沿着黄河也沿着运河北去,有一个离黄河不远的济宁南旺水闸,这是鲁运河的北节点。水势旺,船运旺,水运市场也旺。但是,南旺南旺,明明在济宁的北边,何来南旺呢?我突然记起了东平湖,这南旺该不会是以东平湖为原点、以泰山为坐标而称呼的吧?
黄河在泰山西北流,运河在泰山西南流,这是必然的,但具体的情况又是怎样,并不十分了然。元世祖忽必烈手下非常了得的治水重臣郭守敬,寻到白浮泉并开通了通惠河,将北运河的漕船直接引向北京的什刹海,是众所周知的事。由他测绘,既通海又通津门的济州河和会通河,与京杭大运河和黄河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关联,看起来很朦胧。人们唯一清楚的是,到了明代,元初开凿的会通河在被黄河侵袭之后,明朝永乐年间大臣宋礼,在泰山之南的东平湖一侧,继续开凿了一条由东向西的新运河。它连接了聊城和临清,卫运河与京杭大运河的南运河交汇,促使聊城和临清前后四百年的码头繁荣。
元世祖忽必烈开通京杭大运河北段,是一个铁论,但会通河的开通和历史变化,以及它为什么会成了京杭大运河上的一个“断头河”,同样会不甚了然。大约是在元至元二十年(1283),在元世祖忽必烈主导下,从济宁到东平开凿了长达二百余里的运河河道。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又开通了聊城和临清的会通河。京杭大运河的北段开始畅通,那“会通河”的名称也是元世祖忽必烈颁赐的。
我们原本是要从济宁直接到聊城去的,过武松打虎的景阳冈,过《水浒传》中的梁山泊,甚至过阳谷的阿城即有名的东阿古城遗址,顺便到在流经鱼山的古济水岸边,去看“三曹”之一的曹植的墓地。有研究说,他的《洛神赋》并不一定是在洛水边完成的,而是在阿城的文学追忆。如此看来,他的更为著名的“煮豆燃豆萁”,也应当是在阿城前后期的诗歌作品,只有他被放逐到远离权力中心的阿城,才有如此哀怨的创作心境。聊城东阿有鱼山,濒临黄河,与东平隔河相望。王维在济州任职时,心情多少有些灰暗,少有诗作,但对鱼山别有兴趣,因为那里有古老的神女祭祀仪式,令他尚未形成的一颗禅诗心在把握不定中写下《鱼山神女祠歌· 迎神》:“坎坎击鼓,鱼山之下。吹洞箫,望极浦。女巫进,纷屡舞。陈瑶席,湛清酤。风凄凄兮夜雨,不知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此诗颇有《九歌》之韵味,在王维诗中是个异数。联想到曹植见到这等场面,更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洛河的祭祀场面,因此要说《洛神赋》在阿城写就,并非没有这种可能。阿城的历史很悠久,如果追溯更早时候,这里还有六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遗存,因此我们临时改变了主意,从南旺直趋东平,再从东平西去东阿,最后落脚聊城和临清。
第一次来东平,主要是看看东平湖现在的模样,还有那个心仪已久的泰山“水柜”戴村坝。这个戴村坝在明清时期是如何修筑运行的?现在为什么仍被称作是泰山脚下的一个重要运河枢纽?在未来,它与运河和黄河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关联?
东平湖得名很晚,得水较早。唐代诗人高适祖籍渤海郡(今河北景县),南北往来中少不了过汶阳和东平。他写有《东平路作三首》,其二曰“扁舟向何处?吾爱汶阳中”,但也有“傍沿钜野泽,大水纵横流。虫蛇拥独树,麋鹿奔行舟。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黾声啾啾”(《东平路中遇大水》)的洪水漫流景象。看来,在盛唐时代这里就是一片泽国。
东平湖北依泰山,西临黄河。在一段时间里,就是窝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南海子”,它也曾是古济水也即古济水下游大清河与汶水交汇之湖,是古钜野泽的一部分。黄河北移时洪水留存下来,也曾浩渺上千里,与八百里梁山泊连在一起,俗称“蓼儿洼”。东平湖现在仍旧拥有约二百平方公里的水面,平均水深二米五,是山东的第二大淡水湖。
元至元十二年(1275),郭守敬根据元丞相伯颜的意见,对东平湖四围进行了测绘。七年后,由当时的兵部尚书奥鲁赤主持,引入汶水和泗水的一支,开挖了济州河,从济宁南旺码头北通梁山和安山,入大清河抵达津门入海。济州河出现在山东的丘陵地区,本身就是一个异数,其标志性的运河枢纽便是宁阳的堽城坝。此前的东平,虽然远在春秋齐鲁时代也修建过连接泗水的古洸河,但毕竟有段落封闭性,而济州河通过郭守敬设计的堽城坝,再次借用古洸河的水源,也就使河运和海运直接连通,但在三年之后,入海口出现沙壅,漕运转海受阻,加上河水难越“水脊”,不得不在东阿舍舟登陆,越过黄河浮桥,过聊城,到临清,再西行约一百公里,进入卫运河迄至大都。东阿为何以出产阿胶著名,除了有制胶的传承秘方,原材料供应充足也很重要,舍舟登陆需要大量驮驴,驴皮来源很多,由此形成产业规模而经久不衰。
元初又用半年时间开挖了安山到临清的河渠,连接济州河,也叫安山渠,会通河现身,但不到三年时间,会通河也出现了如何顺利“穿黄”问题,只得搁置停航。前后延续的时间不是很长。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黄河决口,洪水再次漫延到东平安山,涌入梁山泊东平湖,元朝开挖的济州河和会通河大部分河段被淤平,会通河彻底进入了停运期。东平农田被毁,也出现了“东平州,十年九不收”的荒芜景象。一直到明永乐九年(1411),永乐帝正式迁都北京,京杭大运河的全线连通,再次成为迫切要求,新的复航工程开始启动。在邻近东平湖的寿张、张秋到时称东昌府的聊城之间,再度寻求一条横向连通的运河水道。这条新水道长达二百五十公里,便是新的会通河。新的会通河在此后的明代漕运中,曾经起了关键性作用,同时也使聊城和临清进入了历史发展的黄金期。
会通河的改线与恢复,是由工部尚书宋礼实施的,他并没有完全循着元代的旧河道,而是东徙十公里开凿新河,再次借汶水、泗水,并接受民间水工汶上老人白英的建议,兴建有“北方都江堰”和“中国古代第一坝”之称的戴村坝。戴村坝取代了堽城坝,这是一个民间老水工提出的水利建设创举。
戴村坝在东平城东。一开始是全桩型土坝,初建于明永乐九年(1411),总理河道都御史潘季驯加建了石体结构玲珑坝,每块巨石由铁环相扣,锁为一体,成为三坝合一的石坝体,由南至北,曰玲珑、曰乱石、曰滚水。清道光年间,为了进一步增强抗洪能力,又在戴村坝东北部增建三合土坝二百六十米。在三坝中,居中的是太皇堤,为戴村坝的主体坝。对于太皇堤,清康熙皇帝看过后也曾深有感慨地说:“此等胆识,后人时所不及,亦不能得水平如此之准也。”他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太皇堤上,是平稳流下的汶水,坝下就是大清河。研究者说它在技术上有三绝和一个精准的分流效果:一绝是沙滩上用木桩筑坝,技术处理堪称一绝;二绝是“高一分毁坝,低一分水断”,科学设计又是一绝;三绝是该坝使漕运兴国旺家五百年,也是一绝。此坝用工只有十六万人次,历时八年建成,经历过三次严峻考验而依然坚固。一个精准则是南北分水三七开,“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也就是说,北流到南运河的水有七成,向着济州河方向有三成。为什么南旺闸口的运河水向南流,而聊城临清的运河水向北流,看过戴村坝才会恍然大悟。
古人对于会通河的评价,明代有一位大学士丘浚曾经这样说:“会通一河,譬则人身之咽喉也,一日食不下咽,立有死亡之祸。”他的眼光犀利,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此言不虚。会通河通了,运河大通;会通河亡了,北方的运河出现中焦阻塞,带来部分运河城市如聊城和临清的市场周期衰落。为什么呢?因为泰山是齐鲁之地的最大分水岭,必须绕过去且绕得巧,但这也是一个难题。就说前几年南水北调东线工程中,这里曾经也是个大瓶颈。在元明之际,运河在这里走了一个曲尺形,为了解决与黄河十字交叉的技术难题,特意修建了安山闸和寿张闸。前几年实施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时,也把这一带作为梯级调水施工的重要接口。遥想当年,修建戴村坝,以及安山闸和寿张闸,按照水流的自然地理走向,拐向西流,形成运河的总体循环,是需要有十分高超水利智慧的。
戴村坝是东平县目前的主要旅游景区。顺着滨河大道,去到南城子村,很快看到了戴村坝的坝体。坝体外围有听坝平台,有日晷广场,还有引水展览厅和引人深思的古今筑坝工程技术对比图。这里是运河科技的最好科普空间,只有了解戴村坝的建设原理,才会懂得白英老人的水利智慧。
在一般人眼里,再现“高崖飞瀑,戴坝虎啸”的壮观景象,应当是戴村坝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雄浑、震撼就是它的全部,巴不得它也像黄果树瀑布和庐山瀑布一样,可以再吟一声“疑是银河落九天”来,因为它的水流量可观,每秒水流量可达两千多立方米。水大时也会漫过林间小路,但认真地看去,一切都似高山流水般的明敞,流水也似独舞演员柔软韧性的舞姿,那弯曲的水流面像是披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薄纱,瑰丽、沉稳、大气又不失柔美,让人心旷神怡。
面对戴村坝,有一种不愿离去的感觉。在返回的路上,与同行者还在不停地聊说戴村坝的水工艺术,说到东平的会通运河遗存,也说到正在建设的泰安运河港,更说到东平湖是运河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大“水柜”,同行者打心眼儿里认同。这个泰山“水柜”蕴藏着未来运河的巨大调控能量。
如果从登泰山的角度来看,目前的东平似乎是个“死角”,或者说它与传统的南天门登山路线成不规则的锐角形,纵有桃花盛开的大峡谷,有傲徕峰和扇子崖,目前依然是一条游泰山的“冷线”,但不到泰山西麓游,又怎能领略泰山的全部自然神韵呢?
对于东平人来讲,他们或者更希望成为泰山旅游市场的主人。想多了,难免要说一些咸淡话。如泰山的红门在岱宗坊北,去岱庙一般走北门,东平的“红门”人气旺不旺,就成了一块心病。擂鼓石大街以东,也因为一里长的路断了头,于是又发出了“擂鼓不响”的怨声。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上级不重视,说到底,还是这里缺少集聚人气的地理设施条件。如果东平港建设大幕拉开,货运来了,客运来了,“红门”要红,“擂鼓”要响,情形也就大变了。甚至还可以这样去想,从南旺运河闸口开始,在2012年的时候,京杭大运河通航里程已经达到一千四百四十二公里,其通航长度仅次于长江。如果最新的会通河通了,可以从泰山脚下的东平湖直下到“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这其间会有多少值得挂心的景观,又会勾起多少值得说道的古往今来人和事。2019年,相关单位举行过一次黄河以北运河河段复航论证会,肯定了从泰安经微山湖至淮安的现实可操作性。未来的东平湖,应该注定不会继续窝在泰山脚下的。
据说,东平湖与济宁运河段的最终断开,大约是从1958年之后开始的,从水量上讲,主要是因为东平水库建设后入河水量减少,这是可以通过水资源均衡布局去解决的。东平得名早,东平湖得名很晚,当地人呼其为南湖、北湖。大约因为汶水后来也成了黄河的一级支流,戴村坝的运转有些停滞,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里的运河业务一直还是比较正常的。为了推进水运交通,在东平湖的西侧也曾开凿了新河,时称“湖西航道”。1963年这段航道进行疏浚治理后改称“梁济运河”。1970年入黄的船闸也竣工了,但后续维修没有及时跟进,很长时间里处于闲置状态,这样一些不利于复航的因素叠加起来,东平湖也就成为闲湖与野湖。现在,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成功实施,提供了新的机遇和经验,建设泰安运河港的课题被重新提上日程,泰安运河港的建设进入加速期。据预测,2030年港口货物吞吐量设计能力可望达到五千万吨左右,设有五个作业区,可节约运输成本十亿元,创造工作岗位五万多个。
对于运河的经济效益计算,历来有不同角度,在现代交通物流架构中,地上有几横几纵的高铁,高速公路更是四通八达,运河物流独大的格局早已成为历史,但人们似乎忘记了经济互补和综合的经济测算比较。有人算过两笔账,一是时效性强的货物同时效性不强的货物分流,可以减少高速路的拥堵所能带来的效益账。二是笨重的货品走什么样的运路更能节省运输成本。他们说,从山东运石材到江苏去,河运是一吨十元钱,一次可运一千五百吨,改用载重汽车,运输成本翻倍都不止。因此,对于有些货品来讲,目前能够正常通航的运河运输,也许抵得上几条高速公路的运能。
除了货运之外,更大的潜力或者还在于泰山旅游业的质量提升与内涵扩容。东平湖、戴村坝和泰山西麓峡谷游,应当是泰山旅游资源开发新的增长点,若在泰山西麓的东平湖设置一个运河游轮港,将会发生什么样的资源盘活效应,也会是显而易见的事。尤其是泰安南向的一段运河,具有旅游资源多种组合的可能性。如果水量充足,从水道通畅上讲是毫无问题的,关键是东平湖的泰山港建有什么样的船闸和启航平台,会不会有游轮也可以在这里停靠。这里的人说,最有希望的可能是八里湾船闸,它向北呈“丫”字形,紧连东平港区,而东平港区已经于2017年初开工建设,这是一个好消息。
从市场需求来讲,运河旅游业潜力是很大的,特别是对于拥有时间的老年康养者来说,与其奔波在赶飞机抢高铁的疲劳中,莫如在船行的慢节奏里享受生命的最后时光。读万卷书要慢慢地读,行万里路也要有节律地行,运河游是相对最能劳逸结合的旅游方式。在草原上看云飞,到海边去走沙滩,也不妨去寻找一下现代李白们的慢节奏,或者那会更好一些。如果人们能在泰山东平湖湖面上发现一个新的游走世界的起点,无疑会是从业者和远游者的一种共同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