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母亲张金芳就正式地向端午提出来,她们要从梅城搬到鹤浦来住。她要让孙子若若在她的视线中长大成人。母亲所说的她们,除了张金芳本人之外,还有一个安徽籍的保姆小魏。当端午试着与妻子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庞家玉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你让她趁早死了这个心吧。”
家玉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端午只能劝母亲“缓一缓”。张金芳虽说远在梅城,可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缓一缓”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关节。她知道,又是“那个屄”在作怪。她并不着急。她有的是修理儿媳妇的祖传秘方。随便使出一两手阴招,庞家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要不,我们另买一套商品房给他们住?”家玉终于退了一步,主动提出了她的折中方案。“南京,上海,甚至苏州的房子,都快涨疯了。鹤浦这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即便从投资的角度考虑,也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你说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去银行办理按揭,以及接下来的装修,都由庞家玉一手操办。她知道端午指望不上。用她的话来说,端午竭尽全力地奋斗,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失败的人。这是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所说的话。在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刻,她的话往往就以反问句式出现,比如:
“难道你就心甘情愿,这样一天天地烂掉?像老冯那样?嗯?”
她所说的老冯,是端午所供职的地方志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一个鳏夫,有点洁癖,酷爱庄子和兰花。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他自己。句式模仿的是马克思,弹的还是“君子不器”一类的老调。
与谭端午相反,家玉凡事力求完美。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白天,她忙于律师事务所的日常事务,忙于调查、取证和出庭;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折腾自己的儿子。她逼儿子去背《尚书》和《礼记》,对儿子身上已经明显表露出的自闭症的兆头却视而不见。她自学奥数、华数和概率,然后再回来教他。她时常暴怒。摔碎的碗碟,已经赶上了顶碗杂技训练的日常消耗。她的人生信条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家玉所挑选的楼盘位于西郊的北固山下。家玉很满意“唐宁湾”这个名称,因为它是从英文Downing演化而来的。另外,她也没来由地喜欢英国。尽管至今没去过,但她已经开始频繁地浏览英国各大学的官方网站,为将来送儿子去剑桥还是牛津犹豫不决。
新房是个底层带花园的单元。没有家玉所厌恶的“穷光蛋回迁户”。周围五公里范围内没有化工厂和垃圾焚烧站。楼上的住户姓白,是个知识分子家庭。不养狗,不打麻将,据说儿子还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可惜名字不叫白岩松。
还好,一切都称心如意。
可是,当新居装修完毕,夫妻二人准备将老太太接到鹤浦来住的时候,张金芳却冷冷地要求他们“再等一等”。她的理由合情合理,不容辩驳:装饰材料和新家具里面暗藏着甲醛、二甲苯和其他放射性物质,半衰期长达七年,“假如你们不想让我早死的话,就将房子空关个一年半载再说”。那些复杂的化学名词与专业术语从母亲的嘴里毫不费力地说出来,让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来,母亲成天躲在阴暗发霉的卧室里,手握遥控器,控制着那台25寸电视机的屏幕时,她实际上也在控制着整个世界。
眼看着就到了家玉去北京学习的前夕。临走前,家玉琢磨着房子空关在那儿有点可惜,就嘱咐丈夫,不如将它先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就按两千五百算,一年下来就是三万。端午把自己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与期待中的租金一比较,没有任何底气去反驳妻子的建议。
“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主动承担了这一重任。在妻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就去北固山一带漫无目的地转悠去了。
他还真的发现了一家经营房屋租售的公司,名为“颐居”。就在唐宁湾小区的边上。简易的活动板房,白色的墙板,蓝色的屋顶。几个小青年正在里边嗑瓜子,打扑克。接待他的业务员是个女孩,亲热地称呼端午为“谭哥”。他喜欢她的小虎牙,喜欢她暧昧、艳冶的笑容,很快就和他们签订了代租合同。月租金果然是两千五,每三个月支付一次。
当他办完了手续回到家中,双腿搁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欣赏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时,才猛然想起房产证忘在了颐居公司。小虎牙将它拿去复印,忘了还给他。看看天色还早,他打算听完了贝多芬的那首升C小调的131,就回去取。其间他接到了三个电话,其中两个是骗子打来的,另一个则来自他的同事小史。小史知道他老婆不在,她那轻松而无害的调情,旁逸斜出,没完没了。
当他再次想起房产证这回事,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他去牙科医院拔智齿。回家的途中,趁着麻药的劲还没过,就让出租司机绕道去了唐宁湾小区,打算取回他的房产证。可颐居公司忽然不见了。白墙蓝顶的简易房早已不知去向。原先活动板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了一块新修的绿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手握橡皮水管,正在给新铺的草皮浇水。看来,社会发展得太快,效率太高,也不总是好事。
当时,谭端午也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脸颊,来到唐宁湾B区的新居前,发现自己的钥匙已经无法插入门上的锁孔了。他按了半天门铃,无人应答。他只得绕到单元楼的南边,透过花园的蔷薇花丛,朝里边窥望。
自己家的花园里,齐膝深的茅草已被人割得整整齐齐。花园中央还支起了一把墨绿色的太阳伞,伞底下的木椅上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她正在打电话。
端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猫下腰来,躲在了邻居家蔷薇花丛的后边,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他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远在北京的庞家玉,而是首先向他在《鹤浦晚报》当新闻部主任的的朋友徐吉士求助。吉士让他不要慌。他在电脑上飞快地查了一下,很快就回电说,鹤浦的确有一家名叫颐居的房屋租售中介公司,只是两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公司的总部在磨刀巷2号。
“没什么可担心的。”吉士安慰他道,“你把房子租给了中介公司,公司又将房子租给了别人。这很正常。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我的感觉不太好。”端午道。他又补充说,在这个时代,不好的感觉总是要被应验,成了一条铁律。
吉士拿他的感觉没办法。
傍晚时分,两人心急火燎地赶往磨刀巷,正遇上拆迁户撒泼闹事。一家老小浑身上下浇满了汽油,威胁自焚。大批的警察在巷子口设立了安全线,他们根本进不去。根据徐吉士的分析,既然整个巷子都在拆迁,颐居公司自然也不会正常办公。他们决定重返唐宁湾小区,找租家先问问情况再说。
他们在门口守候了两个小时,堵住了下班回家的女主人。这个女人是个高个子,从一辆现代“索纳塔”轿车上下来,胳膊上挽着一只冒牌的LV坤包。她的态度十分蛮横,根本不爱搭理他们俩。她说,房子是她从“某公司”合法租下的,并有正式合同。她预先付清了两年的房租。
两年。她说得清清楚楚。
徐吉士低声下气地问她,能不能去家里略坐片刻,双方好好沟通沟通,那女人反问道:“可我凭什么让你们进屋?现在的社会治安这么乱,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吉士早已将自己的名片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她。那女人看都不看,眼神中透着嫌恶和不屑。于是,此刻已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的徐吉士,觍着脸问她的“贵姓”,在哪里上班,那女人就猛地摘下墨镜,将头发早已谢顶,状态颇显猥琐的徐吉士打量了半晌,用纯正的北方话对他道:
“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葱啊?装他妈的什么大尾巴狼?”
趁徐吉士被吓得一哆嗦,稍一愣神的工夫,那女的早已进了屋,门砰的一声就撞上了。
唐宁湾小区边上,有一家扬州人开的小馆子。很脏。他们在那吃了晚饭。啤酒泛出杯沿,都是泡沫碎裂的声音。吉士说,那女的长得有点像孙俪,只可惜脸上多了几个雀斑。端午根本不知道孙俪是谁,但他知道吉士喝多了。吉士又问他,有没有留意她臀部很大,腰却很细。他越说越下流,猥亵。他喜欢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说,到目前为止,他最大的遗憾是,还没有和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上过床。
第二天下班后,端午再次来到了磨刀巷2号。颐居公司所在的那栋老楼,已拆掉了一半。黑黑的椽子外露,像X光片下的胸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