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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春尽江南》刚写完那会儿,在我的研究室里,博士生钱浩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似乎都具有某种“被动人格”?时至今日,我早已忘了当时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喝茶的时候,为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

钱浩博士所谓的“被动人格”,大概的意思是说,《春尽江南》中的几个人物,从其行为方式上说,总是在默默地接受、忍受、承担、苦熬,因疏隔而孤寂,而不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地去主导、创造或享受生活。谭端午如此,庞家玉或李秀蓉如此,绿珠如此,就连那个疯掉的王元庆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如果联想到“江南三部曲”中的其他人物,联想到我所有小说中的许许多多的主人公,“被动性人格”这一问题似乎由来已久。只是作为作者的我,对此毫无察觉罢了。

为什么我会在无意识之中写出了那么多的“被动性”人物呢?坦率地说,在我自己身上,倒也确有一些被动性气质,它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投射到了笔下的人物身上吧。那么,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如果按照现象学家的表述,人这种存在者,从一开始就具有被抛的性质。严格来说,这种被抛性先于自身。也就是说,我们一旦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先验地与周围世界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建构起了某种关系。我们知道,马克思也倾向于将人的本质解释为一种社会关系。简单来说,人无非生活在某种与其他事物共处的境遇之中,并随其波流,一起沉浮。这种境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真实”,也不总是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令人愉快。事实上,它具有相当明显的强制性和裹挟力。因此,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存都是被动性的,用卢梭的话来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总是受制于诱惑、时尚、律令与规箴,而活在无意识的惯性之中。只有当我们受到“良知”的召唤,企图跳脱出这种处境或关系,并将自己的决断付诸行动时,才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摆脱这种被动性,从而与真实的自己照面。

这样看来,我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被动。这是因为,他们固然在经历生活的磨难、受苦、挣扎,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试图从那种难以忍受的境遇与关系中挣脱出来,并希望对真正意义上的生存有所领悟。他们表面上的被动中也隐藏着主动。而真正被动的,恰恰是那些兴高采烈、不假思索地沉沦着的“常人”。顺便说一句,在海德格尔的概念中,“常人”这个词不带贬义,它指的不是某个人或某一类人,而是流俗社会话语或公众意见的“平均状态”。

列夫·托尔斯泰在晚年的日记中,曾经说过一句比较极端的话:“如果许多人的复杂的一生都是无意识地匆匆过去,那就如同这一生根本没有存在。”为了便于理解,托尔斯泰打了这样一个比方:假如你在无意识中习惯性地擦过沙发,但又记不得是否擦过,那么,你怎么来证明自己擦过沙发了呢?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再追问下去—就像当年笛卡尔曾经自问过的那样:我们如何来证明自己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凭什么说我们的一生不是一个幻觉,或者说,不是一个梦呢?

在无意识、自动化的一生中,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个“现在”,实际上都变成了一个个朝向死亡、无法持存的“数学图点”。这一个个数学图点,随时随地被我们“越过”,它们从不停留。在很多时候,我们甚至都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如果我们或长或短的一生,只是在不断地越过、“吃掉”无数个这样的数学图点,那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显而易见,从根本上来说,人是否“存在”,取决于“现在”是否允许我们在场。换句话说,要想获得存在感,我们就必须让“现在”停驻下来,让我们的生存被“现在”的光焰照亮。

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有厌世倾向的浮士德在与海伦相见时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身心被“现在”占据并充满,而时间仿佛突然停下来了,“现在”成了永恒。他既没有对于未来的操心、忧虑和恐惧,也没有对过去的内疚、自责和追悔。在那一刻,浮士德沐浴在“现时”绵延的光辉之中。正是在这个段落中,歌德说出了那句后来被广为流传的名言:

存在是我们的使命,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我们知道,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去蔽”。而去蔽的过程,同时也是对生存进行反思的过程。在笛卡尔看来,至少,人在对自己的生命进行反思静虑的那个时刻,我们可以明确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所以他才会说,我思故我在。

如果说《春尽江南》有什么可以被简单概括的主题的话,我认为它就是对生存特别是欲望化生存的一个反思。反思源于内心的呼告与良知,是产生决断和顿悟的动力,也是获得存在感的重要前提。

2022年11月6日 xhF/6Nq6XsAmAxX0X1EK/mN2FvKX15999UGnrgLok6JJYZNOPMEZ7lTehIUphA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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