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来县里上班。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司机小王拎着一只铁皮铅桶,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窗上遮着一层白色的纱幔。
“你又姗姗迟到了。”小王笑呵呵地对她说。
“你应该说姗姗来迟了。”姚佩佩替他纠正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小轿车?”
小王用手指了指办公大楼,说:“我哪有福气开这样的车?省里来人了呗。”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今天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待会儿,钱大钧大概又要啰嗦个不停了。姚佩佩上了楼,走廊里寂静无声,各个科室的门都开着,只是不见一个人影。她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里面也空无一人。她坐在桌前,拢了拢头发,倒了一杯开水,顺手拿起一本《灾情通报》翻了翻,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她给县长办公室的杨福妹打了个电话,小杨的语调听上去也是怪怪的。
“你怎么总迟到?”杨福妹在电话中对她说,“人都在四楼会议室开会呢,你快去吧。”
“那你怎么不去?”姚佩佩问她。
“我?我得守着这部电话呀,我在值班。”小杨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姚佩佩懒懒地来到四楼的大会议室。还好,门是虚掩着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儿唱歌呢。她松了一口气。会议似乎才刚刚开始,姚佩佩虽然不会歌词,也只得跟着那些人瞎唱了一通。等到那些人唱完了歌,姚佩佩心里猛地往下一沉,顿时觉得问题十分严重。原来,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歌声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只剩下姚佩佩一个人傻站在那儿了。她感到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心里怦怦直跳。主持会议的谭功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静默了一会儿,宣布道:“现在,我们开会……”
好在民政科的小汤在朝她招手。姚佩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她赶紧猫下腰,三步并着两步窜到小汤跟前,两个人并排挤在了一张椅子上。
由于会议的气氛十分严肃,汤碧云想跟她说话,也只能装作记录的样子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让姚佩佩自己去看。佩佩用眼角的余光朝那张纸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是:
怎么谢我?
姚佩佩也学着汤碧云的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主席台,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却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请你喝羊杂汤怎么样?
碧云平常就爱吃个牛羊肉什么的,再加上她本来就姓汤,一张嘴成天喜欢胡说八道,因此他们科室的人都叫她羊杂汤,也有人叫她羊杂碎的,汤碧云也不以为意。小汤见佩佩取笑她,就偷偷地在她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佩佩无法躲闪,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忍痛不语。
正在主席台上说话的那个人,姚佩佩不认识。他身穿黑色的咔叽布中山装,神情肃穆,嘴角一颗大痦子。姚佩佩便在纸上向汤碧云问道:
正在讲话的这个人是谁?
碧云也在纸上回答她:
其外。
姚佩佩看着这“其外”两个字,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个人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姚佩佩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材料,终于在预先印发的与会者名单中找到了一个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汤碧云所谓的“其外”了。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纸上写道:
岂止是个“其外”,我看他分明是个“其中”。
汤碧云见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这个人说了一大段开场白,把那眼镜子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后才慢条斯理地宣读省委的一个什么决定。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鉴于原梅城县委潘晋仁书记一周前病故,由谭功达兼任梅城县委书记;钱大钧升任副书记兼主管文教的副县长;县长办公室的秘书杨福妹改任办公室主任。在长时间热烈的掌声中,小汤在姚佩佩的耳边悄声说道:“你们领导升官了,难怪他今天换了一件新衬衫。”
姚佩佩朝主席台上一看,见钱大钧坐在最边上,身上果然换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一下子插上了好几支钢笔。他的头发也梳成了“后倒式”,上面还似乎涂了一层油。
“可他怎么老皱着眉呀?”姚佩佩问道。
“他们都爱这样。升了官,心里头高兴,可又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只能狠狠地皱眉头。”有了这句话,姚佩佩再仔细看了看钱大钧脸上的表情:可不?简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来似的。突然,只听得呼啦一声,全场起立。嘈杂的掌声,忽然变得很有节奏起来。原来是省领导在宣布完决定之后就要离场了。那个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与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亲切话别。这个人因嘴角长着一个大痦子,再怎么笑,看上去还是有点凶。 为什么所有的领导都有几分凶相?
当他走到钱大钧跟前的时候,两个人的胳膊就像被胶水黏在了一起,像荡秋千似的摇晃着,连姚佩佩都觉得手臂发酸。她看见金玉附在钱大钧耳边说了句什么,钱大钧就仰直了脖子,朝会场里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随后,钱大钧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说又笑,那领导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终于走下了主席台。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料,这个人在谭功达、赵焕章等人的簇拥下刚走到门口,突然来了个急转身,向人群挥手致意。于是,急风暴雨式的掌声又一次响起。趁着这个工夫,汤碧云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佩佩搬了一张椅子来,悄悄地说:“看你的腰还挺细的,屁股却这么大!挤得我直往下掉。”
姚佩佩笑了笑,道:“中午我请你去清真馆吃饭。”
“算了吧,”汤碧云道,“你就别逗我开心啦。”
“真的。不骗你。待会儿会议一结束我们就去。”姚佩佩一本正经地说,“我上个月发的工资还一分都没花呢。”
“去什么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体工作人员要在食堂集中吃忆苦饭。”
一听说忆苦饭三个字,姚佩佩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这忆苦饭,半个多月前不是刚吃过一回吗?怎么又要吃了?”
这时,谭功达等几个人在送走省领导之后,已经回到了会议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
姚佩佩在县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可对这里的工作极不适应。没完没了的会议、下乡、培训,数不清的表格、剪报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晕头转向的。姚佩佩最怕下乡了。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闹双抢”,站在齐膝深的水田里学插秧,倒是觉得挺好玩的。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见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着五六只肥肥的蚂蟥,其中有一只居然一半身子已经钻到她肉里去了!当即两眼一黑,一头就栽倒在水田里……她不知道这个县到底有几个乡、几个镇、多少个自然村,就连县机关到底有几个下属单位都没有明确的概念。她常常因为送错了文件而受到钱大钧的严肃批评。
单单这些倒也罢了。可单位里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她能看得顺眼的。就连办公室一个普通的秘书都显得神抖抖的。你要跟他说句话,或问点什么事,人家不眨巴着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会轻易回答你一个字的。可自己的那只手的确也犯贱,跟人说话时总爱在人家肩上拍两下。有一次,她差一点没把管收发的老童拍得背过气去。钱大钧为这件事不知道跟她发过多少次脾气了。姚佩佩又发誓又赌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骂了多少回,从此变得沉默少语,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的了。可这样一来,钱大钧又说她看不起群众,独来独往,自命清高,小资产阶级倾向严重。弄得姚佩佩一生气,把手里的铅笔往桌子上一摔,像个疯子似的,冲着钱大钧哭叫道:
“反正我怎么做都是不对的了?是不是?!”
她这么一叫,把钱大钧也镇住了。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大钧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语来哄她,谁知佩佩不依不饶: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吗?可刚才是谁拍我来着?”
办公室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钱大钧也只得讪讪地笑。姚佩佩就知道刚才那句话又说错了,却又不知错在什么地方,心里又气又羞,只是拼命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来解恨。
经过这件事,姚佩佩谁也不爱搭理了。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托着腮帮子,看着窗外的一棵大杨树,呆呆地出神。她觉得自己在县机关还不如当初在澡堂子里卖筹子自在呢。她一个人闷坐在办公室里,在那儿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想着想着就终于想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来了。有一回,姚佩佩在随钱大钧下乡的途中,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别的县都有县长,有书记,为什么梅城县单有县长,没有书记呢?”
“书记是有的,”钱大钧道,“只不过他刚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疗养院,因此你不曾见过。”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为什么上面不另外派个书记来?”
钱大钧想了想,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暧昧起来。他绕着弯告诫佩佩道:“假如我是你,不该问的事我就一个字也不会瞎问。”
姚佩佩赶紧冲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县里每过两个月,就会对全体工作人员进行一次民主考评。考评的成绩就张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自打她来县里上班的时候算起,姚佩佩的名字每次都排在最末一名,每次都是“差”,或者“较差”。她只得过一次“中”。那一次得“中”,也不是因为她表现好,而是因为她得盲肠炎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
无论她怎样卖力地工作,无论她怎样不要脸地看到每个人都谄媚地微笑,她的名字永远都准时出现在布告栏的最后一位。到了后来,她索性懒懒散散,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了。
终于等到一天,她在布告栏自己的名字下面看到了一个“垫底”:汤碧云。眼前不由得一亮,暗暗在心里笑了半天。心里那一阵畅快,就别提了。可笑完了以后,转念又想, 在县机关,竟然有人比自己还差,这个人想必一定十分优秀。 心里不禁暗暗地就崇拜起这个人来。这一次,姚佩佩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咋咋呼呼地到处打听,免得人家看穿了她的心迹,说她搞小山头,自甘堕落。她利用往各个单位送文件的机会,明察暗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个被称做民政科的科室里将这个隐藏得很深的坏分子给挖了出来,顺带着还掌握了她的绰号:羊杂碎。
姚佩佩找到汤碧云的那天,羊杂碎恰好被她的一个顶头上司——据说是一个长着黑笃笃小胡子的老处女骂了个狗血淋头,正坐在办公桌前哭鼻子呢。姚佩佩把她叫了出来,把自己单位里的每一个人都骂了个遍,借此轻易赢得了汤碧云的信任。两个人就坐在大院里的一丛海棠花底下互吐衷肠。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一拍即合,彼此沆瀣一气,相见恨晚。
我们是坏蛋。哈哈哈哈……
我们是落后分子……
我们是没人要的小屁孩……
哈哈哈哈……
因此……
我们是朋友。
两个人都觉得从此以后生活有了盼头。她们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们单位所有的人都起了一个外号。最后,姚佩佩颇为动情地表白道,要是汤碧云是个男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对方也表示,自己的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
正这么胡思乱想,主持会议的白庭禹忽然叫起了姚佩佩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正说你呢,”汤碧云笑着望着她,“恭喜恭喜,你也升官了……”
姚佩佩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县里的人事做了微小的调整:鉴于杨福妹升任县办公室主任,姚佩佩就被调到了谭功达的办公室,担任县长秘书,接替杨福妹的位置。会议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才散。
在去食堂的路上,姚佩佩满腹忧虑、心事重重。 怎么偏偏把我调到他屋里去?怎么这么倒霉!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上的乌云不会移走……永远不会。 汤碧云不停地跟她开玩笑,佩佩也不理不睬,汤碧云见她又在胡思乱想,就推了她一把,说:“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俗话说得好,官越大越好糊弄。”
“什么呀!他的脾气也够大的。还有,这个人不太爱讲卫生,老远就能闻着酸味。”佩佩道。
“这好办,”汤碧云一本正经地说,“你每天替他洗个澡。”
“放屁!”姚佩佩骂道,“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呸呸呸,你干吗不去给你们小胡子大妈洗一洗,看她到底是男是女……”
两人正闹着,一扭头,看见谭功达和钱大钧两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两个人正想溜,没想到钱大钧在身后叫住了她们。两人走到近前,谭功达目不斜视,连正眼都不瞧她们一眼,就走过去了。钱大钧眼睛盯着姚佩佩,却对汤碧云笑道:“羊杂碎,下午上了班,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又朝姚佩佩看了一眼。那样子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给她使眼色,眉毛往上轻轻一扬,让人颇费思量。
所谓的忆苦饭,不过是由麸子、谷糠、豆渣等熬煮而成的稀饭。盛在一只大木桶里,清汤寡水的,用汤碧云的话来说,往那木桶上一趴,就能照出人影子来。姚佩佩硬着头皮,盛了一碗粥,和汤碧云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并排坐了下来。姚佩佩勉强喝了半碗,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一阵阵的反胃,弄得她只想呕吐。
“豆渣是馊的。比猪食还难吃。”姚佩佩抱怨说。
“菜叶子也是黄的,像是在泥里沤过的。”汤碧云说。她在碗里搅了搅,挑出蚕豆来吃,等到她把为数不多的几粒蚕豆吃完,就将碗一推,筷子一丢,托着脑袋怏怏发愣。
“哎,你看钱副县长,倒是吃得挺欢的。我数过,他已经在喝第三碗了。”姚佩佩小声道。
汤碧云直着脖子,远远地瞅了钱大钧一眼,冷冷道:“他呀,升了官,心里头美滋滋的。假如有人让他把一缸泔脚水喝下去,他保险比谁喝得都快。”
过了一会儿,汤碧云对姚佩佩说:“上一回季度考评,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会跑到你后面去的吗?”
“不就是思想落后,表现不好吗?”
“哪儿呀,就是那回吃忆苦饭,我没去,躲在女厕所吃饼干,被我们小胡子领导当场抓住了。”
“你们领导也吃得挺欢的。”
“她呀,你就快别提了。这人肥得像一只癞蛤蟆,脖子比脑袋还粗。咳嗽一下,身上的肥肉都要抖上半天。”汤碧云苦笑着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姚佩佩道:“形式主义害死人。要说这时候,正是蔬菜上市的季节,又不是没有好青菜,干吗净往锅里放烂菜叶呀?”
“要不怎么叫忆苦饭呢?”
“这名堂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
“我现在一想到清真馆的生煎馒头,就受不了。”
“对呀,牛肉包子呀!”
“还有羊杂碎汤呀!”
“兰州拉面呀!”
“对呀,还有莲花酥呀!”
“荷叶饼呀!”
……
两个人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背后有人冷不丁接话道:“依我看——”
两个人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紧挨着她们身后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张小方桌。刚刚打饭的时候,姚佩佩还特地留意了一下,没人。不知什么时候,赵焕章副县长悄不溜声地坐在了那儿。
“依我看呀,清真馆最好吃的还要算是锭子锅盔,你们以为呢?”赵焕章道。
“是是是……”姚佩佩傻傻地笑着,拼命冲着赵副县长点头。
“好吃好吃,锅盔好吃,锅盔好吃……”汤碧云也连忙附和道。
看到两个女孩愣愣地望着自己,吓得面无人色,赵副县长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不用担心。你们俩刚才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不过,以后说话可得留神。俗话说,隔墙有耳。”说完,端起饭碗,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