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庭禹的老家就在离水库不远的夏庄,第二天又是清明节,在处理完水库大坝的械斗事件之后,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几天。
此前,在大坝附近的工棚里开了一个干部会。在如何发落孙长虹、高麻子这件事上谭功达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水库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完全是当地乡干部采取绥靖政策,姑息迁就的结果。高麻子倒也罢了,这个孙长虹应当就地免职。他本来就对修水库一事阳奉阴违,因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蓄意偏袒,甚至带头闹事,故意制造事端,其险恶用心路人皆知……”
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赞同谭县长的意见。可说到后来,却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来是如此。“这么点小事,夏庄、普济两乡的干部,本来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着惊动县委。死个把人算什么?你们就惊慌失措,应对失当,终于酿成事端。若不是谭县长巧施苦肉计,挥泪斩马谡,这事如何收场?谭县长这么做,是基于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当真要撤你们的职!哪天不死人?死个把人,慌什么?你二人只有吸取教训,戴罪立功,方不辜负谭县长的一番苦心。”他这么一番话,当地乡、村大小干部立即随声附和,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谭功达正要发作,只见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断地给他使眼色。他转念一想,在县委各级领导班子中,只有这个白庭禹还时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强忍下这口恶气,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听说白副县长要回家看看,孙长虹立即让手下套上一辆驴车,在车座上铺了一床锦缎棉被,亲自赶车护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谭功达他们几个仍旧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县城。
高麻子嬉皮笑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与谭功达说笑。佩佩本能地觉得,这个满脸大麻子的乡长与县长的关系颇不一般。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这才下车作别。最后,又将一大篓子新摘的杨梅悄悄地交代给司机小王。
高麻子刚走,天空滚过几道闷雷,大树晃动,忽然下起雨来。谭功达满脸不高兴地对坐在身边的姚秘书道:“哎,刚才开会时,你怎么老是朝我使眼色?什么意思?”
“我?”姚佩佩一脸无辜,吃惊道,“我何曾对您使眼色?要说眨巴几下眼睛,或许是有的,您误会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眼里进了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雨水落在路边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声连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说,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加上车灯又暗,车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这辆车在电闪雷鸣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谭功达心绪极坏。白天活蹦乱跳的姚佩佩这会儿也有点发蔫。谭功达故意找出一些话来逗她,她也假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谭功达没话找话道:“我说要修大坝,你们还都不赞成。要是有了电,这公路两边都装了电线杆,再安上路灯,我们还用得着这么抓瞎吗?”
姚佩佩仍然没有接话。 可我觉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谭功达颇觉无趣,最后,他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姚秘书,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姚秘书答道。
“你嘴里是不是在吃什么东西?”
“糖。”
姚佩佩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来。可惜,谭功达什么也看不见。
“您要不要吃一块?”姚秘书问他。
谭功达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佩佩从衣兜里摸出一只小锡盒,打开它,碰了碰县长的胳膊。谭功达犹豫了一下,将手在灯芯绒坐垫上用力擦了擦,从锡盒里捡出一枚糖块,塞到了嘴里。姚佩佩说,这糖果是她姨妈托人带给她的。
“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妈也在香港吗?”
“不在。”
“他们在……”
“他们哪儿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喑哑地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吃惊地发现姚佩佩那惨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着鼻子道:“这车的帆布顶棚漏雨,弄得我满脸满头都是水。”
他用舌头裹动着那枚糖果,听着它在牙齿间留下的清脆的声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她就像传说中的两条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黄酒,立即就现了原形,幻化出两条肥胖的蛇来。
“在梅城的这个亲戚是你什么人?”
“姑妈。”
“没想到,”谭功达想了想说,“你的社会关系还挺复杂的嘛!”
就在这时,司机小王一个急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微弱的车灯,谭功达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停着几辆三轮摩托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影正朝他们挥着手,另外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们走来。一个身背卡宾枪的人面容忧郁,将脑袋从车窗外伸进来,举起手电筒,朝他们晃了晃,低声命令道:
“证件!”
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交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
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个县长放在眼里: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 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 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阴阴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 她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 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
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吗?”
“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
“他没眉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们是什么?”
“鬼呀。”
司机小王听她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来,对佩佩道:“姚秘书,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胆相照。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姚佩佩自语道,“梦见阎王爷在清明节派鬼来捉我,为首的小鬼和刚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界牌那个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梦中见过。”
谭功达哈哈大笑道:“你没听那人说吗?他们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他们该不会就是来抓我的吧?”
“你又没犯什么罪,人家抓你做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犯罪?”
谭功达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他浑身上下乱摸了一气,似乎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后,他又从脚边拿过那只公文包来,在里边乱翻了一通。姚佩佩问他找什么东西,他也不说话,过了半天,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车,一面对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带着纸?”
“这会儿你要纸干什么?黑灯瞎火的。”
谭功达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草纸……”
小王和姚秘书全都明白了,原来县长是要解手。
“前面不远就是梅城了,谭县长,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议道。
“这离县城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也就是二十来分钟吧。”
“不行不行,”谭功达脸都红了,“二十多分钟,怕是憋不住……”
小王只得停下车来,对姚佩佩说:“姚秘书,你身上有纸吗?”
这时的姚秘书已经将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个遍,最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绣花的手帕来,两边看了看,递给谭功达,笑道:“县长,实话跟您说吧,我不是舍不得这块手帕……是我用过的,您要是不嫌脏,就凑合着使吧。”谭功达一把从佩佩手中夺过手帕,推开车门,说了句“我去去就来”,就窜下车去,立刻不见了踪影。姚秘书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司机小王从怀里掏出一支卷烟来,点着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盘上,悠悠地吸着,与姚秘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来是华野的一名汽车兵,大军渡江之后,就留在了江南。姚秘书听到滁州这两个字,就说起了那一带的掌故风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欧阳修,也没听说过醉翁亭。姚秘书问他想不想家,为何不调回老家去工作。小王说:“要说梅城这地界,离滁州倒也不远,假如铁路修通了,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她又问他成亲了没有。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看县长都四十出头了,还没成家,我哪好意思强人所难啊?”
姚秘书见小王用的成语全都不对头,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弄得小王莫名其妙。她又问:“谭县长既然已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说个人家?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嘛!”
“嗨,怎么不急?你知道县长为什么不肯在普济过夜,连夜赶回梅城?就是为了明天一大早要去相亲呢!”小王道。
两个人正说着,谭功达就回来了,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王,开车。”
走了不多久,谭功达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悄悄地塞到姚秘书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块绣花手绢。
“怎么,你没用?”姚佩佩一脸不解地问道。
“这么好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他们几个人回到县委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厨子老张和县办公室主任钱大钧都在食堂等着。钱大钧嘴里叼着一只烟斗,也帮着替他们打水洗脸。他说,听说县长要回来,老张早已把饭菜准备了。热了凉,凉了热,一直忙到现在。厨子也不说话,只是呵呵地笑着,招呼大家赶紧吃饭。谭功达与钱大钧一见面,两人就站在墙角边说起大坝的事来。末了,姚佩佩听见钱大钧附在县长耳边小声说:
“我这回又给你弄了个人来……”
姚秘书端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一大盆白菜炖肉,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嘴里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又朝谭功达看了一眼,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他把手帕还给了我,那么他刚才在外面解手,用什么来擦屁股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三四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谭功达记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盘街的梅城公共澡堂洗澡。天空抛抛洒洒地落着雪珠,浴室门外的队排得很长。好不容易排到窗口,里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喊道:“饺子煮不下了,你们等会儿吧。”那扇小木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什么饺子煮不下了……”谭功达不解地问。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里洗澡,就好比下饺子。她的意思是说,浴池里人满了。不要紧,我去想想办法。”
说完,白庭禹赶紧从边门绕进去,找浴室的负责人通融去了。时候不大,那扇窗户又开了。谭功达看见那女孩梳着羊角辫,脸上稚气未脱,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绿色的围巾。她从谭功达手里一把抓过钱去,很不耐烦地将两枚系着红穗带的竹筹朝他扔了过来。有一枚筹子在窗沿上蹦了两蹦就落在了雪地上,谭功达只得弯下腰满地去找。 他娘的!这小妮子岁数不大,脾气倒也不小! 谭功达又朝她看了一眼,可小木门已经关上了。
一看浴池满了,排队的人群立刻就骚动不安,秩序大乱。好几只手从谭功达的头顶伸了过去,用力拍打着木门,嘴里骂骂咧咧。那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将门打开,冲着窗口的众人叫道:“你们敲什么敲?要实在等不及,隔壁的女宾部人倒是不多,你们去那儿一锅煮吧。”她这一叫,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喧笑。谭功达见这个女孩如此张狂,不由得怒火中烧,正待教训她几句,却隐隐瞅见这姑娘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似有泪珠抛落。就在这时,白庭禹已经回来了,道:“老谭,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两个人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门口一片吵嚷之声。一个胖胖的汉子跳着脚,在售票口高声叫骂。围观的群众笼着袖子,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浴室的经理,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那儿好言劝解:“这位同志,我们的员工态度不好,自然要严肃处理,可您也不能张口就骂人呀!”那大胖子道:“骂人怎么了?我骂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来划我的脸呀,你瞧瞧我,好好的这张脸,划出这么长的齿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儿去找媳妇?不行!得叫她赔。”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胖子,你也别闹了。二一添作五,干脆,就让那姑娘嫁给你做老婆,这不就结了嘛!”又是一阵大笑。谭功达听说那姑娘用梳子划伤了人家的脸,就想凑上前去问个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县长该管的?咱们找地儿喝两盅去。”
这是谭功达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面。不过,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这年春末的一天,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之中,随手翻看着桌上的那本《唐诗三百首》。说来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这样的句子: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张愤怒、悲伤而又充满稚气的脸来。窗外蜂飞蝶舞,柳絮满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绿了,风一吹,桐花伴着柳絮,飘飘荡荡,依依而飞。谭功达呆呆地望着那两句诗,可那姑娘的样子,他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眼下天气一天天转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关门歇业,不如趁此闲暇去那儿好好洗个澡。想到这儿,就一个人走下楼来,骑上一辆自行车,朝棋盘街一路而去。
浴室门口空空荡荡。卖筹子的窗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那儿打盹。谭功达左看右看,已不见那姑娘的人影。那老头还认得他是县长,当即堆下笑来,忙不迭地从桌上抓起一包烟来,双手递了过去。谭功达打开自己的烟盒,递给老头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个人就隔着窗户说起话来。
老头道:“那小妮子叫个啥名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这孩子说起来也挺可怜的,大概是刚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么,小小年纪,一个人从上海来到梅城,来投奔她的一个什么亲戚。是姑妈,还是姨妈,我就说不准了。这孩子疯起来,没大没小;可一旦不高兴了,能几天不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礼。没事的时候,常见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发呆。我们经理老想套她话,可她什么也不说。据说她在梅城的那个亲戚起先对她也挺好,后来不知怎的,那亲戚就嫌恶起她来了。这也难怪,这些年粮食这么紧张,多个人口吃饭,搁在谁身上谁都不愿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妈还是姨妈的就渐渐不愿意让她住了。说得好听是让她自食其力,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扫地出门了。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个包裹,从亲戚家出来,找到我们经理说,她能不能不要工资,只求浴室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经理看她是个临时工,连户口也没落上,如何能让她落脚?就硬起心肠把她辞退了。”
“那女孩后来回上海去了吗?”谭功达问道。
“不曾。”老头将嘴里的烟丝吐出来,又喝了口水,接着说,“她没走,还在梅城。我听说,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红星旅社当清洁工。那个旅社,生意虽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以管她住。”
谭功达一听见“红星旅社”这几个字,心头猛地一紧。这西津渡一带,原来是梅城妓院的集中之地。大小妓馆二十多家,红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铺”之一的秀枕楼。虽说解放后妓院的老板和为首的几个鸨母都被抓了起来,妓女们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头女、娘姨、跟班、仆役地痞、流氓打手蚁聚一处,那里暗娼出没,风化案时有所闻,秽腥肮脏之气尚未褪尽。前不久,县保卫部还在那儿破获了一宗私贩烟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样一个龌龊之地,谭功达不免有些替她担忧。心里这样想着,忽听得那老头道:“县长要不要先到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我来替你修脚搓背。”
谭功达从梅城浴室出来,回到县委大院,就派人将县委办公室主任钱大钧叫了来。谭功达将这个女孩的事对他约略说了说,吩咐他赶紧带几个人去西津渡的红星旅社查访一番。末了,又特地嘱咐道:“这女孩是我的一个亲戚。你不要惊动他们,只需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我们再作计较。”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钱大钧呵呵地笑着,领命而去,心里却道:这老谭,怎么忽然也怜香惜玉起来了?正如老话所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天快黑的时候,钱大钧才从西津渡回来,道:“嗨,什么红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问话,问了半天都说没这个人。我只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访,最后在一个卖绒线的铺子里找到了她。”
谭功达听说那女孩去了绒线铺,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问:“她在那里怎样?”
“我已经给你弄来了。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不如,你直接去问她?”
这个钱大钧,做起事情来就是容易过火,你交代他三分事,他不做出十分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常常错误地理解领导的意图,还自以为得意。赵副县长为此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过犹不及”,看来一点都不错。听他说已经把人给“弄”了来,谭功达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让他把人领进来。
姚佩佩这一回脖子上换了一条红围巾。时令已是春末,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进了门,就满屋子东瞅西看,手里还拎着一个花布包袱。谭功达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姚佩佩这才瞥了他一眼,道:“行李呀!”
“你,你怎么把行李都拿来了?”
姚佩佩诧异道:“钱大哥叫我带上的呀,他让我收拾收拾东西,跟他走,其余一概不要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绒线铺做了一个月的工,连工钱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呢。”
谭功达怔怔地看着钱大钧。当着这女孩的面,又不便责怪他。那钱大钧正坐在办公桌前,跷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纸刀削着指甲,笑道:“谭县长,这姑娘大老远来到咱们梅城县,姑妈又不愿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窝在西津渡那么一个烂地方,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儿,我就自作主张把她给带来了,咱不妨替她在县里谋个出身,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谭功达气得脸色发白,心中后悔这事不该让钱大钧插手。不过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来和姚佩佩说话。谭功达照例问了问她的姓名、年龄、乡籍、识不识字,对方出于礼貌,一一作答。话语简洁,绝不多吐露半个字。谭功达又问起她父母,姚佩佩紧抿双唇,一声不吭。末了,谭功达对钱大钧道:“大钧,今天晚上你打算将她安顿在哪儿?”
“这好办,就先住我家。”钱大钧满不在乎地说,“我家有一间屋子空着,刚才已经托人给我老婆带了信,让她收拾床铺去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钱大钧满头大汗地跑来了。一进门就将谭功达的茶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气喘吁吁地对谭功达道:“事情不太妙。”
谭功达知道他说话爱夸张,倒也不怎么着急,便问他什么事情不太妙。钱大钧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县里的各个部门商量落实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民政科、工业办、妇联、学校、医院、幼儿园,甚至是机关的食堂,可都推说不缺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人是你带来的,这个我不管。”谭功达气呼呼地站起来,收拾起桌上凌乱的文件,准备下班回家。
“我倒有个主意……”
谭功达正色道:“钱主任,谁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揽?”
钱大钧道:“我琢磨着,既然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不如干脆就让她跟您当秘书得了。”
“我可不用她伺候!”谭功达一听火就上来了,“你要是需要秘书,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弯抹角。”钱大钧一看谭功达果然生了气,立刻满脸带笑,劝道:“要说您公务繁忙,还真需要一个帮手。那么多的文件来不及看,平时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我屋子里不是有个小杨吗?”
“可小杨不是开刀住院去了吗?”钱大钧道,“不妨你先让姚佩佩顶一阵,待小杨从医院回来,再另作安排。”
“这秘书的事她能做得了吗?”
“没问题,”钱大钧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这孩子要说还真不简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写、能画、能掐、会算。”
“这么说她还会算命?”谭功达冷笑道。
“你可别说,没准她还真……”
“行了行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这么办吧,你还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办公室,干一段时间再说。我这里小杨不在,倒也落得清静几天。”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姚佩佩来县里上班的第一天,见到谭功达,就“亚叔”、“亚叔”地叫个不停,那样子倒是怪亲热的,可叫得谭功达脸上火烧火燎,浑身上下不自在。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都趴在桌上暗自窃笑。中午吃饭的时候,钱大钧将她叫到一边,嘱咐说:“你不要成天亚叔长、亚叔短的,谭县长虽说四十多了,并不怎么显老!何况还未成家呢。再说了,你张口亚叔闭口亚叔,人家还以为谭县长是开了什么后门把你安插进来的呢。不要说他不是你的什么亚叔,他就算你嫡亲的亚叔,在公开场合你也不能乱叫,这里是县机关,不是绒线铺,凡事都得讲个规矩。”
一席话,说得姚佩佩脖子一缩,舌头一吐,赶紧跑了。到了第二天,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亚叔,而改叫他老谭了。钱大钧白天听她老谭老谭地叫唤,强忍着没说什么,等到下了班回到家里,这才训斥道:“你是怎么搞的?嗯?怎么能叫他老谭?老谭是你叫的吗?”
“你不也叫他老谭吗?”姚佩佩一脸不解。
“嗨,我能叫,你却不能叫。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别说叫他老谭,就是直呼其名也没什么不可以。你呢?你才多大年龄?给人家当女儿恐怕还只嫌小!这么简单的人情世故还要我一点点地教你吗?”
姚佩佩照例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大钧的老婆、在县农机公司当会计的田小凤在一旁冷笑了两声,兀自嗑着瓜子,故意扭过身去,不看他们。自从钱大钧不跟她商量就把这么一个小姑娘领到家里来之后,小凤还没有跟她说过话。钱大钧来到厨房,见水缸里的水没了,锅灶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凤赌气故意没给自己做饭。他似乎已经预感到,田小凤隐忍了这么些天,正准备全线反击,今夜说不定就会来个总爆发。正在这时,谭功达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县长约他去朱雀桥边的一家酒馆吃饭。钱大钧夹起公文包,正待出门,田小凤哎的一声就叫住了他:“哎,你可算有地方吃饭了,我怎么办?”
她没有说“我们”怎么办,钱大钧就知道在她心里,那个小丫头根本就不能算个人。
谭功达叫了几个菜,正在饭馆等他。一看到他眉头紧锁、愁云密布的样子,钱大钧以为县长又在为水库大坝的事发愁了,没想到是西裕乡出了事。
在整个梅城县,西裕乡是最后一个建立合作社的乡镇。县里派去一个工作组,好不容易将初级社建立起来,可没到两个月,那些村民一夜之间纷纷退了社。原先交给社里的农具、耕牛、猪羊、首饰和锡器,甚至还有棺材,都被一抢而空。有一个村子,农民担心县里再次强制他们入社,就将钢钉打入牛腿,先把牛弄瘫痪了,然后杀牛吃肉。生产资料和公共物品卖的卖、藏的藏,就连棺材都劈了当柴火烧了。为首的几个还煽动群众到祠堂集合,张贴反动标语,呼喊反动口号,说毛主席是李闯王,自己进城当了皇帝,立马就把农民给忘了。还说什么,毛主席从西裕乡赚去的粮食,早已用船连夜运到北京,堆在中南海他们家的炕头,二十年也吃不完。工作组的干部出于一时的义愤,上前批评了他们几句,谁知他们竟然把县干部抓了起来,关在村里的猪圈里。
“你打算怎么办?”钱大钧问他。
“还能怎么办?”谭功达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下去,将那些带头闹事的统统抓起来。”
“恐怕抓不得。”钱大钧沉吟道,“那个西裕乡是个穷乡僻壤,山脚下的弹丸之地,与外界隔绝,民风自然与别处不同。那里的人都不好对付,四七年我们打游击的时候,也曾想到在那儿建一个地下交通站,可建一个坏一个,害得我差一点把性命丢在那里。你要直接派人下去弹压,我担心会闹出大事来。”
“那你说咋办?”
“不急,”钱大钧道,“明天我亲自下去一趟,先摸摸情况再说。”
接着他们就聊起了筹建梅城县医院和种子站的事情来,随后又说起了农民夜校的推广,不知不觉夜就深了。临走前,谭功达忽然问道:“大钧,那个叫姚佩佩的小丫头,户口给人家落下了吗?”
钱大钧没有回答县长的话,犹豫了半天,反过来问他:“老谭,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那个……”
“怎么呢?”
“有点缺心眼啊。”钱大钧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她平时上班时没有一刻消停过,东瞅瞅,西看看。说话做事都不知道个规矩、场合。那天赵副县长来找我谈事,无意中说错了一个字,这丫头就当面给人家纠正了过来,弄得赵副县长闹了个大红脸。这事就不去说她了。她总是掐着嗓子说话,娇滴滴的,弄得人家浑身上下不舒服。还有一点,她喜欢动手动脚,也不分上下级关系,见了谁都是拍拍打打。不过你还别说,这姑娘人长得倒也没得说,可惜……”
“可惜什么?”
钱大钧暗暗朝谭功达瞥了一眼,挤了挤眼睛,嬉皮笑脸地说:“可惜,年龄实在是小了点。”
谭功达假装没有听出钱大钧的弦外之音,嘴里道:“这孩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自小没受过管束。时间长了,没准那点小毛病能慢慢改过来。哎,她在梅城不是有个什么亲戚吗?你查过没有?”
“查了。”大钧说,“是她的姑妈。住在江边的大爸爸巷,过去是个唱戏的。”
“你抽空去走访走访,替他们调解一下。如有可能,还让她搬回去住。常年住在你家里,也不是个事。”
“这倒也是。”钱大钧道,“为她这件事,小凤已经一个多星期不搭理我了。”
还没等到钱大钧去大爸爸巷走访,姚佩佩的姑妈自己就找到县里来了。这女人,五六十岁了,穿一件大红的绸面夹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一进门就朝姚佩佩的办公桌猛扑过去,嘴里心肝心肝地叫个不停,吓得姚佩佩四处躲闪。最后,那女人终于在墙角将她逮住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隔壁科室的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看热闹。姑妈一边哭,一边将佩佩的头强按在自己的胸前道:“这个死丫头,怎么招呼也不打就离家出走?我和你那可怜的姑爹一个月来找遍了梅城的大街小巷,你姑爹还差点跳了江。这些日子,水米都不曾沾过嘴,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也都活不成啦。这下好了,可算是找到你啦。你如今到了县里,高升了,也不知道前世里积了什么德……”
钱大钧见状,赶紧将他们让到隔壁的一间会议室里。姚佩佩的姑父在梅城中学当老师,看上去倒像是个读书人,脖子上中山装的纽扣扣得严严的,两鬓斑白,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朝钱大钧颔首微笑而已。按照她姑妈的意思,她让姚佩佩今晚就搬回去住。她说,如果佩佩嫌自己的卧室背阳阴湿,他们两口子可以将朝南的大房间腾出来;考虑到侄女有晚上读书的习惯,他们已经请木匠特地给她打了一个书桌,并且给她买了一个漂亮的台灯。钱大钧也在一旁帮劝,姚佩佩纵有一千个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得应承下来。那老婆子将姚佩佩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拍了拍,站起身来,就要钱大钧带她去面见县长。她要当面拜谢这个大恩人。她特意带来了两只肥肥的大板鸭,外加一只熏火腿。钱大钧推说县长下乡去了,不过她送给县长的礼物他可以代为转交。那婆子这才千恩万谢,挽着老头子的胳膊,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天傍晚,钱大钧下楼给谭功达送去板鸭和火腿,正遇上谭功达和赵焕章副县长为什么事吵得面红耳赤。仔细一听,还是为着西裕乡村民闹退社的事。赵副县长认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县政府急功冒进、政策不当所致。初级社也好,高级社也罢,不能一刀切,更不能强制入社。那种一路小跑奔向共产主义的论调是极其荒谬的,是右倾机会主义。最后,他狠狠地瞪了钱大钧一眼,连招呼都不打,拂袖而去。
谭、赵二人在县里意见不合,县政府大院尽人皆知。两个人争吵怄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钱大钧本来就是谭功达的通讯兵,夹在两人当中,本想劝几句又不好开口,尤其是他手里还拎着板鸭和火腿,赵副县长一定会以为他是来给县长溜须拍马的,因此浑身不自在。谭功达脸皮紫胀,仰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钱大钧免不了东拉西扯,插科打诨,半晌,谭功达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问钱大钧从哪里搞来的这两只肥鸭子。
钱大钧笑道:“哪里是我弄来的,是你的闺女让我拿来,孝敬她干爹的。”
“什么闺女不闺女的?你这张嘴整天就知道胡说!”
“您没听说?县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议论,说县长最近认了个干闺女……”
谭功达知道他说的是姚佩佩,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闺女?!我如今连老婆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会有的,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老婆会有的。”钱大钧笑道,“我一定帮您加紧张罗,加紧张罗……”
“这鸭子,我又不会弄。你还是拎回去吧。正好给小凤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