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固力果是在自己的公寓里接待客人,三年前连这间屋子都没有,她每天都和命运相同的外国女人一起,窝在破旧的妓院二楼的小房间里。
刚到日本、什么都不懂的固力果,得到了店里的妈咪玛丽琳的关照。
玛丽琳身材魁梧,像个大啤酒桶。
不久前,久违的玛丽琳突然来访。
“我们店里来了个带小孩的女人,扔下孩子跑了。让孩子在店里上班还早了些,我现在可发愁呢。”
总之,玛丽琳希望固力果能收留孩子。店里的这种人脉网络是非常完善的。固力果在店里上班时,就经常看到被母亲抛下不管的小孩子。奇怪的是,那些孩子过个四五天就不见了。
“我一直以为,那些孩子都被妈咪扔到海里去了。”
“你说什么?”
“感觉你也干得出来嘛。”
“而且揽这些麻烦事又没好处。”玛丽琳说。
“呵呵。”
“怎么样?虽然我知道你这儿也不太方便。”
“是啊,要照顾小孩……”
“这个孩子很让人省心的。”
“哪有让人省心的小孩?”
固力果闪烁其词地答复着。虽然玛丽琳也相当执着,最终还是放弃了,抬起那沉重无比的身躯站了起来。固力果送她到玄关,玛丽琳抚摸着固力果的脸颊,给了她一个巨大的吻。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门开了,两人走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固力果。
我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不过感觉她和出入玛丽琳店里的那些女人一样。
固力果注意到我一直坐在台阶的一角看她们。
“就是这个孩子?”
“是的,看起来很让人省心吧。”
“你说是个小孩,我还以为多小呢……喂,你多大了?”
固力果问我,我沉默着没回答,玛丽琳帮我回答:
“是十二岁吧?不太清楚。”
“名字呢?”
“她没有名字。”
玛丽琳这么回答。
“呃?”
“她没有名字。”
“为什么?”
“那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也没有户籍。这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
“即便是小猫小狗,也会起个名字吧。”
“日常生活的事,她什么都能做,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不用费事照顾她。”
固力果咬了一会儿指甲,似乎要辜负玛丽琳满脸的期待,不太情愿地说:
“我可没有照顾别人的时间。”
玛丽琳喜出望外地抱住固力果。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不过名字你得帮忙考虑一下。”
我就是这样被固力果收留的。
当晚,固力果向回到家中的富士藏介绍我。
“听说这个孩子非常能干,哥哥你已经被解雇了。”
“那太好了,哈哈哈哈!”
富士藏听了固力果的玩笑,哈哈一乐,可又有些不安,后来弄得面部直抽筋。不过,富士藏还是非常疼我,下班回家后肯定会带礼物给我,虽说那些礼物不过是口香糖、巧克力,但我还是很开心。
一天下午,固力果让我帮她弄卷发夹,她自己涂指甲油。
从刚才开始,我就注意到了镜子映出的固力果的前胸,透过薄薄的衬衫,隐隐约约能看见她胸前有奇怪的东西。
固力果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这个吗?”
我匆忙移开视线。
“这种东西,你觉得很稀奇?”
我点了点头,固力果把领口拉下一点,让我看。
那是一只美丽的凤蝶刺青。
“好漂亮!”我不禁叫了出来。
“真的?”
“这是凤蝶吧?”
“凤蝶?什么?是日语吗?”
“是的。”
“这只蝴蝶叫凤蝶吗?”
“这只蝴蝶叫凤蝶。”
“呃?”
我凑过去仔细端详蝴蝶。
“等等,你弄得我好痒!”
固力果不由得用手挠了挠自己身上的蝴蝶——她完全忘了刚刚涂上的指甲油。等她醒悟过来,胸前和指甲上都弄得一塌糊涂。
“啊……啊!”
都是我的错吧?我立刻向她道歉。
“……对不起。”
“是我自己的错。”
固力果用纸巾擦擦胸前。
“这是你自己画上去的?”我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问她。
“我哪儿会啊,请人画的。”
“真好,找谁画的?”
“嗯,一个老手,刺青的专家。”
“刺青?”
“刺青,你不知道吗?”
“……”
“看,怎么擦也擦不掉吧,洗也洗不掉哟。”
“是用针一点一点刺上去的吧?好多人都弄过。不过这么漂亮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以前我见过的刺青,不过是一些用歪七扭八的字写的“I LOVE YOU”之类的东西,因此我真的很吃惊。
“怎么说呢,女人不能让这些东西弄脏自己的皮肤。”
“……真漂亮。”
我完全被那只蝴蝶吸引住了。
“好了,理科的学习时间结束了。”
固力果说着,拉上衣服遮住蝴蝶。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但是忍住了。
固力果重新开始涂指甲油,一边聊着往事。
“去玛丽琳的店里上班之前,我弄了这个刺青。那时候刚来这儿,心里一直不安,也没有朋友。我和哥哥一起生活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国家里。原来我有两个哥哥,不过一个因为交通事故丧生了,而且是在我们眼前死去的。司机轧人后跑了,就在市中心,而且是大白天。救护车马上来了,当时非常混乱,他的脑袋中不断流出脑浆,已经来不及救了。”
固力果吐吐舌头,仿佛很恶心。我也学她的样子。
“哥哥被抬进救护车,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大声嚷着什么,现在想想,他可能是说,有没有人认识这个人。那时候我们根本不懂日语,而且周围闹哄哄的,围了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就在我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救护车开走了。后来就不得了了,我们不知道救护车去了哪里,日语又根本不行,就算想去调查也没办法。你猜我们后来怎么做的?”
“……不知道。”
“嗯,答对了。结果就是我们不知道。死去的哥哥去了哪里,之后怎样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很傻吧?”
固力果轻松地诉说着如此沉重的往事。许多柔弱的亚洲女子一聊起自己的往事就哭,这让我看了就郁闷。固力果这种表现,让人感到她是多么坚强。
“刚来日本的时候,听说偷渡来的必须装成日本人的样子,所以请熟悉日本的朋友帮我们起日本名字,富士藏直海,富士藏固力果,死去的哥哥叫富士藏伊枝。好容易起了个名字,结果一点用都没有。他被送到医院去的时候一定只是个没名没姓的移民罢了,也没有国籍,人们唯一知道的只不过是‘他是个人’吧?一想到这些,我就伤心,于是找人弄了这个刺青。这样一来,我有个名字叫固力果,胸前又有蝴蝶的刺青,将来如果我死在什么地方,它不就可以成为我的记号吗?换种说法,这就是我的身份证。”
说着,固力果拉开衬衫,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问我:
“……这叫什么,用日语说?”
“呃?”
“这个,日语怎么说?”
“凤蝶。”我答道。
“凤蝶?”
“是的,凤蝶。”
“凤蝶,真好听……是吧?”
固力果硬逼着我同意,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了。就叫凤蝶,怎么样……我是说你的名字,你觉得好吗?”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和你很相配啊……是吧?”
固力果再次硬逼着我同意,我有些为难。
“凤蝶。”
“……”
“凤蝶。”
“……”
“凤蝶!”
固力果大声叫我。
“啊,哎!”
我迟疑着回答了,固力果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她找出水笔,在我的胸前也画了只蝴蝶,在蝴蝶下面写上“AGEHA”。
“这样,就算你迷路了,也不会有事的。”
我又不是孩子,但并不讨厌被固力果当成孩子对待。我觉得,那是她把我当成朋友的一种表现方式。
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在心里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
水笔画的蝴蝶,过了两三天就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