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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市

西87街35号

弗·纳博科夫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五日

亲爱的威尔逊:

这会是一封很长的信。首先,让我为支票感谢您。终于生活在一个此类东西有市场的国家,真好。我现在寄给您第二幕,但我还在跟梵蒂冈的那个凶手斗争,每当我把他的头挤进去,他的下半身就会鼓出来——反之亦然。

我还寄去杜霍波尔派的评论。 如果您觉得最后那句(关于“叫花子”“鸡奸者”的)多余,直接略去它。 [1]

我想跟您谈谈您的书。 我非常喜欢它,写得很美,虽然我注意到,您飘逸自如的外袍上零星地粘着传统的激进主义的芒刺,但您特别不偏不倚。您会(像我一样)被莫斯科的法官们贴上“bezotvetstvennyi [2] 折中派”的标签,而您对马克思主义种种困难的“解析”(第187页等)会让马克思发疯的。我个人觉得,您的观点有些过于简化。您在那段诺斯替插曲中已有暗示,但我想,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一个统治者个人的怪念头比阶级斗争之类的庸俗概括更深刻地揭示了相应时期的真相。您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非常激烈,您从列宁脚下踢开了马克思主义的凳子,让他悬在半空中。顺便说一句,您关于黑格尔三段论的基础是三角形的说法非常错误(有阳具的含义,让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一个一本正经的论点,儿童喜欢玩球,因为球让男孩想起母亲的乳房,让女孩想起父亲的睾丸)。三段论(不论真假)其实是一个圆的观念。举一个粗疏的例子:您在到过对跖地(反题)之后回到(合题)您的出发点(正题),对地球累积了许多印象,扩大了您原来对故乡的认识。

大自然的手段有着艺术的欺骗性,也就是说,最终给多数人带来多数坏处或多数好处的是偶然的把戏,无法预料,永远不要认为它会变成一般性恩赐或毁灭性因素。如果给恩格斯看看一些现代工厂,还有电厂,他神情会多么阴郁。还有地震,香蕉皮,消化不良。

您说,梯也尔 比那个恐怖者杀死了更多的人,我很好奇您的统计数据是哪儿来的。我反对这种借口,理由有二。虽然从基督徒或数学家的观点看,一百年前战场上一千人被杀,等于今天战场上一千人被杀,可历史对前者的定义是“屠杀”,后者是“一些伤亡”。第二:人们不能把对暴动的匆忙镇压——不管它多么可恶——跟一个杀人制度的彻底应用相提并论。顺便说一句,说到恐怖者,您知道吗,早在俄国革命之前,俄国出版业的激进思想就非常强大,雷诺特 的作品都不能用俄文出版:我们其实有 两套 书报审查制度!

我注意到,您犯了一些小错误:жестокостъ是残忍,不是严厉。жёсткостъ(中间少了那个嚎叫般的о)可以指“严厉”,或更准确些,“严酷”。您本可以提一下,加彭是个密探,像叛国者那样死得其所(被社会革命党人吊死)。有关沙皇及皇后“试图与德国媾和”的传说是宣传者彻头彻尾的编造,就像关于列宁答应德国人要毁灭俄国的传说是他对手的杜撰一样。

现在我们谈谈伊里奇 ——我起鸡皮疙瘩了(抱歉)。恐怕对他父亲的描绘披上了过多的苏联传记家那天国般的色彩。在了解他的人眼里,老乌里扬诺夫是普普通通的缙绅,像农民一样思想开通。成千上万像他这样的人开办了成千上万的同样的学校——竞争很激烈。乌里扬诺夫家的氛围(免学费等等)其实跟所有开明的老师或医生家庭一样,这种做法可以追溯到一八五〇年代。俄罗斯intelligenty [3] 的beskorystie [4] 与道德纯洁,国外是难以匹敌的。无论属于哪个团体,是布尔什维克还是军官候补生 ,是Narodovoltsy [5] 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在半个世纪的obshchestvennoe dvizhenie [6] 中,他们的byt [7] 都显示着责任感、自我牺牲、善良和英雄主义;这些特点也不是宗派性的。我知道一个例子,一个著名的立宪民主党成员,跟不同团体的人们秘密聚在一起准备开会,但会议必须立即解散,因为契卡已听到风声。他却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为了提醒一个普通的孟什维克分子(他根本就不认识,其党派他也不认同),担心他一会儿会来,落入陷阱。

您的乌里扬诺夫父亲不是一个个体,只是一种典型(不过您的其他人物都非常生动)。天蓝、粉红之外,如果您再增加一些深褐色(如您对待其他人物形象那样),这个人就会少些“偶像化”。

至于他的儿子……不,即使您的文体富有魔力,您也无法让我喜欢他。您忠实地、要命地步那些官方传记之后尘,而多年前我早已读过(可惜,您没有翻阅阿尔达诺夫的《列宁》)。

家庭回忆容易表现出病态的甜腻,可怜的克鲁普斯卡娅既缺乏幽默又没有趣味。列宁说,他没有射杀狐狸,因为它“漂亮”,对此一个嘲讽的读者会反驳:好一个温情脉脉的俄罗斯。

那虚张声势的和蔼,那觑起来的眼睛(s prishchurinkoy) [8] ,那稚气的笑声,诸如此类他的传记家们会津津乐道,在我却构成某种特别讨厌的东西。就是这种欢愉的气氛,这种底部有一只死老鼠的人类善意的牛奶桶,我把它们用到了我的《斩首之邀》中(我仍希望您读一读)。只要您不大惊小怪(行刑者对他的“承受者”说),“邀”的善意非常真挚,一切都如此美好、愉快。我的一位德国朋友爱好看死刑,他在雷根斯堡看过人们用斧头执行。他告诉我,刽子手就像父亲一样。

但我热爱您的马克思。他那些信伤到了失恋的恩格斯,您对这些信的研读颇具匠心:它们的笔调确实悲哀,一个粗野的人为一次“失态”而笨手笨脚地赎罪,结果把事情弄得更糟。这部著作太有趣了,我欲罢不能,我自己也无法收笔了。我对某些段落做了批评,您不会被激怒吧?我觉得,您这部书很重要,它闪闪发光的螺旋桨激起了思想的漩涡,如果我不说出来,对这本书来说是不公平的。

您非常忠心的
弗·纳博科夫

[1] 《杜霍波尔派收容所》最后一段写道:

该书让人不快的特征是赖特先生那不高明的把戏,他黏着俄文词不放,而所有的词不是拼写错误,就是搭配不当,或者荒谬可笑。对一个作家来说,玩弄外国习语总是非常危险的。我记得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的例子,他住在帕特尼,仅懂一点点英文,写了一篇出色的文章,阐明英国人天生对贫困的蔑视。不幸的是,他这样说,在伦敦,通常听到的最坏的咒骂就是那个词“beggar”(叫花子)。

杂志发表时明显对纳博科夫的最后一点做了净化处理。一个更明确的版本在《天赋》的第三章,主人公注意到,赫尔岑“混淆了两个英文单词‘叫花子’(beggar)和‘鸡奸者’(bugger)的发音,由此进行一番出色的推论,说英国人尊重财富”。

[2]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不负责任的

[3]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知识分子

[4]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无私

[5]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民意党人

[6]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公民[抗议]运动

[7]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日常生活 。[译者按:此处俄语原文应为путь,意为“道路”,但原编者卡林斯基将其解释为“日常生活”(Daily Life),似有出入。]

[8] 纳博科夫将这种现象译成了英文,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第六章:“觑起眼睛代表智慧和幽默。”威尔逊的文章《小俄语博物馆》(见《俄国之窗》)谈到许多俄语说法,都是表示自觉、不自觉的眯眼方式,这些说法俄国文学中无处不在,对译者来说始终是麻烦。 x6o69lNtuGMvmulpeUv1fnohu8+yBVimU8xq1M6lLApwrGSYhTVfphxuJ8VfJx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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