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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语

《沉沦》共五节,无标题,因为没有必要。这不,法兰西人文知识分子没有不读《圣经》的,哪怕像列宁那样拿来当小说阅读,否则就称不上西方文化人了。但对中国读者则不然,哪怕为了帮助读者理解其内容,译者也认为有必要加上小标题。因为,无神论者加缪模仿了《福音书》《启示录》的形式。其中“天使献上香炉和圣徒的祈祷”中一大节有六小节,即六天:“第一天使至第六天使吹号”。章节上,第四节似乎是一天,其实是两天,所以我们不妨干脆标明第一天至第六天,可能更有助于中国读者理解作者的本意。

第一天

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为您效劳吗?恐怕您不晓得怎样让这位值得尊敬的大猩猩 明白您的意图吧,他可是掌管了这家商业机构的命运。这不,他只讲荷兰语。您若想喝刺柏酒,除非您授权予我办理这桩案子,否则他猜不出您想要什么。瞧,他这一点头,准是意味着他折服于我的说词。果不其然,他动窝了,忙活了,尽管慢条斯理的。您运气好,他没有抱怨。每当他拒绝服务,一声嘟囔足矣:谁也不再坚持。任性使坏是大动物的特权。先告退了,先生,为你效劳,不胜荣幸。喔,谢谢,这样吧,恭敬不如从命,倘若我真的不讨人嫌,您真是好心人。那我就把我的酒杯放在您的酒杯旁边了。

您言之有理:他,默不作声,却犹如震耳欲聋。原始森林的寂静笼罩着他整个嘴脸。咱们这沉默寡言的朋友顽固地与文明语言闹别扭,时不时令我惊愕。他的职业本就是在这家阿姆斯特丹酒吧接待世界各国的水手嘛,尽管不知道为何叫“墨西哥城”酒吧 。如此重任在身,您不认为人们可能担心他的无知会带来不快吗?请设想一下,克罗-马尼翁 人寄宿巴别塔 ,至少会感受到背井离乡之苦吧。否!此公并无被流放之感,只顾赶自己的路,什么也动摇不了他。我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同凡响的话,他宣称这事儿取舍自便。难道必须要么取,要么舍吗?想必是我们这位朋友本人吧。我向您坦言,我被这类一丝不苟的人深深吸引。一旦对世人思考良多,不管出于职业还是出于使命,不免对灵长类动物产生怀念之情。而灵长类动物,它们则没有私心杂念。

说实话,我们的东道主有些私心杂念,尽管在私底下盘算,让人难以察觉。由于老是听不懂别人在他面前说的话,他性格上满腹狐疑,摆出正经八百的模样,却又胆怯易惊,好像疑心重重,至少怀疑起人与人之间总有什么问题。这种心境使得谈论与他职业无关的事情变得更不容易。比如说,喏,瞧见了吧,在他脑袋右上方,尽头的墙壁上有块长方形空白,显而易见那是挂画的位置。先前确实挂过一幅画,特别引人注目,一幅货真价实的杰作。这不,酒吧主人收购时,我在场;出让时,我也在场。两次交易,同样令人满腹狐疑,深思熟虑了好几周呐。在这一点上,必须承认,社交圈子有点败坏了他率真爽直的天性。

谨请注意,我并不是评判他。我以为,他的疑虑站得住脚,本人乐意赞同。如您所见,我爱交流沟通的天性不至于遭到反对吧。无奈,我又爱唠叨,倒也容易结缘。虽然我善于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所有的机会我一概不放过。当我在法国度日,一旦遇到风趣的人,我便立即与他结交。啊!我注意到您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 皱了皱眉头。我坦白对这种语态的癖好,一般来说,我偏爱优美的语言。请相信,我自责这种偏爱。我很清楚,喜爱精致的内衣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双脚不干净。这不是理由。风范,恰似府绸掩盖湿疹,太过经常了。我对自己说,可以聊以自慰了,不管怎么说,讲话支支吾吾的人也并非单纯吧。是吧!还是喝咱们的刺柏酒吧!

您久留阿姆斯特丹吗?美丽的城市?是吧?很迷惑人吗?这个形容词,我好久没听说了。自从我离开巴黎,算来也有七年了吧。然而,心自有其记忆力,关于我们美丽的首都以及塞纳河两旁的码头,我什么也没忘记。巴黎的骗人表象实实在在,美妙的景致中飘浮着四百万个人影 。按最近的人口普查,已接近五百万,是吧?不过,事出有因,提防着点儿,也别责怪他们;又不是唯独他们如此,整个欧洲一个样嘛。有时我瞎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对我们后人如何说道。一句话将足以评说现代人:“现代人搞私通和读报纸。”在做出这个强有力的定义之后,我敢说,这个题目就算研究透彻了。

荷兰人,可不一般哪,他们远没有这么现代化!他们有的是时间,瞧瞧他们悠哉的样子,他们干什么呢?这帮先生靠那帮娘们干活计为生。那帮布尔乔亚生物,公母男女,来到这里,一如既往地或听信谎言,或出于愚蠢。说到底,是由于想象力过剩或不足吧!这帮先生,时不时或玩刀或弄枪,可别以为他们动真格的,角色使然而已。他们发出最后几发子弹,却害怕得要命。虽然如此,我却觉得他们还是比较有道德的,另一些人则在家里耗着,慢慢损耗而死。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咱们的社会就是为了这种清洗而组织起来的吗?您自然听说过巴西江河有种小鱼,成千上万一拥而上袭击鲁莽的游水者,小口小口快速啮嘬,没一会儿工夫就将其除掉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哎,就这德行,这可是它们的组织呀。“您想要清清白白的生活?像所有人那样?”你自然回答“是”。如何说出“否”呢?“好吧。您会遭到清洗。这是一门职业,一个家庭,一类有组织的娱乐活动。”小小的牙齿,小口小口啮嘬您的肌肤直至骨头。我这么说是不公平的。不应当说他们的组织,而应当说我们的组织,说到底,究竟谁在清除谁呢。

终于给我们上刺柏酒了。祝您兴旺发达!您瞧,大猩猩张口称呼我博士。在这类国度,人人皆大夫和教授。他们喜爱恭敬,出于善意或出于谦逊。在他们的国度,至少恶意并未浸染国体。反正,我不是大夫。您若想弄清楚,我来此之前是律师。现在我是法官-忏悔者。

那就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吧:在下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愿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没准儿您是经商的吧?差不多?回答妙极了!也恰如其分。凡事,咱们八九不离十就得了。这样吧,请允许我扮演一番侦探。您跟我差不多岁数吧,四十来岁,见多识广的眼神,几乎已经饱经世故。您衣着颇为得体,就是说跟咱们国内相仿,而且您双手光滑。因此,您是个布尔乔亚,八九不离十吧。当然还是个高雅的布尔乔亚!您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发牢骚,确实双倍证明您是有文化的,首先您知晓这个语法时态,其次它使你恼火。到头来,我却让您开心,在下并非自夸,这证明您在某种程度上是思想开放的。故而您八九不离十是……嗨,管它干什么?对我而言,行业不如教派使我感兴趣。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你若觉得不唐突就请回答:您拥有钱财吗?有一些?好。跟穷人共享您的财产吗?不。那么您就是我所谓的撒都该人 。假如您不身体力行《圣经》,我便认准您不再有出息了。您有进步吗?那您熟知《圣经》喽?您使我感兴趣啦,我拿定主意了!

至于我……悉听尊便,由您自个儿判断吧。从身材和双肩来看,从别人常说我凶巴巴的面孔来看,我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是不是?但是,倘若根据我的谈吐做判断,势必承认我有点文雅吧。为我的外套提供毛绒的骆驼没准儿长了疥疮;作为弥补,我的指甲修剪得有模有样。其实我也顶世故的,但跟您只有一面之交,便和盘托出了。总之,尽管我举止文雅,谈吐不俗,却是泽迪伊克水手酒吧的常客。得了,别兜圈子了。我的职业是双重的,一言以蔽之,恰似造物者 具有双重性,我已对您说了。我既是法官又是忏悔者。我的情况简简单单:我一无所有。是的,我曾经富裕过,却不曾与别人分享。这说明得了什么呢?我无非也是个不信《圣经》的人呗……喏!您听见渡口汽笛声了吗?今夜,须德海 上将大雾弥漫。

您这就走啦?对不起,耽误您了。您允许的话,不必付账。您光临墨西哥城酒吧,等于来我家做客,让我特别高兴。我明晚肯定会来这儿,每晚如此,我接受您的邀请,真是感激不尽。您的路程……这样吧,您若不见外的话,最简单的办法是我陪您一直走到港口,好吗?好,从那里绕过犹太人区,就到达美丽的大街,有轨电车载满了鲜花,伴着喧嚣的音乐一辆接一辆驶过。您的旅馆位于其中一条大街上,叫达姆拉克大街。走吧,你先请,不必客气。我,住在犹太人街区,在我们那帮希特勒狗弟兄清洗犹太人以前一直这么称呼。一锅端根除七万五千名犹太人,被流放或被杀害,“真空式”清洗。我赞赏这种一以贯之的努力,赞赏按部就班的耐心!人一旦没有个性,就必须自己努力想办法。一旦得法,便有神效,毫无异议。我就住在历史上发生过最大罪行的地方。也许是这个缘故助我理解酒吧大猩猩及其戒备。我因此可以跟我的天性搏斗,它把我不可救药地推向同情。我看到一张新面孔,附在我身心上的某人便敲响警钟:“减速。危险!”因此,即使在同情心最强烈的时候,我依旧有所戒备。

您知道吗?在我出生的小村庄,在一次报复性的镇压活动中,一名德国军官彬彬有礼地请一位老妇自愿在两个儿子中选择一个作为人质枪毙。选择!您想象得出来吗?那个吗?不行,这个吧。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不必细说了吧!请相信我说的,先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见识过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一味拒绝戒备。他是和平主义者,绝对自由主义者,他一心一意爱全人类和一切动物。一颗卓越的心灵,对吧,毫无疑问。这不,在欧洲最近一次宗教战争 期间,他隐退乡间,他的房屋门槛上写道:“无论你来自何方,请进,欢迎你们。” 请您猜一猜,该如何回应如此好意的邀请?一些民团分子 恰如进了自己的家,随心所欲,竟把主人开膛破肚了事。

哦!对不住,太太!好在她什么也没听懂。这么晚了,行人摩肩接踵。嗯,况且几天来雨下个不停!幸亏有刺柏酒。漆黑一片之中,唯一的光明。您感觉得到这酒洒在你身上的金黄色、古铜色光芒吗?我乐意趁着刺柏酒的热乎劲儿在晚上漫步全城。我夜夜漫游,沉思梦想,或无休止自言自语。就像今夜,是的,我担心有点把您搞糊涂了。哦,谢谢,您太谦恭啦。我实在话多,一张口,话语一句句流出来。再说,这个国家激发我的灵感。我热爱这里的人民,比肩继踵挤在人行道上,困于屋宇与水域的狭小空间之间,被轻雾笼罩,被冰冷的土地以及像冒着肥皂泡沫的大海围住。我喜欢,因为这情景是双重的:小空间既在这里,又在别处。

是啊,听着行人踏在泥泞路面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望见他们笨拙地从一家铺子拐进另一家铺子,前一家摆满金黄色的鲱鱼,后一家满货架枯黄色的首饰,您恐怕以为他们今晚会在这些地方?您跟众人一个样子,您把这些正直的人当作一帮行会理事和商人 ,揣着长生不老的好运,数着自己的钱币,而他们唯一的诗性在于有时戴着大帽子去上解剖课,是不是呀?您弄错了。他们在我们身边行走,确实不假,但瞧瞧他们的头颅,处在霓虹灯、刺柏酒和薄荷饮料混杂的薄雾中,沿着灯红酒绿的招牌徐徐落下。荷兰是个梦!先生,一个烟雾缭绕的金色梦,白天雾气较浓,夜间金光璀璨;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梦里尽是罗恩格林 ,恰似人们骑着高高的黑色自行车神情恍惚地快速前行,或者忧郁的天鹅不停盘旋,在整个地区围绕着一片片海域,沿着一条条运河打转。他们在做梦,他们把脑袋埋在古铜色的云雾中:他们团团转,活像梦游者,在金黄色氤氲薄雾中祈祷,其实他们已不在原地了。早已飞到几千公里以外,飞向遥远的岛屿爪哇。他们向印度尼西亚的鬼脸神祇祈祷,并拿来装点自家的橱窗。这些神怪此刻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游荡,然后降下来,活像装模作样的猢狲堂而皇之栖身在招牌上,提醒那帮思乡的殖民者,荷兰不仅是商人的欧洲,而且属于大海,通向扶桑国 ,碰上那里许多岛屿,据说那里的人们死的时候疯疯癫癫,但很幸福。

嗨!我情不自禁,不由自主辩护起来了!请原谅。习惯了,先生,职业使然,我也乐意帮助您全面理解这座城市,理解事物的核心!这不,我们正处于事物的中心。你是否已经注意到阿姆斯特丹一条条同心圆的运河酷似地狱一层层圆圈呢?布尔乔亚的地狱自然充满了噩梦。一旦从外圈进入,随着一圈又一圈深入,生命,这么说吧,生命积累的罪行愈发厚实、黑暗。终于到了第九层 ……啊,您知道吗?真见鬼,您变得更难以归类了。但您还是明白了我为什么认为事物的中心就在这里,尽管我们处于欧洲大陆终端。一个敏感的人明白这些咄咄怪事。不管怎么说,日报的读者以及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们是想不到那么远的。他们来自欧洲各个角落,在内海周围止步息脚,躺在黯然失色的沙滩上。他们倾听声声汽笛,枉然在迷雾中寻觅船只的轮廓,然后回头再跨过一条条运河,冒着雨折回。他们冷得瑟瑟发抖,来到墨西哥城酒吧,用各国语言点一杯刺柏酒。我守在那儿,等着他们。

明日见吧,先生,亲爱的同胞。不远送了,现在您认识路了,我在这座桥边跟您分手。夜里,我从不过桥,这是许下一个愿的后果。说到底,设想一下有人投水自尽。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跟着跳下去把他捞上来,但天冷时节,您要冒很大的风险。要么您弃之不顾,溜之大吉,那么跳下水的人回家后没准儿会感到全身怪异的酸痛。在此祝您晚安。怎么啦?玻璃橱窗里那帮娘们?梦哪,先生,廉价的梦!去印度神游!这些娘们满身涂抹香料。您若进去,他们便拉上窗帘,神游便开始了。神灵降临赤裸的肉体,岛屿漂荡,颠簸疯狂,一头散乱的长发恰似棕榈树叶在风中飘荡。

第二天

何谓法官-忏悔者?啊哈,这事儿,让您莫名其妙了吧。我可没有任何戏弄您的意思,请相信,我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是我职业分内的事儿。但我不得不首先向您陈述一定量的事实,以助您更好地理解我的陈述。

几年前,我在巴黎当律师,确实还是个颇有名望的律师。当然,我没把真名实姓告诉您。我专门承接高尚的诉讼,为孤儿寡母辩护,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高尚的,反正也有骗人的寡妇和暴戾的孤儿。不管怎样,只需在被告身上寻到轻微的受害气息,我便撸起袖子投入行动。出手就打抱不平,哼,简直就是暴风骤雨!我放手大干一场。居然真会相信正义之神每晚跟我睡觉。我确信您必定赞赏我语气精当、情感真切、振振有词、热情奔放,但我辩护词的义愤是有节制的。我天生有副好体格,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摆出高贵的姿态。何况还有两股真挚的情感支撑着我:其一,站在法庭席位正义一边令我感到心满意足,其二,还可以泛泛地对法官表现出本能的蔑视。话说回来,这种蔑视也许并非怎么出自本能吧。我现在搞清楚个中缘由了。不过,从外表上看,蔑视更像一种激情。不可否认,至少眼下还是需要法官的嘛,是不是呀?不过,我不能理解一个人自愿从事这种惊世骇俗的职务。我接受法官这种职务,因为我直面法官了,但有点类似我认可了蝗虫。区别在于,直翅目昆虫从未带给我一文钱,我得以谋生则是靠着跟我瞧不起的人对话。

喏,就这样,我站在有益的一面,这足以让我良心安宁。亲爱的先生,因自感正义而理直气壮,因有理在握而心满意足,因自重自尊而满怀喜悦,这些都是强大的原动力,使我们腰板挺直或者使我们不断前进。假如把世人的这一切剥夺了,就把世人变成狂怒之犬了。有多少罪行就这么简简单单犯下了,只因犯罪者不认罪。我从前认识一位实业家,他有个完美的妻子,有口皆碑,可他偏偏欺骗了她。此公不折不扣因为自认理亏而怒火中烧,更因不可能获得或自授德行证书而怒不可遏。他的妻子越是至善至美,他就越是气急败坏。他对自己的过失忍无可忍,您猜怎么着啦?停止对妻子不忠?不,他把妻子杀了!正因为此事我才会跟他有交往。

我的境况更令人羡慕。我不仅没有堕落的风险,不会有落入罪犯阵营之虞(特别不具备杀妻的机会,因为我是单身),而且我还为他们辩护,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必须是实实在在的杀人犯,正如另一些人是名副其实的野蛮人。我选择的这类辩护给我极大的满足。我的职业生涯确确实实无可指摘。我从不受贿,自不待言,也从不屈尊去走门路。更为罕见的则是,我从未对任何一个新闻记者溜须拍马,就为了让他刊登对我有利的报导。我从未奉承过任何公务员,以求他的友好没准儿可派上用场。我甚至有两三次机会被授予荣誉军团勋章 ,但我婉拒了,不事声张地保持了尊严。最后,我从未让穷人支付律师费,并且从未有过大肆宣扬。亲爱的先生,我所说的这一切请别以为是在自我吹嘘。我并没有任何功劳。然而,当今社会中,贪婪替代了雄心,这点始终让我嗤之以鼻。我的志向高远得多;您将会领悟到,这个说法对我来说倒是准确的。

然而,您已经在评估我的自满自足了。我享受自身的天性,大家都知道这是幸福之所在,尽管为了彼此相安无事,有时需要搬出自私自利的名目来假装谴责这种洁身自好的乐趣。至少我享受自己这部分天性,对孤儿寡母会做出精准反应,日久天长成了日常主导。比如说,我喜欢帮助盲人过马路。打老远看见一根盲杖在人行道街角犹豫不决,我就疾步上前,就算有时已经有人伸出了慈善之手,我也要抢先一秒,不让盲人接受其他人的善行,我那温暖而坚定的手搀扶他走过人行横道,避开来往车辆,步入安全地带,才彼此激动地分手。同样的,我总喜欢接受路上行人的问路,替他们点烟,推一把太沉的货车,助推抛锚的汽车,买一份救世军的报纸和一束老婆子贩卖的鲜花,就算明知她是从蒙帕纳斯公墓坟头偷来的。我也喜欢,啊,更不便启齿了,我喜欢施舍。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大基督徒看见有乞丐走近自己家门,第一感觉便是不痛快。换我,欣喜若狂。就此打住吧。

咱们还是聊一聊我的谦恭吧。我讲究礼貌,远近闻名,不容置疑。彬彬有礼确实让我喜不自胜。某些早晨的公共汽车或地铁里,但凡有机会,我就会给理应有座的人让座,捡起某位老妇失落的东西,并奉回给她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微笑,抑或只是把我的出租汽车让给比我更急迫的人,那么这一整天我都会容光焕发。必须交待的是,在公共运输车辆罢工的日子里,我看到在公共汽车站傻等回不了家的同胞,我便很高兴有机会开自家车顺路载上几人。在戏院里,为了让一对夫妻坐在一起,我主动让座。在旅途中,把小姑娘的行李箱放上她够不着的行李架。这一系列的事迹,我比别人做得更经常,因为我逮住机会就做,由此取得的乐趣更耐人寻味。

我被视为慷慨大方之人,我本来就是嘛。我捐赠了许多,公开和私下。当我必须与一个物件或一笔金钱分离时,我并不痛苦,反而从中得到持久的快乐。有时想到我的捐赠不值一提以及可能引起的忘恩负义,不免产生些许忧郁,但与我所获得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乐趣相比也是不可等量齐观的。我乐善好施到了这样的地步:讨厌因此而被感激。钱财的准确数字令我不胜其烦,受之恶心。我的施舍物必须由我自己做主。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但能使您理解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尤其在我的行业中保持旷日持久的兴致。比如,在法院走廊上被一位被告的妻子拦住,而我分文未取为他辩护只不过出于正义或怜悯,却听到这女子低声细语说道,什么也表达不了,对,什么也不能表达感恩之情,是的,难以忘怀我的恩德,而我说,这是再自然不过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甚至当场解囊相助,以解燃眉之急,帮助他们度过未来艰难的日子。后来,为了阻止唏嘘感叹,使他们保持恰到好处的共鸣,我就凑上前去亲吻可怜女子的手,就此打住了事。请相信我,此时的境界远高于庸常的野心,我到达了至高点,自此之后德行只能自行滋养。

咱们不妨在顶峰之上驻足停步。现在您明白我所谓“瞄准更高境界”了吧。我讲的正是这些至高点,也是我唯一得以安身之处。是的,我唯独处于崇高的地位才怡然自得。哪怕关乎生活细节,我也需要居高望远。我喜欢乘公共汽车胜于地铁,喜欢敞篷马车胜于出租汽车,喜欢露台胜于夹层住宅。我热爱飞机,置身于广袤天空。乘船时,必登艉楼,在里面不停踱步。登山时,我避开山谷,专爬山口和高地。我至少算是一个准平原人吧。假如命运逼迫我选择一门手工职业,车工或屋面工,放心好啦,我准选择屋面工,与天旋地转友好结伴。我讨厌货舱、底舱、隧道、煽动、深渊,甚至特别憎恨洞穴学者,他们居然恬不知耻占据报刊头版,其功绩令我作呕。竭尽全力达到负八百米的标高,冒着把脑袋夹在乱石嶙峋的山间缝隙的危险(一个虹吸洞道,正如那帮糊涂虫所说!)。我觉得干得出此类愚蠢行为,必定是心理变态者或精神受过创伤的人:心底隐藏着罪恶。

在海拔五六百米处若有一座天然阳台矗立于海边,极目所望,一片阳光灿烂辉煌,俯视大海碧波荡漾,我呼吸畅快,尤其高踞蚂蚁般芸芸众生之上独处,呼吸更为酣畅。我不难搞明白:布道,关键性的说教,拜火教仪式,为何都在尚可达到的高地上举行。以敝人之见,在地窖和单身牢房是无法思考的(除非是高塔里的牢房可以极目远眺),否则只能发霉。我理解受戒的人为何还俗,他本以为他的单人房间会视野开阔,却是一堵墙壁遮挡了一切。至于我,请您相信,我可不会发霉。每时每刻,无论是独处还是跟别人在一起,我都在往高处攀升,每攀一处便点燃明火,熊熊火焰恰似一阵欢乐的致敬向我迎面升起。我至少因此获得了人生的乐趣,萌生优越的快感。

幸亏我的职业满足了我攀登高峰的志趣,避免我对众生怀有怨怼,我总是帮扶他们又从不对他们有任何亏欠。我的职业使我居于法官之上,因为反过来由我审讯他;同时也使他居于被告之上,因为他必须对我感恩戴德。亲爱的朋友,请好好掂量掂量,我过着逍遥法外的生活,任何审判都与我没有干系。我不在法庭审判台上,而在别处,身处吊篮,人们时不时地借助机关把吊篮降下,把我像神明般请下来,调节一下剧情,赋予情节意义。总之,据守高位过日子,依然是受芸芸众生注视和致敬的不二法门。

我有几个忠厚的罪犯当事人,杀人时就是听命于这类情感的驱动。读一读报刊上有关他们的报道,他们所处的凄惨境况没准能让他们获得某种凄婉的慰藉。他们跟许多老百姓一样,对自己默默无闻忍无可忍了,这种焦躁说不定使他们铤而走险,穷途末路。反正只需杀掉自己所住楼房的门房就可以出名了。说来可叹,什么出名,过眼云烟而已,尽管有的门房活该挨上一刀。罪行不间断地占据前台,罪犯却昙花一现罢了,随即就被替代。末了,短暂风头付出了太过昂贵的代价。相反,我为这帮想出名的人辩护倒真的出了名,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但手段经济得多。这也鼓励我多加努力,尽可能减少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他们所付出的多少也是代替我付了一部分。作为报答,我消耗义愤、才干和情谊,抵偿我亏欠他们的一切。法官惩罚,被告赎罪,而我呢,不受一切义务约束,避开审判又不受惩罚,我自由自在霸占着一片伊甸之光。

亲爱的先生,何谓伊甸园?不就是挂上挡的人生吗?这正是我的人生。我从来不需要学习生活。在这一点上,我生而知之。有些人,他们的问题在于躲避世人,或甚至于瞎对付。对我而言,我和世人达成了和解。需要随和时,我决不拘礼,需要保持沉默时,我三缄其口;我既能潇洒脱俗又可正经八百,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因此,我深孚众望,在社交界获得的成功不计其数。我,仪表不俗,既是不知倦怠的舞伴,又是审慎的博学者。我既能溺爱女人又可主持正义 ,不容易吧。我搞体育和艺术都出手不凡。得了,就此打住吧,亲爱的先生,免得您会怀疑我沾沾自喜。不过,话说回来,请你想象一下,一个年富力强的男子,体魄强壮,禀赋深厚,体力和智力敏捷;介于贫富之间,睡得安稳,对自己深感满意,表现得合群,善于跟人交往。您得承认,我满可以谦顺地说,我的一生是成功的吧。

不错,比我更顺天应人者少之又少。我与生活融合得无缝对接,而且全部融入其中,自上至下熔融,绝不排斥生活的揶揄讽刺、威严高贵和奴役约束。特别是肉欲,肉的载体,一言以蔽之,相貌,令许许多多的男人在情爱和孤寂中困窘受挫,却带给我同等快乐并且不用成为外表的奴隶。我天生一副好皮囊,我因此达到了身心和谐美满,连外人都感觉得出我的松弛自如,他们时不时向我坦诚相告:他们因此在生活中受益匪浅,所以刻意与我结伴为友。生活及其生灵与馈赠向我迎面而来,我以一种善意的自豪感欣然接受赏赐。确实,做人处事到了这个分上,既有福分又具纯朴,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成超人了。

我出身正派而卑微(我父亲是军官),然而某些早晨,我觉得自己是王子或永久燃烧的荆棘 。请注意,问题在于别处,即我确信自己比众人活得更聪明。况且,这种信念无足轻重,因为那么多笨蛋人皆有之呢。不,由于事事圆满,反倒让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命中选定的 。众人之中,我独独被选中获得长久稳定的走时运。总之,这是我谦逊的功效。我拒绝把这种成功归功于自个儿的功绩,我无法相信我独自一人兼备如此不同又如此极端的品质是纯属偶然的结果。所以,我以某种方式感觉到生活幸福,事事如意,多多少少是上天的旨意。我若一早告诉您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您就会看得更清楚,这种信念之异乎寻常。这不,寻常也罢,不寻常也罢,这种信念早已让我超脱于凡俗之上,翱翔于室外好几年,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依然心存憾恨。我整日翱翔,直至傍晚……哦,不,这是另一码事,理应将其遗忘。况且,我也许言过其实了。反正我诸事顺遂,但同时又对什么也不满足。每做一件乐事都催促我再去做另一件乐事。我参加一个又一个盛会,有时候成夜成夜地跳舞,对世人和生活越来越入迷了。有时深夜来临,翩翩起舞、低度烧酒、放纵作乐,一个个粗鲁失控,我于是堕落既疲乏倦怠又心满意足的境地,仿佛处于倦怠的极点,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终于懂得了人与世之间的奥秘,但倦怠第二天消失了,奥秘也随之隐蔽起来。于是我再次向前冲,总是称心遂愿,从不餍足,不知何处止步,直到天明,直到天黑,不如说直到舞曲终止,灯光熄灭。令我乐不可支的盛会啊……喏,你请允许我招呼咱们那位灵长类朋友。请向他点头致谢,尤其请陪我喝一杯,谢谢您的同情。

我看出这番表白令您惊讶。你从未突然需要过同情、救助、友谊吗?当然有过了。我,学会了只满足于同情,因为比较容易获得,况且不必承担义务。“请相信我的同情。”内心传出这句话,便可接着说:“现在,咱们处理别的事儿吧。”这是内阁总理的情感:天灾人祸之后廉价奉送。友谊,可不那么简单,要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努力才可得到。一旦获取,便无法摆脱,必须面对。尤其别相信您的朋友会每天晚上给您打电话,就好像他们本该打这个电话,就为了知道您是否恰恰打算今晚自杀,或仅仅想要了解您不需要培训,您没心情出门。哦,不,如果他们打来电话,那您就保持沉默,今晚您不会孤单,生活很美好。自杀,他们倒是会推波助澜,在他们看来,这事儿取决于您自己,而他们坐观成败。亲爱的先生,但愿上天使我们免于被朋友抬得过高吧!至于那些负有天职爱我们的人,我想说双亲大人以及姻亲(多甜的称呼!),那便是另一码事了。他们有话要说,但他们的言辞如同子弹;他们打电话好似射击卡宾枪。百发百中!唉,巴赞 之流!

怎么啦?哪天晚上呀?我一定来,对我要有耐心啊。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提起朋友和姻亲的破事也算十分切题。明白吧,有人跟我谈起一个人,他朋友进了牢房,于是那人每天晚上睡在卧房的地板上,不去享受喜爱之人被剥夺的舒适。亲爱的先生,谁会为了我们就地而眠呢?我们自己能做到吗?听着,我倒是乐意做的,我一定做得到。对,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做得到,我们都将得救。但不容易,因为友情是漫不经心的,抑或至少爱莫能助的,即使愿意,也办不到做不成。也许愿望毕竟不够强烈?也许我们对生活的热爱还不够浓烈?您是否注意到唯有死亡才能唤醒我们的喜怒哀乐?恰如我们喜爱刚离开我们的去世的朋友,难道不是吗?我们多么钦佩不再讲话的师长,这不,他们满嘴衔泥啦。敬意油然而生,他们也许等待了一辈子。但您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对待亡者更为公正,更为宽宏?原因很简单!与死者打交道,不必尽义务。亡者让我们随意,不受拘束,从容不迫,我们可以把对死者的敬佩穿插在鸡尾酒和温柔的情妇之间。简言之,闲暇之余。即使亡者迫使我们尽义务,无非毋忘怀念,而我们恰恰是健忘的。不,我们爱的是朋友中的新鬼,爱的是苦不堪言的死者,爱的是我们自己的悲恸,末了,爱的是我们自己。

我有位朋友,我平素回避他,他有点让我心烦,再加上老教训人。但在弥留之际,他又见到了我,请放心,我一整天没白过。他死了,对我很满意,是握住我的手离开人世的。还有一个女人,老跟我纠缠不清,结果白费劲,她倒也挺知趣,属英年早逝。随即占据了我心中一大块地盘!更有甚者,自寻短见!老天在上,多么美妙的忙乱!电话过去,心潮起伏,言简意赅,语重心长,强压痛楚,是的,甚至有点自责。

亲爱的先生,人就是这副德行,两副面孔:不能爱他人而不爱自己。不妨观察一番您的近邻,万一公寓里发生了一件丧事。大家安安稳稳过着各自的小日子,突然,比方说,门房死了。大家立即如梦初醒,坐立不安,互相打听,动了恻隐之心。死讯发布,好戏开场。人们需要悲剧,您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们超度亡魂的法子,也是他们的开胃酒。我跟您谈起门房是出于偶然吗?我就遇上一位,真的其貌不扬,一肚子坏水,畏畏缩缩而且积怨记恨。这个魔鬼恐怕连一心行善的方济各修士见了也会望而生畏。我甚至都不理睬他,但仅凭他的存在已经败坏了我平日的生活兴致。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葬礼前两天倒蛮有意思的。门房的老婆犯病了,躺在单间房里,人家把开口棺材就搁在她身旁的支架上。住户各自前往取信。他们推开门,招呼一声:“您好!太太!”女看门人用手指着死鬼,聆听大家对亡者的赞扬,然后取了信件各自离去。这间屋里的气氛也并不令人高兴,是不是?然而整幢公寓的人鱼贯而入,进出这间散发着防腐剂臭味的门房间。住户并不打发仆人代劳,不,仆人各自利用良机前往,他们也不怠慢,悄然而来悄然离去罢了。落葬那天,棺材太大,平抬不出去。女门房躺在床上悲喜交集地惊叹道:“啊,亲爱的,你们瞧,他的个儿多高啊!”葬礼主持人回答:“不用担心,太太,把他竖起来后侧着身子,立马就能抬出去了。”这不,大伙儿真的先把他竖起来,然后再平抬。我是公寓唯一送死者到公墓的,还有一个昔日的酒吧跑堂。我后来才明白他每晚陪死者喝佩尔诺开胃酒。我还是唯一往棺材抛鲜花的,但那口棺材的豪华程度着实使我吃惊。葬礼之后,我又拜访女门房,得到她悲剧演员似的道谢。请告诉我,这一切有何等道理?没有任何道理,不外乎开胃酒罢了。

我也参加过律师公会一位老协作者的葬礼,一面之缘,众人瞧不起他,我却总是跟他握手。况且,凡是我工作过的地方,我都跟所有人一一握手,每天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这种平易近人的热诚以小小的代价博得了众人的好感,助我发达。至于安葬办事员,律师公会会长是不会屈尊前往的。而我到场了,并且我本来是要出差的,这就更值得一提了。我料到我的出场会令人瞩目,并且收获一番好评。这不,您明白了吧,即使那天下雪也阻挡不住我出场。

怎么啦?我正要说呢,别担心,何况我还在讲这个话题。不过先让我提及我们公寓那位女门房,她买的棺材用了上好的橡木、装饰有带耶稣像的十字架以及银质扶把,倾家荡产,为的是好好享受一番自己的激情,可一个月之后她就和一个美声吹牛大王黏糊在了一起。新姘头狠揍她,传出一阵阵惨叫,他马上打开窗户,高唱他偏爱的情歌浪漫曲:“妇女们,你们长得好漂亮!” 邻居叹道:“出格了吧!”出什么格了,请问?好的,这个男高音人模狗样的,女门房也表里不一。但无法证明他们不相爱吧。话说回来,也无法证明她不爱前夫了。况且,吹牛大王嗓疼臂乏之后远走高飞,她又赞赏起亡夫来了。好一个忠贞的女子!说白了,我见识多了,另一些人仪表堂堂,煞有介事,却不见得更忠实更真诚。我认识一个人,把一生二十年献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女人,为她牺牲了一切,顾不上朋友和差事,甚至自身体面,可一天晚上他承认从未爱过她。他厌倦了,仅此而已,心烦意乱,像世上大部分人那样活得腻烦了呗。其实,他硬是把人生搞得复杂曲折、悲剧丛生。反正,必须搞出一点名堂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类采取行动的缘由。必须发生点什么才行,哪怕是那无爱的奴役,哪怕是战争和死亡。因此,丧葬万岁!

我呢,至少没搬出这种托辞。我不厌倦,因为我主事。我跟您讲起的那个晚上,甚至可以说比任何时候都不感到厌倦。不,说真的,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事。然而……亲爱的先生,那是个美丽的秋夜,城里尚温暖,塞纳河上空湿漉漉的,夜色来临,两边的天空依然明亮,路灯亮起幽微的光芒。我沿着左岸河堤走上艺术桥 。透过旧书商上锁的书箱空当,可以瞥见河水闪闪发亮。两岸河堤上行人寥寥无几:巴黎人已经在吃晚饭了。我踩踏沾满灰尘的枯叶,想到夏天已经过去了。天空渐渐布满星星,我从一杆街灯走向另一杆街灯时瞥见点点繁星倏忽闪过。我领略着失而复得的宁静和夜色降临的温馨,巴黎显得空空荡荡。我洋洋自得。你的工作称心如意:为一个盲人辩护如愿获得减刑,得到当事人热烈的握手,参加了几个慈善捐赠。下午,在朋友面前发表即兴讲话,侃侃而谈,评说我们的领导阶层铁石心肠以及我们的精英虚情假意。

我登上人迹稀少的艺术桥,无非想看一看夜色降临后依稀难辨的河流。面朝绿色风情小公园 ,我俯视圣路易岛。内心涌起一股力量,而后传遍周身。怎么说呢,是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我挺直腰板,正想点燃一支烟,一支使我心满意足的烟,不料此刻我身后响起一阵笑声。惊讶之下,我猛地转身,未见任何人的踪影。我径直走到桥栏杆,既无驳船又无小艇。我转过身子朝圣路易岛走去,背后再一次响起笑声,听得出笑声显得有些悠远了,仿佛顺河飘去。我凝神伫立。笑声渐飘渐弱,却依然清晰听得出来自我身后,除非出自水中,不会来自其他任何地方。与此同时,我觉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请准确理解我的意思,这笑声毫无神秘之处,那是善意的、自然的、几乎友好的笑声,能将万物复归原位的笑声。很快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回到河滨大道,走进王太子妃街,买了些烟,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我昏头昏脑,呼吸困难。这天晚上,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不在家。我正犹豫是否出门,突然听到窗下传来笑声。我打开窗户。人行道上一些年轻人在快快乐乐互相道别。我耸耸肩,关上窗户。我毕竟还有一个卷宗要研究。我进入浴室想喝杯水。我的面容在镜中映出微笑,但我的笑容似乎具有两面性……

怎么搞的?请见谅,我走神了。咱们明儿见吧,没准儿。明天,好吧,就明天吧。不,不,我不能留下来了。喏,您瞧,那边像棕熊一样的家伙正招呼我有事商量呢。十拿九稳是个正派人,警察却使坏整他,纯属心理变态。您估摸着他长着杀人犯的脑袋?请相信,他长了个职业脑袋。溜门撬锁倒也挺专业的。您准意想不到这个原始人倒卖绘画是顶专业的。在荷兰,人人都是绘画和种植郁金香的行家里手。这位仁兄,别瞧他貌不惊人,却是最著名的窃画大盗。哪一起窃画案?我也许会告诉您,可别对我的学识大惊小怪呀。尽管我是法官-忏悔者,在这里却有一个业余爱好:我替这里的厚道人当法律顾问。我研究过这个国家的法律,在这个街区招来了一批委托人,他们并不查看我的文凭。这并不容易,但我获取了信任,是不?我笑容可掬,不带城府,握手强劲有力,这些都是王牌呀。再说,我解决了几宗难办的案子,首先是因为有利可图,其次是出于信念吧。不过,假如拉皮条的和偷鸡摸狗的总是到处被定罪,那么正人君子就会一个个无休无止地自认为清白无辜了,亲爱的先生。依我的看法,好吧,好吧,恕我直言:这是必须避免的。否则,贻笑大方矣!

第三天

亲爱的同胞,说真的,很感谢您的好奇心。不过我的故事毫无新奇之处。既然您执意想知道,不妨跟您说说,我有几天会偶尔想起那笑声,后来就忘了。那笑声日渐悠远,似乎从我体内某处传来。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想别的事儿。

尽管如此,我得承认此后再也不涉足巴黎的沿河大道了。有时驾车或乘公共汽车经过时,我的心里一片寂然。我在等待,我这么想。不过,跨过塞纳河,什么也没发生。我舒了一口气。当时我身体也稍有不适,说不上什么病痛,这么对您说吧,有些萎靡不振,难以恢复好情绪。我看过医生,他们给了我兴奋剂,服后提神,而后又消沉下去。

不过今天晚上,我就感到不适,语句颠三倒四,说话不太顺畅,说辞也不怎么有把握似的。没准儿与天气有关吧。呼吸不顺畅,空气很沉闷,以致压迫胸部。亲爱的同胞,您若不介意,咱们出去在市内走一走,好吗?谢谢。

晚上,这一条条运河多美呀!我喜欢带霉味的水汽,喜欢枯叶浸泡在河里的气味,喜欢载满鲜花的驳船升腾而起的丧礼味。这种趣味毫无病态,不,不,请相信我的话。相反,在我,是一种成见。事实是,我强迫自己欣赏这些运河。这世上我最喜欢的是西西里岛,您听明白啦,而且要登上埃特纳火山俯瞰阳光明媚的美景和大海。我也喜欢爪哇,刮信风时的爪哇。是的,我年轻时去过那里,一般说来,我喜欢所有的岛屿。那儿很是便于主宰一切。

瞧,这房屋引人入胜,对吧?您瞧见那两个头颅了吧,那是黑人奴隶的。一块招牌。那栋房子属于一个贩卖奴隶的商人。啊!那个时代的人可不会藏着掖着!人家神气十足,鼓吹:“瞧瞧吧,我拥有临街好地段的房屋,我贩卖奴隶,出售黑人劳力。”今天,您想象得出来有人公开宣称这是他们的职业吗?多大的丑闻哪!我在这儿都能听得见巴黎同仁的斥责声,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绝不妥协,会毫不犹豫发布两三篇宣言,也许更多!经过考虑,我也会在他们的姓名后面加上我的签名。奴隶制,那可不行,我们反对!倘若在自个儿家或者工厂里奉行奴隶制,倒也合事理,但拿来自吹自擂那就未免过分了吧。

我很清楚世人不能摆脱支使人或被支使。每个人都需要奴隶,就像需要纯净的空气。发号施令,犹如深呼吸,您赞成鄙人之见吧?就连最倒霉的人们也能呼吸。社会最底层的也还有老婆孩子。即便光棍也养条狗吧。一言以蔽之,关键在于别人向您发脾气,您无权顶嘴。“不许顶撞老爸”,您知道这个说法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说法特别没道理:这个世道,不顶撞喜爱的人,还顶撞谁呢?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这个说法令人信服。总得有人说了算吧。否则的话,任何一种道道总会有另一种道道与之相对立,那就没完没了了。权势裁决一切。我们可花费了时日才悟出这个道道。您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古老的欧洲总算采用有效的方式高谈阔论了,不再像在幼稚时代那样说:“我是这么想的,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我们变得清晰明了,用公告替代对话:“我们公告,这是真理,你们尽可讨论,但与我们无关了。不过呢,再过几年,将会有警察向你们指出我言之有理。”

啊!亲爱的星球!如今一切清清楚楚。我们之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听我说,不如换个例子,但主题不变,我总是乐意人家面带笑容侍奉我。要是女佣哭丧着脸,那就一整天一整天让我不受用。她完全有权不高兴,想必如此吧。但我心想她笑吟吟侍候总比哭丧着脸更好吧。事实上,这对我更好。我的推理即便不够高明,也不完全愚蠢吧。由此及彼,我一向拒绝去亚洲餐馆吃饭。为什么?因为亚洲人不说话的时候,当着白种人的面经常神色轻蔑。上菜时自然也是那副样子。那么,在享用烤鸡时,尤其在瞧见他们时,内心怎么会觉得自己在理呢?

咱俩说说私下话。侍候,最好是面带笑容的侍候,故而难以避免。但我们又不能承认。免不得使用奴才的人称奴才为自由人,岂非更好?首先是坚持原则,其次不能使他们绝望。给奴才这种补偿是完全应该的,对不对?照此做法,他们将继续面带笑容,而我们也将保持心安理得。否则我们不得不反躬自省,于是痛苦得发疯,抑或谦卑起来,什么都叫人心惊胆战。因此,不需要招牌,招牌招来声名狼藉。此外,倘若众人入席之后亮出各自真实职业和身份,大家就会不知所措!请想象一下名片吧:杜邦,懦夫哲学家,或基督徒业主,或通奸的人道主义者,真是五花八门。那简直就是地狱了!是的,地狱想必如此:挂着招牌的大街小巷,还没有办法解释。一旦归类,无法改变。

就拿您来打个比方吧,亲爱的先生,想一想您的招牌是怎么样的。您不吭声了?得了,您以后再回答我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的招牌:两副面孔,像是富有诱惑力的雅努斯。大门上挂着家传格言:“切勿信以为真。”我的名片上写着: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喜剧演员。这不,在我跟您提过的那个晚上过后不久,我又有所发现。我扶一个盲人过马路,搀他走上人行道,送别时向他敬礼。这个脱帽礼显然不是献给他的,因为他根本看不见,那么我向谁致意呢?向公众呗。演完角色得谢幕致敬!演得不错吧,嗯?同一时期的另一天,我助了一个司机一臂之力,他连声道谢,而我回答他,没有人会这么做。其实我想说谁都会这么做。这个倒霉的口误令我耿耿于怀。说实在的,这谦虚而言,谁都比不上我。

亲爱的同胞,我必须谦卑地承认我一向虚荣得要命。我,我,我,这就是我宝贵生命的老调门儿,一说话就把“我”挂在嘴上。我始终做不到说话时不吹嘘自己,尤其当我谨小慎微地自我吹捧一番,我深谙此道。确确实实,我生活得自由自在又有钱有势。面对所有人,我都无拘无束,因为有极好的理由不承认有人可以与我平起平坐。我对您说过了,我总认为自己比大家更聪明,更敏感更机智,优秀的射击手、无与伦比的驾驶员、胜人一筹的情夫。即便在某些很容易验证是我弱项的方面,比如网球,我只能算是牢靠的搭档,但我很难不去相信,只要有时间加以练习,我就能够胜过一流高手。我仅仅对我的强项表示认可,这可以解读为我的宽厚善良和泰然自若。我之所以照顾他人,是因为纯粹的屈尊降贵,完全自由自在,全部功劳在我,于是我在自爱的孕育中又高升一级。

那段时期,就是我跟你叙述过的那个晚上,我逐渐发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既不是马上,不,也不是很清晰。首先必须找回记忆。然后渐渐地看得愈加清晰了,我记住了一点我曾经所知的事。那个晚上之前,总有一种惊人的遗忘能力在帮助我。什么都忘,首先把一个个决心丢之脑后。说到底,什么都无关紧要。战争、自杀、爱情、苦难,我当然会关注这些事,如果情势所迫,但采取的态度彬彬有礼、浮皮潦草。我时不时也做做样子,热切关心与我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案子。但实质上,我并没有介入,除非身不由己。怎么跟您说呢?浮光掠影,一切从我身上浮光掠影而过。

咱们说公道话:有时候我的健忘倒也值得称道。您已经注意到有些人的信仰在于原谅一切冒犯,也确实原谅了,但永远不会忘怀。我不是好坯子能够原谅一切冒犯,但到头来总是忘得一干二净。有人以为我一直记恨着他,却意想不到碰见我嘻嘻哈哈和他打招呼,怎么也回不过神来。按此人的本性,要么钦佩我的宽宏大量,要么蔑视我的怯懦卑劣,却怎么也料不到我的理由更为简单:我早已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同样的毛病,或使我与世无争,或使我忘恩负义,却都把我塑造成了宽宏大量之人。

因此,我过一天算一天,天天必诵“我”字经,唯独我—我—我相连,没有其他的连贯性。天天玩女人,天天积德或缺德,活得像狗似的,但我本人天天坚守岗位。就这样,我浮于生活表面前行,过过嘴瘾,从不落在实处。匆匆翻阅一下书籍,马马虎虎关爱一下朋友,走马观花参访城市,漫不经心玩弄女人,所有这一切行动出于厌倦或出于消遣,因为魂不守舍。人们追随而来,想要攀附,却一无所获,真是不幸。算他们倒霉,我已忘却。我历来只惦记着自己。

渐而渐之,我倒是恢复了记忆,或不如说我回归记忆,我找到了正等候着我的记忆。在向你细细讲述之前,亲爱的同胞,请允许我给您举几个例子(肯定对您大有裨益),那都是我在探索中发现的。

一天我在开车,绿灯亮起时我迟疑了一秒钟,我们那些“有耐心”的同胞立即在我背后按响喇叭。我当时突然想起在相同情况下发生的另一起遭遇。我在等红灯,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前面,摩托车手是个干瘪的小矮子,戴夹鼻眼镜,穿高尔夫球裤。摩托车停下时熄火了,小个子怎么拼命踩也起动不了。绿灯亮起,我一如往常彬彬有礼请他把摩托车挪开让我过去。小个子正冲着他那气喘吁吁的发动机发火,便按巴黎礼节叫我一边待着去。我坚持要求,依然彬彬有礼,但话语中间夹着几分不耐烦。人家立即要我明白,不管怎样,步行也罢骑马也罢,即刻滚开。就在这当口,我身后有些人摁喇叭鸣汽笛了。但我的口气更强硬,敦请我的对话者说话要有礼貌,要明白他妨碍交通了。这个暴躁的家伙,或许因为他的发动机明显不怀好意想要跟他作对,更加恼羞成怒,向我挑明是否想挨揍,他称之为饱以老拳,他乐意来个大奉送。如此厚颜无耻惹得我义愤填膺,我跳下汽车,想要训斥这说话粗鲁的家伙。我不想干这等卑鄙的事(可谁想呢!),我比那人高了一个头,我还有一身的肌肉。我到现在还认为应该是他尝尝拳头的滋味,而不是我。我刚在马路中央立定脚跟,一个汉子从开始聚拢的人群中挺身而出,直冲过来,劈头宣称我是劣等中的劣等人渣,不允许我去揍一个脚踩摩托车处于下风的人。我面朝这个火枪手式的侠客,说实在的,我甚至还未看清他的模样。这不,趁我刚一转身,几乎同一时刻,便听得摩托车手再次劈里啪啦踩响发动机,驾车扬长而去,而我的耳朵却狠狠挨了一拳。我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什么事,摩托车手已经逃之夭夭。晕头转向地机械地朝达达尼昂 走去,就在这时,密密麻麻一长串汽车齐声合奏愤怒的警告。绿灯又亮了。于是,尽管还有一点懵懂,我非但没跟呛声的蠢蛋算账,还乖乖回到车里。我踩下油门发动起车,经过那个混蛋时,他吐出一声“可怜虫”,向我致敬,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您会对我说无关紧要的破事,是吗?也许是吧!只不过,我久久不能忘怀,这才事关重要。我算是情有可原吧。我是被揍了还没还手,但总不能怪我怯懦吧。我突然遭到攻击,可谓两头夹击,我跟两边都闹翻了,种种警告彻底把我给弄糊涂了。然而,我倍感懊丧,好像很丢脸。我再次想起当时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下忍气吞声进入汽车,记得我穿了一身非常考究的蓝西装,这更让众人乐不可支。那一声“可怜虫”萦回脑际,毕竟我也觉得中肯。总之,我当众出丑了。一连串的巧合,诚然不作美,但巧合总是会有的吧。事后回想,该怎么做变得一清二楚。我冲着达达尼昂来一记勾拳,把他打倒,回头钻进汽车去追赶那个打我的畜生,把他的摩托车逼上人行道上逼进死角,然后把他拉到一边痛打,让他领受生活的老拳。这部小电影,我在脑海中来回放映了一百遍,期间对脚本稍稍做过几次修改。但一切都太晚了,一番难堪的怨愤,我花了几天工夫才吞食下去。

瞧,又下雨了。咱们就在这门廊下停一会儿,好吗?好,我讲到哪儿啦?啊,荣誉!好吧,我后来再次想起上述历险,心里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一言以蔽之,我的梦想禁不起事实的考验。现在一清二楚了,我梦想成为一个完人。在人格上如同在职业上均受到尊重,给您打个比方:半个塞尔当,半个戴高乐。简而言之,在一切事情上我说了算。所以,我摆架子装阔气,装模作样显示体格灵巧多于智力天赋。但是,当众挨了打而没有还手之后,我不再可能怀抱此等美好形象了。我以真理和智慧之友自居,那又何妨,反正这桩历险早已被目击者遗忘?我几乎不必自责我的无名之火,自责因为头脑不清没有妥善处理怒火引起的后果。我迫不及待想报复,想痛打,想战胜。好像我真正的愿望不是成为世间最聪明和最慷慨的造物者,而只是成为想打谁就打谁的人,总之,成为最强悍的人,而且是以最粗拙的方式。事实上,如您所知,所有聪明人都梦想着充当大盗,梦想只靠暴力统治社会。但这事没那么容易让人相信,这不是阅读特定小说,因此人们一般信赖政治,投奔最残酷的政党。如果能够对大家发号施令,凌辱精神又何妨?我没准发现自己也在做压迫他人的美梦呢。

至少我明白自己站在罪人和被告一边也是有限度的,前提是他们的过错对我丝毫无损。他们的罪责反倒使我雄辩有加,因为我并非受害者。我一旦受到威胁,就轮到我变成法官,更有甚者,我成了一个暴躁的主子,不顾一切法律,痛打犯人,而且叫他下跪。此后,我亲爱的同胞,那就很难正经八百地继续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天职奉行者和孤儿寡母的天然守护者了。

既然雨越下越大,咱们又有的是时间,斗胆向您坦白我不久之后在记忆中找到的新发现,怎么样?好吧,咱们坐到那条可以避雨的长凳上吧。几个世纪以来,抽烟斗的绅士就坐在这里静观同样的雨丝落入同样的运河,我要给你讲述的有点难以言状。这次有关一名女子。首先必须让您知道,我搞女人总是不费多大气力就马到成功。我不是说成功让她们获得幸福,也不是说我因为她们变得幸福。不,仅仅成功而已。几乎在我乐意的时候,我总如愿以偿。人家觉得我有魅力呗,请想象一下吧!什么是魅力,您懂得:一种心照不宣,不用言明就心下了然。那个时代,我有这等本领。叫您意想不到了吧?得了,不必否认嘛。凭我这长相,一露脸便可得手,很自然的嘛。唉,过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凡是男子都得对自己的脸面负责,我的面貌……就此打住吧!事实明摆着,人家觉得我有魅力,我顺水推舟罢了。

不过,我对女人从不工于算计,而是诚心诚意,差不离吧。我跟女人的关系秉持自然而然,从容自在,像通常所说,举手之劳。不掺杂什么计谋,或是那种露骨的计谋,她们会将其视作献礼。我喜欢她们,按约定俗成的说法,这等于说我从未喜欢过她们中间任何单独一人。我一向认为,鄙视女人的行为既庸俗又愚蠢。我结交过的几乎所有女人,我都觉得她们比我优秀。我把她们抬得这么高,我更为经常的是利用她们而非为她们效劳。怎样才能把付出的重新捞回呢?

当然,真正的爱情是异乎寻常的,差不多每个世纪存在两三次吧。剩下的,不过是虚荣或烦恼而已。说到自己,反正我不是葡萄牙修女 。我心肠又不硬,差得远了,相反我充满温情,还动不动流泪。只不过我的动情兜兜转转还是转向自己,对自己动了情。但不管怎样,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也是不对的。我一生中至少缔结过一次伟大的爱情,其对象则是我本人。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年纪轻轻经历了难以避免的周折之后,我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好色,唯独好色统领我的爱情生活。我追逐对象只为了性欲和征服。我的体质也帮了我大忙:天性待我很慷慨。我为此颇感自豪,从中获得很多满足,简直说不好是性欲的满足,抑或声誉的满足。好吧,您会说我又在自吹自擂啦。我并不否认吹嘘,但我把真实情况拿来吹嘘一遍之后,反倒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总之,我的好色,姑且只谈好色,是实实在在,我甚至可以为了十分钟的艳遇不认爹娘,哪怕心酸后悔也在所不惜。我说什么来着?尤其为了十分钟的艳遇,是的,就算我明知这场艳遇将是昙花一现。我当然是有原则的,比如,朋友的妻子是神圣的。要搞,办法也很简单,只要提前几天怀着真心诚意断掉与其夫君的友谊。或许这也不能叫做好色?好色本身并不令人厌恶,姑且宽容为怀,不妨称之为生理缺陷,一种与生俱来的无能显见于爱情之中,除了做爱之外什么都做不出来。这种缺陷毕竟令人快慰,与我的健忘技能一旦结合,进一步助长了我的自由。它又赋予我某种疏远的神情以及不可制约的独立,从而给我提供了频频得手的机会。我并非浪漫主义者,但我给浪漫故事切切实实添了料。事实上,咱们这帮女朋友跟拿破仑·波拿巴有共同之处:她们总是想着别人失败之处稳操胜券。

在这类交易中,我满足了肉欲之外还满足了另外的东西:对游戏的爱。我喜欢女人在某个游戏中充当伙伴,她们至少喜爱天真无邪吧。明白了吧。我不能忍受百无聊赖,日常生活中我一味喜欢娱乐休闲。任何团体,哪怕显赫有名,很快我就受不了,而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从不厌倦。我难以启口供任,我宁愿拿出和爱因斯坦交谈十次的机会来换取一次和美丽戏子的约会。到了第十次约会,我就会当真渴望求教爱因斯坦了,或宁愿闷头阅读大部头著作。一言以蔽之,我从来就是在短暂放纵的间隙才关注一下大问题。有多少次,我站在人行道上跟朋友热烈讨论的当口,看见一个小妖精穿过马路,我随即跟不上朋友的思路了。

于是,我严格按规矩办。我晓得她们不喜欢太快直奔目标。首先应该如她们所说,聊一聊天,温存一番。我是当律师的,诉说衷情难不倒我;眉来眼去也在行,在军队当兵时就学会演戏了。我经常转换角色,但戏本总是雷同的。比如,难以理解的吸引力,“我说不清为什么”,“没什么理由,我没想要被勾引,我对爱情已经厌烦了”。凡此种种,这类戏码老生常谈,但行之有效。还有一种,神秘的幸福,没有其他女人给过您,这份爱是无望的(因为人们不太擅长做保证),但恰恰妙就妙在不可替代。我精心提炼了一小段台词,无往不利,我肯定您也会鼓掌称道的。这段独白的精妙之处要念得既凄楚悲怆又无可奈何,我一无是处,不必依恋我,我的生活在别处,不见得每天都有幸福事,也许本该热爱此等幸事胜于一切,但为时已晚矣。至于这决定性的“晚矣”的理由,我三缄其口,深知带着秘密上床睡觉才是上策。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相信自己说的话,我生活在自己的角色中。无怪乎我的女伴们也充满热情,表演得十分投入。女友中最感性的几位千方百计对我体贴入微,这份尽心竭力让她们带着温柔哀怨投入我的怀抱。其他女友见我遵守游戏规则以及体贴入微地先动口后下手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干起好事来。我赢了两次,除了满足了我对她们的性欲,还满足了自爱自尊,因为我每回都验证了自己的男性魅力。

上述言论非常真实,因此即使某些女伴只能给我提供不高明的性趣,我反倒尽量与她们重叙,时隔一阵聚一次,也许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欲望,因为分离,因为突然找回的默契,同时也为了验证我与她们之间的关系一如当初,我可以凭一己之力把她们拉回身边。我甚至时不时要她们发誓不属于其他男人,以便一劳永逸地平息我在这方面的焦虑不安。其实我心里根本不存在这种不安,想象出来的都没有。某种自命不凡在我身上显现,我都很难想象委身于我的女人竟然属于另一个男人,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不管怎样,她们发过的誓会约束自己,却放开了我的手脚。一旦她们不属于别的男人,我就可以下定决心跟她们了断;倘若她们另有所欢,我反倒几乎不可能一刀两断了。我给她们做了一劳永逸的检验,这样我的权利也可以长久得到保障。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是吧?我亲爱的同胞,事情就这德行!一些人喊道:“爱我吧!”另一些人嚷嚷:“别爱我呀!”但有那么一种人,最恶劣最倒霉的那种,却嚷嚷:“不要爱我,但要对我忠实!”

只不过验证从不会一锤定音,每逢新欢必须重新开验。一而再,再而三,就会沾上一些习气。话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继而成了条件反射,终有一日,没有欲念也要下手占有。请相信我的话,至少对某些人而言,不取非欲之物是世上最难的事情。

有一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必向您道破她是何许人也,我只会告诉您她曾经以萎靡而贪婪的神情吸引过我,但我没有真正动心。坦率说,事情办得差点劲,这倒也在意料中。但我这人心里从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很快便把那个女人给忘了,不再见面。我以为她什么都没察觉,甚至想象不到她居然还有什么高见。再说,她那萎靡的神态在我眼里是一种避世的方式。然而,几周之后,我听说她竟然向第三者泄露了我的缺陷。我当即觉得有点被蒙骗了;她原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消极被动,倒是蛮有主见的。事后,我耸了耸肩,装作一笑了之。我真的嗤之以鼻,显而易见,这个意外的小插曲无关紧要。如果说有个领域应当以谦虚为准则,难道不是一切都难以预料的性欲之事吗?并非如此,谦虚属于得益者,就算他身处孤独。我是耸了耸肩,但我好歹要采取点行动吧?过了不久,我又见到这个女人,为了勾引她,我做了该做的事,真正把她搞到手了。这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她们也不喜欢失败。从这个时刻起,并非有意为之,但实质上我开始千方百计折磨她。我把她抛开又把她捡起,迫使她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委身于我,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粗暴,到头来我反倒依恋起她,恰如我想象中狱卒和囚犯之间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强行纵情施虐竟然使她乐得死去活来,她居然高声赞美遭受的奴役。就在这一天,我开始疏远她。后来就把她给忘了。

看得出来,您的沉默出于礼貌,我同意您的看法,这场艳遇不太光彩。不过想一想您自己的生活,我亲爱的同胞!挖掘一下您的记忆,也许您会发现类似的阅历,以后不妨讲给我听听。至于我,一想到这档子事儿便忍不住笑。但这是另一种笑,类似我在艺术桥上听到的笑。我笑自己的说辞和辩词,比起我说给女人听的言辞,我更加嘲笑自我辩护。对女人说的话,我至少很少撒谎。我的本能透过我的态度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拐弯抹角。比如,做爱的行径就是一种自白。自私在露骨尖叫,虚荣在自卖自夸,或许真正的慷慨也会显露出来。归根结底,这个令人遗憾的故事与我其他的私通相比,我在其中表现出的坦诚超出自己的料想,我说出我是谁,我怎样生活。抛开表象,我在私生活中自尊自爱,或甚至如我对您所说的那样,在我为无辜和正义进行奔放的职业辩护时更是神气十足。在我和人类共事时,我至少不会自欺欺人,无视自己的天性。没有任何人在寻欢作乐时会弄虚作假,此话是我读到的,或说我想出来的,我亲爱的同胞?

当我考虑到和一个女人绝交时的困难,考虑到这种困难会波及我很多的男女关系,我就无法怪罪自己有颗温柔的心。若是我的一位女友因为等待不到激情的奥斯特里茨 进而提出分手,这说明不是温情促使我跟她相好。于是,我立马主动向前讨好,又后退让步,又是滔滔不绝。温情也好,甜蜜清新也罢,由我在她们身上唤醒,而我本人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只有拒绝能给我一点刺激,只有失去一份情谊能让我警觉。有时候,我真的以为很痛苦,确实是的。可女冤家真的走人了,我也就很容易把她忘掉,但当她决定重投我的怀抱,我就无视在我身边转悠的她。不,当我身处被抛弃的险境时,唤醒我的既非爱情亦非大度,只是被爱以及得到我认为应得的东西的欲望。一旦被爱,我又再次把女伴给忘掉,容光焕发,心情舒畅,我又变得和蔼可亲了。

请注意,这份情谊我一旦失而复得,便又感到不堪重负。在我恼火的时刻,我私下嘀咕心仪的女人红颜薄命才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法。她一死,一则便可一劳永逸确定我俩的关系,再则也可免去对她的约束。但咱们总不能为了享受不可想象的自由,就希望所有人都死得精光吧,地球人口减少也不行。我的感知倾向于抵制这种想法,我对世人的爱也与其抵牾。

我在偷情中感受到的唯一深切情意就是感激,当一切顺利时,当人们给予我安宁和来去自由时,我会更温柔、更快活地对待一个女人,尽管我刚离开前一个女人的床笫,就好像我刚对她们中间的一位欠下的情债扩展到了所有女人身上。况且,不管我的艳情表面上多么混乱,我得到的结果明明白白:我把所有的相好都维系在我周围,任何时候享用都可屡屡得手。我坦白,唯一能让我活得下去的条件就是地球上所有的女人,或尽可能多的女人,都来拍我的马屁,永远抽得出身来伺候我,她们没有独立的生活,随时随刻听从我的召唤,注定断子绝孙,直至有一天我用我的光辉俯允宠幸她们。总之,为了我活得幸福,我挑选的人没有自己的生活,也不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只应时不时在我兴致好的情况下讨生活。

啊,但请相信,我给您讲述这些绝非沾沾自喜。每当想起那个阶段,我索取一切却毫不付出,我调动那么多人为我服务,就好像把他们封存在冰箱里,为了某天某日随意可取可用,连我自己都不知如何称呼这涌上心头的匪夷所思的情绪。没准是羞愧吧?请告诉我,亲爱的同胞,羞愧有点令人焦灼不安,是吗?也许是羞愧,也许是有关声誉的某种可笑心态。反正,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心中,自从我在自己记忆的核心发现了这类艳遇之后,而我必须把这类艳遇和盘托出,尽管我努力扯开话题,并极尽杜撰之能事,但求您保持公道。

瞧!雨停了。劳您驾,陪我回家吧。我累了,怪怪的,倒不是话说多了,而只是想到还有话必须讲出来。好吧!好在三言两语便说得清楚我最重要的发现。再说,何必要多啰嗦呢?为了让雕像纤芥无遗,华丽的致辞自免为好。那天夜里,时值十一月,在我以为听到背后有笑声的那个晚上之前两三年,我正经过王家桥回左岸的住所。子夜之后一点钟,下着小雨,更确切讲是毛毛细雨,驱赶着寥寥行人。我刚离开一个女友,她肯定睡了。我觉得这么走挺惬意的,尽管头脑有点迟钝,身子骨却是平和的,周身的血液酷似细雨缓缓流淌。在桥上,我从一个趴在栏杆上的人形后面走过,此人似乎望着河水。走近才看清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女人,穿一身黑。乌发和大衣领子之间露出一段脖颈,细嫩而湿润,令我动情,但只犹豫了片刻便继续前行。我走过桥头,进入河滨大道,朝圣米歇尔广场走去,我就住在那边。当我走了五十米光景,忽然听得扑通一声,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在夜色的寂静中,我能听得真切那是人体落水的动静。我戛然止步,但并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叫,重复了好几次,但顺水流去,越来越远,最后突然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寂静在突然凝固的夜色中使我觉得无边无际。我很想跑,但动弹不得。我直打哆嗦,又冷又惊,当时是这么以为的。心想必须赶快行动,却身不由己瑟瑟发抖,浑身没有气力,居然忘了当时想了些什么。“太迟了,太远了……”或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想法。我尽管动不了窝,却始终侧耳细听。然后,我冒雨小步离开。没有告知任何人。

我们终于到了,这是我住的房子,我的隐蔽所。明天?好啊,随您的愿吧,我乐意带您去马肯岛,您会看到须德海。那么十一点在墨西哥城酒吧碰头。什么?那个女子?啊!不知道,真的一无所知。事后第二天以及随后的日子,我连报纸都没有看过。

第四天

一座极小的村庄,您不觉得吗?别有秀丽风光,是吧!但我领您来这座岛,不是为了猎奇风光,亲爱的朋友,谁都能让您欣赏到头巾帽、木拖鞋、彩色的房屋,渔民在光蜡 的香气中抽着优质烟草。我不一样,属于极少数能向您指出这里重要之处的人之一。

我们到达堤岸,就应当顺着堤岸继续走,尽可能远离这些过于优雅的房舍。咱们坐下吧,请坐。您认为怎样?没错吧!这景色是最漂亮的照片底片!看见了吧,左边,那一堆灰烬,人们称之为沙丘,右边,灰色堤岸,咱们脚下的青灰色沙滩,面前的海水色调犹如稀薄的洗衣水,开阔的天空倒映着苍白的水色。真是一座萎靡萧瑟的地狱!只有一条条地平线在延伸,毫无光亮,空间五色,一派死气沉沉。难道不是宇宙万物皆空,一片虚无映入眼帘?人烟荒芜,是最要命的,人烟荒芜!只有我和你面对荒芜的寰宇!天空有生命吗?亲爱的朋友,您问得对呀。天空云彩变浓变稠,然后豁出口子,放出层层天梯,锁上乌云的大门。鸽子在飞翔。莫非您没有注意到荷兰的天空充塞了几百万只鸽子,它们翱翔在高空,肉眼不得见,它们拍打翅膀,升降起落整齐划一,灰白色的羽毛在广袤的天空随着气流掀起波涛随风来回往返。鸽群在空中彷徨等候,一年到头在地球上空盘旋,注视着大地,很想落地。但下面空空如也,只有大海、运河、挂满招牌广告的屋顶,连得以落脚停歇的雕像头颅都没有。

您不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吗?得向您承认,我心力交瘁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不再像朋友常夸我的那样头脑清晰。而且,我那些朋友也就这么一说罢了。我不再有朋友,只有同谋。同谋的数量在增加,他们都是世人。世人中,您居首位,首当其冲。我怎么知道没有朋友了?简单得很:有天,我想要用自杀来拿他们寻开心,算是对他们的某种惩罚。但惩罚谁?有些友人会讶异;有些不会感到受罚。我自此明白了,我没有朋友。况且,即使有朋友,也不管用。除非在自杀之后能看得到他们的嘴脸,是的,那这个游戏倒也值了。然而,亲爱的朋友,大地昏暗,棺木厚实,裹尸布厚实!灵魂长眼睛,那倒也行,如果真有灵魂并且长着一双眼睛!但我们没有把握,永远没有把握。否则,也算有个出路,人家末了还可以假装认真对待。世人只会等到您死掉才会确信您的苦衷、您的真诚、您的辛劳负重。只要您还活着,您的案子就是悬案,您只能接受世人的怀疑。如果确信世人会兴致勃勃地欣赏那种死亡场面,那就值得花费力气向世人证明他们不相信的东西,并使他们大吃一惊。但您自杀了,他们信与不信跟您没有关系了,反正您已不在人世,无法证实他们的惊愕和接受他们的懊悔,更何况他们的懊悔稍纵即逝,您总不能跑进每个人的梦中去参加自己的葬礼吧。为了终止疑神疑鬼,就得终止存在,干脆明了。

这样岂非更好?别人的冷漠使我们太痛苦了。“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一个姑娘对父亲这么说,因为父亲不让她嫁给油头粉面的求婚者。于是,姑娘自尽了。但父亲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他挺爱抛饵钓鱼的。三星期之后,照旧去河边,为了忘却,他这么说。他推算准确,真的忘掉了。其实发生相反的情况,倒是怪事一桩了。有人为了惩罚妻子一死了之,到头来反而把自由还给了她。这叫见怪不怪,但还是不见为好。省得别人说您的举动另有缘由。关于我的传言,我已经有所耳闻:“他自杀,因为不能忍受……”啊!亲爱的朋友,世人的创造力何等贫乏,总以为了断一生需要有个缘由,其实完全可以有两个缘由嘛。不,这装不进他们的脑袋。那又何必为了自己找到的理由而自寻短见,自我牺牲呢?您一旦死去,人家便会给您的死安上愚蠢或庸俗的理由。亲爱的朋友,殉道士,应当选择被人遗忘,被人嘲笑或被人利用,三者必居其一。至于被人理解,则永远不可能。

那么,咱们开门见山吧:我热爱生命,这是我实实在在的弱点。我非常热爱生命,以至于对生命之外的事物根本无法想象。如此这般渴求颇为平民,您不这样认为吗?贵族想象中的自我,总与本人及其生命保持一点距离。必须死就死,宁折不弯。至于我,又弯又曲,因为我继续自爱。唷,给您讲了这一切之后,您会以为我怎么了?厌恶自己?得了吧,我尤其厌恶别人。诚然,我清楚自己的过失,深感懊悔。但我继续将其遗忘,冥顽不灵,相当值得称道的冥顽不灵。与此相反,起诉别人倒是在我心中没有间断过。此话必然让您听着刺耳?您也许想这合逻辑吗?但问题不在于保持逻辑,而在于溜之大吉,尤其,哦,尤其在于避免审判。我不说避免惩罚,因为未经审判的惩罚是可以忍受的。况且,有个词儿可以保证我们的清白无辜,那就是“不幸”。不,关键在于逃避审判,逃避没有判词的审判。

然而,逃避审判谈何容易。现如今,我们随时准备对付审判,正像随时准备私通。但两者有差异,我们不必担心私通出纰漏。您若不信,不妨去侧耳细听海滨旅馆餐桌上的言谈,咱们那些好心的同胞一到八月份就要去海边治疗无聊。如果您还犹豫着下结论,不妨读一读当下咱们那帮伟人的文章,抑或观察一番您自己的家庭,必将一清二楚。我亲爱的朋友,万万不可给他们提供审判您的借口,一点儿也不给!不然的话,咱们就要粉身碎骨了,不得不像驯兽师一样谨慎小心。进笼子之前,若有什么不幸,无非就是刮胡子刮破了脸,而一旦进入牢笼,那就成了猛兽的美餐。我是突然领悟这个道理的,那天我突然起了疑心,或许我并不受人爱戴。从那之后,我变得疑神疑鬼。我流了一点血,却看见了血海,以为他们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与同代人的关系依然如故,表面上吧,其实已经微妙地显现出不和谐。我的朋友并没有变化。他们一有机会就吹嘘在我身边何其和谐安稳。但我只感受到不和谐,心烦意乱;感到自己脆弱地暴露在公众面前,接受他们的审判。我的同仁朋辈在我眼里不再是我习以为常的恭敬听众了。以我为中心的圈子打破了,他们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好像在法庭上那样。自从我担忧自己身上存在有待审判的东西,终于明白在他们身上就存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审判使命。是的,他们都在场,像以往那样,但露出笑容,或者不如说我觉得遇见的每个人瞧我时都面带暗笑。那个时期,我甚至觉得有人给我勾脚使绊,确实有那么两三回,我踏入公共场所时无缘无故绊倒了。甚至有一次仰天摔倒在地。我,身为笛卡儿主义的法国人,随即恢复理智,把这些磕磕绊绊归咎于唯一合理的天意,我的意思是说,归咎于偶然性。又有何妨,我照样满腹狐疑。

警觉一旦被唤醒,就不难发现敌人。先是自己的行当,其次是社交生活。有些人,我曾帮扶过,另一些人,我本该帮一把。总之这一切合乎常情,等我发现时也不太伤感。相反,让我感到困惑和痛心的,倒是要求承认我几乎不认识或根本不认识的人中间也存在敌人。我一直以为,我的天真坦率,我已向您列举过几个例子来证明,能让那些不认识我的人在和我常来常往之后情不自禁地喜欢上我。唉,并非如此!尤其那些只远远望见我一眼的人对我抱有敌意,其实本人根本不认识他们。没准,他们怀疑我活得充实饱满,自由自在沉溺于幸福之中:岂能原谅!成功的得意神态一旦流露出来,连驴子也会被刺激得发疯。另外,我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我由于没空拒绝了许多邀请。又出于同样的原因,过后就把谢绝给忘了。然而,邀请的人,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安排得这么满,于是对我的谢绝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不妨举个例子,女人终究使我付出了代价。我贡献给她们的时间是不会给男人的,而他们未必谅解。如何脱身呢?只有当您跟他们慷慨分享,您的幸福和成就才可得到他们的谅解。然而,为了得到幸福,就不该过多顾及他人。至此,出路全部堵死了。要么获得幸福而被审判,要么被宽恕而成为可怜虫。我受到了更多的不公:我因先前的幸福而被判有罪。我长久生活在普世和谐的幻象中,漫不经心,春风满面,岂料从四面八方朝我飞来的却是评判、利剑和嘲讽。到我引起警觉的那一天,清醒过来,却发现遍体鳞伤,一下子周身乏力。于是天下人竞相嘲笑我。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除非不食人间烟火者,我想说的是圣贤。唯一的防身武器是往肚子里灌水。于是,人们急于审判别人,为了不受别人的审判。又有什么法子呢?人最自然的想法是天真顺势而产生的,好像从本性顺流而出,那是自己无辜的想法。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大家都很像那个关在布森瓦尔德 的法国小孩,他执意向录事提交请愿书,而录事本人也是囚犯,登记了他的到访。一份请愿书?录事及其伙伴哈哈大笑:“没用的,小老弟,这里不搞请愿的。”法国小孩却说:“先生,请您弄明白,我的情况是例外。我是无辜的。”

我们人人都是例外。都想诉求点什么!每个人都不惜代价声称清白无辜,即便为此不得不控告全人类和指摘老天爷。您恭喜某人经过努力变得聪明或大方,不会让他太高兴。您若赞赏他天生高尚仁慈,他就心花怒放。与之相反,您若告诉一名罪犯,他犯罪并非出自本性也非因为性格,而是运气不佳造成的,他必定狂热地感激您。在当庭辩护时,他甚至会选择这个时刻哭泣。然而,天生的诚实和聪明并没有功绩,恰如天性引发犯罪肯定不比际遇引发犯罪要承担更多责任。可是,这帮骗子非要获得赦免,也就是说,推卸责任,厚着脸皮为天性申辩或者推脱那是意外情况,即使两者之间互相矛盾。关键在于: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的品德与生俱来,不容置疑,他们的过失是一时不幸造成的,永远只是暂时的。我对您说过,必须中断审判。既然难以中断,那要人既赞赏又原谅其天性,这事就颇为棘手了,于是人们一个个千方百计发财致富。为什么?您揣摩过吗?当然是为了权势!但首先因为有钱就可避免立即受审,把您从地铁的人群中拉出来,塞进镀镍的私家汽车,安顿您孤零零地住在大花园豪宅,安排您乘坐火车卧铺车厢,最后让您稳坐豪华办公室。亲爱的朋友,财富还不能宣告无罪,只是缓期执行,但有所获总是好的嘛……

尤其是朋友要求您真诚对待他们时,千万别信。他们只是想让您对他们维持好意,给他们一个从您的真诚允诺中汲取的额外担保。真诚怎么竟成为友谊的一个条件呢?不惜一切代价追求真相,这种爱好是一种激情,什么也不放过,什么也抵挡不住。这是一种恶癖,有时也是一种舒适,或一种自私。因此,倘若您落到这个地步,请别犹豫:不妨允诺实话实说,然后千方百计圆谎。您将满足他们深切的欲望,并向他们百分之二百证明您的好感。

我们极少信任比我们优秀的人,千真万确。我们宁肯躲避跟他们结交;反倒常常跟我们性格相似而弱点相同的人倾诉衷肠。我们既不希望改正也不希望改进:我们首先需要被判定为有缺陷。我们只恳求在自己的道路上被同情和被鼓励。一言以蔽之,我们希望不再被认为有罪,并且不用费力净化自己。既算不上玩世不恭,也够不上行善积德。既没有精力作恶,也没有精力行善。请问您是否知道但丁?知道,真的吗?哎唷。那您一定知道但丁在上帝与撒旦之争中承认有中立天使。他把他们放在灵薄狱。类似地狱的前厅。亲爱的朋友,咱们都在这样的前厅里。

总要有点耐心吧?也许吧,您说得对。应当耐心等待最后的审判。可是,咱们偏偏急不可耐,急得我不得不充当法官-忏悔者。不过,我首先应当处理好我的种种发现,了断同代人对我的耻笑。自从那一晚我遭到传唤,我确实被传唤了,我不得不应答或至少寻找答案。这并非易事,我久久徘徊。首先,这无休无止的笑声以及发出耻笑的人们应当教会我对自己看得更清楚,教会我最终发现我并非等闲之辈。请别笑,这个真相未必像看上去的那般初始。要在排除其他一切之后发现的真相,才称之为初始真相,仅此而已。

我对自己进行长久研究之后,发现了世人根深蒂固的双重性。于是,我拼命搜索记忆,领悟到谦虚助我出彩,谦让佐我制胜,德行帮我打压。我以和平手段打仗,又以无私手段觊觎一切。比如,我从不抱怨大家不记得我的生日;而旁人对我在此事上的审慎低调甚感惊讶,并带了几分赞赏。但我不怀功利之心的理由更加不事张扬:我热切希望被遗忘,这样就能自怨自艾。我明知这是个大日子,所以几天之前便开始戒备,刻意不外露任何迹象,以免引人注意,或者唤醒某人的记忆,我本来指望过他们记性不好(我是否有一天会动了念头,篡改家里的日历?)。我的离群索居一旦昭然若揭,我便可以沉湎于雄性的万般愁绪之中。

由此看来,我种种德行的正面也有其不够尊严的反面。从另一层意义上讲,我的缺点反而的确对我有利了。比方说,我为了隐藏我一生恶劣的部分,就不得不摆出冷峻的表情,而旁人却将其和美德之人的表情混为一谈,我的冷漠获得爱戴,我的自私在我的慷慨中登峰造极。就此打住吧:太多的对称类比有碍我的论证。其实,我装作清心寡欲,实则抵挡不住酒与色的诱惑!我看上去积极主动,活力充沛,而我的王国是床笫。我高呼忠诚,但窃以为,我爱过的人中没有一个到头来不让我背叛的。当然了,我一次次背叛并不妨碍我的忠实,我在一贯懒散中解决了一项重活,我从未停止出手相助邻居,因为从中能体会到其乐无穷。然而,重复做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于事无补,我从中得到的只是浅薄的慰藉。某些上午,我参与预审诉讼直到结束,所得出的结论则是我尤其精于蔑视。那些我最常出手相助的人是我最蔑视的。对那些睁眼瞎,我彬彬有礼,显露至善至诚的友爱,其实每天都朝他们脸上啐唾沫。

坦率讲,找到借口了吗?借口倒有一个,但太过混账,派不上用场。不管怎样,事出有因:我从未相信过人间事物需要认真对待。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动真格,除非它不在我所见的一切之内,除非我只不过将它当作儿戏,令人开心抑或叫人讨厌的儿戏。的的确确存在拼搏和笃信,但我从未理解过。我始终带着惊讶并有点怀疑的神态注视那些古怪的造物者,他们要钱不要命,为失去地位灰心丧气,或者为了家族兴旺发达慷慨献身。我更理解一个朋友了,他曾带头戒烟,凭着毅力居然成功了。一天早晨,他打开报纸,读到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并且获悉其威力令人折服,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踏进烟草专卖店。

想必,我有时候在假装认真对待生命。但很快“认真”本身让我觉得轻佻起来,而我只能继续力所能及地扮演我的角色。我扮演自己办事高效、聪明、清白、守本分、气愤、宽容、守望相助、诲人劝善……就此打住,总之,您已明白我跟这些荷兰人一个样子:人在心不在,我占着最大位置之时正是我魂不守舍之时。只有身处运动场和戏剧团时我才挥洒真正的忠诚和热情,因为在团里演戏是自娱自乐。上述两种情况都遵循了一个游戏规则,不是顶真的,按戏本演戏是闹着玩寻开心。如今依旧,一是周日人满为患举行比赛的体育场,二是我怀着无比热情喜爱的剧场,这两处是我感到世上唯一清白无辜的地方。

然而,一旦涉及爱情、死亡,以及微薄的工资,谁会认可这种态度合乎情理呢?可是怎么办?我想象绮瑟 的爱情只在小说或舞台上发生。我有时觉得垂死者是进入了自己的角色。而我那些穷苦当事人的辩驳总让我觉得似乎出自同一提纲。自此之后,既然跟我共处的人不能和我分享他们的利益,我也不再相信自己承担的义务了。我相当礼貌,也相当懒散,但足以在我的职业、我的家庭或我的公民生活中回报他们对我的期待,但每次也会因为某种心不在焉到头来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的全部生活都在双重特征中度过,我最严肃的行为往往是我最少介入的行为。说到底,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错上加错,而我最强烈抗拒的则是针对我以及周遭的审判,这就迫使我寻找出路了,难道不是吗?

有一阵子,我的生活表面上毫无变化,一如既往。我上了轨道,滚滚向前,好像凑巧似的,溢美之词纷纷朝我涌来。倒霉事应运而生。请记住:“人都说你们好的时候,你们就有祸!” 这家伙讲的是金玉良言!我可倒霉了!这不,机器开始失灵,时好时坏,莫名其妙走走停停。

正当其时,死亡的念头突然闯入我的日常生活。我盘算着离末日尚有几多,搜罗已故的同龄人。来不及尽责的念头一直折磨着我。尽什么责?根本不知道。坦率讲,我干的事值得继续下去吗?但也不尽然。其实有一种可笑的忧虑驱使着我:咱们不可能不坦承全部谎言就归天。不是仰对上帝,也不是面对上帝的使徒,我超乎其上,您懂的。不,是要对世人坦白,一个朋友或一位爱过的女友,坦承一切。否则,哪怕终其一生只隐瞒了一句谎言,一旦死了就无法挽回。谁也永远不会知道此事的真相,因为唯一知情者恰恰是死者,长眠于他的秘密之中。一个真相遭到如此绝对的封杀,这个想法曾令我眩晕。而今,顺带一说,我多少产生了微妙的愉悦。比如说,一想到唯独我一人知道人人刨根问底的事儿,一想到自己家藏一个物件让三个警察徒然奔走,纯属妙事一桩。好了,就此打住吧。当年我没找到秘诀,自寻烦恼。

自然而然,我抖擞起精神。一个人的谎言在千秋万代的历史中算得了什么,妄图把历史长河中一个拙劣的欺骗行径引入真理的光明之中,犹如一粒盐掉进大海,这是多么的自命不凡!我也自忖,躯体的死亡,据我亲眼所见来判断,其本身就是一种十足的惩罚,也可以把一切罪过赦免了。世人凭借弥留之际挣扎的汗水获得了拯救(也就是说,一劳永逸消亡的权利)。不管怎么说,苦恼反正与日俱增,死神死盯着我的床头,随着我起床,恭维之词如雷贯耳,却让我难受得如履薄冰。我觉得谎言随之有增无减,无以复加,弄得我永远不能照章办事。

终于有一天,我不再把持得住自己。我第一个反应是没有头绪的。既然我是说谎者,那我干脆表现出来,把我的两面性劈头盖脸向所有那些蠢货扔过去,而且要在他们发现我的两面性之前。我,被挑衅讲真话,我迎接挑战。为了防范嘲笑,我就设想看破红尘,贻笑大方。一言以蔽之,问题仍在于叫停审判。我很想把那些嘲笑者拉到我一边,抑或至少我站到他们那一边去。比如,我琢磨着在街上推搡盲人,暗自窃喜,那种意想不到的喜悦,进而发现我有部分灵魂其实对他们恨之入骨;我寻思扎破残疾人的推车轮胎,到工人干活的脚手架下痛骂穷鬼,到地铁里去扇婴儿的耳光。我梦想过这一切,却完全没有付诸实施,或许也干过一些类似的事儿,但也忘了。不管怎么说,正义这个词不入耳,令我莫名暴怒,但我在辩护词中又势必会使用它。但我公然忤逆人类精神来进行报复;我公开发表所谓揭露压迫的宣言,我宣称被压迫者是在压迫正人君子。一天,我在一家餐馆露天座位享用龙虾,一个乞丐来纠缠,我便叫来老板驱赶,并且为伸张正义的老板的说辞叫好。他说:“请别碍事。请设身处地为这些先生女士们想想吧!”我还要说,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我遗憾的是,不可能再像俄国农奴主那样行事,我欣赏他会同时鞭笞两类人,向他行礼的和不向他行礼的,因为两者皆大胆妄为,非惩戒不可。

我还记得更为严重的出轨行径。我正动手写一篇《警察颂》和一篇《砍头铡刀礼赞》,于是按时定点造访专门的咖啡馆,那里是我们这些职业人本主义者的聚集地。我良好的履历当然使我受到很好的接待。我进去之后,不动声色,没引人注意,我突然抛出粗话:“他娘的,谢天谢地!”抑或只说一声:“天哪……”您知道,我们这帮酒吧无神论者都是腼腆的初出茅庐者。我脱口而出的粗话耸人听闻,他们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乱作一团,一些人逃出酒吧,另一些人唠唠叨叨,愤愤不平,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各个痉挛抽搐,前仰后合,宛如淋过圣水的魔鬼乱成一团。

您大概觉得这很幼稚吧。不过,这类玩笑也许隐含更为严肃的道理。我决意搅乱游戏,是的,尤其摧毁溜须拍马,那种名声,一想起这样的名声,我便怒火中烧。“一个像您这样的人……”人家亲切地对我说,而我听了脸色煞白。我不再需要他们的尊敬,因为这份尊敬尚未普及,既然我都不能认同,怎么普及得了呢?那么最好不如为审判和好评一并披上可笑的外衣。无论如何,我必须释放使我窒息的情感。为了把肚子里的货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决意打破我在各处树立起的美好形象。这使我回想起一次座谈会,该是与年轻的见习律师举办的。律师公会会长介绍我时,溢美之词难以想象,我大为恼火,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开始演讲,既激情澎湃又热情洋溢,正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我可以毫无困难地交差了事。但我突然开始推荐大杂烩 作为辩论方法,我说了,不是现代宗教法庭使大杂烩臻于完善,现代宗教法庭既审判窃贼又审判正人君子,用前者的罪过攻击后者。而在这种情况下,律师恰恰相反,为了替窃贼辩护,就要论证正人君子有罪。在这一点上,我解释得丝丝入扣:

“假设我接受了为某个令人怜悯的公民辩护,比方说,一个妒火中烧的杀人犯。我会说:‘陪审团诸位先生,我们看到一个天性善良的人因为性邪恶而备受煎熬,他那愤怒的罪愆由此显得微不足道。相反,我处在法庭栏杆这一边,坐在律师席上,我从未善良过也从未受过骗,罪过岂非更严重?我是自由的,摆脱了你们严厉规定的约束,但我是怎样的人呢?我是太阳公民,类似天之骄子,也是淫荡的公山羊,怒发冲冠的埃及法老,懒散之王。我没有杀过人?想必还没有吧!但我是否听任有功绩的人去死而见死不救?也许吧。我没准可以重新开始。这一位,请瞧瞧,他将不会重新开始了吧:他还在为自己那么出色地完成工作而感到惊讶呢。’”我的这番言论在年轻同事心中掀起了一点波澜。过了会儿,他们决定一笑了之。好在我做结论时,振振有词地援引人性以及假定该有的人权。那一天,习惯依然是顽强的。

我一再说唐突话做出轨事,只是让公众舆论稍稍偏离了方向,却没有解除舆论武器,尤其是我也没有缴械投降。就我所遇见的,我的听众普遍表示出惊讶,带着有点抵触性的困惑,跟您表现得颇为相似——不,请别抗辩——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抚慰。瞧见了吧,责难自己不足以证明自己无辜,否则,我就是一只无罪的羔羊了。自我认罪还必须讲究某种方式,我花费了好多时间才调整得当,在自我完全弃绝之前还发现不了。至此,笑声仍在我周围回响,我凌乱的拼搏还不足以消除其中的善意以及几乎亲切的成分,这让我感到难受。

大海似乎在涨潮。咱们的船快开动了。瞧,白日将近;看,鸽群聚集在高空,争先恐后又互相紧挨,几乎连成一大片,天色暗淡下来。您是否乐意默默无言地品味这个相当凄惨的时辰?不?听我说话更有意思?您真老实。我现在很可能真的引起了您的兴趣。在解释所谓的法官-忏悔者之前,我应当跟您先讲一讲纵欲放荡和度日如年。

第五天

您搞错了,亲爱的,船走得好平稳。这不,须德海是一片死海,或几乎是死海吧。四面各方的海岸平平坦坦,笼罩在薄雾中,说不好源于何处,止于何方。故而,咱们的行驶毫无参照物,也不能估算航速。一直往前就是了,毫无变化。这不是什么航行,简直是在做梦。

当年在希腊半岛,我的印象正好相反。新的岛屿不断呈现在弧形水平面上。没有树的山脊勾勒出天际,岩石嶙峋的海岸凸显于大海波涛之上。没有任何朦胧感,在真切清晰的光照下,一切皆为方位标。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从不间断,我们的小船缓缓行驶,而我却觉得小船日日夜夜在清凉的波涛浪花之巅活蹦乱跳,充满欢声笑语,在滚滚白沫的簇拥下前进。从那时起,希腊本身在我体内某处漂移,在我的记忆边缘漂泊,不知疲倦……嗨!这不,我也漂荡起来啦,我也充满激情啦!亲爱的朋友,快止住我吧,求你啦!

哦,对了,您熟悉希腊吗?不熟悉?再好不过了!我要问的是,在希腊我们能干啥?首先必须怀着纯洁的心地。知道不,在那边,朋友在街上散步成双成对,手拉着手。确实,妇女待在家里,但见男人成熟有加,样子体面,蓄着胡髭,在人行道上庄严漫步,朋友之间手指紧勾着手指。在东方,有时也是如此吗?好哇!但请告诉我,在巴黎街头您会拉着我的手走路吗?嘿!我开玩笑呢。我们讲究举止,我们哪,低微的出身使我们故作高傲,弄得一身油垢。登上希腊诸岛之前,我们必须好好洗洗干净。那边,空气纯洁,大海宁静,享乐无暇。我们哪……

咱们乘坐这类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多么大的浓雾!好像我先前讲到纵欲放荡和度日如年便打岔了。是的,我会告诉您怎么回事。在我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在我竭尽傲慢不逊之后,在我因为种种努力皆徒劳而倍感丧气之后,我决定离开人类的社会。不,不,我并不寻找荒芜的岛屿,那已不复存在。我只是躲到了女人的身旁。您懂的,她们并不真正责备软弱,她们更试图让我们受辱抑或耗尽我们的精力。故而女人不是战士的奖赏,而是罪犯的报酬。女人是男人的休息处和避风港,而男人通常在女人的眠床上被捕。难道伊甸乐园给我们留下的不就是女人了吗?我心慌意乱之余,跑到我的天然避风港。我不再高谈阔论,而出于习惯,也要耍一下嘴皮子,但已缺乏创意。我犹豫着是否要供认不讳,生怕又蹦出几句粗话:我确实觉得,在这样的阶段我有情感需要。猥亵,是不是?反正我感受到一种隐约的痛楚,一种使我更加空虚的缺失,并促使我半推半就地做出一些承诺。既然我需要爱和被爱,我便自认为堕入情网了。换言之,我装糊涂。

我常常会惊讶于自己竟然提出了一个作为见过世面的人理应避免的问题。我听到对方提问:“你爱我吗?”您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通常习惯回答:“你呢?”如果我回答是,就背负了超乎真实情感的承诺,如果我敢说不,我就有不再被爱的风险,从而不胜其苦。我期望从中得到安宁的爱情越是受到威胁,我就会向女伴索求更多。于是,我需要愈发明确的许诺,到头来苛求我的心具备愈发宽阔的胸怀。就这样,我对一位迷人的小傻瓜产生了虚假的恋情,她精读细品言情刊物,侃侃而谈爱情,坚定笃信,活像个知识分子宣告社会不存在阶级之分。这种笃信,您不会一无所知,充满诱惑。我也试着谈论爱情,最后连自己都信了。直到她成了我的情妇,我才明白言情刊物教人谈情说爱,却不教人做爱,我爱上的是一只学舌鹦鹉,却要跟一条蛇睡觉。于是,我到别处去寻找书本允诺的爱情,我从未在生活中遇见过这种爱情。

然而,我缺乏训练。我唯独爱自己三十余载。怎么有望失去这样一个习惯呢?我没有丢掉这个习惯,依然是个对艳情有欲望而没有行动的人。我连连许下承诺,同时结下几段情缘,正如其他时候,我有好几段男女关系需要维护。比起之前那个美好的、冷漠的我,这样的我对别人造了更多的孽。我对您说过吗,我那个鹦鹉小姐绝望之余决意饿死?幸好我及时赶到,耐着性子握住她的纤手,直到有人接班,一位头发灰白的工程师,刚从巴厘岛旅游归来,此公宛如她心爱的言情周刊中的主人公。无论怎样,我离心荡神驰还远得很,也正如人们所说,我永远甭想在情欲中得到赎罪,我只是加重了罪愆,误入了迷途。因此,我对爱情厌恶至极,甚至有几年一听到《玫瑰人生》 或《绮瑟爱情的死亡》 就情不自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于是,我试图以某种方式弃绝女色,过一过清心寡欲的生活。何况,女人对我的友情,于我足矣。但这意味着放弃爱情游戏。性欲之外,女人令我厌烦得无以复加,同样显而易见的,我也令她们厌烦之极。没有游戏,就没有戏可演,想必就落入了实处。但亲爱的朋友,真相令人厌烦。

我对爱情和贞洁绝望之余,终于想起唯余恣意狂欢完全可以替代爱情,消弭耻笑,恢复安宁,尤其使人长生不老。深夜,闹到似醉似醒的程度,躺在两名女子中间,发泄了全部兽欲,希冀不再是折磨施虐,听明白了吧,精神统治古今各代,生活痛苦一去不复返。某种意义上,我始终生活在放荡纵欲之中,却从未间断追求长生不老。一则本性难移,也是我和你提过的自爱自尊的结果。是的,我想长生不老想得要命,我太爱自己了,不能不渴望我所爱的宝贵对象永不消失。清醒状态下,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不会认为有正当理由让一个淫荡的恶棍长生不老,所以我只能寻求长生不老的替代品。正因为渴望长生不老,我跟婊子睡觉,夜夜痛饮。早晨醒来,自然满嘴死亡的苦涩味。不管怎样,先前毕竟飘飘欲仙了好几个小时。我斗胆向您承认吧?我如今依然柔情满怀地记得在一家龌龊的夜总会度过的某些夜晚,我在那里遇见了一名变装舞女,她对我恩爱有加,我颇感庆幸;为了她的面子,我居然有一晚跟一个好吹牛的乌龟王八蛋大打出手。那时我夜夜在酒吧柜台边徜徉,在这极乐之地的灯红尘垢中,像江湖游医那般信口雌黄,痛饮狂欢。我等待黎明,终于倒在我的公主从不整理的床上,她在机械地纵欲寻欢之后,即刻呼呼大睡,没有过渡。朝阳渐渐照亮这块沦落风尘之地。我起了床,呆头呆脑,待在灿烂的晨曦中。

应当承认,酒精和女人给我提供了与我相匹配的唯一慰藉。我向您泄露这个秘密,亲爱的朋友,不必害怕,体验一番。您将体察到,真正的放荡是解放性的,因为它不产生任何义务。人在放荡中只占有自己,故而放荡是那些高度自恋自爱者所偏爱的消遣。放荡是一片弱肉强食的丛林,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尤其没有承诺,也没有即刻的惩罚。执行丛林法则的地方是与世隔离的。世人进入的同时把恐惧和希望留在了丛林之外。 这里并不是非要交谈不可的;人们来寻觅,不说话也能到手,是的,甚至经常不必付钱。啊!请您让我向那些素不相识过后就被遗忘的娘们致以特别的敬意,她们当时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如今,在我怀念她们的记忆中还依然掺杂着类似敬意的情感。

不管怎样,我毫无节制地解放自己,甚至住进一家人称罪孽深重的旅店,跟一名老牌妓女和一位上流社会的姑娘生活在一起。对前者,扮演乐意效劳的骑士,对后者,使她了解某些必须面对的事实。可惜,那妓女有强烈的市侩天性:她居然同意为一家报纸写回忆录,这是一个所谓思想摩登的教派创办的刊物。姑娘这一方,为了满足自己脱缰式的天性,施展了杰出天赋,结婚了事。而我自己呢,也不无自豪地被一视同仁地接纳进了一家当时为世人诟病的男士公会。此事姑且从略不谈吧。您是知道的,即使非常聪明的人也会因为比旁人多喝一瓶酒而得意洋洋。我终于可以在这种称心如意的善意放荡中找到安宁和解脱,但还是在逸乐中碰到自身的障碍。我的肝脏突然经受不住打击,疲顿不堪,可怕之极,迄今还纠缠着我不放。我扮演长生不老之人,可几个星期之后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是否能苟活到第二天。

这次体验的唯一益处,在我弃绝夜间矜功自伐后,是我的日子过得不怎么痛苦了。疲劳折磨我的躯体,同时侵蚀我体内很多的生命点。每次纵欲削弱了活力,也减缓了痛苦。放荡无关癫狂,这和我们的认知相反。它只是长眠。您想必注意到了,饱受妒忌之苦的男人最迫不及待的莫过于跟他们认为不忠的女人睡觉。他们决意验证一番自己的心肝宝贝是否忠贞不渝。俗话说,他们要占有她。但事毕之后,他们就不怎么嫉妒了。肉体的嫉妒既是想象的结果,也是对自身的判断。常人把自己在相同情况下的丑恶想法也加诸情敌身上。好在享乐过度削弱了想象力和判断力。于是,痛苦和阳刚同眠,始终如一。出于同样的道理,少年有了第一个情妇就会丢下先天的不安,而某些婚姻其实是行政化的放荡,如同单调的柩车同时拉走了大胆妄为和创意翻新。是的,亲爱的朋友,布尔乔亚的婚姻把我们的国家搞得像穿了拖鞋似的懒散拖拉,不多久就会推向死亡之门。

我夸大其词了吗?没有,但我离题了。我只是想对您说,我从这几个月狂饮中受益匪浅。我生活在雾中云里似的,笑声也变得喑哑,以至于最后不再觉察得出来了。冷漠本来就已经占据我身心很大的地盘,不再节制地扩大其僵化。再无激情了!脾气平和了,抑或不如说根本没有脾气了。患结核病的肺叶痊愈的同时也干枯了,也慢慢让幸运的主人窒息了。因此,我平静地在治愈中迎接死亡。尽管我的名声因辩护词出了偏差而受到很大的损害,我依然操持旧业为生,不过正常执业还是受到了混乱生活的干扰。有趣的是,我注意到别人更乐意责难我出言挑衅,而非我夜生活纵欲。然而,我在辩护中有时把上帝纯属当作口头咒语,确实导致我的当事人存有戒心。他们大概害怕上天照管他们的利益很可能不如一个在法典上无懈可击的律师那样有把握吧。由此可得出结论:我引证天神,说明我对天国的愚昧无知,其实只有一步之遥。我的主顾迈出了这一步,于是本律师事务所逐渐门可罗雀。我仍时不时出庭辩护,每当忘却了我不再相信自己的说辞时,反倒辩护得很好。我由发自肺腑的声音引领,随之入胜;不像过去那样悬在空中翱翔,好像是稍稍离开地面,掠地飞行。末了,除了职业需要,我很少见世面了,只维系一两名心力交瘁的老相好。偶尔参加纯友谊的晚会,不掺合性欲,差别仅在于,我要强忍厌倦,几乎听不进别人跟我说的话。我胖了一点,终于可以相信危机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衰老而已。

然而有一天,我邀请一位女友旅行,并没有告诉她是为了庆祝我痊愈。我乘上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自然选择待在甲板上。突然我瞥见铁青的洋面上有个黑点。我即刻转移视线,心却怦怦直跳。当我强迫自己凝望时,那个黑点消失了。当我又瞥见时,几乎要惊呼,愚不可及地想喊救命。其实是轮船丢下的一块残物。可是,我不能见到它,禁不住马上想起一名溺死者。于是我逆来顺受地悟出,恰如人们接受了一个早已知晓的念头,几年前在塞纳河上,我身后的那一声呼喊,顺着河流奔向芒什海峡,然后马不停蹄地漂流全球,通过无尽的大洋,直到某天与我相会。我还悟出,这名溺死者还会继续在大海和河流等我。总之,不管在哪儿都会出现我的洗礼苦水。请看,咱们不也是待在水上吗?在平坦的、单调的、无边的水面上,海的边缘则与陆地混然连成一片,不是吗?何以见得咱们即将到达阿姆斯特丹?我们永远走不出无边无际的圣水盆哪!请听!您没听见渺无踪迹的海鸥嘶鸣吗?倘若是在朝我们呼唤,那么究竟呼唤什么呢?

当年在大西洋上呼唤的也是同一批海鸥,那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没有痊愈,始终被挤在一个角落,必须将就着顺应。荣光的岁月结束了,狂热和疯癫也已告终。必须屈服,认罪。必须过一过地牢的生活。对了,您不知道什么是地沟牢房吧,中世纪的人们称之为地牢。一般来说,您被人家一辈子遗忘在里面了。这种小牢房有别于其他牢房,体积尺寸精打细算:高不足让您站直,宽不让您躺平,您不得不采取十分尴尬的姿势,身体斜卡着过日子;睡着就跌倒,熬夜就蹲下。亲爱的朋友,如此单纯的新发明是需要点天才的。这么个说法,我是掂量过的。日复一日,通过使全身关节僵硬,让犯人知晓他是有罪的,清白无辜的人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舒展四肢。您能想象一个习惯攀登高峰和乘坐头等舱的人被关进这等囚笼吗?什么?能否活在这等囚笼而又是清白无辜的呢?不可能,坚决不可能!否则,我的推理就失败了。让清白无辜的人像驼背那般苟活,我拒绝这种假设,一秒钟也不考虑。此外,我们无法确定他人的无辜,却能斩钉截铁地肯定人人有罪。每个人都在见证所有其他人的罪行,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的希望。

请相信我的话:宗教一旦宣扬道德和宣判戒律就不对劲了。创造犯罪和惩罚犯罪无需上帝,我们自助便好,有我们的同类足矣。您提起最后的审判。 请允许我深怀敬意地嗤之以鼻,毫无畏惧地恭候着:我经历过更恶劣的审判,那就是人间审判。对世人而言,不存在酌量减刑情节,即使出于良好动机也归咎为有罪。有个国家的人为了证明自身是地球上最伟大的,最近想象出“唾牢房”。您至少听说了吧?一个水泥墩,囚徒站着不能动弹。坚固的牢门将其锁在里面,高至颚下,因此只能看得见他的脸,每个看守经过时向他的脸肆意吐口水。囚徒卡在囚牢里,不能擦拭唾沫,尽管被允许闭上双眼,这倒是真实的。怎么样,亲爱的朋友,这是人类一大发明吧。创作小小的杰作,世人不需要上帝。

那又怎么样?这么说吧,上帝唯一的用途是保障无辜。而我,不如把宗教视为一座巨大的洗衣厂,况且已经是一座巨大的洗衣厂了,不过时间很短,仅三年而已,就不叫宗教了。此后肥皂短缺,我们彼此脏兮兮的,并相互擤鼻涕。大伙儿全是懒虫,全体受罚,互相吐唾沫惩戒。嘿!一起吃苦头!一起争先恐后大唾特唾,如此而已。我给您讲个大秘密,亲爱的,别再等末日审判了。其实每天每日都在审判呢!

不,这算不了什么,我在这该死的潮湿环境中有点儿哆嗦罢了。我们到了。您先请。不过,请您再待一会儿,陪陪我吧。我还没讲完,必须讲下去。但讲下去又很困难。请注意,您知道为什么把他钉上十字架吗?那一位,您此刻没准儿已经浮现脑海了吧?得了,这档子事儿可有一大堆的理由哪。要谋害一个人,总有道理。相反,要名正言顺找出让他活着的理由却很难。这就是为什么犯罪总找得到律师,而无辜仅仅是有时候。关于那骇人听闻的临终待毙 ,人类在两千年间已经说出许多理由,但有一个重要理由,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仔仔细细地将其隐瞒。真正的理由,他是知道的,他并非完全无辜。如果说他不至于背负别人控告的那么重的罪状,他还是犯了罪,哪怕并不知情。况且,他真的不知情吗?毕竟他是罪行的缘由,他理应听说过某起对无辜者的屠杀。正当耶稣的母亲把他带到一处安全地点时,犹太儿童在被屠杀,为什么其他儿童全被杀了?莫非因为他的缘故?他当然不愿意。那些嗜血成性的大兵,那些被砍成两段的儿童,让他诚惶诚恐。然而,像他这样的人物,我肯定他不会遗忘的。这种痛心疾首,从他所有的行为举止中猜得出来,难道不是无法医治的悲怆,因为他听得拉结 夜夜通宵达旦在哀嚎自己的孩子们,拒绝安慰?悲号在夜空升起,拉结呼唤因他而被杀的孩子,他却还活着!

既然他知道,他洞彻人间一切事理——啊,谁会相信让别人死而自己不死并非一桩罪行!——日夜面对自己无辜的罪孽,对他而言,变得太难自持和继续下去了,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自辩,一死了之,这样就可以不用独活,抑或到别处去,也许能得到支持。他没有得到支持,心里也有怨。末了,为了终结一切,他被查禁了。是的,我认为是第三位福音书著者开始删除他的怨言。“你们为什么把我抛弃了?”这是反抗的呼声,不是吗?得了,拿剪刀来!此外请注意,如果路加 什么也没删除,几乎不会引人注目;不管怎么说,无关紧要吧。因此,审查者在嚷嚷他禁止的东西罢了。人间秩序也暧昧不明白。

被审查者毕竟没能存活下来。而我,亲爱的,我知道在说什么。有过一阵子,每一分钟我都不知道怎样捱到下一分钟。是的,人们尽可以在这个世道上大肆挞伐、装爱卖情、折磨同类、登报自我炫耀,抑或只是一边打毛衣一边说邻居的坏话。但在某些情况下,照旧继续生活,一味照旧活下去,此乃超人之行径。他,并非超人,您尽管相信我的话。他喊出自己的临终痛苦,所以我爱戴他,老朋友,他死而不知。

不幸的是,他把我们抛下了,孤零零的我们不管发生什么也得继续活下去,即便我们蹲在地牢中,轮到我们知道他所知道的,却不能做他所做到的,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去。自然有人千方百计借鉴他的死来自助 一下。不管怎样,如下说法不啻出自天才:“你们并不光彩呀,好吧,这是事实。也罢,那就不谈细枝末节了。上十字架吧,一了百了。”但现在攀登十字架的人太多了,只是为了让人远远观望,即使为此不得不践踏一下早已待在十字架上的故旧。太多人舍弃慷慨奉献而实行施舍。哦,不公道!对他不公道,令我心如刀割!

这样吧,让我重操律师旧业,充当辩护。请原谅,请体谅我的苦衷。瞧,隔几条街那边有个博物馆叫做“耶稣基督供在阁楼”。想当年,这里的人把他们的骸骨放在屋顶室。有什么办法,这里的地下室会被水淹。不过,现如今,请您放心,他们的天主不在屋顶室也不在地下室。他们把他高悬在法庭之上,将他深藏心底隐秘之处,他们敲槌子,尤其是审判,以他,天主的名义。他们对道德败坏的女人和和气气地说:“我也不想判你什么罪呀!”不如这么说吧,他们定罪,他们不免诉任何人。以天主的名义,喏,你的账单。天主?我的朋友,天主才不这么苛求呢!天主只要求世人爱他,别无他求。当然有人爱他,特别是在基督徒中。但屈指可数。天主老早就预见到了,他可有幽默感了。彼得,您知道的,胆小鬼彼得,就这么背弃了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真的,彼得他太过分了。天主,他却玩了个文字游戏:“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 上。” 这句讽刺话很尖锐,您不觉得吗?这帮人,他们才不在乎呢,依旧洋洋得意:“您瞧,他早已说过!”天主确实早已说过,对问题了如指掌。然后挥袖扬长而去,任凭他们审判和定罪,嘴里念叨宽恕,心里却在判决。

不能说不再有怜悯了,不,老天爷,我们还在不停地讲怜悯。只不过不再宣告任何人无罪。面对死去的无辜,法官蜂拥而上,拥护基督的和反对基督的都有,况且他们都是一路的,双方会在地牢谅解讲和。不应该光责难基督徒,其他非基督徒也有份。这座城市的房屋有那么一座曾庇护过笛卡儿 ,您知道变成什么了吗?变成疯人院了。我们这些人,自然不得不下水入伙。您觉察到我什么也不放过,您也一样吧,我知道您的想法也八九不离十,咱们彼此彼此。从此,咱们都是法官,彼此都有罪,面对面互相审判,以丑恶的方式充当基督,一个接一个上十字架,而自己始终莫名其妙。至少我们将会登上十字架,倘若我,克拉芒斯,没有找到出路,没有找到唯一的解决办法,终将真相大白……

不说了,到此为止吧,亲爱的朋友,不必担忧!咱们就此分手吧,已到我家门口了。孤身独居,外加疲乏,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先知了。反正我就是这副德性:逃亡 于荒漠,躲在乱石、大雾、污水的野地,成了平庸时代的空头先知先觉,与救世主不搭界的以利亚 ,浑身高烧,满肚酒精,背靠发霉的大门,手指指向低矮的天空,痛骂那些不能忍受审判而无法无天的世人。亲爱的朋友,他们不愿意受审,这是全部问题之所在。信奉某种法律的人并不怕受审,而会重新将其置于他信奉的秩序之中。但人类的至极痛苦在于被审判时无法可循。我们正处于这样的痛苦中。法官丧失了习以为常的约束,任凭巧合摆布,大刀阔斧,迅速了事。如此这般,岂不该试一试比他们走得更快?大乱世。先知先觉和江湖郎中层出不穷,在大地变得荒芜之前,他们带着一部好法律或一个无可指摘的组织,匆匆忙忙赶上趟。幸亏,我赶上趟了,我!我是始与终 ,我宣布法律。总之,我是法官-忏悔者。

好吧,好吧!我明天跟您讲讲这份好差事意味着什么。您后天就要动身走了,倒是挺紧迫的。您若愿意,来我家吧,您按铃三次即可。您将返回巴黎吗?巴黎很远,巴黎很美,我并没有忘记巴黎。我记得巴黎的黄昏大约在此季节的景色。干燥的夜幕降临到雾蓝色的屋顶之上,城池低鸣,塞纳河仿佛溯流而上。我在街上游荡。现在,他们也在徜徉,我一清二楚!他们闲逛,佯装急忙赶去跟倦乏的女人做一处,回到那个朴素的家……啊!我的朋友,您是否知晓孤独的生物在大城市游荡是怎么回事?

第六天

不好意思,躺着接待您。有点儿发烧,根本不要紧,用刺柏酒治就好了。这么发病,习以为常。我猜是疟疾引起的,当年做教皇时染上的。不,半真半假的玩笑。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的叙述确实真假难辨。坦白说,您的想法有道理。我自己呢……您瞧,我周围有位仁兄把人分成三种:第一种人宁愿什么也不隐瞒,胜于被迫说谎;第二种人宁愿说谎,胜于什么也不隐瞒;第三种人既喜欢说谎又喜欢秘密。我让您来选择最适用于我的类别。

说到底有何要紧呢?谎言最终不也处于真理的道路上吗?我的故事或真或假,不是一个个全部通向相同的结局吗?不也具备雷同的含义吗?那么,我的故事或真或假有什么要紧,反正在两种情况下,都成了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有时候,观察说谎的人比说实话的人更透彻。真理仿佛阳光,使人目眩。谎言则相反,犹如美丽的晚霞,使万物夺人眼球。总之,信不信由您,反正我在一所俘虏营曾被任命为教皇。

请坐吧。您瞧瞧这间屋,空空如也,确实空无,但整洁。一幅维米尔 的画,没有家具,没有锅碗瓢盆。也不再有书籍,我停止阅读好久了。从前,我家里到处是读了一半的书。很恶心,像是咬了一口肥鹅肝就此扔掉。我不再喜欢忏悔录,忏悔录作者写作尤其是为了避免自我忏悔,拒不讲述他们心知肚明的事。当他们声称要交心坦白之时,正是他们素怀戒心之际,人们要给尸体化妆打扮了。请相信,我是内行。长话短说吧。书籍不要了,无需之物也不要了,只留下最起码的必需品,利落、光亮得活像一口棺材。瞧这些荷兰床,硬邦邦的,铺了雪白的床单,人们死在里面,裹上了被贞洁熏过的裹尸布。

您对我充当教皇的遭遇很好奇吧?再平淡无奇不过了。我有力气讲这事儿吗?有的,高烧似乎退下去了。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当年在非洲,托隆美尔 的福,战争如火如荼。我没有卷入战争,请放心。我早已与欧战割断了。当然我也被征了兵,但从未见过战火。从某种意义上说,蛮遗憾的,否则也许会改变许多事情,是吧?法国军队不需要我上前线,只需要我参加撤退。后来我回到巴黎,德国人也在了。我起了念头想去参加抵抗运动,人们开始谈论这事,而我差不多在同时发现自己已经是爱国者了。您在笑?您错了。我是在夏特雷地铁站发现自己是爱国者的。一条狗在迷宫似的地铁站内迷路了。但见那狗,个头儿大,毛发硬直,一只耳朵受了伤,双眼透着愉快,蹦蹦跳跳嗅着行人的腿肚。我历来喜欢狗,一往情深。我爱狗,因为狗始终宽恕为怀。这条狗看见我的招呼,踌躇一下,明显动了心,离我几米远就热情摇尾。此时,一名德国士兵轻捷地走过我身边,赶到狗前,伸手抚摸狗头。但见那畜生没有一丝犹豫,以一如既往的热情跟上主子的步伐,一起消失不见了。按我当时对德国士兵产生的气恼和愤怒来看,不得不承认我的反应是爱国的。假如那条狗跟法国老百姓走了,我什么想法都不会有。但想到这头可爱的畜生成了德国某团的吉祥物,我便不由得火冒三丈。因此,这个测试颇有说服力吧。

我去了法国南方,打听抵抗运动情况。但到达后一打听,便犹豫不定了,觉得这档子事儿有点疯狂,说白了,是浪漫之举吧。我尤其认为地下行动不符合我的气质,也不适合我登高一抒胸怀的意趣。我似乎会被要求待在地窖里织毯子,傻等粗鲁汉子把我撵出去,先把我的织毯拆掉,然后把我拖到另一处地窖给活活打死。我佩服这些投身地下英雄活动的人们,但我不能模仿他们。

于是,我转往北非,隐约想过要去伦敦。到了非洲,形势却不明朗,我觉得对立的党派各自都有道理,我就不表态了。从您的神色看出,按您的想法,我跳过了有意思的细节。好吧,对您这样的有识之士进行过判断之后,我长话短说,是为了让您更准确地抓住要领。不管怎么说,我最终到达了突尼斯,一个温柔的女伴给了我一份工作。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性,经营电影事业。我跟着她在突尼斯生活,直到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才得知她的真实职业。就在那一天,她被德国人逮捕了。我也被捕了,但并非有意为之。我不晓得她后来怎么样。至于我,他们没有伤害我,在万分焦虑不安之后,我才明白主要是出于某种安全措施。我被囚禁在的黎波里 附近一座集中营,待遇恶劣,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口渴以及物质匮乏。恕不详述。我们这代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孩子,不需要图画就能想象得出那种地方。一百五十年前,人人面对湖泊和森林满怀柔情,感叹山光水色。现如今,我们则有的是监牢抒情。我信得过您,只需增添几个细节:炎热、直射的阳光、苍蝇、沙地、缺水。

同伴中有个年轻的法国人,他信教。是的!简直是一则童话。杜·盖克兰 那样的人物,如果您愿意这么类比的话。他从法国潜入西班牙去打仗,天主教将军 把他关进牢房,鹰嘴豆在佛朗哥的集中营里可是受到过罗马祝圣的呀,我敢这么说,由于豆子难以下肚,他陷入了深深的忧伤。无论是非洲的天空,他后来流落到此,还是集中营的娱乐活动,都无法使他摆脱郁郁寡欢。然而,他的思考,加上非洲的阳光,令他有点脱离了正常状态。一天,在熔铅般滚烫的帐篷下,我们十几个人在苍蝇嗡嗡声中气喘咻咻,而他再次抨击他所谓的罗马人。他好几天没刮过大胡子了,神色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赤裸的上身汗水涔涔,十指像弹钢琴似的轻叩两边显眼的肋骨。他向我们宣告,必须有个新教皇,与不幸之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在教皇宝座上祈祷,并且越快越好。他愣怔着眼睛,一边摇头晃脑,重复一遍又一遍:“是的,越快越好!”然后,一下子平静下来,声音沮丧地说,必须从我们中间选出来,选出个完人,既有缺陷又有美德,向他发誓对他唯命是从,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确保所有人活下去,包括自己和他人,也就是我们这个痛苦的命运共同体。

他问道:“我们中间谁的弱点最多?”我开玩笑地举起手指,岂料唯有我举手。“好,就由让-巴蒂斯特担当。”不,他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因为我当时用了化名。他宣称至少像我这样毛遂自荐也算得上最大的德行,于是建议推举我。其他人都赞同,虽说视同儿戏,但也带着一丝严肃。事实上,是杜·盖克兰把我们镇住了。我自己,切实觉得我不是完全在开玩笑。我首先觉得这位小先知言之成理,然后加上火辣辣的太阳、累死人的劳役、抢水之战……一言以蔽之,我们浑身上下不舒服。不管怎么说,我行使教皇职权好几个礼拜,并且越来越一本正经。

何谓教皇权力?老天爷,我担任类似小组长或支部书记的工作。反正,其他人,甚至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都习惯服从我。杜·盖克兰生病,我行圣事减轻他的病痛。于是,我发现当教皇也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容易,我昨天又想起了这点,在我对法官以及我的同胞嗤之以鼻之后。集中营里,水的分配是大问题。团团伙伙不少,有政治团伙,也有宗教团伙。每个团伙总会优待自己人,我也不能免俗,这算是小小的特权。即使在团伙内部,我也无法保持完美的平等。我根据同志的状况,或他们必服的劳役,我照顾一下某某或某某。如此区分,后果不堪设想,您完全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我现在真的累了,不想回顾那个年代了。这么说吧,我终于把事情做绝了:就在那天,我喝了属于一个垂死的同志份额的水。不,不,他不是杜·盖克兰,我以为他死了,他自暴自弃。倘若他还在世,出于对他的爱,我或许会坚持一些时候,因为我爱他,是的,我爱他,至少我有这种感觉。然而,我喝了这份水,这是确定的,因为我让自己相信别人需要我,胜于这位反正即将死去的人,我应当为他们而自保。亲爱的朋友,历来的帝国和教会就是这样在死神的阳光庇佑下诞生的。我想把昨天的论述略微修改一下,我要和您提一提我在论述时产生的伟大观念,我现在都分不清昨天的那番话是我亲自经历的还是做梦见到的。我的伟大观念是,应当原谅教皇。首先,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原谅。其次,这是唯一凌驾于教皇之上的方式……

哦!您把房门关严实了吗?是的?请检查一下。不好意思,我有门闩情结。入睡时分,我总吃不准是否插上了门闩。我每晚都得起来检查一下。对什么都不放心,我对您说过。别以为这种门闩焦虑在我是一种担惊受怕的财主反应。我从前住的套房从不上锁,连汽车都不上锁。我不把金钱捂得紧紧的,我不在乎自己拥有的财物。说真的,对自己的财富,还颇感几分羞愧。我在社交界演讲时,也坚定地唱过高调:“先生们,财产就是谋害!” 我的胸怀还不够广阔,尚未跟一个当之无愧的穷人分享财产,我听凭盗贼任意支配,希望由偶然来匡正不公不义。如今,反正我一无所有,也就不担心人身安全了,却担心起自身和精神状态。我也坚持闭门谢客,在这封闭的小天地里兼国王、教皇、法官三职于一身。

对了,请打开这壁柜。瞧见这幅画了吗?您认不出来了吗?就是《廉政的法官》。您没冷不防吓一跳?看来您的文化修养有漏洞?您要是读报,就会想起1934年根特的圣巴夫主座大教堂发生过一件盗窃案:凡·艾克的杰作《神秘羔羊之爱》 中的一幅被盗了。这幅画叫《廉政的法官》,画的是法官们骑马来瞻仰神圣的羔羊。后来有人以一幅杰出的复制品作为替代,因为原作一直找不回来。喏,这就是原画。不,我与作案毫无关系。墨西哥城酒吧的一位常客,就是您那天晚上瞥见的,有一个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以一瓶酒的报酬把这幅画卖给了大猩猩老板。起先我建议大猩猩老板把它挂在显眼处,挂了好长时间。正当别人满世界找画时,谁料得到我们那些笃信的法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墨西哥城酒吧,高踞于醉鬼和拉皮条的头上。后来,大猩猩按我的要求,把画一直存放在这里。他有点儿不乐意这么做,但我给他讲清原委之后,他害怕了。从此,这些可敬的法官只和我一个人为伴了。您已经注意到酒吧柜台上方法官留下的空白。

我为什么不把这幅画物归原主呢?啊!啊!您有警察般的条件反射。您!万一有人最终觉察这幅画失落在我家,我来告诉您我将如何应付预审法官:第一,因为画不属于我,而属于墨西哥城酒吧老板,他受之无愧,如同根特大教堂主教;第二,从《神秘羔羊之爱》前面走过的人川流不息,谁也识别不了是原作还是复制品,故而谁也没有因我的过失而受损;第三,我以我的方式说了算,有些假法官被推举出来受人吹捧,唯独我认得出真法官;第四,我因此有幸入狱,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令人垂涎的念头;第五,这些法官是去和神圣的羔羊约会,而羔羊和无辜已不复存在,因此窃画大盗成了行使正义的无名工具,还是别阻挠为上策。最后,现在这么操作,我们倒井然有序了。公正终于与无辜分道扬镳,无辜上了十字架,公正进了壁柜,我获得了自由天地,可以按我的信念工作。我能够问心无愧地从事法官-忏悔者这项艰难的工作了,我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矛盾,是时候了,既然您要离开了,不妨对您直说这是什么差事。

请允许我坐直身子,以便呼吸顺畅。哦,我好累!请把我的法官锁严实了,谢谢。法官-忏悔者这个职业,正是我当前在履行的。通常,我的事务所设在墨西哥城酒吧。但伟大的天职延伸到工作地点之外。甚至在床上,甚至发高烧,我都在工作。况且,这份工作不是操办的,是靠时时刻刻表现出来的。别以为我絮絮叨叨五天只是为了寻开心。否!从前我讲了相当多的话,等于什么也没说。现在我的发言有的放矢,我发言时考虑到要阻止讥笑,避免本人被审判,尽管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出路。逃脱受审的最大障碍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最先跳出来自我定罪吗?因此,一开始就必须不分轩轾地将判决扩及全体,把判决先掺水后搅和。

对,一开始就定下原则,不原谅任何人,永不原谅。我不承认良好的意愿,拒绝值得尊重的错误,否定失足,不采纳可减轻罪行的情节。我这儿,不祝福,也不宽恕。做加法,只有加法,然后宣告:“总共这么多花样。您老兄是心理变态、好色之徒、说谎成性、鸡奸老手、‘江湖’艺人 ,等等。”不一而足,也就这么干脆。在哲学上如同在政治上,我赞成否定人类无辜的一切理论,并且拥护把世人视为罪人的一切实践。最亲爱的朋友,不妨把我视为奴役的开明拥护者。

说实话,没有奴役,就没有最终解决办法。我很快就心知肚明了。从前我把自由挂在嘴上,再把自由延伸到早餐涂黄油的面包片上,咀嚼一整天,我行走在人间,透出一股浸透自由的清新气息。谁跟我顶撞,我就把这个堂皇的字眼猛击过去,为自己的欲望和权势效力。我在床上喃喃有词,传到熟睡的女伴耳畔,利用这个词把她们甩掉。我悄悄说出这个词……算了,我太激动了,失去了方寸。但毕竟有时也把自由派上了更为无私的用途,甚而至于,看我有多么天真,捍卫过自由两三次,自然谈不上为之献身,但依然冒了几分风险。应当原谅我这些不慎之举;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不知道自由并非一种奖赏,更不是喝香槟酒庆贺的一枚勋章。更何况,自由不是一份礼物,也不是满足您口腹之欲的一盒美味可口的甜食。哦,不是的,相反是一种苦役,一次长跑,十分孤独的、极度疲劳的长跑。没有香槟酒,没有朋友温柔地看着您向您举杯庆贺。孤独一人,在郁闷的大厅里,在小小的律师席上,面对法官们,独自做出决定,面对自己和面对别人受审。一切自由的末端就是判决,这就是为什么自由是太过沉重的负荷;尤其在受高烧痛苦之时;或在遭灾遇难之际;或在不爱任何人的当口。

啊!亲爱的朋友,对于一个不信神明没有主子的孤独者来说,岁月之沉重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故而,上帝不再时髦之时,应当给自己选个主子。此外,上帝这个词不再有意义了;但不值得冒得罪人的风险。这不,我们的道德家如此正经八百,既爱邻居人也爱万物。总之,他们跟基督教徒根本区分不开,除了他们不去教堂布道。照您的看法,什么阻止得了他们皈依宗教呢?尊严,也许能,世人的尊严,是的,人类的尊严。他们不乐意引发丑闻,他们自珍自爱。我认识一位无神论小说家,他每晚做祷告。有什么关系:他的书里,上帝说了些什么呀!简直是大肆鞭挞,想不起谁这么说过!我曾对一位自由思想的斗士推心置腹,敞开胸怀,这位学说捍卫者双手举天,倒也不含恶意地叹道:“您没教给我任何东西!”又说:“他们都是这副德行!”照他说来,我们作家中的百分之八十,假如可以不署名,定会呼喊并敬重上帝。作家们都署名,按他的看法,因为他们自轻自贱。由于他们禁不住要审判,于是在道德层面上争先恐后。总之,他们搞德行高卓的魔鬼崇拜。奇怪的时代,真是的!无怪乎各种思想杂乱无章,我有一位老友,当他是一名无可指责的丈夫时,是无神论者,而当他与别的女人通奸后却皈依了宗教!

哼,一帮阴险鬼、坟场戏子、伪君子!做得多么令人感动!请相信我的话,他们如出一辙,甚至放火烧天,也一个模样。他们,不管是无神论者或虔信者,无论是莫斯科人还是波士顿人,全是基督徒,父子相传祖辈相继!然而恰恰不再有父道,不再有规矩了!大家自由了,于是不得不自个儿设法应付。然而,他们又特别不愿意这种自由,不愿意受到判决,于是他们请求把一切给到他们手上,他们发明严苛的戒律,急忙筑起火刑柴堆来取代教堂。对您说吧,他们是萨佛纳罗拉 式的人物。不过,他们只相信罪孽,不相信宽宥。他们自然是想到了宽宥,这正是他们想得到的,以及赞成、放任、存在的幸福,还有什么呢,因为他们也多愁善感,定亲订婚、鲜艳的姑娘、正直的汉子、音乐。至于本人,我并不多愁善感,您晓得我的梦想吗?我梦想全身心完整无缺的爱,日日夜夜拥抱在一起,从不间断的享乐,激昂亢奋,连续五载,然后一命呜呼,万事大吉!

那么,没有订婚,无法不间断做爱,应是跟权势、鞭子粗暴联姻。关键在于一切从简,形同儿戏,每个行为都受到支配,善与恶都遭到武断、明确的指定。本人,尽管是西西里人兼爪哇人,我认同基督徒分文不值,虽然我对最早的基督徒怀有友情。然而在巴黎的各座桥上,我有了自知之明:吾省吾身,畏惧自由。主子万岁,管他是谁,但求他能替天行道。“圣父下凡……哦,我辈的带路人,亦庄亦谐的首领,可敬可爱的严师兼慈父……”一言以蔽之,您明白了吧,要义不再是自由,而是在悔恨之中臣服于比自己更流氓无赖之徒。当我们都将成为罪人,那民主就实现了。但是亲爱的朋友,还不算必须为孤独而死所进行的报复。死亡是孤独的,奴役则是集体的。人家也有自己的盘算,与我们不相上下,这很重要。最终各路人马聚集一堂,但一个个膝盖跪着,头颅低下。

相似的社会生活不好吗?为此,难道社会就不必像我了吗?威胁、耻辱、警察乃是此等相似的圣事。我被蔑视、被追捕、被压制,却能大显身手,享受我存在的现实,总之回归自然了。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郑重其事地向自由致敬之后,悄悄决定必须把自由即刻转交给任何人都行。一旦有可能,我就在我的教堂墨西哥城酒吧布道,我邀请良民臣服,谦卑地渴求被奴役的舒适,哪怕我是把奴役当作真正的自由来推荐。

但我又不是疯子,明确意识到奴隶制并非指日可待,它将是未来的福祉之一,仅此而已。从现在到那时,我应当妥善安排现状,寻找一个解决办法,至少权宜之计吧。因此我不得不另寻他法,要把审讯扩展到大家头上,以减缓我双肩承受的压力。我找到了办法。请打开一点窗户,劳驾。这屋里热得异乎寻常。但别把窗开得太大,我也怕冷。我的想法既简单又丰富。怎么把所有人拉下水而自己却有权在太阳底下晒干躯体呢?我要不要登上演讲台,正如我许多杰出的同代人那样诅咒全人类呢?这非常危险!某天或某夜,讪笑突然爆发。您落在别人头上的判决到头来会反噬到自己身上。您会问:如何是好?喏,有高招!我发现在等待主子及其笞鞭降临之际,我们应当像哥白尼 那样以反向推理来取胜。既然我们在判决他人时也会被立刻审判,那就应当先责难自己以确保审判别人的权利。既然法官终有一天变成忏悔者,那就应当反其道而行之,先充当忏悔者一职,以便最终成为法官,您跟得上我的思路吗?好,但为了说得更为清楚,不妨对您说说我是怎么操作的。

我首先关闭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离开巴黎,踏上旅途。我千方百计以另一个姓氏安置在某个不乏实践机遇的地方,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地方,但偶然、便利、命运的嘲弄以及某种苦修的需求,驱使我选择了一座水城雾都,运河纵横交错把城池紧紧框住,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令这座城市人满为患。我把事务所设在海员区的一家酒吧内。港口的顾客五花八门。穷人不去豪华街区,有身份的人一生之中至少有一次会去光顾,正如您亲眼所见,总归会陷入声名狼藉之地。我尤其窥伺资产者,迷途的资产者;因为跟他们打交道,我能赚得盆满钵满。本人手艺高超,能使资产者奏出最优雅的音调。

因此,我在墨西哥城酒吧操持这份有益的职业有些时日了。如您亲身经历的,我的职业首先在于公开忏悔。我从各个方面来自责认罪。这并不困难,我记忆犹新。但请注意,我的自责并不粗鲁污秽,我也不会捶胸顿足。不,我灵活周旋,层次丰富,也会东拉西扯,总之,我要视听众来调整我的说辞,诱导他们竞相发挥。我把自己的事与别人的事穿插讲述。我博采相似的特征、共同的磨难、共有的弱点,以及时兴的风尚、时下的名人,总之是在我身上和在别人身上共有的弊端。我如此炮制的肖像,既是众人的肖像,又不是任何个人的肖像。总之,一副面具,颇像狂欢节的面具,既忠实又简化,望着这些面具,人人感叹:“瞧,我见过他,就是那个人!”肖像完成了,就像今晚,我拿出来展示,不时沮丧地叹道:“唉!可叹啊!这就是我!”指控业已完成,但出示给同代人的肖像也成了一面镜子。

我满身是灰 ,慢慢揪住自己的头发,脸上画着一道道指甲印,但目光炯炯有神,我屹立于全人类的面前概述我的种种耻辱,同时紧盯着我造成的效果,我承认:“我是无耻之尤。”于是,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我在演讲中把“我”过渡到了“我们”。当我讲到“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木已成舟,我便可以告诉他们关于他们的种种真相了。当然,我跟他们是难兄难弟,一副德行,拴在一条绳上。但我有一项优势,心知肚明的优势,因此我有开口说话的权利。我确信您看到了我的优势。我越是自审自责就越有权利审判你们。更有甚者,我挑动你们自我审判,我由此获得了同等程度的宽慰!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是稀奇古怪的人,也是卑微恶浊之辈。只要回顾我们各自的生平,就少不了会对自己感到惊讶和愤慨。试一试吧。请放心,我定会怀着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倾听您亲自忏悔。

别笑!是的,您是一个挑剔的当事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您也会走到这一步的,难以避免。其他大多数人感情用事胜于开动脑筋,很快就会晕头转向。对聪明人,必须下点功夫。只需跟他们讲透方法就行。他们不会忘记,会动脑筋的。早一天或晚一天,一半赌博一半恍然,到头来他们供认不讳。您,您呢,不仅仅聪明,而且熟门熟路。不过,您得承认今天您对自己的感觉不如以前那么满意了吧?现在我就等您给我写信或等您回来。您会回来的,我确定!您会发现我依然故我。为什么要变,既然我找到了合适的幸福?我接受了两重性而不感到懊恼。相反,我在此立足,从中找到了毕生追求的安逸。实质上,我说要义在于避免判决,这是错误的。要义在于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哪怕时不时大声宣扬自身丢脸的事儿。于是,我重新为所欲为,但这次笑不出来了。我没有改变,继续自爱自尊,并且利用他人。只不过,坦白我的过错,让我重新做人时心情比较轻松而已,也让我得到了双重享受,先享受自己的天性,后享受惹人疼爱的悔过。

自从我找到了一了百了的方法,便听天由命,对一切尽情尽兴:玩弄女人,自高自大,百无聊赖,怨愤耿耿于怀,甚至此刻我感到发烧使体温上升也美滋滋的。我终于居高临下,直到永远。我又找到一处高峰,唯有我爬了上去,站在绝顶之上,我可以审判所有人。然而,时隔一阵,夜色确实美丽,耳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笑声,于是我又重新满腹狐疑。但我马上以自身残疾之躯讨伐万物,创造物和造物者,于是我恢复常态,精神抖擞。

好吧,我将在墨西哥城酒吧等候您的献礼,要等多久都行。请把这条被子掀掉,我要透透气。您会来的吧?我甚至会向您演示我的技巧细节,谁让我对您情有独钟呢。您将看到我通宵达旦让他们知晓他们是卑鄙无耻之徒。今晚我将重新开始。我不能不顾,也不能错过他们中间有人醉倒在地、捶胸顿足。最亲爱的朋友,在这样的时刻,我高大起来,越来越高大,呼吸酣畅淋漓了。我处在高山之上,极目眺望,一马平川,尽收眼底。我充当上帝天父,颁发放荡腐败的证书,何等陶醉。我在猥亵的天使们的簇拥下正襟危坐,宝座高踞于荷兰的天顶上,我凝视着从浓雾和水汽中冒上来、参加最后审判的芸芸众生。他们徐徐飘升,我看到他们腾云驾雾,已经到达的第一个人。他用一只手半掩着迷茫的脸,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世人共同状况的悲怆以及无法逃避的绝望。我怜悯而不宽恕;我理解而不原谅。尤其,嗨,终于感受到人家喜爱我了!

是的,我很激动,怎能乖乖躺着?我必须凌驾于您之上,我的思想把我托得高高的。这些夜晚,更确切说这些凌晨,堕落发生在黎明,我出门,沿着运河疾步行走。铅灰色的天空中,羽毛般的云彩渐渐稀薄,成群的白鸽缓缓升腾,一抹玫瑰红的晨光在屋顶处预示我创世新的一天来临。在达姆拉克大街上,头班有轨电车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发出叮当声,唤起欧洲边陲的生命复苏,同时也唤醒我的臣民,亿万民众吃力地爬出被窝,满嘴苦涩,赶去干毫无乐趣的工作。于是,我的思想遨游整个欧洲大陆,尽管被我君临的整个大陆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臣服于我的,我痛饮升起的苦艾酒色的日光,最终陶醉于恶言恶语,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告诉您,我禁止您不相信我的幸福,我,幸福得要死!哦!太阳、海滩、信风拂过的岛屿,回忆中让人感到绝望的青春!

我再躺下吧,请原谅。我怕真的激动起来,却哭不出来。人有时走入歧途,怀疑不言自明的事情,尽管我们已然发现了美好人生的秘辛。我的解决办法当然是不理想的。可是,当有人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当有人知道必须加以改变,却不能选择,不是吗?要成为另一个人,怎么办呢?不可能吧。应当变成什么人也不是,忘却自身去充当某个人,至少忘却一次吧。怎么办得到?别逼我太甚。我像那个老乞丐,有一天他在咖啡馆露台座上抓住我的手不放,说道:“啊,先生,咱们不是恶人,但咱失明了。”失明,是呀,每天早晨见不到光明,就是看不见自我宽宥那般神圣的清白无辜

瞧,下雪了!哦,我该出门了!阿姆斯特丹沉睡在洁白的夜色中,宛如玉带的运河穿过积雪覆盖的小桥,街道渺无人迹,脚踏雪地无声无息,那是转瞬即逝的纯净,明日即变成泥泞。您瞧,大块雪片纷纷扑打玻璃窗,酷似蓬头散发。那些白鸽子,肯定是鸽子,成群的小动物终于下决心落回大地,好可爱啊,它们用厚实的羽毛覆盖水面和屋顶,扑打各家各户的玻璃窗。可谓蜂拥而至,比比皆是!但愿白鸽带来佳音。大家都得救啦,不仅仅是当选者和富人家得救,有难同当,就拿您做比方吧,从今日起,为了我,每天夜里您将睡在地上。样样俱全!得了,你得承认,假如一辆车从天而降把我带走,抑或大雪突然化作大火,您没准儿会目瞪口呆。你不相信吧?我也不信。但我毕竟得出门了。

好啦,好啦,我保持安静;您呢,也别担心。况且,别太相信我的恻隐之心,也别太相信我的狂言乱语。两者都受到管控。现在跟我谈谈您自个儿吧,本人想知道我那感情用事的悔过是否达成了其中一个目标。我确实始终希望我的对话者是个警察,并且我会因为盗窃《廉政的法官》而被捕。除此之外,谁也不能逮捕我,是吧。此项盗窃一旦落入法网,我已一切准备就绪成为同谋共犯:我窝藏画作,随时将其展示给想要查看它的人。把我逮捕好了,那会是个好的开局。或许会有人负责后续事宜,他们会砍了我的头,比如说,我不再惧怕死亡,我得救了。您举起我血淋淋的头颅,高举过聚集的人群之上,以便他们在我的头上认出他们自己,我重新作为杀一儆百的典范,高居众人之上,算是功德圆满吧。我也就此完成了伪预言家的使命,无人看见无人知晓,在荒漠中呼喊,拒绝走出荒漠。

然而,您不是警察,当然了,否则太过简单了。怎么?您瞧,我早料到了,恕我直言。我对您怀有这份奇怪的好感确实是有用意的。您在巴黎操持律师美差!我早就弄清楚咱们是同一种族群。难道咱们不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难道不都是唠叨不停、不针对任何个人而总是对付雷同的问题,尽管事先早已知道答案?那么跟我讲讲,我恳求您,请讲讲您在塞纳河畔遇到的事情以及您怎样成功地永不冒生命危险。几年来,有几句话夜里不停在我耳际萦回,而我最终借您的嘴说出:“哦,少女!请你再次投水吧,好让我有第二次机会使我和你两人一起获救吧!”再来一次,哼,太莽撞了吧!亲爱的大师,假定人家把我们的话当真了呢?那就必须执行了!哎呀!水冰冷冰冷的!但咱们放心好了!现在为时已晚!让吉星高照吧。 Vk9KThPv4sc+kCwn3dw75qPrYcheaGRy8HUdBBD9qfKi2CKUI942DPfQUORQ9b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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