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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画于今，盖极风会之变矣。魏晋云邈，靡得而窥。六朝暨唐，传播盖寡。逮宣和院画导源谢赫，区佛道人物山川鸟兽竹花屋木凡六科，其布局取势，运笔赋色，规矩峻整，而神理内完，专门之艺，此惟精能。尔时王延嗣揣情于鬼神，僧修范擅名于湖石，道士刘贞白审美于梅雀，童祥、许中正穷态于人物，并有流传，允称名笔。南渡而后，四家继轨，而世谓工巧过甚，梁楷倡为减笔，偏趁气韵。学者乐其夷易，流播同风，正法衰微。兹其始也，元人意匠，始肇西来，但有主宾，无关坛墠。盖松雪、大痴、叔明、圣予诸人，去宋匪远，当时院体，有足称者。沿明迄清，六法浸缺，朝无供奉之司，野鲜专家之业。士夫偶托遁逃，贤于博弈，始事临摹，渐多蜕变。然灵迹罕觏，买王倘其得羊，偏师出奇，拔赵讵云易汉。又自短幅盛行，画壁之工绝，水墨夺研，炼色之秘失，故其山水小景，足当附庸。至圣贤仙佛鬼神士女之图，蔬果鱼鸟屋木舟车之作，渐失传头，辄讥匠手，是以画家上品，道释山川，诸科咸备。今学所羡，山水方滋，盖象物每穷于写生，而即景可传于远致，贵耳贱目，有同然矣。其间名迹斑斑，或以人传，或缘物罕，语夫丹青之生面，艺能之极则，百家腾跃，俯首宋元，洎乎晚近，外学乘之，运缀致其密，皴染研其精。小道可观，殆将夺席。斯亦连之极乎？美利坚人有夏德者，游艺东方，穷极理法，尝语余曰：中土绘事，自然秀深挹诸胸次，其或笔余墨外，不称壮阔之观，墨聚笔端，未穷生动之致，过求脱悟，故形神不全。西洋别体细微，由乎科学。若其量价申纸，计值添毫，意在利市，则气韵不举。去市与脱，假汝高衢，此可谓知趣者也。郑生褧裳负笈扶桑，秉秀腾实，彼邦绘画，受法于中夏，竞采于欧洲，传习之初，由博而一，先以几何物质解剖动植通其方，继以美术文史金石教育风俗昭其趣，渐成非顿，资深逢源，盖若是其难也。子云千赋之言，小山四知之论，昔贤已发，宁谓迂谈。然则上下数百年间，就画学画，以涂附涂，谓得圜中，讵知濠上，其于灵襟独逞，矩蠖弗由，轮扁莫能运斤，伊挚不求负鼎，厥蔽均也。生冥心妙造，历逾岁纪，沿流溯源，众长奄备。莫不细入毫发，而意惬飞动，务极规矩，归于自然。宋元家法，往往而合，其诸擅高往策，独秀当时者欤！东京市新古博览会，大正博览会，美国巴拿马博览会，竞致褒题，翕然精诣，东方学者，未能或之先也。自顷应聘归国，将之京师，维舟天津，丐辞于余。燕京帝王旧宅，首善奥区，名利崇朝，伎巧鳞萃，内府之所供，方家之所庋。词人佚老，豪贵巨猾，并富收藏，各矜元赏，于生之至，有不厚礼倒屣，以相友教者乎？竺于旧则得所折衷，劘于新则资以濡染。嘉哉此行，可以游处矣！乙卯九月梁启超。
（1915年作。原载《饮冰室合集》第四册第三十三，中华书局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