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文化是上古时期以占星术和占卜术为主要形式的特色文化,巫师是当时最有知识、技术和文化意义的象征性人物,巫术是科学与宗教的共同源头。巫文化的产生有其深切的思想根源,而巫术特殊的思维、巫技和巫风,对医学的起源与发展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巫有广义、狭义之分。“巫,祝也”(《说文解字》)。狭义的巫是指主持祝祷祭祀、行施巫术、通于鬼神之智圣聪明的人,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又名巫师。广义的巫,应包含巫术信仰、巫术活动等在内,属于一种原始的宗教,有学者称为巫教。
1.巫字释义 巫,祝也,能事无形鬼神(《说文解字》)。甲骨文中的巫以“工”为主要构件,“ ”像手拿一个“工”,或两个“工”相交,即“ ”;金文的巫像两“工”相交。巫手拿“工”进行祭祀活动,与鬼神交通,“与工同意”(《说文解字》)。“工”像人手持规矩,与巫之义相同。《说文解字·工部》:“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与巫同意。”巫又象女巫以歌舞娱神降神,《说文解字·巫部》:“ ,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袖)舞形。与工同意。”张光直认为,“ ”为两“工”相交,工为矩,是“古代科学、技术、思想上的一个很重要的工具。那么使用矩的专家也就是掌握天、地的专家。能够掌天握地的巫就是具备圣人、智者的起码资格。”因此,巫是具备神圣智巧、聪明通天的人。
汉画像石图中伏羲、女娲手持规矩(图2-1),即所谓“工”,是神圣大巫的鲜明写照,可见持“工”者非一般人。巫是当时最有智慧魄力、具有百科知识的大人物,古代的天文、历史、音乐、舞蹈、医学等知识最初都掌握在巫的手里。巫称为“巫师”及少数民族称“师公”,皆为尊称。
图2-1 汉画像石伏羲、女娲
巫还是最有献身精神的人,弗雷泽称早期的巫“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公务人员”,如我国古代的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商朝曾经历七年大旱,商汤以自己作人牲,进行祈雨祭祀活动。这是一次国王参与的重大祭祀活动,商汤即国王,他在这里是一个巫者,同时也是献祭者。
2.巫的分化及巫医 巫也有一个分化分工的过程,或称巫统。在原始社会万物有灵的神鬼思想笼罩下,祭祀活动非常普遍,“人人作享,家为巫史”(《国语·楚语》)。但随着等级观念的出现,出现了巫术垄断及专职巫师。马伯英将巫统分为“帝巫—大巫—巫—小巫”。《周礼》时代巫的分工愈来愈细,巫祝之官分为女祝、大祝、小祝、丧祝、甸祝等。
巫的分化包括以下三个方面:①史、卜、礼等官,最大的巫是王。“君及官吏皆出自巫”(李宗侗)。②道家、方士、下层位文化的巫。汉代以后,巫转为社会下层,成了以巫术行骗的巫。③巫医。最早的医当是巫医,以后发展为专职医生。
巫及巫术产生与存在的最根本原因是万物有灵论与鬼神观念,特别是与人的生死最相关的灵魂观念。另外,与早期的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祖先崇拜有一定的关系。
1.图腾崇拜 图腾崇拜多出现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是世界上古史中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山东汉画像石扁鹊图,显示山东以鸟为图腾。仰韶文化彩陶盆上的人面鱼纹及蛙纹,代表早期的鱼图腾、蛙图腾,以及所象征的生殖崇拜含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腾蛇六个神兽,分别代表了四象及天上的星宿,是古老的图腾崇拜与天象星宿相结合的产物。《伤寒论》中大小青龙汤、白虎汤、玄武汤等方名都有早期图腾崇拜的影子。
2.自然崇拜 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地震洪涝等灾害时常危害人类,人们感到无能为力,意识到可能有一种强大的神秘力量存在,本能地产生了敬畏恐怖的心理,认为“万物有灵”,逐渐形成了对日月山川的自然崇拜,并进行各种祭祀活动。“万物有灵论”又称“泛灵论”,是神话传说的思想基础。弗洛伊德将“泛灵论”归结为一种思想体系,是人类最早的宇宙观。
3.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主要出现在父系氏族时期,由于生产方式由原始的采集、渔猎进化为农业、畜牧业,男性在社会生产经济中逐渐占主导地位。随着部落及部落联盟的扩大,男性的领导地位及重要性开始凸显,作为创世英雄的男性逐渐被推崇为人类祖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周时期祭祖成为国家大事。甲骨文中有很多卜辞,占问疾病是否有祖先作祟。周武王病重,周公旦曾“植璧秉珪”以祭祖灵,乞将病魔移于己身,否则“屏璧与珪”(《尚书·金滕篇》)。
巫术包含巫术心理、思维及巫法巫技。巫术对人类的影响,不单是操作层面的祝禁术、祈禳术,而是精神层面的观念意识、思维方式的渗透。
交感是巫术最主要的体现形式。两种事物之间通过模仿或接触达到相互感应,认为“物体通过某种神秘的交感可以远距离地相互作用”(《金枝》)。其分为两种(图2-2):一是顺势巫术,通过模仿以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如“类同相召,气同相合,声比相应”(《吕氏春秋》)、“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人副天数”(《春秋繁露》)等。中医学“同气相求”病因说,就是基于此。二是接触巫术,基于“接触律”的思维,即“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诸如因为火是红的,所以脸上长红疙瘩就是上火。又因为火是热的,所以越是吃热性的药,越上火。国外雅库特人用碰触一下啄木鸟的嘴来治疗牙痛,这与模拟鸟嘴的砭针治病有同样的巫术内涵。
图2-2 交感巫术
巫术有消极、积极之分,禁忌(趋吉避凶)、崇拜、祭祀属于被动的消极巫术,占卜、梦占、星占属于较积极的预测巫术,而解除、巫祝、禳除等属于主动的禳除行为。巫术从善恶的角度讲,有致人以祸的,如厌胜、巫蛊、诅咒,国外称为黑巫术(凶巫术);有避邪趋吉的,即白巫术(吉巫术),如禁忌。人类对出血的恐惧,是由于最初看到出血与死亡的联系,故对见血产生了一种禁忌心理。
古代驱傩逐疫的仪式是禳除巫术。古人常在疫病易发季节举行逐疫祛疾之傩。《礼记·月令》记载,周人于季春、仲秋、季冬疫病易发季节分别举行“国傩”“天子傩”及“大傩”,“命方相氏帅百隶索室殴疫以逐之”(郑玄注),目的是祛除疫邪。汉代朝廷“大傩”的傩祭傩舞场面空前浩大,汉代画像石中有多幅表现驱疫杀鬼的傩舞傩祭图。祓除熏浴是通过洗浴洁身以避疫除病的巫术,周代已有岁时用香薰草药洗浴祓除制度,由女巫专职此事(《周礼·春官·宗伯》)。
巫及巫术思维对中医理论,如病因说、阴阳五行与气的理论等,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
1.病因说 古代病因说中受巫文化影响最深的是神鬼致病说。古人认为,疫病由瘟疫邪鬼作祟所致。“辟毒疫温鬼”“辟鬼气不祥”等,反映了邪鬼致病的思想。《释名·释天》曰:“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
风邪致病说与巫术神仰中的风神作祟有一定的关系。在殷人眼里,自然现象的风是天帝有意识的操控,甲骨文中有“帝其令风”及“不其令风”,还有杀风、以狗祭风的卜辞。《黄帝内经》中涉及风论的诸多篇章及六气致病理论中的“风为百病之长”,不但是因为风善行数变,而且是基于较深的巫术文化内涵。
2.阴阳与《易》 《周易》“中孚”九二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涉及“阴”字。《周易》中的阴爻 、阳爻),先后天八卦及推演的六十四卦,无不言阴阳的消息变化。《周 易·说卦》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易经》阴阳是与卜筮结合在一起的,卦爻辞中休咎吉凶等预测,带有明显的巫术痕迹。秦始皇焚书,《诗》《书》皆毁,“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易经》作为阴阳卜筮之书保存下来。
3.五行与五脏的关联 《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叙述四季祭祀时所用动物脏器,将五行、五季、五脏、五味等建立了联系。春对应东方木,其味酸,其祀户,祭先脾;夏对应南方火,其味苦,其祀社,祭先肺;季夏末,其味甘,中央土,其祀中溜,祭先心;秋对应西方金,其味辛,其祀门,祭先肝;冬对应北方水,其味咸,其祀行,祭先肾。这里五脏五行的对应关系与中医不完全相同,但医学五行五脏的由来与其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4.气理论的形成 作为中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气反映了世界的物质性与本体性。气理论的形成与呼吸之气、风气、云气、蒸煮食物时冒出的食气等相关,同时亦与祭祀时取动物脏器时的血气、燎祭时的烟气、导引时以意调息的内身体验有关,后者则有较深的巫术内涵。
5.取象比类思维 在研究万事万物的相互联系时,从研究对象的一组事物中取出自身状态、运动变化的性质之“象”,然后“比类”归属到原来取出的性质所在项目,来研究它们的相互作用。这种思维在中医药学理论的形成方面尤其突出,“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素问·天元纪大论》)。空青法木,色青而主肝;丹砂法火,色赤而主心;云母法金,色白而主肺;雌黄法土,色黄而主脾;磁石法水,色黑而主肾。毛羽之类,皆生于阳而属于阴;鳞介之类,皆生于阴而属于阳。麻黄发表出汗,“其形中空”,“轻清成象”(李杲)。“药类法象”理论法象自然界风、热、湿、燥、寒,将药分为五大类——风升生、热浮长、湿化成、燥降收、寒沉藏,更将“取象比类”思维发挥到极致。
巫医是医的前身,从巫分化而来,“毉”的字形说明医与巫的重要关系。甲骨文中有“小疒臣”的记载,说明商代已有专职巫医。早期文献记载的巫医中巫咸最有名,为诸巫之首。巫咸曾为黄帝卜筮,又以鸿术为帝尧时医。
《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等皆操不死之药,此六巫亦为巫医。汉画像石中扁鹊鸟身的形象,是东夷鸟图腾文化背景下善针砭之鸟医的重要代表。《列子·汤问》中扁鹊为鲁公扈、赵齐婴二人行施的换心术,近于巫术行为。由于地理、气候因素的差异性,致使南北之巫不同。南方特殊的湿热气候,瘟疫瘴气甚于北方,故南方巫术巫医现象更为严重,“巫医势力的消长,和当时地理上是有关系的。我国巫医势力自昔盛于长江流域……加上疫病横行,当时又无必效之药,故巫医盛行,其名最著”(范行准《中国医学史》)。
综上所述,巫医是最早的医生,但以后巫与医逐渐分化。《周礼》中有明确的医学分工,将“巫祝”列入“春官宗伯”,医列入“天官冢宰”,且有“医师”之设,医师下分为食医、疾医、疡医、兽医。从此,医、巫职业各自分途。
许多医技与巫技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如针砭之术、艾灸、斋戒与心斋、气功、诊法中的望诊、占梦等。
1.巫医与针砭术的发源 将石器打磨尖利,用于砭割放脓及针刺治疗。由于砭石尖利的形状类似鸟嘴,模仿尖利鸟嘴啄食树上虫子的样子,获得了鸟嘴一样的功能。善于针刺的扁鹊就是鸟医的形象。《说文·石部》曰:“砭,以石刺病也。”《广雅·释器》曰:“石针谓之㭰。”王念孙云:“㭰者,锐末之名。鸟喙谓之觜,义相近也。”东夷地区考古发现龟甲卜骨与针锥同葬,证实巫医与针刺的密切关系。
2.医的字形与针砭之术 医的初文“殷”“尹”“伊”等皆与针砭之术有关。“殷”的甲骨文作 、 ,于省吾先生谓其义是指人内腑有疾,用按摩器治之,可见“殷”最初与医关系密切,特别是 形如人手持尖利之器施行针刺之术。康殷通过对金文中“殷”及其异形字的考证,说明医的初文当是“殷”,代表早期的针刺之术。金文中“殷”字的字形有 、 、 、 ,其中 由 变化而来,而 是尖利的针刺工具,故其义即指针刺人体之状,“这种针刺人形即像用针刺以治疗病患者之形也,也即医疗之意。由此形、声方面推测,殷即古医字。”康殷并指出,伊、尹为“殷”的变文,即 (伊)为 省文,“变针刺人腹为针刺人背之状”, (尹)为 省文。《针灸甲乙经序》:“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伊尹撰《汤液经法》,作为早期医学的发源人物之一,“伊尹”文字字形与医学最初的治疗手段即针刺有关。
3.祝法与祝由 祝禁即巫者以言祝祷或乞求鬼神驱祸或降灾。传说巫咸祝树树枯,祝鸟鸟坠(《世本》)。“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论衡·言毒》)苗父以祝法治病,“以菅为席,以刍为狗,北面而祝,发十言”(《说苑》),应该是一种移咎转病之法。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书《五十二病方》有祝、唾之法,特别是许多外科病用祝祷转灾。《素问·移精变气论》曰:“余闻古之治病,唯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抛开鬼神色彩,祝说病由是从心理精神因素说解病由。
4.禹步 “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尸子》)大禹治水十年,生偏枯之病,行步不便,巫模仿其行步之状行巫术,称禹步。《五十二病方》载用“禹步”治疣、肠颓、鬾等。
5.相法与四诊 古代有相人、相马、相牛等相法,而中医四诊中的望诊也应该有早期相术的影子。扁鹊隔垣视物,透视人的内脏,不是普通的诊法,是带有巫术性质的相术。《黄帝内经》“阴阳二十五人”阐述不同体质人的外表形态与性格特点、健康状态、季节病的易感性等相关性,其实也是相术应用于中医望诊的一种突出表现。
6.梦占 鬼魂观念的产生与梦有密切关系,同时,梦的发生确实与人的身体状况甚或疾病有一定关系。缘于鬼神观念与原始的因果律,人们常将梦见的鬼魂当作病因,预测梦兆的梦占术由是产生。甲骨文中有占梦的卜辞,《周礼·春官》记载周代设占梦官以占梦。《黄帝内经》有数篇言及梦与疾病的关系,去除巫术成分,更趋于对体内阴阳脏腑气血盛衰的解释。如《灵枢·淫邪发梦》《素问·脉要精微论》论及阴阳盛虚与梦象,《素问·方盛衰论》论五脏气虚所见梦状。
在原始的采集、渔猎时代,人们寻找食物的同时获得了许多药物学知识,但在巫术神鬼思想背景下,早期的药物不可避免地带上神秘的巫药色彩。《山海经》中记载巫咸等灵巫持药或操不死之药,并记载许多可治病的植物药、动物药、矿物药,如九尾狐“食者不蛊”,絜钩鸟、跂踵鸟“见则其国多疫”,青耕鸟“可以御疫”。《逸周书·大聚》曰:“乡立巫医,具百药以备疾灾。”《楚辞》中提到许多具有迷幻作用的香草,既用于请神悦神,又有避秽解毒的作用。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书《五十二病方》中,收载治蛊的药有动物类药如蝙蝠、乌雄鸡、蛇,有植物类药如东向桃枝、桃符等。《神农本草经》载“杀蛊毒”“鬼疰”“杀精魅邪恶鬼”“辟毒疫温鬼”“辟不祥”“不梦寤魇寐”等功效的药物,达60余种。
酒有一定的兴奋、麻醉作用,巫师做法时借酒力达到一定的迷幻“通神”状态,故酒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巫药。酒通行血脉,为百药之长,促进了汤液的出现,医的繁体字“醫”说明了酒与医药的密切关系。艾用于温灸及古代作为阳燧取火的燃料、祭祀时香料、灼龟占卜的燃料,以及端午采艾悬艾燃艾的风俗,无不渲染着艾的巫药色彩。
随着人类理性意识的觉醒,巫文化逐渐衰落,但是并没有消失,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一直留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春秋战国时期《老子》提出“抟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章)、“长生久视”(第五十九章),《庄子》提出“真人”“至人”“神人”等养生方法,战国中后期兴起的科学与巫术混杂的方术文化,就是巫文化的一种变体和延续。秦汉时期,秦始皇、汉武帝等对于方术及从事方术的方士,先是痴迷崇信,继则严厉打击,方士因此转入地下活动,其所崇信的方术多为东汉末年兴起的道教组织所接受,继续对中医文化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