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应先锋艺术家××之请,为其创办的杂志撰写一篇关于文化批判和文艺批评的文章,发表在他自编刊物的创刊号上。这里所呈现的是最新修改版。
这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也是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时代,而社会随着媒体的发达注定被改造成一个舞台。舞台,本为文化、艺术的象征,但却成了一个浸透虚荣、充满做作、尔虞我诈无处不在的名利场。
我们习惯上将文化分为“雅文化”和“俗文化”两类,尽管这种分类是不准确的。如果我们现在套用传统的标准来看待当前的文化,就会发现“雅”、“俗”之间的界限消失了。这种“雅”、“俗”不分或“雅”、“俗”难分的局面并非文化的进步或“雅文化”的胜利,而是相反。这意味着“雅文化”全线溃退和败落。
如果将目下的文化称为“俗文化”也不准确,因为它是变味的“俗文化”,完全成了“非文化”的东西。首先,这一文化俗得太过分,商业主导一切,几乎丧失了文化的内涵。可以说,当前的文化本身已经丧失了独立性,大众也丧失了对文化评判、接受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文化变得越来越庸俗、粗暴,浅薄、庸俗、虚伪、欺诈就是它的一切。其次,这一文化企图僭越,以“俗文化”之身顶替“雅文化”,这是传统的“俗文化”所没有的。与之相比,历史上的“俗文化”简直是美好、质朴的同义语。
当然,这里批判当前的文化并不是说以前的文化多么高雅、纯正、无邪。文化历来并非一块净土,政治和商业的介入及污染在所难免,中国文化尤其如此。但是,在媒体欠发达的时代,世人还不那么容易被操纵,文化商品或文化产品与受众还有一定的距离,文化与商业也还有一定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受众和文化都还可以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然而,现在这种独立性已经很难保持。法兰克福学派在20世纪60—70年代所揭露的西方媒体、西方文化的弊端现在在我们这里体现得更充分了。
如今盛行的实际上是“非文化”的东西,但它们以“大众文化”和“俗文化”的面目出现。实际上,历史上的俗文化比“雅文化”可能更真实,更具有生命力和积极意义。
时代不需要巫师的催眠和诱哄,而需要精神的解放和振作。时代或许需要高人的启蒙和点化,但百姓们思想的自觉和灵魂的自主更重要。不过,历史的确需要一批真正的推动者。这些推动者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上帝或神仙,也不是除了人之外的所谓“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别相信什么“历史是一个自然过程的自我演变”,历史进步离不开人力的推动。当大部分人都抱着搭顺风车的心态时,总得有人推车、卖力。
其实,时代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全知全能者,而是一些勇敢者;需要的不是什么超人,而是一些叛逆者。这些叛逆者当然也必须是大智大勇者。当历史陷入停滞的时候,叛逆者就是历史的推动者。他们会创造一个新时代。
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作“文化革命”的事情发生过两次(当然,真正的文化革命不止两次),而且都集中在刚刚被我们抛弃的世纪:一次是20世纪2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另一次是20世纪60年代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但后者却徒有其名,属于真正的文盲行动,导致的是一场文化的浩劫。而前者,坦率地说,却也只能算是一场半途而废的革命。对中国人来说,20世纪,从文化革命或文化突破的角度来讲,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世纪。革命或突破终未实现。中国文化未能脱胎换骨,尚未完成其“现代化”的蜕变。
我们有太多的中庸之道和模棱两可,有太多的唯唯诺诺和阿谀奉承,有太多的虚伪和浮夸,有太多的强权和强梁,有太多的桎梏和枷锁,摧残压迫太多而仁爱宽容太少,造假太多而创造太少,惯于拾人余唾而拙于开拓创新。我们应该承认,敢于睥睨天下的智者和勇者反倒会成为民族的希望,他们将扮演文化的拯救者和复兴者的角色。
当然,即便伟大如鲁迅,也只是扮演一种历史的终结者的角色。然而,鲁迅仙逝之后,中国似乎再也没有出现像样的鲁迅的继承者。海峡那边曾经出现过一两个具有鲁迅遗风的人。然而,他们的行为如同儿戏。他们本身也有点当今大陆某些号称“大师”者表演的成分,功利的动机也昭然若揭。撇开舞台表演的成分不讲,对“丑陋的中国人”的痛骂似乎也只是隔靴搔痒,有失浅薄,且有点不学无术的味道,与鲁迅毫无相通之处——既无神似,亦无形似。他们中有的人学术的底子是不错的,人也有冲劲儿,但却陷入私人恩怨不能自拔,才能被琐屑的私人恩怨所耗费,最后竟然沦为准戏子的角色。
或许时代的进步已经让我们告别了产生思想巨匠的时代,因为巨人之所以高大(伟大)是因为凡人们跪着。现在习惯于跪着的人毕竟少了(尽管很多人忍不住偶尔还要跪一跪)。套用诗人北岛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其实,这也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年代,或者说干脆是拒绝英雄的时代。然而,英雄气概,所谓的豪气兼勇气、正气兼霸气却是任何时代都不可或缺的。无论如何,我坚信,勇气乃立身之本。我的观点是:任何时代,勇气比智慧都更重要,对个体如此,对群体更是如此。当然,二者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促进的关系。如若兼而有之,则无往而不胜。勇气和豪情是使人永葆青春的奥妙所在,也是使民族永葆活力的灵丹妙药,是文化进步和人类进化的源泉。中国人缺的不是脑子,而是骨头。当然,骨头也罢,勇气也罢,绝不等同于一种匪气和痞子作派。匪气和痞气是历来都不缺乏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绝如缕。
英雄气概应该指的是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慈悲情怀,指的是为了正义而不惜与天下人战的勇气。除了大无畏的气概,英雄必须是正义和仁爱的同义语。在我眼中,嗜血成性的征服者与功名利禄的追逐者不在英雄之列。也就是说,强权者和富贵之徒绝非英雄。这些人往往是天下公敌,是窃国大盗,是害群之马。然而,过去的体系创造者和曾经流传中华大地旧价值体系并非我之所取。这个时代,我们需要的英雄是价值的翻转者。这是推动时代进步的力量。
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旧价值体系的颠覆者的角色呢?
我觉得,作为一个旧价值体系的颠覆者,应该代表着一种一往无前的东西,代表着正义和勇气,代表着智慧和自由。其追求应该是高尚的,是对这个人欲横流、世故庸俗泛滥、金钱就是一切的时代的反叛。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当代英雄所具备的素质。目前,这种反叛者太少。
其实,我们的标准并不高。因为前面说过,我们不需要一个救世主,而只是需要一些叛逆者,需要历史的颠覆者。他们虽然有决绝者的姿态,但他们绝不是要扫除斯文的人。说得再具体一点,我们需要智慧的勇士、拥有更高级文明的反叛者、破坏的建设者、文雅的野兽、调皮的思想者、严厉的人道主义者和怀疑一切的虔诚者。最关键的是,他们都要有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喉咙和从没有被别人俘虏过的自己的脑袋。
看着舞台上那些横空出世的各路“英雄”,我们不禁要问:他们是我们需要的英雄吗?中国文化在他们的手中将有何等的下场?
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伪英雄,所以世人只能幻想,只能虚构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在幻觉中,仿佛真的有一个特别的人向我们走来:他顶天立地,武装到牙齿,左手擎苍鹰,右手执蟒蛇,长发披肩,头上长角,身上有刺。带着自信的微笑,他走来了。一声清婉的吟唱,其音如天籁;一曲激越的战歌,其声如惊雷。他的歌声令人振奋、清醒,也让人快活、乐观,同时还使人豁达、聪慧。
我们难道只需要一两个“英雄”或“风云人物”吗?
不,我们需要成千上万。
不,我们需要数以亿计。中国不是有十三亿人吗?
中国的当代英雄应该是十三亿普通百姓。他们完全有资格、有能力成为当代英雄。他们早已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英雄群体,任何国家的民众在他们面前都黯然失色。请中国的精英和权贵们不要低估他们的素质和能力,且不可污蔑、贬低他们。
这个当代英雄就是觉醒、崛起的中华民族。
(作于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