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与时尚是令人起疑的字眼,让人联想起权势和傲慢、挥霍和剥削、冷酷和专横,联想起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华而不实、虚假浮华、误导诱惑和虚伪欺骗。假若是假贵族和不合时宜的病态时尚,那将是双倍的令人厌恶,这种“贵族”和时尚只能意味着滑稽和丑陋。从历史上看,贵族和时尚的关系倒确实是依存共生的关系。时尚包装并烘托贵族,贵族开创并领导时尚。比如,大革命前的法国宫廷曾经导演或领导着整个欧洲的时尚,法国贵族也因此身价倍增。那么,当今中国导演并领导时尚的是哪路新贵?中国的时尚到底是怎样一种玩法呢?
时尚即“时代风尚”,所谓“时髦”。什么年头都有赶时髦的,但赶时髦曾有贬义,所以现在不叫赶时髦,而叫玩时尚。时尚就是潮流,乍一听像舶来品,其实自古就有。不过,时下中国的时尚倒几乎全是舶来品,从吃喝拉撒睡到电影、音乐、语言、学术,几乎全模仿海外。时尚人似乎在玩高级、玩高雅、玩深沉,但多是一副呆头呆脑、没有主见的样子,因为这种时尚首先要求放弃主见、不要头脑。这似乎只能算半吊子的游戏。然而,中国时尚的领袖们或导师、导演们,以及普通的热心“时尚人”,都喜欢以贵族自居,以示卓尔不群,尽管他们是最喜从众和模仿的群体。你见过如此没有主见和个性的贵族吗?说穿了,眼下中国的玩时尚或赶时髦就是一群假贵族在东施效颦。
用历史的眼光看,贵族意味着特权、剥削、寄生、腐朽、糜烂和无耻,体现的是肮脏、残暴的“高贵”,与高尚、高雅和创造无涉。这一字眼及这一阶级按说已经成为历史的垃圾。不过,世人总是不能免俗,总想追求卓越、超拔、高人一等,或是干脆喜欢仰视、跪拜,因而对贵族总是难以忘情。贵族,那的确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称呼和心旌摇荡的字眼。
当今,按说贵族们应该绝迹了,所谓“贵族”再也难以以血统、身份、地位来确定,也不能靠世袭来获得。据说国外常常有自封贵族和国王者,但常常被视为笑柄,没人买账。如果说当今世人还承认有贵族的话,那么贵族也只是一种民间评议或大众奖赏。而且,人们对这种评价和奖赏相当吝啬,大都倾向于自我标榜,而不愿轻易将这一头衔奉送他人。当然,也有凤毛麟角的众望所归者,那类人必是些富有创造力的高尚者或脱俗不凡的高雅者。“贵族”岂能是一廉价、庸俗的称呼或头衔可以随意批发?
传统贵族就是富贵者。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似乎早已绝迹了,但富贵者从来没有绝迹,中外皆然。所以,当今的权贵者喜欢攀比,也喜欢和古人比气派。在中国,权贵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比较低姿态的,喜欢以“勤务员”、“公仆”自诩、自夸。但财大气粗的暴发者却有点沉不住气,急不可耐地要摆阔、摆谱,以示高人一等。但光摆阔、摆谱还不够,那样似乎太庸俗,所以还要充高雅、玩深沉方显不同凡响。他们要消费高雅,或者说他们要高雅地消费。于是,“时尚”商机便与他们一拍即合。由这些先富起来的人挂帅,集合起一批有一定消费能力的白领,开始了时尚的演出。说实话,中国玩时尚的都是那些不必为温饱操心的人。这也正常,因为时尚虽非完全是富贵者的游戏,但离不开有闲且有钱。
中国的富贵者们“贵族情节”、“贵族”派头最足。大概因为中国人喜欢靠鄙视别人来抬高自己。说起来,古今中外真正领导时尚者还是有些超前意识、创造能力和审美情趣的。他们是美的创造者和社会进步的推动者,体现着高尚、高雅。他们中权贵、富翁者稀,但却高贵,是真正的“贵族”,而当下玩时尚说穿了是一种消费的时尚。所谓时尚就是做给人看,显示的是浅薄和庸俗。新“贵族”唯一的优越或优势就是金钱或权势。巴尔扎克认为:制造个贵族需要三代。巴尔扎克本人乃人中少有的英杰,比大多数贵族们高贵多了,但他却有种土包子心态,老想当贵族,还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够格。其实,他若不是贵族,法国人还能有几个配当贵族?但当今中国人却感觉良好,随便一个,只要腰里有点钱、手上有点权便有点不可一世。
舍茶而趋咖啡,且非去洋气十足的冠以洋名的咖啡屋,比如什么“伯顿”;就餐非去麦当劳或肯德基,穿衣非选“鳄鱼”、“花花公子”或什么“bossni”;当然,还别忘了起洋名、说些支离破碎的洋话。还有,用港台的洋泾浜英语或蹩脚的汉译取代汉语原本优美的表达或传统得体的翻译,将汉语糟蹋得像垃圾场也算一种时尚。比如将商店称士多店,不说胶卷说菲林,意大利称作意太利,好莱坞翻译为荷里活,波士顿变为伯顿;尽人皆知的马丁·路德成了滑稽而不知为谁的马田·露得;而将广州地名天河称作“天の河”差不多堪称一场令人震惊的事件了。这种流行垃圾语言的时尚只能说是无知,有的只能令人发笑,贻笑大方。
当然,这种“时尚”无伤大雅;热心于此的时尚人,大多是时尚的边缘人或附庸时尚者,其时尚行为大多具有喜剧素材的价值,只有些傻气和酸气,何来贵气?说实话,他们消费时尚是相当吃力的。常常吃紧的不仅是他们的荷包。关于时尚,他们常常不得其门而入,反倒被时尚耍得晕头转向,所以不足挂齿。
我们最后当然要揭揭那些时尚领袖或导演们的嘴脸。他们在时尚舞台兴风作浪,以文化为工具批发、贩卖着时尚,有些人还借此自命为文化大师。不过,这批人并不关心文化,玩的也不是文化。他们说穿了就是把赶时髦、玩时尚的盲目者、盲从者领进他们的伏击圈,把他们全部拿下——洗劫一空,将他们的荷包掏个干净。他们说是文化大师,其实全是些商人。在商业化的社会背景下,贵族也好,时尚也好,全姓“商”。姓“商”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这些文化大师们只是别的文化或时尚的二道贩子。而且,他们对那些玩不起时尚的人漠不关心,也不准备给他们弄些能玩的东西。不过,这些人的商业观念决定了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他们会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的——管你爱不爱他的时尚。
时尚里面有骗局和杀机,我们对时尚应当保持距离。至于当代贵族,他们还没有诞生。而且,不管是真是假,但愿他们永远不要诞生。我们不需要贵族,哪怕他们是真的。
(作于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