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仇女的叙述就到这里为止了。在详尽部署了这场演出中的每一个细节以后,这位女英雄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在媒体聚光灯下自如地驾驭表演细节、展现自我的能力。她还非常有策略地、用看上去十分真挚的情感改写了复仇事件背后的故事,这对她赢得公众的支持至关重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事件中,施剑翘并不是唯一一个利用媒体来争取民意的人。孙传芳的家属和支持者们也在这么做。
孙传芳的一些支持者们为施剑翘自诩正义的姿态和她对孙传芳的控诉所激怒,做出了公开的反击,他们为孙传芳进行辩护并竭力诋毁施剑翘。在谋杀事件结束后的几天内,与孙传芳一起在1931年建立居士林的前军阀同僚靳云鹏就出面证明孙传芳晚年确有虔诚的佛教信仰,并且对政治毫无兴趣。
北洋军阀张学良也从南京发来唁电表示支持孙传芳的家属。
由天津的山东同乡会所组织的纪念孙传芳的仪式有很多人参加,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了孙传芳一方获得了有权势的山东政治人物的大力支持。
卢香亭,军队中的一个旧同僚,也许是最直言不讳的一个。谋杀发生后几天,卢香亭在天津英租界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声称他要澄清谣言,纠正公众对此事的印象。他告诉记者们,在“苏鲁战争”的某次战役中,他从一个亲睹了施从滨死亡的部将那里听到,施的死只不过是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在战场上发生的一例普通伤亡而已。他进一步指出,作为一个军属家庭,在战场上失去父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此很难说施剑翘有什么“仇”,更谈不上什么“报”了。他在结束讲话时提醒公众,施从滨实际上是和孙传芳一样的人,他也在战争中杀了许多无辜的平民。
然而,孙传芳家属及其盟友做出的努力并没有像施剑翘那样获得巨大的成功。如果我们考虑到南京时期的具体情况——当时女性在公共舞台上的出场通常是一个棘手的议题,施剑翘的成功就更引人注目了。20世纪第二个25年中,要求对激进的女性公众人物加强道德管束的呼声变得愈加强烈,早已淹没了早先女性解放的呼声。
因而毫不奇怪,一些评论家很快发现了施剑翘驾驭媒体的能力。一个同情施剑翘的作家将她的一句诗与民国时期最伟大的京剧表演家之一谭鑫培的京剧表演相比较(凌霄汉阁主1935a)。而不那么同情施剑翘的一个作家则认为施剑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操纵者,并且特别擅于调用人们的传统道德习惯来操控公众的同情。
不管怎样,这位复仇女最终为我们展示了一场技艺高超的表演。事实证明,她有能力巧妙地将以下两个方面加以平衡,一方面她充分地利用了媒体的能量和影响力,另一方面又把这一点掩饰得丝毫不露痕迹。她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泰然自若,她能够抓住情感这一极具说服力的力量,并且极其高明地精心部署了她的行动,编织了一个有关真诚的道德英雄主义的强有力的、令人动容的神话。这一道德英雄主义认同的是一种清晰、统一的道德观,并且正是在这样一个道德世界中,她复仇的行为被认为是纯洁而富有美德的。一个作家因此评论道:“一个人只需看看普通媒体的报道,就知道同情心是多么普遍,这些媒体的报道充满着诸如‘毫不畏惧的镇定自若’、‘热情的英雄主义’这样的溢美之词。”(凌霄汉阁主1935a)
施剑翘扮演侠女角色的决心最终得到了回报。
无论是冷静的还是炒作的新闻媒体,在谈到这个女刺客的人格角色时,都盛赞她具有像男人一样的真挚、英勇的美德。一个观察家评论道,尽管她事实上只是个柔弱的女人,但她所具有的忠诚、智慧、勇敢、正义的美德却正如一个值得尊敬的男人。
另一个人评论道,由于施剑翘坚定不移地实现她的夙愿,并且做人热情、坚定、直率和勇敢,因而她在精神上更像一个男子汉。
施剑翘的男子般的美德同样使得她得以与以往的侠女媲美。一篇文章将蒲松龄《侠女》中的女主人公(1986b,第210—216页)和历史人物吕四娘引为施剑翘的先驱,这位吕四娘是清朝的侠女,据说雍正皇帝就是她刺杀的。
还有人说,施剑翘英雄般的美德是“离奇”的,她的令人惊叹的行动使得她成为一个杰出的女人。跟古代的侠女一样,施剑翘极致完美的孝心、节制的性欲、高尚的情操使她得以跨越界线获得男性的品德,并且几乎做到了从谋杀罪中全身而退。
最后,尽管不可否认施剑翘的确展现了她在公关技巧上的惊人智慧,然而如果我们仅仅得出结论说她只是一个圆滑的骗子,那么我们就低估了她行动动机背后的权力和道德合法性。一个完全有可能的情况是,即使施剑翘确实是一个大众媒体的精明操纵者,她也至少真诚地相信她在道德上具有杀死孙传芳的绝对权利。人们很容易想象到她有多么沮丧无力——长年累月的军阀割据阻断了用法律进行惩罚的途径;更加令人屈辱痛心的是,在施的父亲被杀之后,孙传芳还在继续享受着名声显赫的五省联帅和上海总司令的权力生涯,尽管这种好景并没持续多久。当孙最后从政治舞台上跌下来时,他遁入了佛门中。这在施剑翘看来,是在继续逃避着正义的有效执行。这个复仇女可能觉得她必须依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执行正义。由于孝心、侠义英雄主义、因果报应是当时中国城市的社会想象的普遍主题,她便有了充分的资源去想象复仇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些主题也许构成了施剑翘自身价值观的根基,并给她提供了执行刺杀任务所需要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