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特殊教育学校升入初一年级时,我开始了英语的学习。我的英语启蒙老师是后天失明的陈薇老师。陈老师在失明之前,是扬州一所中学的全职英文老师,是疾病导致了她双目失明。机缘巧合之下,她来到扬州市特殊教育学校教我们英文。我们第一次上英语课的时候,是很新奇的,因为大家没想到盲人也可以学习英文。
当时学校为我们订购了初中的盲文英语教科书。陈老师在失明之后不仅走出了阴影,还学会了盲文。她可以用手触摸的方式教我们阅读英文字母,教我们基本的英语对话,给我们留作业,批改我们的练习题。当时我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经常要收同学们的作业交给陈老师。陈老师因为后天失明,对我们作为盲人在生活中的种种不便特别有同理心。我们和陈老师在一起无话不谈,而在我们有不会的英语题目时,她也会格外耐心地辅导我们。作业中有翻译错误的,或者有单词拼写不对的,她都会很细心地帮我们改正。在我的心里,她不仅是我的老师,更像一个姐姐、一个朋友、一个家人。陈老师会主动给我们寻找大量的学习资料。也就是在那时,我们通过陈老师知道了还可以远程学习。美国海德里盲人学校中国福州分校可以给我们提供免费的盲文资料,还可以给我们远程答疑。
因为陈老师之前是个明眼人,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她经常会讲给我们听。陈老师还会把她的CD拿给我听歌,给我听广播,带我和家人一起吃饭。也是因为有了陈老师的帮助,我才开始了和美国的诺玛奶奶长达20年的通信,到今天依然如此。是陈老师让我了解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我后来能够出国留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得到了她的支持和鼓励。
有一次在远程学习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国际盲人笔友通讯录的存在,这个通讯录里有很多美国的盲人朋友的联系方式,他们愿意帮助其他国家的盲人学习英语。我在通讯录里把每个盲人的介绍都读了一遍,其中有孩子,有学生,还有已经工作的人,可以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最后,我选择了其中一位做我的笔友,因为我觉得我一定可以从她身上学到很多知识。这位朋友当时是一位72岁的女性,她在教堂里弹管风琴,她就是诺玛·克雷扎(Norma Krajczar)。
我决定给她写信,因为我们都热爱音乐,而且我想这位奶奶这么大年纪,肯定有很多人生经验可以教给我。于是,我就真的给她写了信。
我拿着笔友通讯录到陈老师家,和陈老师分享了我的想法,我告诉她,我想通过笔友交流的方式跟美国的盲人朋友联系、学习英文。陈老师非常赞同和支持我的想法。我当时写给诺玛奶奶的第一封信,就是陈老师帮我修改的。
那是2000年左右,我还记得,当时我向诺玛奶奶这样介绍自己:
我是一名初一的学生,我想学习英语。我热爱音乐,正在学习中国的竹笛。我也学习了长笛,正在学习一些古典音乐曲目,比如说巴赫的《嬉戏曲》(Badinerie)。
将写给诺玛奶奶的信寄出之后,我就在学校里等待她的回信。
国际上盲人之间的通信是免邮费的。那时候,我们等待回信都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第一次收到回信之后我非常激动,但是我看不懂,就去找陈老师,陈老师读完之后把它翻译给我听。这个过程,让我对语言的作用有了更深的认识。
每次收到诺玛奶奶的来信,我就会马上给她回信。我逐渐在信中告诉她更多关于我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在学校里学习了哪些课程,我们都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在学习,等等。我也会说学校里有趣的事情,还有我所了解的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扬州,比如我有向她介绍扬州的瘦西湖和扬州的美食。不过这些都是陈老师告诉我的,否则我压根儿就想不到写这些。对我来说,这不仅是在学习语言,更重要的是我获得了一种国际互通互联的感觉。
后来,诺玛奶奶给我写信所使用的词汇越来越复杂,句子结构也越来越长。她开始告诉我美国的盲人怎样生活、如何学习,向我介绍美国的盲人协会、美国的特殊教育学校,她还告诉我当年她是美国新泽西州的盲人协会主席。
我知道诺玛奶奶在向我介绍美国社会的情况,可是具体的内容我并不理解,我应该找谁解释给我听呢?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思妙想,可能因为我是个喜欢美食的人,当时我就想起扬州有一家快餐店叫肯德基,这是我唯一知道可能有外国友人的地方,于是我就和肯德基取得了联系。电话接通之后我对电话那头说:“你好,我叫吴晶。我是一名初一的学生,正在学习英语,我这里有一封美国笔友的来信,但是我看不懂,你们店里有没有会用英语交流的朋友,可以帮我翻译一下吗?”当时那位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我们经理的女儿这两天正好在扬州,她从小在美国长大,英语是母语,你可以这两天和她见面交流。”
于是我就和经理的女儿取得了联系,约定了时间和她见面。她的名字叫贾珍,英文名叫詹妮弗(Jeniffer)。见面后她非常和善地和我握手,然后问我:“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我就告诉她,我从一个美国朋友那里收到了一封英文盲文的信。当时贾珍还觉得奇怪,她说那你怎么认识这个美国朋友的呢。于是我就把我们认识的经过告诉了她,贾珍听了之后就说:“那你读给我听,我来帮你翻译。”于是我一边读,她一边把中文意思告诉我。
最后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告诉我说她很快要回美国了,这个号码可以直接转到她在美国的住处,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找她帮忙。后来我只是向她分享了一下我学习英语的情况,也问过她什么时候再来中国。因为我经常跟诺玛奶奶写信,所以贾珍就问我有没有英文名字,我说没有。她说:“你的中文名字叫晶,是水晶的晶,那不如就叫Crystal吧。”
后来,在给诺玛奶奶的信里,我也告诉她,我就要去南京读书并且要去参加体育比赛的事。到南京以后,虽然我居住的城市换了,我和诺玛奶奶的信却没有中断。每一个月我都会跟她分享我在体育队训练的事情,告诉她我很快就要参加全国的比赛了。为了提高比赛成绩,队友们纷纷买了很好的跑鞋,可我却买不到,因为我的脚太小了。这个烦恼我也在信里和诺玛奶奶说了,结果她回信告诉我说,如果我需要鞋子,她可以帮我在美国定制,但是我得告诉她,我的码数换算成英寸是多少。我当时完全不懂,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就去请教队友还有体育队的领导,最后查出来34码的跑鞋在美国应该是4号。我写信告诉了诺玛奶奶。没想到她回信的时候,真的给我寄来了一双跑鞋,我当时太惊讶了,立即试了一下,可惜还是有些大。
我马上给她回信,向她表示感谢,同时如实告诉她鞋子还是有点儿大,不过不需要再给我买了,我说这一双我想给她寄回去。她就回信说,“如果大的话,就送给你的队友吧。”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寄了一双鞋子过来,这是一双她专门去定制的跑鞋,这次尺码非常合适。队友告诉我,这双鞋是金色的。我特别开心地和队友们说,我可以穿着这双金色的跑鞋跟你们一起去比赛了。后来我确实穿着这双跑鞋参加了很多的比赛,获得了许多枚金牌,这些我也都写信告诉了诺玛奶奶。
有一次,诺玛奶奶给我写信的时候告诉我,她有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孩子们都还小。她说:“你和他们应该是同一个年代的,以后你也可以叫我奶奶。”于是,从此以后我写信的开头就变成了“Dear Nan(亲爱的奶奶)”。
有一年诺玛奶奶和她的一个朋友要到北京旅游。她写信告诉我想要来感受一下中国的长城。我就告诉她:“我不住在北京,但是我有一个表姐在北京读书,如果你来到北京的话,我的表姐会陪你的。”终于,诺玛奶奶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见到了我的表姐。我接到她们一起给我打来的电话时,激动极了。正是这样一点一滴的交流,让我内心萌发了一颗种子:也许将来我也可以到美国去看看、去交流、去学习。这是一个过程,并不是一下子就有的念头。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这个过程可能更加漫长。
2005年我进入南京外国语学校学习,开始使用电脑和读屏软件,我和诺玛奶奶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等信时代,每周都可以写好几封邮件了。2007年的春天我去了美国面试访问,终于在与诺玛奶奶通信7年之后第一次拥抱了她。
后来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住在施奈德爸爸家,诺玛奶奶还到我们的城市来看望过我。她也跟施奈德爸爸见了面,当时他们聊得非常开心。我们在施奈德爸爸家里一起演奏歌唱,诺玛奶奶弹钢琴,我吹长笛,施奈德爸爸唱歌。我们首先合作了一曲《故乡的亲人》。施奈德爸爸是佛罗里达州人,《故乡的亲人》这首歌就是佛罗里达州的州歌。我们三个盲人在一个房间里,用音乐的方式互动交流,那种感情一直流淌在我心里,一直到今天。
到现在已经过去20年了,我和诺玛奶奶仍然基本上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会交流一次。在我写书写到这一节的时候,我跟诺玛奶奶通了电话,告诉了她我写书的情况。她听了很高兴,对我说:“太好了,你是为你而写,也是为我而写的,希望这本书可以帮助到很多人。”
诺玛奶奶今年11月刚刚过了92岁的生日,祝愿诺玛奶奶健康长寿、幸福安康。我和诺玛奶奶认识以来的20年,她从72岁到92岁,我从14岁到34岁,我真的很感激生命,感谢命运让诺玛奶奶来到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