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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屋

我们的监狱建立在一所堡垒的边上,就在堡垒的土壁旁边。有时候从围墙缝隙里向外面看,看看能不能看到点什么——但只看见天空的一角和高耸的、长满杂草的土壁,还有哨兵们在土壁上日夜来回巡逻;你会立刻想到,在过了整整的几年以后,你走到围墙那里,朝缝隙里看,还会看见同样的土壁、同样的哨兵和同样一小块的天空,并不是监狱上面的天,却是另一个辽远的、自由的天。你臆想出一个二百步长和一百五十步宽的大院,周围用高高的栅栏圈住,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六角形。这栅栏是用高高的木桩做成的,这些木桩深深地插进土里,紧紧地互相挨着,用横木板钉牢,顶端极为锋利:这就是监狱的外墙。在这外墙的一端,设立了一个坚固的大门,永远关着,且永远有哨兵日夜看守。除了有特别的事件,以及放犯人出去做工的时候,才开大门。大门外是光明的、自由的世界,人们生活着,和大家一样。但是在围墙里面,对于那个世界,却看起来像一个无从实现的儿童故事。这里有截然不同的特别的世界;这里有自己的特别法律,自己的服装,自己的风俗和习惯,这里是一座真正的死屋,这里的生活方式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的,人们也是特别的。而这个特别的角落,正是我要着手描写的。

你一走进围墙,就看见里面有几所房屋。在宽阔的内院的两边,蜿蜒着两排长长的、单层的板房。那是狱室,里面住着罪犯,是依照等类安置的。在围墙的深处还有一所板房,那是厨房,被分割成两间;再下去还有一所建筑物,在它的屋顶底下设有地窖、杂物间和马厩。院子的中心是空的,是一块相当大的平地,犯人们在这里排班,早晨、中午和晚上,查验人数和点名,有时每天还要点几次——这要看看守人疑心的程度,还要看他们能不能迅快地计算人数。周围,在建筑物和围墙之间,还留下极大的地方。罪犯中有些不善交往、性格阴郁的,喜欢在非工作的时间内上建筑物的后面去,悄悄地躲开大家的视线,想自己的念头。我和他们在散步时相遇,也喜欢审视他们那阴郁的、打了烙印的脸,猜他们在想些什么事情。有一个苦役犯,他有一份心爱的工作,就是在空闲的时候数木桩。这些木桩有一千五百根,他全数清楚,而且认得出来。每根木桩等于一天,他每天数一根,因此从那些没有数过的、剩余的数目上可以明显地看出,他还要在监狱里待多少天才满期。他在数完六角形的某一边的时候,感到了由衷的喜悦。他还要等候许多年,但是在监狱内是有时间学习忍耐的。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罪犯在狱中待了十年之后,终于得到自由,和同伴们告别的情景。有人还记得他最初走进监狱里来的时候,年纪轻轻、无忧无虑,不去想自己的犯罪和刑罚。但他出去时,已经变成头发斑白的老人,带着阴郁和忧愁的脸。他默默地走过我们的六间狱室。每走进一间狱室的时候,他就向神像祈祷,然后向同伴们低低地,齐腰鞠下躬去,请他们不要记他的仇。我还记得有一天,一个罪犯,以前是西伯利亚殷实的农民,在薄暮时被唤到大门前去。在半年以前,他接到消息,说他以前的妻子改嫁了,便感到深刻的忧愁。现在她自己到狱里来,叫他出去,施舍给他钱。他们谈了两分钟,两人都哭出声来,永远地作别了。我看见他的脸,在他回到狱室里来的时候……是的,在这个地方是可以学会忍耐的。

天色一黑,我们大家就被带到狱室里去,关闭一整夜。我从院子里回到狱室里的时候永远感到难过。那是一间长长的、低矮的、闷热的屋子,蜡烛暗淡地照耀着,发出沉重的、窒息的气味。我现在还不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面住上十年。我的三块木板的床铺,这就是我所有的地位。一间屋内有三十多人被安置在同样的铺板上面。冬天关得早,必须等候四个小时,大家才都睡着。在那之前——是喧哗、吵闹、哄笑、辱骂和铁链的声音,腐气和煤烟,剃光的头颅,烙印的脸,一切都是可诅咒的、可诽谤的……是的,人是有活力的!人是能够习惯一切的生物,我觉得这是给人所下的最好的定义。

一共有二百五十人被关在狱中——几乎是经常的一个数目。有些人刚来,另有些人期满被释,还有些人死去,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觉得俄罗斯每一个省、每一个地区都有它的代表。这里也有外族的人,甚至还有几个苦役犯是来自高加索山区的。这些人全按犯罪的程度加以区别,那就是以刑期作为区别的依据。可以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平民阶级的流犯们成为全狱的主要基干。那是被剥夺一切公民权的罪犯们,被社会割弃的碎块,脸上被打上了烙印,被世界遗弃的一个永久的证明。他们被遣送到这里来充当八到十二年的苦工,然后就分遣到西伯利亚各乡镇充当苦役犯。有些罪犯属于军人阶级,并未被剥夺公民权,像在一般俄国的军人的罪犯营团内的情形一样。他们被遣送到这里来,期限很短,期满后立刻返回到原来的地方,充当士兵,到西伯利亚的常备军营里去。可是,他们中有许多人几乎又立刻回到监狱里,因为又犯第二次的重罪,这次就不再是短期了,而是二十年。这个等级的犯人称为“终身犯”。尽管是“终身犯”,但他们的公民权并没有被完全剥夺。最后还有一类极可怕的罪犯,多半是军人,人数很多。这类被称作“特别部”。这些罪犯从全俄罗斯的各处被遣送过来。他们认为自己是永久的罪犯,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做苦役的期限。从西伯利亚开办罪犯的苦工制度以来,他们就被禁闭在狱内。“你们有期限,我们却一辈子做苦工。”他们对别的罪犯们说。我后来听说,这个种类业已取消。此外,在我们的堡垒中也把平民阶级的那种分类取消,只剩下了单一的普通军犯连。当然,监狱的长官也随着一起更换了。所以我所描写的是旧事,是早已过去的事情……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这一切好像是在梦中似的。我还记得,我是如何走进监狱里去的。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天色已黑,人们刚做完苦工回来,预备点名。满脸络腮胡的班长终于给我打开了那间奇怪房屋的门,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待了这许多年,忍受这许多感触,这些感触如果不是真的亲身经历过,我甚至不会生出类似的概念来。譬如说,我绝不会想到这十年的刑期里,我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待过,一次也没有,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过。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更令人痛苦的呢?工作时永远有卫兵看守,在狱室里就和两百名同伴在一起,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是一个人的,不过我必须习惯的仅只是这些吗?

这里有偶然的杀人犯、职业的杀手,也有强盗和土匪的首领。还有普通的骗子和浪人——专门掏别人腰包的扒手。还有一种人很难弄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而被送来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模糊而且痛苦的,像中了昨天的毒酒一样。他们一般也不大讲自己过去的历史,显然是不愿想起过去的一切。我知道他们中间甚至有些杀人犯具有快乐的性情,而且从来不露出忧郁的样子,我敢打赌,他们的良心从来不会使他们感到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但也有些阴郁的脸庞,他们几乎永远是沉默的。总之,他们不会讲述自己的生活,而且好奇是不时髦的,不合这里的习惯的,大家都认为这样做不合时宜。偶然有人因为无事可做而谈起来,别的人只是冷淡而且阴郁地听下去,谁也不能使任何人感到惊讶。“我们都是认识字的人!”他们时常说,露出一种奇怪的自满的态度。我记得,有一个强盗喝醉了酒(在狱内有时可以喝酒),开始讲述他如何杀死一个五岁的男孩,他起初用玩具哄骗他,引诱他到一间空马厩里去,然后把他杀死。整个狱室的人本来在嘲笑着他的玩笑话,后来竟齐声一致地叫喊起来,那强盗不能不沉默了;他们的叫喊并非由于愤激,而是因为不应该讲这件事情,因为讲这种事情是不合这里的习惯的。我要顺便声明,这些人确实认识字,这是从“识字”这个词的直接意义上讲的。他们当中一定有一半以上的人会读书写字。你不妨在聚集着许多俄国人的任何别的地方,分出二百五十人的一堆来,看一看里面有没有半数是识字的?我后来听说,有人从这里取得一个结论,就是识字是害人的。这当然是错误的结论,在这件事上完全有另外的原因。虽然不能不承认识字能激发人类的自信心,但这并不是缺点。罪犯的种类按衣服来分辨:有些人上衣的一半是深褐色的,另一半是灰色的,裤子的一只脚是灰色的,另一只脚是深褐色的。有一次,在做工时,一个卖面包的小女郎走近罪犯们的身边,审视我很长时间,然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嗤,真是不好看!”她喊道,“灰色布不够,黑布也不够!”还有些人的布衫只用一种灰色的材料制成,但是袖子是深褐色的。头发也剃得不相同:有些人头发的一半顺着脑袋剃光,另一些人的头发却剃得很斜。

乍看上去,在这个奇怪的家族里面可以看出一点显著的共同点来,连个性最突出、最古怪的人物,也都努力和全狱的共同点协调起来。一般说来,这班人除去不多的几个消耗不尽的快乐的人以外——他们因此遭到大众的鄙视——其余的人全是阴郁、猜忌的,既好虚荣,又爱说大话,动不动就生气,是十足的形式主义者。对于任何事情都不露出惊讶的神情,才能成为极大的善德。大家都在应该保持如何的态度上面发了疯,但是极傲慢的态度有时竟像闪电般迅速地变为最畏葸的神情。有几个真正有力的人,他们的态度十分自然,并不装腔作势。但是说来也奇怪,这些真正有力的人中间有几个虚荣到了最后的、极端的,几乎是变态的地步。一般说来,把虚荣和外表放在第一个位置上面的人,都已受了腐化,卑鄙得很。谣言和侮蔑是一直在发生着的。简直就是地狱,极端的黑暗。但对于狱中的规章和平日的习惯,谁也不敢加以反抗,大家都服从着。有些个性很强的人,起初虽然觉得这种制度很难遵守,但到底还是服从着。还有些人走进狱内,他们太好冒险,太越出常轨,太任性,连他们所犯的罪都仿佛是身不由己的,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好像是在梦中,在迷糊中做下来的,经常是由于兴奋到最高程度的虚荣心而做下来的。但是到了我们这里,他们立刻被包围住了,尽管有些人在没有入狱之前是整座城市或整个村庄的恐怖分子。那个新进来的人向四周望了一下,立刻看出他落到一个不适宜的环境里了,这里不会使任何人有所惊讶,也就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落入共同的基调里去了。这个共同的基调,外表上是用一种特别的、自我的尊严组成的,几乎每一座监狱内的居民都深深地浸润在这种自我尊严的情感中。苦刑犯和被判刑者的称号好像成为一种头衔,而且是荣誉的头衔,没有一点点的羞耻和忏悔!不过也有一种外表上的谦逊,所谓公式化的悠闲的空论:“我们都是已经堕落了的人!”他们常常这样说,“既然在自由的时候不会生活,那么现在只好穿绿街 ,站班候验了。”“在家不听从父母的话,现在只好去听鼓声 。”“既然不高兴用金线缝衣,现在只好用锤子击石。”这套话时常说了出来,当作教训,且当作日常的口头语,但从来不是当真的。这不过是空话。他们中间不见得有一个人会在内心里自觉承认自己真的违法。如果有人试图责备一个罪犯,骂他不应该犯罪(虽然责备罪犯并不与俄国人的精神相合),那么,那个人所遭到的咒骂是不会穷尽的。他们真是骂人的能手!他们会细腻地、巧妙地骂人。他们的咒骂已变为一种艺术,他们努力说出不但是恼怒的话语,而且是恼怒的意义、精神和观念——这更加细致,更加恶毒。不断的争论使这艺术在他们之间更加发展。这班人全是在木棍底下工作着的,因此他们是懒惰的,也就是受到腐化的。如果以前没有腐化,那也是在流放中腐化了的。他们聚到这里来,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他们彼此都是陌生的。

“魔鬼必须先穿破三双草鞋,才能把我们聚成一堆!”他们自己对自己说。因此,谣言、阴谋、婆婆妈妈的谗言、妒忌、争执、仇恨,永远处于这个黑暗的生活中的首要位置。没有一个泼妇会像这些杀人犯中的几个人那样搬弄是非的。我要重复一句,他们中间也有坚强的人,这些人习惯于命令别人和出人头地,他们老练沉着而且无所畏惧。这些人似乎受到大家不由自主的尊敬。他们虽然时常很顾及自己的荣誉,但努力不使别人为难,不参与无聊的咒骂,保持特别尊严的态度,好讲理性,几乎永远服从长官——并不根据服从的原理,也不出于义务的感觉,却仿佛依照某种契约,感觉到相互的利益。然而,人家对待他们也很谨慎。我记得,在这类的罪犯中,有一个人具有无畏的、坚决的性格,长官晓得他有野兽一样凶悍的脾气,为了犯什么错而被叫出去受刑。那时正是夏天,大家都没有干活。那位直接管辖监狱的少校,亲自来到我们监狱大门旁边的卫兵室里监视处刑。这位少校是决定罪犯们命运的人物,他把他们弄得见了他就战栗。他们最害怕的是他那锐利的、野兽似的眼神,在这眼神底下什么东西都是无所遁形的。他好像并不需要用眼睛看就知道了一切。他走进监狱的时候,已经知道在监狱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罪犯们称他为“八眼人”。他的管理方法是错误的。他只是采用疯狂的、恶狠的行为使那些狠恶的人更加狠毒。如果他的上面没有监督官,一个正直的、有判断力的人,有时可以制止他的野蛮行为,他一定会闹出极大的乱子来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到善终!后来,他在健康的状态下辞职了,虽然也曾受过法庭的裁判。

那个罪犯被传唤时吓得脸色惨白。他平常总是默默地、坚决地躺到鞭子底下,默默地忍受刑罚,受完刑罚以后就轻松地站起来,冷淡地,而且用哲学家的态度看待这次的倒霉事件。人家永远十分谨慎地对待他。但是这一次,他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认为自己是有理的。他脸色惨白,瞒着卫兵将一把锋利的英国制鞋匠用刀塞进袖子管里。狱内是严禁使用刀子和一切尖锐工具的。这里时常实施搜查,而且是突如其来的、非同等闲的搜查,刑罚也是残忍的。但是因为在小偷决定特别藏着什么东西时,难于在他身边搜查出什么来,又因为刀子和工具是狱内日常需用之物,所以虽然施行搜查,这些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即使被搜去,也立刻会重新置备起来。全狱的人都奔到围墙那里,屏住气息向木桩的隙缝里张望。大家都知道,彼得罗夫这一次不打算受鞭笞,看来,那位少校的末日到来了。但是,在最后的一分钟,我们的少校竟然坐上马车走开,并委托其他的军官执行刑罚。“上帝把他救了!”罪犯们后来说。至于彼得罗夫,他十分安静地受了刑罚。他的怒气随着少校的离开而消失。罪犯会服从而且顺从到一定的程度为止,有一个限度,是不能越过的。顺便说一下,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急躁的心理和执拗的脾气的发作更有趣了。通常忍耐了几年,十分恭顺,忍受着最残忍的刑罚,忽然为了一点小事,为了一点琐事,甚至几乎并不为什么,就发作了出来。从另一些人的眼光看来,甚至可以称他为疯子,但人就是这样的。

我已经说过,几年以来,我没有在这些人中间看见过丝毫的忏悔,也没有看见他们对于自己的犯罪感到一点点的沉痛,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内心里认为自己是完全有理的。这是事实。当然,虚荣、坏榜样、蛮横、虚伪的羞耻等,成为一切的原因。从另一方面说,谁又能说他透彻地观察到了这些受到创伤的人的内心深处,并且读到其中隐秘的、不为全世界所知道的一切呢?但是这许多年来,本来是可以在这些人的心内觉察出一点什么,捕捉到足以证明内心的烦闷和悲哀的一点性格的。但却没有这样做,根本就没有这样做过。是的,犯罪大概不能用已有的、准备好了的眼光去加以理解。它的哲学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还要复杂一点。当然,监狱和强迫工作的制度不能使一个罪犯洗心革面,这种制度只是惩罚他,给予社会一个不再有罪犯破坏它的安宁的保障。监狱和加强的苦工不过是助长罪犯心中的仇恨,增强他们对被禁止的安逸享乐的渴求和令人可怕的轻浮而已。但是,我深信,即使是再严密的制度也只能达到虚伪的、欺骗的、外在的目的。它从人的身上吸收生命之源,使他的心灵变得衰弱,使他惊吓,然后再将一个精神上业已干涸的木乃伊,半疯的人,当作改过与忏悔的范本那样地表现出来。所以,对社会反抗的罪犯自然怨恨它,几乎永远认为自己是有理的,而认为它是错的。再说他已经从社会方面忍受了刑罚,因此几乎认为自己的犯罪是业已洗净,且已一笔勾销的了,从这种见解上可以判明,罪犯本身是几乎必须加以饶恕的。最后,根据这种观点可以断定,几乎不用再替罪犯本人进行辩护了。尽管存在着那么多的观点,但每个人都应该承认,有一些罪,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依照各种不同的法律,从社会建立的时候起,都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犯罪,且将永远认为如此,只要人类还存在,就一直是这样。我会在狱中听到人们讲述一些极可怕的、极奇特的行为,极怪诞的谋杀案件,而且是带着阻拦不住的、十分孩子气的、非常快乐的笑讲出来的。有一个弑父的凶手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是贵族出身,做过官,而在他的六十岁的父亲看来,他是类似于浪子一类的人。他的行为完全不合轨道,还负了一身的债。父亲限制他、劝他,他的父亲有房产、有村庄,可能还有现钱,于是儿子贪图遗产就把他杀死了。这个案件在过了一个月之后才被侦破。凶手自己向警察报告,他的父亲失踪了,不知去向。整整一个月,他过着极荒唐的生活。终于趁他不在的时候,警察发现了尸体。院子里有一条排污水的暗沟,用木板盖住,和院子一样长。尸体就放在这暗沟里。死者的穿着十分整齐,白发的头颅被砍掉了,但还装在躯体上面,凶手还在头底下放了一个枕头。他没有供认出来。他被剥夺了贵族的头衔和官爵,流放做苦工二十年。我和他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处于极佳的、快乐的心情中。他是轻佻的、浮动的,且十分无思虑的人,虽然完全不傻。我从来看不出他有特别残忍的性格。罪犯们看不起他,不是为了他所犯的罪——大家早就忘记它了——却为了他的傻劲,为了他不会做人。他在谈话时,有时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一次,他和我谈论他们的家庭里遗传下来的健康的体格的时候,说道:“你瞧,我的父亲,他一直到死都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的疾病。”这种野兽般的无感觉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是稀有的现象,他的体格里总有什么缺点,有某种肉体上的、精神上的残废,为科学所不知晓的,而不是普通的犯罪。我本来不相信这个犯罪,但是直到他过去的同城的人们把这件案子全都讲给我听,事实明显得不能不使人相信。

有一天夜里,罪犯们听见他在梦中呼喊:“抓住他,抓住他!把他的脑袋砍去,脑袋,脑袋!”

罪犯们差不多都曾在夜里说过梦话。他们咒骂、说黑话,刀、斧这些凶器,时常在他们说梦话时挂到他们的舌头上去。“我们是挨打的人。”他们说,“我们的内脏都被打得稀烂,因此我们在夜里呼喊。”

官方规定的强制性苦役并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义务。罪犯干完自己的工作,或者熬过法律上规定的工作时间后就回到监狱里去。他们仇恨工作。如果没有自己的特别的工作,可以使他把全部的智慧都用在这上面去,那他们是不能在狱中居住的。这一班人在智识方面的发展都很正常,他们曾经过着痛痛快快的生活,而且希望这样生活下去,现在却强迫地被拉到一堆里,强迫他们和社会、和正常的生活相脱离,那么这班人怎么能正常地、有规律地用自己的意志,心甘情愿地生活下去呢?仅仅是无所事事这一点,他们的身上就会发展出他们以前没有理解到的那些犯罪的本质。没有工作,且没有合法的、正常的工作,人就不能生活下去,会变坏,会变为野兽的。因此,监狱内每个人由于自然的需要和一种自我保存的情感,都有自己的技艺和职业。

在那漫长的夏日,整个白天几乎完全被强制性的工作填满;短短的夜间不见得有睡够的时间。但是到了冬天,按照章程,罪犯等到天一黑,就应该禁闭在狱内。在冬夜冗长而且沉闷的时间内,究竟要做些什么事呢?因此几乎每一个狱室,全不顾禁令如何的森严,都变为庞大的工场。本来劳动和工作本身是不禁止的,但是严禁在狱内自己身边携带工作器械,而没有它,工作是不可能的。于是大家便偷偷地工作着,对于这些事,长官似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罪犯中有许多人初次来到狱中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们会向别人学习,后来期满释放时竟成为良好的工匠。这里有皮鞋匠、裁缝、木匠、雕刻匠、镀金匠等。有一个犹太人,名叫伊赛·布姆施坦,他既是钟表匠,又是一个放高利贷者。他们劳动着,赚点零钱。他们经常到城里去兜揽生意,接受城里的订货。金钱是来铸造出自由的,因此它对于完全丧失自由的人是十分珍贵的。只要这些银子在他们的口袋里响几下,他们就会得到一半的安慰,哪怕不能用这些钱也没关系。但是金钱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可以用,况且被禁止的果实,其味是加倍的甜的。在狱内甚至还可以弄到酒喝。严禁抽吸烟斗,但是大家全抽着。金钱和烟斗似乎能够医治坏血症和其他疾病。工作则可以将这些罪犯从中解救出来,没有工作,罪犯们就会像蜘蛛在玻璃瓶中一样,互相吞噬。虽然如此,在这里工作和金钱全是被禁止的。时常在夜间突然实行搜查,将一切被禁止的东西没收——无论侦探们把钱怎样藏着,有时总归会被搜到的。这也就是囚犯们不会把钱存得太久,他们会尽快把钱换酒喝。一部分也就是这个原因。也就为了这个原因,狱内有酒可买。每次搜查以后,这些犯人除了丧失自己一切财产,通常还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但是在每次搜查以后,又立刻将缺少的东西补充,立刻置备新东西,于是一切都照旧了。上面也知道这件事情,罪犯们并不对刑罚有所抱怨,虽然这样的生活像居住在维苏威火山上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没有技艺的人,就使用别的方式赚钱。有些方法是很别致的。例如,有一些人做收买旧货的生意,出卖的东西有时是监狱墙外的任何人都不能想象出来的,不必说买卖,甚至不会把它当作东西看。狱内的人们都很贫穷,但极好做生意。最后的一块抹布都标有价格,当作做生意的筹码之用。由于贫穷,金钱在狱内具有比在自由的世界里完全不同的价值。用了极大的、复杂的劳力,只得到极少的酬劳。有些人顺利地经营着放高利贷的生意。罪犯在亏空或破产以后把最后的东西送给放高利贷的人,以向他取到几个铜币,但还须付出可怕的利息。如果他到期不赎回,那些东西便立刻毫不加以怜惜地出售;重利盘剥的生意竟发达到收公家的东西作为抵押品的地步。例如,公家的衣服、皮鞋等——是每个罪犯在任何时间内都需要的东西。但是在抵押这类东西的时候会发生另一个转变,不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那就是抵押东西的人立刻不再多讲,走到士官长那里——狱长最亲近的人——报告关于抵押公家物品的事情,那些物品便立刻从放高利贷的人的手里没收,甚至不去汇报长官。最有趣的是,有时甚至没有争吵的事情发生。那个放高利贷的人也默默地、阴郁地交还应该交还的东西,甚至好像自己期待着会发生这种情形似的。也许他不得不自觉承认,他自己如果处于抵押人的地位上也会这样做的。如果以后有时骂两声,那么也是没有一点恶意的,只是为了洗清自己的良心而已。

在一般的情形下,大家互相偷窃。几乎每人都有一只箱子,带着锁,作为保存公家物品之用。这是准许的,但木箱也挡不住偷窃。那里的小偷具有如何巧妙的手段是可想而知的。有一个罪犯是诚恳地忠实于我的人(我这样说,没有一点牵强的意思),从我身边偷去一本《圣经》,那是狱内唯一允许读的一本书;他当天就自己向我承认了,并非由于忏悔,而是出于怜惜我,因为我寻觅了许多时候。还有人卖酒,很快地赚了许多钱。关于卖酒的事情我以后要特别讲一讲,那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狱里有许多人是为了走私而进来的。因此,在这样严密的检查和看守之下,怎么还会有酒运进来,是不用感到惊讶的。顺便说一句,走私依照性质是一种特别的犯罪。比如,你能够想象得到,金钱和利益在有些走私犯看来,不过占据第二等的地位,其实情形确实是这样。走私的人是凭着热情而工作的,他们把走私视为自己的天职。走私犯多少有点像诗人。他经常孤注一掷,做出可怕的危险的举动,施展狡猾的手段,想出各种花样,还设法脱身;有时甚至出于某种灵感的驱使。这是一种极强烈的欲望,正如赌博一般。我在狱内认识一个罪犯,他的外貌十分魁伟,但是性情温驯、安静,简直无法想象他怎么会进到监狱里来的。他的性格那么善良,那样的和人们合得来,在他留在狱内的整个时间内,竟没有和任何人吵过嘴。他从西方的边境上跑来,因为走私进狱,自然忍受不住,于是他开始偷运酒进来。有多少次,他为了这桩事受到惩罚;他是多么地惧怕鞭笞!再说运酒这件事本身给他带来的收入就很少,因酒而发财的只有剧团管理员一人。这怪物喜欢为艺术而艺术。他像女人似的喜欢哭,好几次在受到惩罚之后,他赌咒,发誓不再偷运违禁物。他勇敢地战胜自己,有时竟忍了整整的一个月,但终于忍受不住……由于有这类人物,所以酒在狱中是不会缺少的……

还有一项收入,虽然不会使罪犯们致富,但这项收入是源源不绝和大有好处的。那便是施舍品。我们社会中上等阶层方面无从了解那些商人、小市民和所有老百姓是如何关心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的。施舍品几乎永远是不间断的,经常布施的几乎永远是面包和面包圈,而很少给金钱。没有这些施舍品,在许多地方的罪犯们,尤其是被告们——对待他们比对待已判决的囚犯严厉得多——会感觉十分困难。依照宗教的习惯,施舍品是由罪犯们平均分配的。如果不够分,他们便把面包齐整地切碎,有时甚至切成六块,每个囚犯一定得到一块。我记得我初次收到金钱施舍品的情景,这在我到狱里来不久的时候。我做完了早晨的工作,独自回来,由卫兵押送着。这时,有一对母女迎面走来,女儿有十岁左右,美丽得像小天使一般。我已经见过她们一次,母亲是一个士兵的寡妻。她的丈夫,一个年轻的士兵,因事受审判,在医院的罪犯诊疗部死去,那时候我也病倒在医院里。他的妻子和女儿跑来见他,和他作别;两人都哀哀地哭泣着。小女孩一看见我,脸上发红,对母亲低语了几句;她立刻止步,在包里找出四分之一的铜戈比来,交给小女孩。她跑到我面前来……“喏,‘不幸的人’,看在基督的分儿上,把这戈比收下了吧!”她一面喊,一面跑到我面前,把那个铜币塞到我手里来。我收了她的铜币,小女孩十分满意地回到母亲身边去了。这个铜币我许久地藏在自己身边。 ALaQJG9/annAsQI/6lpIHeicOteas1fr9/+vKZdX1PIy9Ywq6v9zLCeutkx4if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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