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寒切的秋夜,时候已经在十一点钟以后了。繁华的沪埠的S字路上,人们是一个个地少去了他们的影子。晚间有西风,微微地;但一种新秋的凉意,却正如刚磨快的钢刀,加到为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肤上,已不禁要凛凛然作战了。何况地面还要滑倒了两脚;水门汀的地面,受着下午四时的一阵小雨的洗涤之后,竟如关外久经严冬的厚冰到阳春二三月而将开冻的样子。空间虽然有着沐浴后的清净呵,但凄惨寒切的秋夜,终成一个凄惨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灯的指挥之下,所谓人间的美丽,恰如战后的残景,一切似被恐吓到变出死色的脸来。
一个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纪约二十三四岁,乱发满盖头上。这时正紧蹙着两眉,咬坚他的牙齿,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这S字路上走。他两眼闪着一种绿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着,两手握着拳,脚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面起了破裂的回声。被身子所鼓激的风浪,在夜之空间猛烈地环绕着。总之,他这时很像马力十足的火车,向最后一站开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纹的小衫裤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爱国布长衫。但他非特不感到冷,而且还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热气,从他的周身的百千万毛孔中透出来。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着阳光的曝炙;还有一种汗痛的侵袭,隐隐地。但有谁知道他这时脑内的漩涡,泛滥到怎样为止呢?
“我为什么要在这样深夜的冷街上跑?
我为什么呵?这个没眼睛的大蠢物!
人们都藏进他自己的身子在绣被中,
但我却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怀中挣扎。
我将要痛快地破坏这存在中的一切,
“唉,我并要毁灭我自己灵肉之所有;
“世界的火灾呵,一群恶的到了末日,
“人类呀,永远不自觉的兽性的你们!”
他的两唇颤动着,他的神经是兴奋而糊糢地。他觉着什么都在动摇;街,房屋,小树;地也浮动起来。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极力感到憎恶;好像什么都是他的仇敌。同时他又念了:
“这样的夜有何用?
开枪罢!开枪罢!
敌人!敌人!
残暴者把持所有,
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呀?”
走不到半里,他无意识的将他的拳头举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边他又半吞半吐地诅咒道:
“勾引,拖拉,嘲笑,詈骂;
四周是怎样地黑暗呵!
夜之势力的汹涌与澎湃,
我明白地体验着了。
但谁愿做奴隶的死囚?
荣耀的死等待着!
出发罢!向前进行!
这是最后的动作。”
他的本身简直成了狂风暴雨。一种不能制止的猛力,向四周冲激;他走去,空气也为他而微微沸热了。一时,他立住,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精神震撼着,恍惚,他又抬起眼来;——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没有半丝的踪迹;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并不是找寻星月,他也没有这样的闲心意。空际似落下极酸的泪来,滴到他的额角,他不觉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这时,在他的身后,出现四位青年。从他们索索的走衣声听来,很可以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急迫,高潮的关系。当他们可以在街灯下辨别出前面跑着的影子是谁的时,他们就宽松一些,安慰一些,同时也就沉寂一些,脚步放轻一些了。
“前面?”
“前面。”
“是呀。”
“叫一声他吗?”
“不要罢。”
这样陆续发了几句简单之音以后,又静寂走了几分钟,一位说,
“雨来了,已有几点滴到我的面上了。”
“是,天气也冷的异样呵!”
另一位缓而慨叹的回答,但以后就再没有声音了。四个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面的他的变异上。前面的人又想道:
“将开始我新的自由了!
一个理想的名词,
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目的;
至尊极贵的伟大哟,
任我翱翔与歌唱。
——努力,努力,
你们跟我来罢!”
朱胜瑀的变态,是显而易见的了。近两三日来的狂饮,和说话时的带着讥讽,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这几位朋友非常的忧虑。神经错乱了,判断力与感情都任着冲动,一切行为放纵着。实在,他似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开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无意间,却常吐出几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语;心为一种不能包含的烦恼所涨破,这又使他的好友们代受着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随便地吃了晚餐以后,在八点钟,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闷,再请他们去喝酒。他们吃过鱼了,也吃过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个个的脸色红润了。话开始了,滔滔地开始了:人生观,国内外新闻,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范围。清说着,他们也说着,一个个起劲地说着。但瑀却一句也不说,半句也不说,低头,默想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瑀却总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过去,想他所有的眼前,并想他所有的将来。唉!诅咒开始了,悲剧一般的开始了。他想着,他深深地想着。一边他怀疑起来了,惭愧起来了,而且愤恨起来了。壁上的钟是报告十一时已经到了,他却手里还捻着一只酒杯,幻想他自己的丑与怨。正当他朋友们一阵笑声之后,他却不拿这满满的一杯酒向口边饮,他却高高地将它举起,又使劲地将它掷在地上了!砰的一声,酒与杯撒满一地。朋友们个个惊骇,个个变了脸色,睁圆他们的眼睛,注视着他和地。一边,听他苦笑说,“我究竟为着什么呀!?”一边,看他站起来,跑了,飞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这时,S字路将走完了,他弯进到M二里,又向一家后门推进;跑上一条窄狭而黑暗的二十余级的楼梯,照着从前楼门缝里映射出来的灯光,再转弯跑进到一间漆黑的亭子间。房内的空气似磨浓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脱了外面的长衫,随被吞蚀在一张床上,蒙着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赶到,轻轻地侦探似的走进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牵摸,这样他们也就挤满了这一间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里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着,点着桌上那支未燃完的洋蜡,屋也就发出幽弱的光亮来。棺材式的亭子间,和几件旧而笨重的床桌与废纸,一齐闪烁起苦绉的眉头的脸了。墙边是一张床,它占全屋子的二分之一,是一个重要的脚色;这时,我们的青年主公正睡着。床前是一张长狭的台桌,它的长度等于那张床子;它俩是平行的,假如床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可以有同一的姿势伛在台桌上写字了。他们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细长的头颈,一动不动,似正在推求什么案子的结论一样。一位立在床边,就是李子清,他是一个面貌清秀,两眼含着慧光,常常表现着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则用两手掩住两耳,坐在桌的这端,靠着桌上。一时,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时又伸出他的手来拿去桌上的锈钢笔,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旧报纸上乱划着。还有一位是拌着手靠在门边,他似没有立足的余地了,但还是挺着身子站在那里。这样,显示着死人的面色的墙壁与天花板,是紧紧地包围着他们,而且用了无数的冷酷的眼,窥视这一幕。
窗外,装满了凄凉与严肃的交流,没有一丝乐快之影的跳动。寒气时时扑进房里来,烛光摇闪着,油一层层地发散。冷寂与悲凉,似要将这夜延长到不可知不可知的无限。四人各有他们自己的表情,一种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头上尝试着,他们并不曾互相注意,只是互相联锁着同一的枷梏,仿佛他们被沉到无底的深渊中,又仿佛被装到极原始的荒凉的海岛上去一样。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调。不清不楚的心,动荡起了辽阔而无边际的感慨,似静听着夜海的波涛而呜咽了!
许久许久,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有时,一个想说了,两唇间似要冲出声音来;但不知怎样,声音又往肚里吞下去了。因此,说话的材料渐渐地更遗失去;似乎什么都到了最后之最后,用不着开口一般,只要各人自己的内心感受着,用各人不同的姿势表示出来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长呢?靠在门边的一个,他的身体渐渐地左倾,像要跌倒一下,他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了?”
“一点一刻。”
这端桌边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时看了一看他的手表。
“清哥,怎样?”那人轻问着。
“你们回去罢,我呢,要陪瑀随便地过一夜。”
清的声音低弱。
这样,第二重静寂又开始了。各人的隐隐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后,屋外,辽远的边境。但谁也不曾动一动,谁也还是依照原样继续。这是怎样的一个夜呵!
忽然间,瑀掀动了,昂起他的头向他们一个个看了一下,像老鹰的恶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鸡一样。于是他们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强度。他们想问,而他抢着先开口道,做着他的苦脸,
“你们还在这里么?这不是梦呀,真辛苦了你们!”接着换了他一鼻孔气,“我的身体一接触床就会睡去,我真是一只蠢笨的动物!但太劳苦你们了,要如此的守望。你们若以为我还没有死去,你们快请回寓罢!”
声音如破碎的锣一样,说完,便又睡倒。
这样,“走,”颈细长的青年开口,而且趁势立了起来。他本早有把握,这样无言的严涩的看守,是不能使酒的微醉和心潮的狂热相消灭的。“顺从是最大的宽慰,还是给他一个自由罢!”他接着说,镇静而肯定的口吻。于是门边的一个也低而糢糊的问,
“清哥,你怎么样?”
“我想……”清又蹙了一蹙眉,说不出话。
“回去。”决定者动了他的两脚,于是他们从不顺利中,用疲倦的目光互相关照一下,不得已地走动了。他们看了一看房的四壁,清还更轻轻地关拢两扇玻璃窗,无声的通过,他们走了。一边又吹熄将完的烛光,一边又将房门掩好;似如此,平安就关进在房内。蹑着各人的脚步,走下楼去。
走出了屋外,迎面就是一阵冷气,各人的身微颤着。但谁的心里都宽松了,一个就开了他自然的口说道,
“他的确有些变态了,你看他说话时的眼睛么?”
“是呀,”清说,一边又转脸向颈细长的那位青年问道,“叶伟,你看他这样怎么好呢?”
“实在没有法子,他现在一来就动火,叫我们说不得话。”
“今夜也因他酒太喝醉了,”另一位插嘴,“他想借酒来消灭他的苦闷,结果正以酒力增加他的苦闷了。”
“他那里有醉呢,”清说,“这都是任性使他的危险,我们不能不代他留意着。”
脚步不断地进行,心意不断地转换。一位又问,
“C社书记的职,真辞了么?”
“辞了,”清说,“一星期前就辞了。但他事前并没有和我商量,事后也没有告诉过我,我还是前天N君向我说起,我才知道的。”
“什么意思呢?”又一位问。
“谁知道。不过他却向我说过一句话,——他要离开此地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什么意思。实在,他心境太恶劣了。”
清用着和婉而忧虑的口吻说着又静寂一息,叶伟和平地说,
“十几天前,他向我说起,他要到甘肃或新疆去。他说,他在三年前,认识了一位甘肃的商人,那人信奉回教。回教徒本不吃猪肉的,但那人连牛肉羊肉并鸟类鱼类都不吃,实在是一个存心忠厚的好人。他说他的家本住敦煌,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地方。现在安西亦有他的家,都在甘肃的西北境。那位商人常到新疆的哈蜜去做生意,贩布,锡箔,盐之类。据说地方倒很好,一片都是淡黄色的平沙,沓沓渺渺地和天边相联接。在哈蜜,也有澄清的河流,也有茂盛的林木。不过气候冷些,而生活程度倒极低,能操作,就能够活过去。那位商人曾和他相约过,告诉他安西,哈蜜的详细地址,及一路去的情形方法。嘱他有机会,一定可以去玩玩。那位商人还说,‘那边的地方倒很好玩的,正像北方人到江南来好玩一样。’因此,现在瑀是很想到那边去一趟,据他说,已经有信写给那位商人了。”
伟说完,空间沉静一下,因为谁的心里都被这新的旅行兴所牵动。以后,清问,
“那边怎样适宜他的身体呢?”
“是呀,”伟答,“我也向他说过,你是有T.B.病的,不能有长途的跋涉和劳苦。但他却说,旅行与大陆性的气候,或者对于他的精神与身体都有裨益些。因此,我也没有再说了。”
这样又静寂了一息,只有脚步节节的进行。另一位有意开玩笑似的叹,
“会想到沙漠那里去,他为什么不变一只骆驼呀!”
但伟接着就说,“我想,我想劝他回家去;在这样溷浊的社会里呼吸空气,对于他实在不适宜。往西北呢,身体一定不能胜任。我想还是劝他回家乡去:并且解决了他的婚姻问题。你觉得怎样?”
清答,“他实在太偏执了,他不能听我们一句话。”
“不,假如我们的决定于他真正有利益,那我们只好当他是一件货物,任我们的意思搬运。”伟笑了一笑。
清辩护了一句,
“心境不改变,到底是没有药救的。”
“有什么方法呵?除安睡到永久的归宿之家乡去以外,有什么方法呵?”
一边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这时相距他们的寓所已不到百步,他们走的更快;但各人还没有睡意,关于夜深,天冷,说了几句,就两两的分别开来。
当他们的脚跟离开了他的门限时,他几乎伏在他的枕上哭出声音来了。
他怎样也不能睡着。虽则微弱的酒的刺激,到此已消散殆尽;而非酒的刺激,正如雷雨一般地落到他的心上来。一边,他觉得对于友谊有几分抱歉;但有什么方法呢?他没有能力消减他对于他自身的憎恨,他更不能缓和他对于他自己的生活的剧苦的反动,这有什么方法呢?他想坐起来写一封家书,寄给他家乡的老母和弱弟:他想请他的母亲对他不要再继续希望了!他从此将变做断了生命之线的纸鸢,任着朔风的狂吹与慢飘,颠簸于辽阔的空际,将不知堕落到何处去了!深山,大泽,又有谁知道呢?——他眼圈不自主地酸楚起来,昂起头看一下。但房内什么东西都不见,只见一团的黑暗,跑进到他的视线之中。他终于又倒在枕上而不想写信了!头昏沉沉地,周身蒸发着汗。当朋友们坐着时,他一动不曾动,现在却左右不住地辗转,辗转,他不知怎样睡才好。好像这并不是床,——这是沙漠,这是沙漠,他已睡在沙漠之上了!枯燥,凄凉,冷寂,紧贴着他的周身。北极来的阴风,也正在他的耳边拍动;骆驼的锐悲的鸣声,也隐隐地可以听到了。怎样的孤苦呵!一时似睡去了,但不一时又醒来。左脚向床板重敲一下,仿佛他梦中的身子,由壁削千仞的岩崖上流落去一样。
东方一圈圈的发白。人声如蝇地起来,远远的清弱的声音,也逐近到他的房外,变做复杂与枯涩。他这时神经稍稍清楚一些,耳内也比较净朗一些;他辩别出屋外各色的怪声来:——呜呜,呜呜,汽车跑过去了。咯,咯,咯,卖馄饨的打着竹筒来了。“冷来死,”女子卖媚地说道;但哈哈哈哈,男人接着笑了。少孩子又有咽,咽,咽的哭泣声;一边,卖大烧饼油条的,又高声喊着。此时,骂“死乌龟”的,卖火熟包子的,货车的隆隆的震耳的响,脚踏车的喔喔的讨厌的叫;唉,他不愿再静着他的耳朵做受声机,各种奇怪的震动,有的是机械的,有的从口腔里出来,尖利,笨拙,残酷,还有的似悲哀;实在,他听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存在。他想,“这不过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沪埠的M二里的一个秋天早晨的一出独幕剧。”随即他翻过身子,勉强地想再睡去。
正在这时候,有人推进门来,是清伟二君。这倒使他吃了一惊,似乎他们昨夜并没有回寓去,只在他的门外打了一个盹,所以这么早,就进来了。一边,他们本是絮絮地谈着话走上楼的,但一进房门,就不说了。只用慈惠的眼睛,向他的床上看了看,似代替口子的问好。于是一位坐在床边,一位仍坐在昨夜坐过的桌旁。
清几次想说,颤动着两唇似发音的弦一般,但终冲不出声音来。他这并不是胆怯,实在不知道拣选出那一句话讲,是使床上的朋友投机。一时他转过脸看一看伟,似授意请他先发言;但伟不曾理会,清也只得又默默地视在地上。
伟正用着指甲刨着桌上的烛油,昨夜所烧过的。他将它一块块的抛到窗外去,小心地,含着几分游戏的意味。一时,他又挺了一挺他的胸部,鼻上深吸进两缕清冷的空气,似举行起新呼吸来。但接着就缓缓地说话了,
“我下午要去领这月份的薪金,领来我一定还你一半。还想去买一件马褂来,因为天气冷得太快了。——假直贡呢的,三块钱够罢?”
于是清抬起头答,
“我的暂时不要还,我横是没有什么用。前天拿来的三十元,除出付十元给房东,昨夜吃了三元以外,其余还在袋里,我没有什么用了。”
“这月的房租你又付他了吗?”伟立刻问。
“给他了,连伙食十元。”清答。
“我曾对他说过,还是前天早晨,叫他这月的房钱向我拿,怎样又受去你的呢?”
一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一擦鼻子。清微笑地说,
“你的月薪真丰富呵!二十四元,似什么都应付不完了。”
“不是,”他也自己好笑的辩论,“我已向会计先生说妥,今天拿这月的,明天就拿下月的,我要预支一月。”
“下月你不生活了么?”一个无心地反诘了一句,一个却窘迫似的说,
“你也太计算的利害了!这当然是无法可想,——有法么?总是用的不舒服;还是增加下月的不舒服,得这次的舒服些。不见没有理由罢?会计先生也说,‘朋友,下月的三十天呢?’我答,‘总不会饿死罢?’现在连你也不原谅人的下计。”
他停止了;一息,又说了一句,
“还为瑀着想。”
但二人的谈话没有再进行。一提到瑀,似乎事情就紧迫起来,也不顺利起来。
阳光忽然从东方斜射进窗角,落在墙上很像秋天的一片桐叶。但不一刻,又淡淡地退回去了。
这时又有二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停止在他们的门外;一息,也就推进门来。无疑的,仍是昨夜发现过的两位,一位名叫方翼,一位名叫钱之佑。他们带着微笑,仔细而迟钝地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瑀。于是翼坐在桌边,佑立着吃吃说道,
“奇怪,奇怪,在M二里的巷口,我们碰着一个蓦生人,他会向我们笑起来,莫明其妙地。我们只管走,没有理他,而他却跟着我们来了。我偶一回头去,他又向我笑,还要说话的样子。我始终没有理,快走了两步,走进屋里来。奇怪,他有些什么秘密告诉我呢?在上海这种人多有,其目的总是路费没有,向你借贷一些。”
“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该和他招呼一下。”伟一边翻着一本旧《大代数学》,一边说。
“怎样的一个人呢?”清无心的问。佑答,
“蓝布衫,身矮,四十岁左右,似乡下人,似靠不住的乡下人!”
没有等他说完,楼下却送上女子的娇脆的唤声来了,
“朱先生!朱先生!”
“什么?”伟问,随将他的头伸出窗外。他就看见蓝布衫的乡人走进屋子里来。女子在楼下说,
“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楼来了。”而伟回头向窗内说,
“奇怪的人却跟你到这里来呢!”
“可是朱胜瑀还一动不曾动简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样。一边是走梯的声响,一边是咕噜的自语,
“真不容易找呵,梯也格外长,狭。——这边么?”
前个奇怪的佑,这时真有些奇怪,他窘着开了门去迎他进来。
他是一个身材短小,脸圆,微有皱,下巴剃的很光的乡人。他常说常笑,还常笑着说,说着笑的。任什么时候,他都发同样高度的声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会减轻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总之,他什么都不管,短处也就很多了:——废话,静默的人讨厌他,即多嘴的妇人也讨厌他。而且爱管闲事,为了小便宜,常爱管闲事。虽讨过几次的没趣,被人骂他贪吃,贪东西,甚至要打他,但他还是不自觉的。在他是无所谓改过与修养。因此,现在一进门,话又开始了,
“唉,满房是客,星期日么?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长久没有见过面了,还是前年,再前年见了的。今天是星期日么?朱先生还睡着,为什么还睡着?听说身体不好,不好么?又是什么病呢?受了寒罢?这几天突然冷,秋真来的快。我没有多带衣服来,昨夜逛屋顶花园,真抖的要命。喝了两杯酒,更觉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十一点也就回来了。我不愿费钱在这种地方。昨夜游客很少,为了冷的缘故罢?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现在还是七月廿外。不过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吗?苦楚,他是时常有病的!”
他那里有说完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在房中打旋,看完了个个青年的脸孔,也对着个个脸孔说话。这时清忍不住了,再三请他坐,于是打断他的话。他坐下桌的一边,还是说,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不到一分钟,又继续说道,
“朱先生患什么病?看过医生么?不长久?药吃么?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还该补吃药。朱先生太用功了,乡里谁都称赞他用功,身体就用功坏了。身体一坏,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这位先生似身体很好?”
他还是没有说完,竟连问句也不要别人回答。只眼不住地向大家乱转,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讨厌了,于是一到这“好”字,就止住他解释道,
“瑀哥没有什么病,不过有几分不舒服。”一边又丢眼给伟道,“请你去泡一壶茶罢。”
伟起立,来客坚执地说,“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来的,不要去泡。”清说,“我也口干的很,虽则没有多说话。”来客无法了。
伟向桌上拿去一只白瓷的碎了盖的大茶壶,一边吹了灰,似有半年没有用过它。方翼说“我去泡,”他说“不要,”就下楼去了。
来客接着又问,可是这回的语气,却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论法,“不舒服?为什么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还有什么不舒服呢?”
这时候在床边作半坐势的钱之佑却说道,
“心不舒服。”心字说的很响,或者也因来客的眼睛,常圆溜溜的钉住他的缘故。
于是来客静默了一息,房内也随之静默了一息。来客是思索什么辩护,但辩护终究思索不出来。他却转了说话的方向对钱之佑说,
“这位先生,我很有些面熟;但现在竟连尊姓大名也记不起了。
“有些面熟么?”佑问。
“有些面熟,是不是同乡?口音又像不是?”
“那里不是。”
“是么?”来客的语吻似乎胜利了,“所以面熟。”他接着说。
“面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讥笑地说,“但同乡是一定的;我脸黄色,你脸也黄色,你又不是一个日本矮子,或朝鲜亡国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来,但忍止住。因此,来客也不自然地无言了。
瑀始终不曾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但静听着谈话,谈话如无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来,他将如何地烦恼,如何地伤感呵!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楼阁罢!”但未失去他两耳的注意力时,耳膜怎样也还在鼓动着。“讨厌的一群!”他似要暴发了,不过终怂恿不起力来。他还是无法可想,如死地睡着,沙漠上的睡着。
房内平静不到十分钟。清想,“这样给多言的来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当敷衍的时候。”因此,他问了,
“王家叔,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为什么生意?”
“到了已经三天,”来客倒没精打采起来,“也不为什么买卖,纯来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没有来了,想看看大马路有什么改变没有,新世界有什么新把戏没有?还有……”
他似还要往下说;伟回来了,把茶壶放在桌上。一边说,“茶叶想买包龙井,足足多跑了三里路。”一边喘着气的拿了两只茶杯,茶杯也罩上一厚层的灰,洗了,倒出两杯淡绿色的热茶来,一杯放在来客的桌边,递一杯给清,“请你喝,”清也就接过去。来客似不知所措,于是清说,
“喝茶罢,方才也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喝了一口,来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话,只是说,
“是呀,没有说完。”一边又喝了一口,接着道,“我来的时候,朱先生的娘托我来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没有写信到家里了。还有……”一边又喝了一口茶,
“还有什么?”清问。
“还有谢家的事,他娘是叫我问问朱先生,那边时常来催促,朱先生究竟什么意思?”息一息,似扫兴一般,又说,“现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而伟偏滑稽的说,
“你说罢,不妨,他娘有什么意思?”
“意思呢,老人家总是这么,怕还有不爱她儿子的地方?”来客的喉又慢慢地圆滑起来,“谢家的姑娘是很长大了,她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贤慧。她整天坐在房内,从不轻易的跑出大门外一步。祠庙里的夜戏,已经许多年没有去看了。人们想看一看她也万难。她曾说了一句话,惊倒我们乡村里的前辈先生什么似的;谁不称赞她?她说的有理极了!她说,‘女子是属阴的,太阳是阳之主人,女子不该在太阳之下出头露面。’谁有这样的聪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连她的衣服也只晒在北面的墙角,或走过了阳光的廊下。现在,她终日坐在房内做女工。她什么都会,缝,剪,刺,绣,那一样不比人强?说到读书呢,会写会画,画起荷花来,竟使人疑作池里长出来的。《诗经》也全部会背诵的,哼,她虽没有进过学校,可是进过学校的人,有谁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气,一边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也无用我来称赞她了,村前村后,谁不知道她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这也是因缘前生注定。现在,她年纪大了,不能不出阁了。虽则外貌看看还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实在,女子到了廿二三岁,是不能不结婚了。她的父母几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娘的跟前催促,他娘当然是说好的,但说朱先生不愿意,要想再缓几年;那里再有几年好缓呢?朱先生的娘说,她要早把瑀的婚事办好,再办他的弟弟 的婚事了。他娘说,她今年已经六十岁,那里还有一个六十岁呢?以前倒也还算康健的,近一年来,身体大差远了,——背常要酸,眼也会凭空地流出眼泪来,夜里不能久坐,吃过中饭非睡一觉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进瑀的妻来,也好帮帮她的忙。这次,特意叫我来问问朱先生的意思,否则,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现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好商量了。”
他说完,似败兴一般,而且勉强地做了微笑。
个个人呆呆地听着。用难受的意识,沉思地听他一段一段的叙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谁都闷闷地不能忍受。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瑀呢,也听的清楚了。以前是气愤,想他的代定妻,简直不是一个人!老古董,陈旧的废物!来客愈夸张,他愈憎恨!但以后,无声之泪,竟一颗一颗地渗透出来,沿着耳边潜湿在他的枕上。
太阳淡黄色,大块的秋云如鲸一样在天空游过。因此,房内的阳光,一时漏进来,一时又退回去。
瑀微微转了转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极柔软的棉堆里一样。他想开口向来客说几句,可是他的心制止他的口,
“闭住!闭住!闭住!”
而泪更厉害地涌出来。
清这时坐在床边,他觉察瑀在流泪了。他想提出问题来解决,否则也应当和平地讨论一下,这是他的义务,总不可闷在肚子里。但无论怎样,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好呢?”“瑀会不会赌气?”于是他只好低头。看看伟,伟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内一时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来客虽爱说话,但坐在这一班不爱说话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说话起来。他像什么也不得要领,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脸上,都浮着一种不能描摹的愁思,——远而深的愁思,各种成分复杂的愁思,他更难以为情起来了。清脸清白,伟也黄瘦,瑀,他访谒的目的物,因一转身,略略的窥得半面,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长,将拉他到苦楚之门阈,他不能忍受。有时,他拖上一句,“这房是几块钱一月的房租?”或凑上一句,“这么贵吗?”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简慢的“非。”他再也无法可想,除非木鸡似的坐着。
忽然,他想,“还是走罢。”一边,立起来,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饭了。”实在,时候还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长短针正重叠在十点。但他们也没有留他,只随着立起来听他说,
“我要回到旅馆里去。还想趁下午四点钟这班轮船回家。要买些东西,邻舍托我的,各种零碎的东西。关于婚事,望你们几位向朱先生说说,他应当顺从他娘的苦心。可寄信到家里,十二月有好日子。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还要保养,请医生吃几帖药。”
两脚动了,许多脚也都在地板上动起来。瑀是死心蹋地的一动不曾动。来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说,“朱先生睡着不醒呢!我也不向他问好了。”一边就走出门外。“留步,留步,”他向清等说,但他们还是送出门,似送晦气出去一样。一边,他们又回复了原有的布局。
这时,在瑀的脑内,似比前爽朗一些;好像不洁的污垢,都被那位多嘴的乡人带去了。但杂乱的刺激会不会再来,只有等待以后的经验才知道。现在,在他自己以为,凭着清明的天气说话,他很能认得清楚。因此,当朋友们布好第三幕的剧景时,他开口说话,
“你们离开我罢!现在正是各人回到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去做事的时候了。”
声音破碎,语句也不甚用力。清听了,似寻得什么东西似的,问道,
“你能够起来么?”
“不,让我独自罢!”
“为什么?”
“还是你们离开了我!”
“你不能这样睡,你也知道不能这样睡的理由么?”
“我无力地在床上辗转,假如四周没有一个人伴着我,任我独自睡一个痛快,一天,二天,或三天也好,不会永久睡去的,你们放心——。让我独自的睡罢!”
语气悲凉,说时也没有转他的眼睛。清说,
“瑀哥,不对罢?当一个人不能在床上睡着的时候,‘空想’这件无赖的东西,就要乘机来袭击了!空想占领了你有什么益处呢?无非使你的神经更衰弱,使你实际的步骤更紊乱罢了。”
他也似伴着死人忏悔似的。瑀苦笑一下说,
“你不必代我辩护,世界对我,已变做一张黑皮的空棺,我将厌恶地被放进去就完了。现在呢,你也该知道,睡是死的兄弟啊!”
“这是小孩子说的,实在是一句陈腐的话,瑀哥!”
“还是一样,请你们离开我罢。”
“怎样离法呢?”
“好似棺已放下了泥土以后一般的走开了。”
个个的心很伤感,房内一时又无声音。几分钟,伟说,
“我实在不知道你这几天来的欲望是怎么样?不过,你不能跑出我们的队伍以外。你也该用修养的功夫,来管束你自己的任性一下。世界的脸色已经变换了,未来的社会是需要人们的力量,宝贵的理想,隐现于未来的天国里,你是有智识的,我们将怎样去实现它?”
“请不要说罢!请不要说罢!你的大题目将窒死我了!我是一个幼稚的人,我自认是一个幼稚的人!我的眼前已不能解决了,在我已没有论理和原则,请你不要说罢!”
“什么是眼前不能解决的呢?”清问。
“债与性欲吗?”伟忿怒地答。
“不要去解决就是咯,”清说,“就是婚姻,也不值得我们怎样去注意的。我们只要做去,努力向前做去,‘不解决’自然会给我们解决的。”
“好罢!你们的哲学我早明白了。人与人无用关心的太厉害。”
“我们看着你跑进感情的迷途里去么?”
清几乎哭一样。房内一时又只有凄楚。
什么似不能宣泄一般。空气也死了,僵了,凝固了,一块块的了。几人各管领着他们自己的眼前,他们是悲伤的,愤怒的,郁结的,气闷的,复杂的;科学不能用来分析,公理不能用来应用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候呵!
而伟却似火引着似的说,
“不必再空谈了,瑀,起来罢!太阳跑到天中来,是报告人们到了午餐的时候。下午,去找一块地方玩一趟,你喜欢什么地方玩啊?问题是跟着生活来的,我们只好生活着去解决问题,不能为问题连生活都不要了。”
“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里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怀疑起来了,有些怀疑起来了。”
“怀疑有什么用呢?”伟说。
“怀疑之后是憎恨。”
“憎恨又有什么用呢?”清问。
“是呵,我知道自己还是不能不活下去!还是不能不活下去!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么方法呢?所以请你们离开我,让我独自罢!”
“但是我们不走,仍可与你决断!”伟说,
“瑀哥,我们是幸福了么?你眼前的我们,竟个个如笨驴,生命受着鞭鞑而不自觉的么?”清说。
“我们也有苦痛呵,”翼说,“但我们还连睡也睡不安稳呵!”
“好,请你们制止罢!”
停一息,又说,并转了一身,语气极凄凉的,
“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的友谊了!假如你们一定要我的供状,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学论文来宣读。”
没有说下去,又停止了。
他们倒又吃一惊,简直摸不着头脑。时候将近中午,阳光也全退出他们的窗外。接着,又听瑀说,
“我所以要请求你们离开我,就想减轻我的苦痛。我本怀疑我自己的生活,这因我的思想无聊,无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问,你为什么要穿起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发抖,你又不爱穿它,你为什么不赤裸裸地向外边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总之,我一些勇气也没有。这并不是因布的不爱它,实在觉得穿这样的衣服是没有意义!对于住,我也一样,一样憎恨它,我憎恨这座地狱!床对我已变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总还要睡在它上面,我多么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着,我多么快乐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错误的俘虏了,我无法可想。我也不愿食,胃对于我似讨厌的儿子对于穷苦的母亲一般。受累呀,快给他杀死罢!但我一边这样喊,一边还是吃,食物到口边,就往喉下送,不管咸酸苦辣。有时我更成为一个贪吃的人,比什么人都吃的快,比什么人都吃的多,抢着吃,非吃不可,虽则自己在诅咒,还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败仗的兵士一般。自己丧气,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厉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议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朋友们是个个屏息听着。他似良心压迫他说,非如此说完不可。但愈说脸愈苍白,虽有时勉强地苦笑了一声。神色颓唐,两眼眨眨地望到窗外。
“在昨夜吃酒的时候,我本来已失了快乐之神的欢颜的光顾。不知什么缘故,我是觉到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们是喝着,说着,笑着;而我却总是厌恶,烦乱,憎恨!我只有满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只有自己沉默地想着。同时,你们的举动、你们的人格,却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后他更说重起来。“你们的人格是光明灿烂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我却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样,和在街头向他的敌人作无谓的谄笑的小人一样,和饿毙而腐烂的乞丐一样!唉!我怎么丑化你们到如此!你们的身体,纯洁英隽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负有怎样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却比作活动的死尸!饿鹰不愿吃它的肠,贪狼不愿吃它的肉!唉,该死的我,不知为什么,将你们腐化到这样!没智慧,没勇敢,向自私自利顺流,随着社会的粪土而追逐,一个投机的动物,惯于取巧而自贪荣誉的动物,唉,我何苦要告诉你们呢?我何苦要向你们陈说呢?你们不愿意听么?真诚的朋友们,请你们勿责,请你们勿怒!我还有我自己对于自己!我伤心呀,我流泪呀,我痛彻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烂了我的肌肤,我还有未尽的余恨!孑孑也可爱,蝌蚪也可贵,我竟还不如孑孑与蝌蚪了!痛心呵,我又何用尽述呢?给你们以悲哀,给你们以苦痛,真诚的朋友们,请恕我罢!万请恕我罢!恕我这在人间误谬的动物,恕我这在人间不会长久的动物!”喘了一口气,又说,“因此,我掷碎了酒杯,我走了!现在,你们在我身边,我的苦痛将如野火一般炎烧,我的憎恨将如洪水一般泛滥!我是一个极弱极可怜的东西,如黑夜暴风雨中跄踉于深山丛谷内!唉,我失掉了驾御自己的力量,感情夺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还是,意志侵占了我冲动的领域罢!因为自己愿意这样做,自己愿意变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边也会凝固了。什么一到我身边,就成了一件余剩的东西;所以人间的美丽与幸福,在我已经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为上帝所握过的手,我将如何来结算呢?”语气呜咽,竟说不上来。一时,又说,“现在,朋友们,请离开我罢!请永远离开我罢!负着你们的使命,到你们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们的身体,发扬你们的人格,向未来的世界去冲锋罢!莫在我身前了,你们的身体在我前面,你们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无底的地狱中去一样!真诚的朋友们,你们爱我的,让我独自罢,以后请勿再见了!我内心有万恶的魔鬼,这魔鬼使我牺牲与灾难。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广众前说话,更不能在可敬可爱的人们眼前出现了!我将永不回家,我将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决意到人迹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我的反哲学论文,也是我对你们的最后的供状。还要我怎样说呢?你们竟一动也不动么?唉!唉……”
他说完,长叹了一声。
四位朋友,没一个不受惊吓,脸色青了,白了。他们的两眼的四周含着红色的润,在润中隐荡着无限的汹涌的泪涛哟!
清全身颤动,以后,嗫嚅的说,
“瑀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边几乎滴下泪来。瑀说,
“这样想,就这样说。”
“你不想不可以么?这种胡思乱想,对你好像是强盗。”翼说。
“不,比强盗还凶!”佑悲哀的加上一句。瑀说,
“你们何苦要压迫我?”
伟说,“谁压迫你?谁还有力量压迫你!不过你既不能立刻就毁灭掉你自己,又不能遂愿毁灭了你所憎恨的社会,什么沙漠,荒僻的沙漠,在这篇反哲学论文中间,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听着我此后的消息便是了。”瑀冷冷地。清急向伟轻说,
“辩他做什么?”一边向瑀说,
“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
“你又为什么呢?压迫么?”瑀微笑地。
“你是我二十年来的朋友,从小时一会走,就牵着手走起的。”
“那我死了呢?”
“这是最后的话。”
“当我死了就是咯!瑀死了,葬了!”
“不能,没有死了怎么好当他死了呢?肚饿好当吃饱么?”
“不当就是。你自己说过,‘辩他做什么?’”
房里一时又无声。
太阳渐渐西去了,他们的窗外很有一种憔悴的萎黄色的昼后景象。他们个个很急迫似的。虽则伟,他已经决定了;还是暂时的回避他,使他尽量地去发展他自己,就是杀人也有理由。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与反感之间,捉摸不到他们自己的主旨。对眼前似将死的朋友,也拿不出决定来。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样,似在四无人迹的荒野,暮风冷冷地吹来,阳光带去了白昼的尊严,夜色也将如黑脸一般来作祟;他怎样也不能离开,紧拖着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独瑀这时的心理,反更觉得宽慰一些了。吐尽了他胸中的郁积与块垒,似消退了几层云翳的春天一样。他静听着朋友们谁都被缠绕着一种无声的烦恼,这是他所施给他们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强笑了一声,眼看了一看他们,说,
“你们何苦要烦恼?老实说罢,前面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些呓语。呓语,也值得人们去注意么?我的人生已成了梦,我现在的一切话,都成了呓语了。你们何苦要为这些呓语而烦恼呢?”
停一息,又说,
“我还要向你们直陈我辞退C社书记的职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换取衣食住,谁不能赐与的。但我却为了十几元一月的生活费,无形地生活于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赐与,我才得生活着!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以外,还要加我以无聊。我说,‘先生,这样可以算罢?’他说,‘重抄,脱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干了。现在我很明白,社会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它是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一批过去,一批接着;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别人。总之,也无用多说,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接着又摇头重说了一句,
“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涌上了泪,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说,
“也不必再谈别的了,太阳已西,你们还是去吃中饭罢!”
清才微笑地说,
“我的肚子被你的话装的够饱了,——你们饿么?”一边转眼问他们。
“不,”伟说。
“也不,”翼答。
“我也不,”佑答。
于是瑀又说,
“你们也忘记了社会共同所遵守而进行的轨道了么?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用得到许多个不字?”一边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问,
“你也想吃一点东西么?”
“不必讨我的‘不’字了。”瑀说着,一边掀直他的棉被。
这时伟说,一边立了起来,
“我们去罢!让他睡,让他独自静静地睡。”
“是呀,你们去罢,给我一个自由。我很想找到一个机会,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到十分清楚。现在正有了机会了。”一边转身向床内。
“瑀哥,……”清叫。
“我们走罢。”伟又催促的。
于是各人将不自由的身子转了方向:伟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们排着队走下楼去。
他们去了,缓滞的脚步声,一步步远了。
他睡在床上,一动没有动,只微微地闭着两眼。一时眼闭了,他又茫无头绪。他好像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受裁判,虽则过去的行动和谈话,他已完全忘记了,但未来总有几分挂念,他将怎样呢?他坐起,头是昏昏的;什么他都厌弃,他也感到凄凉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开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压在他的肩上。窗外,楼前,楼下,都没有一些活动,他又觉得胆怯了。他起来,无力地立在房中,一种淡冷的空气裹着他,他周身微微震颤了。他的心似被置在辽远的天边,天边层层灰黯的。他在房内打了一个旋,他面窗立着,两颗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树林摇着尖瘦的阴风,雨意就在眼前了。他又畏吓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静听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很厉害,他用两手去压住他的心胸,口齿咬得紧紧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来,但什么都没有力气。他又微微地闭起眼,一边,周身侵透出冷汗来。呼吸又紧迫的,他叫了,
“唉!我怎会脆弱到这个地步!我简直不如一个婴儿了!我要怕,我心跳,母亲呀,你赋给我的勇敢到那里去了?”
一边流出一颗泪,落在被上。
这时他想起他家乡的母亲,——一位头发斑白了的老妇人,偻着背,勤苦地渡着她日常细屑的生活。她嚼着菜根,穿着粗布的补厚的衣服,她不乱费一个钱,且不费一个钱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贮蓄着,还了债,并想法她两个儿子的婚姻。她天天挂念着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顺流的上进,驯伏地向社会做事,赚得钱来。就不赚钱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过去,上了轨道的过去,为了盲目的未来而祈求吉利地过去;不可乱想,不可奢望,不可烦恼而反抗的,这是她素所知道他儿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却正因这些而烦恼了,苦闷了,甚至诅咒了。他气愤人类的盲目,气愤他母亲的盲目;一边她自己欺骗过她自己的一生,一边又欺骗别人来依她一样做去。这时,他竟将最开心切爱的老母,也当作他的敌人之一了!他觉得没有母亲,或者还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凭你自杀和杀人,任凭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谁关心?谁爱念?但现在,他以过去的经验来说,他无形中受着母亲的软禁了!他想到这里,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脏,他叫道,
“母亲呀,你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了!你也愿你的儿子继续地被命运卖做一世的奴隶么?”
他叫着母亲,又叫着运命,——他低泣了!
这样几分钟,他忽然醒悟的自说,
“我为什么悲哀?我为什么愁苦?哼,我真成了一个婴儿了!我没有母亲,我也没有运命,我正要估计自己的人生,抛弃了一切!我没有母亲,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没有运命,只有自己的理想与火!我岂为运命叹息?我岂为母亲流泪?哼,我要估计自己的人生,将抛弃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这样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间,并在灰色的房内,正要显现出我的自己来!”
他勇敢了,内心似增加一种火,一种热力。一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边将床上的棉被完全掀开。两手两脚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卧在床上。——这样经过许久。
太阳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黄色的屋顶上,反射出星眼的斑点来。而他的房内更显示的黝黯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推进他的房门。他一惊,以为朋友又来吵扰他。随转他的头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他房东的女儿,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么?”他立刻问,眼中射出幽闪的光。
这位姑娘,仔细而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门边。于是他更奇怪,随即又问,
“阿珠,你做什么?”
这才她慢慢的娇脆的说,手里带着一封信和两盒饼干,走近他,
“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饼干来。”
“谁啊?”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楼下,请你给他一张回字。”
一边笑迷迷的将信和饼干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写着,
“信内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里十七号朱胜瑀先生收清缄即日下午”。
一边就将信掷在床边,眼仍瞧着天花板。
但阿珠着急了,眼奇怪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说,
“为什么不拆信呢?他说信内夹着一张钞票,等着要回字的。”
“谁要这钞票!”
“你!”
“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笺和一张五元的钞票,但连看也没有看,又放在枕边了。一边他说,
“请你同来人说一声,收到就是了。”
“他一定要回字的。”
“我不愿写字。”
“那末写‘收到’两字好了。人家东西送给你,你怎样连收到的回条都不愿写?你真马虎。”
“好罢,请你不要教诫我。”
语气有几分和婉的。同时就向桌下取了一张纸,并一支铅笔,手颤抖地写道,
“钱物均收到。我身请清勿如此相爱为幸。”
笔迹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声笑出来。
他随手递给她,
“阿珠,请你发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门口向楼下叫,
“客人,你上来。”
接着,就是来客走梯的声音,但瑀蹙眉说,
“你给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内来。”一边想,
“怎么有这样的女子?”
于是女子就在门口交给他回字,来客也就下楼去了。
阿珠还是不走,留在他床边,给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时,她更俯近头说道,
“朱先生,你为什么啊?你竟连信也没有看,你不愿看它么?”
“是。”他勉强说了一字。
“你知道信内写些什么呢?”
“总是些无聊的话。”
“骂你么?”
“倒并不是,不过没怎样差别。”
“你应当看它一下,别人是有心的。”
一边就将这信拿去,颠倒看了看。
“请你给我罢。”
她就将这信递给他,他接受了,但仍旧没有展开,只将四分之一所折着的一角,他默念了,
“这是自然的法则,我说不出别的有力量的话,今夜当不到你这里来,且头痛不堪,不知什么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梦想者也。”他一字一字的念了三行,也就没有再念了,又将它抛在床边。
女子不能不惊骇,她看瑀这种动作,似极疲倦似的,于是问道,
“朱先生,你有病么?”
“什么病啊?”
“我问你有病么?”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呢?”
“怎样?”
“懒,脸色青白。”
“呀,”一边心想,
“这女子发痴了,为什么来缠着我呢?”
想至此,他微微换了另一样的心。虽则这心于他有利呢,还有害?无人知道。可是那种强烈的冷酷,至此变出别的颜色来。
“阿珠,你为什么立在这里?”
“我没有事。”
“想吃饼干么?”
“笑话。”
“你拿去一盒罢。”
“不要。”但接着问,
“是那位朋友送你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
“拿去吃就是咯。”
“不要吃。”
“那说他做什么?”
他的心头更加跳动起来。两眼瞪在阿珠的脸上,火一般地。而阿珠却正低头视着地板,似思索什么。
这样两分钟,她又问了,
“朱先生,你为什么常是睡?”
“精神不快活。”
“我看你一天没有吃东西?”
“是的。”
“不想买什么东西么?”
“不想。”
“肚子竟不饿么?”
“饿也没有办法。”
“哈,”她笑了。
“什么?”他瞧了她一眼。
“饿当然可以买东西。”
“什么呢?”
“当然是你所喜欢的。”
“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
“好,给我去买罢。”
“买什么呢?”
“一瓶膏粱!”
“膏粱?”她声音提高了。
“是呀,我所喜欢的。”
“还要别的东西么?”
“不要。”
“专喝膏粱么?”
“你已经许我去买了。”
“钱?”
“这个拿去。”
随将五元的钞票交给她。
她一时还是呆立着,手接了这五元的钞票,反翻玩弄着。她似思索,但什么也思索不出来。终于一笑,动了她的腰,往房外跑下楼去。
他留睡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地眼望着天花板。
原来他的二房东是一位寡妇,年纪约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亲。她有古怪的脾气,行动也不可捉摸,人们很难观察她的地位是怎样,职业是什么。她身矮,脸皮黑瘦,好像一个病鬼。但她却天天涂上铅粉,很厚很厚的。她残缺的牙齿,被烟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讲起话来,竟吐出浓厚的烟臭;但香烟还继续地不离了口。眼睛常是横瞧,有时竟将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来,——这一定在发怒了。衣服也穿的异样,发光的颜色,很蓝很黄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总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着铅粉的脸,这时更抹上两大块胭脂,在眼到耳的两颊上。满身洒的香香的,袅袅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究为何事。大部分的时间她总在家里,似乎发怒的回数很多。常是怒容满面,对她的女儿说话也使气狠声。但也有快乐的时候,装出满脸的狞笑来,一摇一摆的走到瑀的面前,告诉说,用着发笑的事实来点缀起不清楚的语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时竟使瑀听得很难受。她会诉说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长久了,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间独自,父母兄弟都没有,女儿又心气强硬的,不肯听她的使唤。因此,她似乎对于人生是诅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乐观,仍使她快活地过活;因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们不完全的手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她也会诉说关于她女儿的秘密,用过敏的神经,说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个年轻裁缝匠,钱赚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来,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缝匠,裁缝匠是最没良心,她自己也上过裁缝匠的当的,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很能识别出人来,谁好谁坏;但裁缝匠是没有一个坏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儿更厉害,周密严厉,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缘故。
“朱先生,这种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发生的。”有时她竟这样说了一句。
“不会的,阿珠不过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决不会抛弃孤独无依的母亲。”瑀却总是这么正经地答。
“天下的人心,那里个个能像朱先生一样诚实啊!”
结果,她常常这样称夸他。
实在,她的女儿是一个怪物;或者有母亲这样的因,不得不有女儿那样的果。不过阿珠还是一无所知呵!
阿珠,是一个身躯发育很结实的强壮的女子。面圆,白,臂膀两腿都粗大;眼媚,有强光,唇红,齿白;外貌是和她母亲正相反。她常不梳头,头发蓬到两眉与肩上。脸不涂粉,但也不穿袜,常是拖着一双皮拖鞋,跑来跑去。她从没有做工作的时候,一息在巷堂里和人漫骂,开玩笑,一息又会在楼上独自呜呜地哭。
她们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楼,后者的房在后楼,相隔一层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当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骂,一人应;一人喊,一人哭。有时来了许多客,不知是怎样的人。说他们是工人呢,衣服实在怪时髦,态度实在太活动的;说他们是富贵子弟呢,言语实在太粗鄙,举动实在太肉麻。或者是裁缝匠一流,但裁缝匠是这位妇人最不喜欢的。他们常大说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内,叫人听的作呕。这样胡闹,甚至会闹的很久很久。
有时在傍晚,天气稍热一些。于是这位妇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裤,其每个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块皮肉来卖给人看。她却伸直着两腿,仰卧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边大吞吐其香烟,烟气腾腾地。瑀或走过她,她就立刻装出狞笑,叫一声“先生!”声音是迟钝而黏涩的,听来很不自然。这时的女儿呢?却穿起了全身粉红色的华丝葛的衫裙,还配上同样颜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高底皮鞋,装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肤也傅粉的更柔滑起来,浓香郁郁的,真是妖艳非常。这时,态度也两样了,和往日的蓬头赤足的浪漫女子,几乎两个人模样。走起路来,也有昂然的姿势,皮鞋声滴滴地,胸乳也特别地挺。假如遇见了瑀,也用骄傲妒忌的横眼,横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内打旋一般。这样,她总要到外边去了,在门口喊着黄包车,声音很重很娇地,做着价,去了。这样,至少也要到夜半,极深极深的夜半才回来。
瑀在这个环境之内,当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旧历三月半搬到这里,第一个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时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着了。不料第二个月,因小病的缘故,竟将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到第三个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边,也因这房租比任何处便宜;何况这位大量的妇人,对他的欠租不甚讨的厉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为怪了。以后,他对她们,更抱着一种心理,所谓“这样也有趣。”横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用冷眼看看她们的行动,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们行她们所好。”以后他这样想,所以他每次出入总是微笑的对她们点一个头,她们来告诉他话,他也随随便便地听过了。但阿珠,对于这位住客,始终没有敬礼。这回,不知什么缘故,会到他身前来献殷诚,卖妖媚了。
大概十五分钟,阿珠买酒回来。她梯走的很快,一边推进门,喘着气;一边笑嘻嘻,将酒和找回来的钱,一把放在桌上。
“四个角子。”她随即说。
瑀仍睡着没动,也没有说,待她声音一止,房内是颤动的镇静。同时太阳已西下。
“朱先生,四个角子一瓶。”
“你放着罢。”他心头跳动。
“为什么不吃?”她问的轻一些。
“不要吃。”
“和饼干吃罢。”
“不想吃。”
“那为什么买呢?”
“我可不知道。”
“你在做梦吗?”
“是。”
这位女子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觉得无法可想。一息说,
“朱先生,我要点灯。”
一边就向桌下的板上找。瑀说,
“没有灯了。”
“洋蜡烛呢?”
“亮完了。”
她一怔。又说,
“那末为什么不买?”
“我横是在做梦,没有亮的必要。”
“我再去代你去买罢。”
一边就向桌上拿了铜子要走。
“请不要。”瑀说。
“为什么?”
“我已很劳你了。”
他在床上动了一动,好似要起来。但她说,
“笑话,何必这样客气呢!你是……”
她没有说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着说,
“现在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前门也关了,所以我可代你……”
她仍没有说完,就止住。瑀问,
“你的妈妈那里去了?”
他好像从梦中问出了这句话。阿珠没精打采地说,
“不知道她到那里去了。她去的地方从来不告诉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着她去一样。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样,没得吃了。她对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骂。骂我这样,骂我那样,她又一些也不告诉我。常叫我没得吃晚餐。哈!”
她笑了一声,痴痴的。
这时瑀坐了起来,他觉得头很痛。看了看酒,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觉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着头,靠在桌上,神气颓丧地。
这样几分钟没有声音,阿珠是呆呆立着。瑀似要开口请她下楼去,而她又“哈!”的一声嗤笑起来,眼媚媚地斜头问他,
“先生!我可以问你?”
“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肯说么?”
“知道就可以说。”
“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是读书的。”
“要我说什么呢?”
“你不觉得难……?”
“什么意思?”
“不好……”
“明白说罢!”
瑀的心头,好似纺车般转动。
“我不好说,怎样说呢?”
“那要我告诉你什么?”
他的脸正经地。女的又断续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
“告诉我罢!”
“什么话?”
“你,你,一定不肯说,你是知道的,……”
瑀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说,
“我想,……一个女子……苦痛……”
一边不住地假笑,终究没有说出完全的意义来。她俯着腰,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着。
这时瑀却放出强光的眼色注视着她的身上,——丰满的脸,眼媚,鼻正,白的牙齿,红唇,婉润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细腰,柔嫩的臀部和两腿,纤腻的脚。于是他脑里糊糢的想,
“一……个……处……女……”
她,还是怔怔的含羞的低头呆立着,她一言不发了,仅用偷视的眼,看着瑀的两脚,蓝色的袜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紧迫地,血也循环的很快,两脚互相磨擦着;他觉察出来了。他牙齿咬的很坚,两拳放在桌上,气焰凶凶地。虽则他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稳定,可是他的身子总似飘飘浮浮,已不知流到何处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梦幻,恍惚,离奇,——这时太阳已西沉,房内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说出一句话,一句有力的话,来驱逐眼前的紧张与严肃。一派情欲之火,正炎烧着他和她两人的无言之间。
正当这个时候,却来了很急的敲大门的声音,接着是高声的喊叫,
“阿珠呀!阿珠呀!开门!”
寡妇回来了,不及提防的回来了。她回来的实在有力量!
于是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飞跑。一边喃喃的怨,
“这个老不死!”
瑀目不转睛的看阿珠跑出门外,再听脚步声很快地跑下楼梯。一边就听开门了,想像寡妇怒冲冲的走进来。
忽然,他的眸子一闪,好似黑暗立刻从天上落下。他自己吃一惊,随即恨恨地顿了一脚,叹道,
“唉!我究竟在做什么?梦罢?”
一边立起身子将桌上新买来的这瓶膏粱,用力拔了木塞。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子,将酒满满地倒出一杯,气愤愤地轻说一句,
“好,麻醉了我的神经罢!”
就提起酒杯,将酒完全灌下喉咙里去了。
他坐下床,面对着苍茫的窗外。一时又垂下头,好像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粱,仰着头喝下去。他掷杯在桌上,杯几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卧倒在床上,痴痴的。一边又自念了,
“这个引诱的世界!被奴隶拉着向恶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还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经罢!”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粱,喝下去。
接着,他就没有思想和声音,似鱼潜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着窗外,一时又看着窗内。空间一圈圈地黑暗起来,似半空中有一个大魔,用着它的黑之手撒着黑之花,人间之一切都渐渐地隐藏起它们的自身来。一边,在他的眼内,什么都害怕着,微微地发颤。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摇摆,窗格也咯咯有声了。窗边贴着一张托尔斯太老翁的画像,——这是他唯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内唯一的装饰了。——这时也隐隐地似要发怒,伸出他的手,将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施严酷的训斥一般。一时,地也震动了,床与天花板,四壁,都摇动起来。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将重重地压下了。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凛然肃然的寒,也将一切压镇到无声;而且一时将它们带到辽远去,一时又送它们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样的不稳定。他的心窝似有一只黑熊在舐着,战跳的厉害,一缕酸苦透过它。周身紧张,血跑的如飞。他竟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涛掀翻着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冲进去,他随着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风凛冽的高山上,四周朦胧,森林阴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坟垒垒的旷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灯火,四周围满了奇形怪状的魍魉,它们做着歪脸向他狞笑,又伸出无数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这时,他捻起一只拳头,向床上重重地一击,身体也随即跳动起来,他说,
“我做什么?”
随即又昂起半身,叹一声,
“呀,昏呀!”
骤然,他竟坐起身来。
他的眼向四围一转,半清半醒的自己说道,
“我在那里?
“我做着什么?
“这是世界!
“发昏的世界!
“我醉了?
“我实在没有醉!
“我能清楚地辩别一切,
“善恶,
“美丑,
“颜色,
“我一点不会错误!
“我坐在小室中,
“这是夜,
“这是黑暗的夜。”
他糢糊的说着,他有些悲酸!
他觉得他头是十分沉重,脑微微有些痛。房内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灯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没有醉,到这时,他也不拒绝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来,放到口边,仰着头喝起来,口渴一般的,只剩着全瓶五分之二的样子,他重放在桌上。一边立起,向门走了两步。他不知怎样想好,也不知怎样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时他向桌上拿了一本旧书,好似《圣经》。他翻了几页,黑暗与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他还能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随即放回,他想走出门去。
“我死守着这黑暗窟做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环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见。于是他又较重的说了这一句,
“快些离开罢!”
他披上了这件青灰色长衫,望了一望窗外,静静的开出门,下楼去了。
灯光灿烂的一条马路上,人们很热闹的往来走着。他也是人们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热闹。他觉得空气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后,衣单,所以身微微发抖。头还酸,口味很苦,两眉紧锁的,眼也有些糢糊。他没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么,但还是无目的地往前走。一时他觉得肚子有些饿,要想吃点东西;但当他走到菜馆店的门口,又不想进去。好像憎恶它,有恶臭使他作呕;又似怕惧而不敢进去,堂倌挺着肚皮,扳着脸孔,立在门首似门神一般。他走开了,又闻到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红烧鱼的香气,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样的舒服。这时,他就是一汤一碟,也似乎必须了,可以温慰他的全身。但当他重又走到饭店之门外,他又不想进去。他更想,“吃碗汤面罢!”这是最低的限度,无可非议的。于是又走向面馆,面馆门首的店伙问他,“先生,吃面罢?请进来。”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边也就不自主地走过去了。他回头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么。但无论招牌怎样大,他还是走过去了。
这样好几回,终于决定了,——肚不饿,且渐渐地饱。他决定,自己恨恨地,
“不吃了!不吃了!吃什么啊?为什么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说,
“不能解脱这兽性遗传的束缚么?饿死也甘愿的!”
一面,他看看从菜饭店里走出来的人们,脸色上了酒的红,口衔着烟,昂然地,挺着他的胃;几个女人,更摆着腰部,表示她的腹里装满了许多东西。因此,他想,——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胃在做工作罢了!血般红,草般绿,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种颜色不同的食品,混杂地装着;还夹些酸的醋,辣的姜,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里倒进垃圾似的。
“唉!以胃来代表全部的人生,我愿意饿死了!”他坚决地说这一句。
但四周的人们,大地上的优胜的动物,谁不是为着胃而活动的呵!他偷眼看看身旁往来的群众,想找一个高贵的解释,来替他们辩护一下,还他们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面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么解释也找不出来,只觉得他们这样所谓人生,是亵渎“人生”两个字!他莫明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们少了,电灯也一盏盏的飞升到天空,变做冷闪的星点,从枫,梧桐,常青树等所掩映着的人家楼阁的窗户,丝纱或红帘的窗户中,时时闪出幽光与笑声来,他迷惑了。这已不是啸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闲的住宅,另一个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面吹来缥缥缈缈的凄冷的风。星光在天空闪照着,树影在地上缤纷纷地移动;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云中一样。他辨别不出向那一方向走,他要到那里去。他迷惑了,梦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为环境的颜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涌上胸腔来。他就不知不觉的在一家花园的墙外坐下去。墙是红砖砌成的,和人一般高,墙上做着卷曲的铁栏栅,园内沉寂地没有一丝一缕的声光。
正是这个醉梦中的时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约三四丈远,出现了两盏玲珑巧小的手提灯,照着两位仙子来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换了一张图案。提着灯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散发披到两肩,身穿着锦绣的半长衫,低头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将灯光放在仙子的脚步中。仙子呢,是轻轻地谈,又轻轻地笑了:她们的衣衫在灯火中闪烁,衫缘的珠子辉煌而隐没有如火点。颈上围着锦带,两端飘飘在身后,隐约如彩虹在落照时的美丽。她们幽闲庄重地走过他,语声清脆的,芬芳更拥着她们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于是渐渐地渐渐地远逝了。景色的美丽之圈,一层层地缩小,好似她们是乘着清凉的夜色到了另一个的国土。
这时,他也变了他自己的地位与心境,在另一个的世界里,做另一样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泼的,带着意外的幸福,向她们的后影甜蜜地赶去,似送着珍品在她们的身后。她们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音,回过头,慢慢的向他一看,一边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脚步。她们语声温柔地问,
“你来了么?”
“是。”一边气喘的,接着又说了一句,
“终究被我追到了。”
于是她们说,
“请你先走罢。”
“不,还是我跟在后面。”
她们重又走去。他加入她们的队伍,好像更幸福而美丽的,春光在她们的身前领导她们的影子,有一种温柔的滋味,鼓着这时的灯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无数个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动。她们的四周,似有无数只彩色的小翅,胡蝶身上所生长着的,飞舞着,飞舞着,送她们前去。迷离,鲜艳;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声起了,似落花飘浮在水上的歌声。她们的脸上,她们丹嫩的唇上,她们稣松的胸上,浮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微波与春风相吻的滋味来。
她们走到了一所,两边是短短的篱笆,笆上蔓着绿藤。上面结着冬青与柏的阴翳,披着微风,发出优悠的声籁。于是她们走过了桥,桥下流着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门,里边就是满植花卉的天井,铺着浅草。茉莉与芍药,这时正开的茂盛,一阵阵的芳香,送进到她们的鼻子里。
东方也升上半圆的明月,群星伴着微笑。地上积着落花瓣,再映着枝叶的影儿,好似锦绣的地毡一般。
她们走进到一间房内,陈设华丽的,一盏明晃如绿玉的电灯,照得房内起了春色。于是小姑娘们各自去了,房内留着他与她们三人,——一个坐在一把绿绒的沙发上,这沙发傍着一架钢琴,它是位在墙角的。一个是坐在一把绛红的摇椅上,它在书架的前面。当她俩坐下去的时候,一边就互相笑问,
“走的疲乏了么?”
“不,”互相答。
一边靠沙发的眠倒了,摇椅上的摇了起来。
他正坐在窗边的桌旁。桌上放着书本和花瓶,瓶上插着许多枝白蔷薇和紫罗兰。他拿了一本书,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又拿了一本,又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他很没精打采,似失落了什么宝贵的所有,又似未成就什么要实现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视着花瓶,头靠在桌上。
“你又为什么烦恼呢?”坐在摇椅上的仙子这样问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么?”
他没有回答。而坐在沙发上的仙子接着说了,
“他总是这样颓丧,忧郁。他始终忘了‘生命是难得的’这句话。”
“我有什么呀?谁烦恼呢?”他有意掩饰的辩。
“对咯,”摇椅上的仙子说,“只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烦恼,这烦恼呢,也就是经济缺乏和战争绵连。”
“这也不一定。”
于是沙发上的仙子微笑道,
“难于完成的艺术,或是穷究不彻底的哲理,也和烦恼有关系罢?”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对摇椅上的仙子说道,
“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话来。这篇神话是说有一位中世纪的武士,他誓说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远不发笑。可是这位老人早已死去,连身子也早已烂了。于是这位武士,无论到什么王国,青年公主爱护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终究未发一笑,含泪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话里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后才发笑的。”
一边,她自己笑起来。于是安姊说,
“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着长发,睡在一个大桶内,到处游行,到处喊人醒觉。虽则踏到死之门,还抱着身殉真理的梦见。”
这时他说道,
“你们只可作我是小孩,你们不可以生命为儿戏。”
“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儿!”
琪妹赞叹的。一边她向衣袋内取出一方锦帕,拭了她额上的汗珠。
房内一时静寂的,只微微闻的花香酝酿着。忽然,不知从何处流来了一阵男女杂沓的大笑声。于是安姊说,
“假如笑声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该摘了花朵而偏爱花枝呢?否则,还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
“是呵,”琪妹接着说,“就是尝着苦味的时候,我们也要微笑的去尝。何况一个人不可为生命,而反将生命抛弃。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荣归,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净化!”
“我倒不这样想,”他淡淡的,“我以为我们踏到天国之门的,还该低头沉思的走去牵那上帝之手;假如我们要从河岸跳落河底时,我们还可大笑一声,去求最后的解决。”
一息,他接着又说,
“不过我又有什么呢?我岂不是得了你们的安慰么?”
“谁知道?”
安姊微笑说。一边她就摇椅上走了起来,向钢琴边前去,眼看一个琴上的乐谱,似有一种深思。一回又拿乐谱,一手在琴的键上弹着。她的手飞弹的很快,似机器做的一般。于是她又疑思着乐谱,不发一声。
而这时沙发上的琪妹,微声的一笑。一边眼一瞧他和安姊,一边又斜一斜头,——而他还是靠着头,想些什么。——于是她自己对她自己似的说道,
“你还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没有听到,而他却慢慢的笑转过头向她说,
“我也想喝一杯。”
“你喝它做什么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够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乐就够了一样。”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来,向一只橱中取出一瓶葡萄酒,两只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边,倒出两杯,放在桌上。
“安姊,你有音乐就够了么?”他问。
“谁够了?”安姊无心的说。
“你!”
“什么?”
“你有音乐就够了么?”
“还有什么?”她的眼仍注视着乐谱。
这时琪妹轻轻的一笑。
“笑我吗?你们吃什么?”
“葡萄酒。”
“好妹妹,你给我一杯罢!”
她口里这样甜蜜的说,但身子仍没有动。
“沉醉于艺术,比沉醉于美酒有味罢?”
这时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里立时有一种荡漾,于是这样的问着。
“是呀!”他答。
“那末比较思想呢?”她进一步问他。
“思想的味终究是苦的!”
于是他们一笑,接着也就无声了。
房内有一种极幽秘的温柔与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们有如秋天的鸿雁,翩翩飞翔于苍空;又如春水绿波中的小凫,拍着两翅在沐浴着。一种清凉的愉美,缭绕于各人的身肢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着,似有一个狰狞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进来!她们立刻发出极骇的叫声,她们立时不见了。他的面前的美景,也随之消灭!
“喂!你是什么人?”
一个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边,严厉地向他问。
他没有答,忿忿地。
“你是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问我啊?”
“因为你不该在这里睡觉!”
“唉!先生,我没有好的睡所,竟连一个墙外也不能给我做一个好梦么?太严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泪!
这位巡捕到这时,却起了奇怪而怜悯的态度,和声些说,
“因为这有害于你的身体和公众,——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干什么的人?”
“完全没有醉,可请你放心。但职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早早想过,我在干什么?但结果一无所干!我做什么事情都失败了!我只有做梦!巡捕先生,假如你要听,你有闲,我可以将我的好梦告诉你。但我没有职业,我一无所干!”
“你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梦,我有真的梦,假的梦,日里的梦,夜里的梦。”
“我不能听你的话,”巡捕着急了,“还请你走罢!”一边挥他的木棍。
接着他想,
“这人有些疯了。”
“走,走,世界没有我的一片土,梦都没处去自由做了。这是怎样的凶暴的世界呵!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着!”
可怜的瑀,说着走去。
他仍在一条苦闹而秽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边,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恶浊的空气里挨来挨去。他实在奇异了,他实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时流出冷汗来,一种黏湿的冷汗,浃着他的背,胸部,额上。他觉得自己发怔,身震动着,眼呆呆的睁着,两手伸的很直,甚至两脚立住不动。他的肺部收缩的很紧迫,几乎连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滥着,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将喷出火来。他觉得眼前在震动,自己要昏倒了。他嘴里突然痛问,
“什么一回事?我在那里?”
一边他又向前冲去。
一时,他又回转头来向后边一望,好似方才的梦境,还在他的身后继续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寻方才的两位仙子,他要请她们领他去,任她们领他到山崖,领他到海角,甚至领他到地狱之门,死神的国!但没有,还是什么也没有。在他的身后,仍是暗灯照着的污臭之街,——倭屋,杂货摊,三四个怪状的女子绕着一个男人。
他刺激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长衫,他用两手紧紧地捻着,他恨要将它撕破了,千条万条的撕破了!他的两手一时又在头上乱撩了一阵,一时又紧紧搂着他自己的胸部。一边口呢喃的说道,
“眼前是什么?
“我还做梦么?
“还没有醒么?
“我不会看么?
“我不会听么?
“没有嗅着么?
“去,去,去,
“什么呵?去!”
这样,他又鼓起他的勇气来。
“梦!
“什么也再找不到了。
“完了,完了!
“我是什么?
“我眼前有的是什么?
“他们曾给我什么?
“我死过一回么?
“方才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个世界!
“恶的,丑的,
“引诱我到死所!
“我在那里?
“她们二人又到那里去了?
“再不要受愚弄了,
“再不要受欺骗了,
“去,去,
“从梦的世界走出来,
“梦也应完结了!”
他一边颠仆不稳地走,一边七忐八忑地怒想。
这样,他回到M二里。
时候已十时以后,空气中有一种严肃的寒威,而地面又似蒸发着一缕缕的郁闷的热气。
他推进了后门,一口气跑上了楼。一边他急忙地脱下他的青灰色的长衫,掷在梯边的栏杆上。一边他就立住,抬起下垂的头向前楼一看。好似前楼有人叫了他一声,而且是女子用娇脆的声音叫他似的。昏迷的他,竟用两眼在半幽半暗的空气中,对前楼的门上,发出很强的光来看着。他的全身着了火,而且火焰阵阵地冲出,似要焚烧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
这时他脑膜上糢糢糊糊的现出了四个字来,
“一……个……处……女……”
接着就有一个傍晚时在他的房内要问他什么秘密的女子的态度,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动。一边他就立时转过身,蹑着脚向前楼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他又立住,他似不敢进去,又似无力进去。他的头渐渐的斜向地上,两眼昏昏地闭去,他几乎要跌倒了。但忽然,又似有什么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又带着笑声跑走了。他一惊,又什么都幽暗,一切如死的,只有从前楼的门缝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来。
这时他身上的火焰更爆发了一阵,他立刻似吃下狂药一样,他的勇敢到了极度。他走重脚步,竟向门一直冲去。很快的推开了门,立着,一看,呀,在灯光明亮的床上,阿珠睡着,阿珠睡着,而且裸体仰睡着!白的肌肤,丰满的乳房,腹,两腿,呀,阿珠裸体仰睡着。床上的女人,这时也似乎听到有人闯进门,转一转她的身子。但他呵,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心昏了,眼迷了,简直看不出什么。身体也卖给了恶魔似的,不能由他自己作主。他向前扑去,神经错乱地;带着全身的火,抱住了床上的女人的头,用两手捧住着她的两颊,他似要将她的头摘起来一样,他吻着,吻着,再吻着!但这时却骤然使他骇极了,他感不到半丝温爱的滋味,他只觉得有一种极浓臭的烟气,冲进了他的喉,冲进了他的鼻,冲进了他的全身。满怀的火,这时正遇着一阵大雨似的,浇的冰冷。他用极奇怪而轻急的声音叫,
“阿珠!”
这头没有回答。
他又叫,
“阿珠!”
只听这头答,
“叫谁?”
“阿珠!”
可是他的声音重了。
但这女人,就自动起来,用手紧搂着他的背部,而且将她自己的胸部密凑上去,触着他的身体;一边又将他的头用力攀到她的脸上,一边又摸着他的下部。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
“阿珠的妈么?”
他到此切实的问了一声。
“一样的!你这该死!”
他听的清楚了,同时也就看的清楚了,确是阿珠的母亲!皮肤黄瘦,骨骼显露着,恰似一个披着黄衣的骷髅。他的手触着她的胸上,感到一种无味的燥热。他急捷想走了,这时他的身子半伛在床上,而他的脚却踏在地下,他想跑了。他用手推住这妇人的两肩,而这妇人却不耐的说,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阿珠呢?”
“你不自己想想!”
“我恨她!我要她!”
他忿忿地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牙齿,简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又想在她的腿边大咬一口!他的欲火烧到极点,他一下挣扎了起来。而这妇人却还揪着他的衣叫,十分哀求的,
“先生!先生!求你!一样的!”
“哼!”
“先生!我早想着你了!”
“哼!”
他重重的两声,就很快的跑去到后楼。床上的寡妇,正在床上嚷,还是怒而不敢张声的,
“该死!你这样!我要叫了!”
他没有听到,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门。危险,门是怎样也推不进。这时那位妇人一边穿衣,一边嚷,
“你这该死的!你这发狂的!你发狂么?现在是半夜,你发狂么?”
失败了!他知道什么都失败了!清清楚楚的。阿珠的声音,恐惧如哭一般在房内,
“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他在她门口,很重地痛恨的顿了一脚。他胸中的无限的苦闷的气焰,到此已灭熄殆尽了。他叹息一声,
“唉!”
一边跑回他的亭子间,睡在床上。
在这时那个寡妇,穿起衣服,到他的门外,高声咒骂,
“你该死么?你发昏么?半夜的时候到处乱闯!想强奸我!想奸我女儿!你这该死的!你狂了么?”
一边又换一种口调叫,
“阿珠!你起来!为什么不起来?你们早已成就……!起来!阿珠!为什么不起来?我们送他到巡捕房去!这个该死的!”
阿珠倒反一点没有声音。
他睡在床上,简直知觉也失去了,身子也粉碎了,每一颗细胞,都各自在跳动;这种跳动,又似在猛火里烧炼!他的肺部也要涨破了!一袋的酸气,一时很高的升到鼻中,要似喷出;一时又很低的向背,腰,腿,两脚间溜去。他一时能听见妇人的咒骂声,一时又什么也听不见。
而妇人正在咒骂,
“你这该死的,发狂的,……”
以后,又听见一边说,
“阿珠,你起来呀!”
阿珠的声音,
“他跑了就算了,何必多骂,真吓死人!”
“喊你不起来,还说这话!”
“被邻舍听去有什么好听?半夜的时候,他酒喝醉了,跑了就算了。”
“我不肯放松,你起来,送他到巡捕房去!”
“我不起来!他酒喝醉了,送什么?”
妇人的声音更怒了,
“你养汉子!”
“谁?”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你自己常睡觉不关门。关好,会闯进去么?”
阿珠冷淡的样子。
“你还说这话么?你这不知丑的小东西!”
“不是么?你常不关门睡,你常脱了衣服睡,所以夜半有人闯进,不是么?”
于是妇人大嚷而哭,
“唉,我怎么有这样强硬的女儿,她竟帮着汉子骂我!她已早和这该死的穷汉私通了!这个不知丑的东西!”
她竟骂个不休,于是阿珠说,
“妈妈,不必多说了!邻舍听去不好,他是个醉汉,算了他罢!”
“谁说醉?他有意欺侮我们!”
“他喝了一瓶膏粱呢。”
“你这不知丑的东西!”
他剧痛的心脏,这时似有两只猛兽在大嚼它,无数只鹰鸷在喙吃它一样。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将皮抓破了。血一滴滴地流出来,向他的腹部流下去。一时他又从床上起来,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条笨重的圆凳子,拿起向脑袋击,重重地向脑袋击。他同时诅咒,
“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
空气中的击声的波浪,和他脑的昏晕的波浪成同样的散射。这样,他击了十数下。他无力执住这凳子,凳子才落在地上。
黑暗的房内,似闪着电光。
无数的恶魔在高声喊采,鼓掌欢笑。
一切毒的动物,用碧绿的眼向他谄媚,向他进攻。
时光停止了,夜也消失了,大地冷了。
他恍恍惚惚扑倒在床上,耳边又糢糢糊糊的听见妇人的咒声,
“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流氓!
“你欺骗我的女儿!”
“你这个发狂的!”
这样,他又起来,无力昏沉的起来,咬破他的下唇,手握着拳,战竞的,挣扎着。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钻子,他竟向耳内钻!
“聋了罢!聋了罢!”
一边自咒,一边猛力而战抖地刺进,于是耳内也就迸出血来,流到他的颊。他再也站不住了,他重又仆倒在床上。妇人的骂声,至此毕竟听不到了。
这样,他昏睡了一息。突然又醒过来,身子高高的一跳。他梦中被无数的魔鬼擎到半空,又从半空中抛下到地面来。他不能再睡觉,他觉得这房很可怕,和腐臭的坟穴一样。他一动身子,只觉全身麻痹,肉酸,骨节各不相联络。头如铁做的一样,他恍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什么“丈夫呀!”“我的命苦!”“有人欺侮她!”“女儿又不听话!”这一类的话。一忽,又什么都如死,只有死的力量包围着他。
又过一刻钟,他渐渐的精神豁朗一些。好像已经消失去的他,到此时才恢复了一些原有的形态。他渐渐了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妇人并女子的胡闹来。
“我怎样会到了这个地步?唉!死去罢!”
一边,从他眼中流出涌汹的泪来。
“唉!死去罢!
“死神哟,请你赐给我秘诀罢!
“简捷了当去死去!
“可怜的人!
“还有什么最后的话?
“也太作恶了!
“除了死去外,
“没有别的方法!”
这时他又转展一下身子,但还是手是手,腿是腿,躯干是躯干;身体似分尸了。他觉得再不能停留在这房内,他的房如一只漏水的小舟,水进来了,水已满了地面,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也就要溺死了。
但一时,他又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可恨!他不愿求生,他正要去死!
他起来向窗站着,全身寒战。
他一时用手向耳边一摸,耳中突然来了一种剧痛。一时又在额上一摸,觉得额上有异样的残破。一时两手下垂很直。
他在黑暗的房内,竟变做死神的立像!
“离开这坟穴罢!
“快离开这坟穴罢!
“不能勾留了,
“而且是人类存在的地方,
“也不能驻足了。
“离开罢!
“简捷了当的!”
他又慢慢的环顾房内,房内是怎样的可恨呵!
这时隐隐约约的听见,什么地方的钟敲了二下。
“走罢!快走!死也不当死在这房内!”
勇气又鼓起他,唯一的离开这里,避了妇人的枭的鸣叫。
他垂下头,似去刑场被执行死刑一般地走了。
他走出门外,深夜的寒气,立刻如冷水一样浇到他的身上来。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似欢迎冷气进去。他稍稍一站,随即又走。
他走了一里,又站住想,
“往那边去做什么?”
一边回转来向反对的方向走。又想,
“一条河,我要到那河边去。”
这时,东方挂着弓形的月亮。这月亮浅浅红色,周围有糢糊的黄晕,似流过眼泪似的。一种凄凉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着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树,街灯,电杆,静的如没有它们自己一样。空气中没有风,天上几块黑云,也凝固不动。
他在街边走,这街半边有幽淡的月色,半边被房屋遮蔽着。他在有月色的半边走。
他低头,微快的动着两脚。有一个比他约长三倍的影子,瘦削而头发蓬乱的,也静静地跟着他走。
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要这样勉强地活?
“我为什么呵?苟且而敷衍,
“真是笑话!
“我侮辱我的朋友,
“我侵犯我的主人,
“我不将人格算一回事,
“我真正是该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才我的行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唉!我昏迷极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释是错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
“我想侵犯人类,
“我想破坏那处女,
“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么事情都失败了!”
他仰头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该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敌人,
“我自己招认,
“我还能在敌人的营内活着么?
“回到那妇人的家里去住么?
“和敌人见面,
“向敌人求饶,
“屈服于敌人的胜利之下,
“我有这样的脸孔么?
“不,不,决不,
“我是一钱不值的人!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去死!去死!
“你还不能比上苍蝇,蛆,垃圾!
“你可快去毁灭你自己了!”
到这时,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两字,
“自杀!”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
“自杀!!”
一边,他又念:
“还留恋什么呢?
“母亲呵,可怜,
“还留恋什么呢?
“决定自杀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么人?
“而且这样的活,和死有什么分别呢?
“死是完了,
“死是什么都安乐了!
“死是天国!
“死是胜利!
“有什么希望呢?
“快去,
“快去!
“自杀!
“自杀!!”
他的脚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动的有劲。
他走到了一条河边,——这河约三四丈阔。——他站在离水面只有一步的岸上,他想,
“跳河死去罢!”
河水映着月光,灰白的展开笑容似在欢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无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与刀剖,简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这时他心里决绝地想:
“死罢!
“算了罢!
“还做什么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两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凭怎样差遣,不听他的命令。泪簌簌的流,口子㗒㗒的叫,目光糢糊的看住水上。
一时他卧倒。在他的胸腹内,好像五脏六腑都粉碎了,变做粉,调着冰水,团作一团的塞着一样。他一时轻轻叫妈妈,一时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经系统,这时正和剧烈战争一样,——混乱,呼喊,嘶杀,颠仆。
这样经过半点钟,他不动。于是周身的血,渐渐的从沸点降下来,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
“无论怎样,我应该死了!明天我到那里去呢?回到M二里去见那女子和妇人么?无论怎样,不能到天明,我应该结束我的生命了!此时自杀,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后;得其时,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钟了!我还有面目回转家乡么?我还能去见我的朋友么?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
“今夜无论怎样总是死了!总等不到太阳从东方出来照着我水里挣扎的身,我总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肿了!”
泪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于此污水之中,谁能想到?二三年前,我还努力读书,还满想有所成就,不料现在,竟一至于此!昏迷颠倒,愤怒悲伤!谁使我如此?现在到了我最后的时候了!我将从容而死去!还有什么话?不悲伤,不恐怕,我既无所留恋,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还有什么话?我当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张开大口要我进去,母亲呵,再会了!”
这时确还流泪,而他沸腾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杀,他已无疑义,而且他无法可避免,他只有自杀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边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种着的冬青和白杨树下往还的走。一时在冬青树边倚了一下,一时又在白杨树下倚了一下;眼泪还在缓缓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边又想:
“明天此刻,关于我死后的情形不知道怎样?清和伟,当首先找寻我,或者,我青肿难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后,就被人发现了。唉,我现在也没有权力叫人家不要捞上我的尸体,或者,我的尸体很容易被清伟二人碰着。他们一定找到此地来,唉,他们的悲哀,我也无从推测了!唉,朋友呀,你们明天竟要和我的尸体接吻,你们也曾预料过么?你们现在做着什么梦?唉,你们明天是给我收尸了!你们的悲哀将怎样呢?唉,有什么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会消解了到什么都没有,连骨骼都无影无踪的化了,化了!我没有尸体,不能被别人捞起,不能给别人以难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应该为我想出方法来。否则,我的朋友们不知要悲伤到怎样。还有我的妈妈和弟弟,他们恐将为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尸体以后,他一定拍电报给我的母亲,唉!最亲爱的老母呀,你要为我哭死了!唉,妈妈,你不要悲痛罢!天呵,我又怎样能使我年老的母亲不悲痛呵!我杀了自己,恐怕还要杀死了我的母亲。假如母亲真为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样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使我的尸体不被人发觉呀!我的尸体不发觉,谁还以为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尸体一发觉,有多少人将为我而身受不幸呵!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个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认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为我而死去罢?一定的,她抱着旧礼教的鄙见,她要以身殉我了!虽则她死了一万个,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为我而接连产生了!唉,我是悲剧的主人么?叫我怎样做呀?叫我怎样做呢?我若没有使尸体分化,使尸体消灭,掩过了自杀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还不该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唉,叫我怎样做呵!”
他一边徘徊,一边思想,简捷的跳河,所谓多方面的顾虑,有些犹疑了。这样,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树下,自己转念,
“我留恋么?我怕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何时是我死的时候呢?我还想念我的母亲和人们么?我忘记他们是我的敌人么?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么?”
末了的几句,他竟捻着拳叫出。
于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两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里。但他不幸,未开他最后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时他又悲哀的念,
“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了!
“偷生也没有方法,
“怕死也没有方法,
“我的死是最后的路!
“但这样苟且的死,
“以我的苦痛换给母亲和弟弟们,
“我又不能这样做了!
“无论什么时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边的,
“明天,后天,时时刻刻。
“我该想出一个避免母亲们的苦痛的方法以后,
“我都可任意地死去。
“我既了草的活了几年,
“不可以了草的再活几天么?
“了草地生了,
“还可了草地死么?
“虽则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
垂头伤气的他,在河边上徘徊,做着他的苦脸想,他脸是多么苦呵!他停了一息又念,
“好,我决不此刻死,
“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迹的方法!”
于是他就卧倒在一株白杨树下。死神似带着他的失望悲伤走过去了,一切缠绕没有了!他留着平凡,无味,硬冷的意识,在草地上,通过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东方显示一种灰色,几片云慢慢动着,不知何处也有鸡叫的声音。一切都报告,天快要亮了。
他这时除了浑身疲乏,倦怠,昏瞆,仿佛之外,再不觉有什么紧张,压迫,气愤,苦恼了。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思潮劝告他终止了。他最后轻轻地自念,睡去时的梦语一般,
“完了!完了!
“我已是死牢里的囚犯,
“任何时都可以执行我,
“听了死神的意旨罢!”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着灰白的网。一时他疑他自己是网里的鱼,一时又想,“莫非我已死了么?否则,我的身子为什么这样飘浮,似在水中飘浮一样呢?”但他睁眼视天,低头触地,他确未曾自杀。于是他更模糊起来,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闭去;什么都渐渐的离开他,海上一般地浮去。
月光透过纷纭的白杨枝叶,缤纷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张淡花灰色的毡毯,朱胜瑀正在毯上僵卧着。
东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转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昼又来了。安息的夜神,一个个打呵欠而隐没;日间的劳作的苦,又开始加给到人们的身上。
他醒来,他突然的醒来,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来。
他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睡在这天之下?他从什么时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时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两眼是十分酸迷的;一边就坐起,无聊的环视他的四周,——河,路边,树,略远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经过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飘缈,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杀的想念对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边上,似辽远的梦中才有过,不过他又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他经过好久的隐约的呆想,追忆;他才连接着他的自身与昨夜的经过的事情来。三三五五的工人,走过他的路边,他们谈着些什么,又高声而议论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们是很快乐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过去。
何处的工厂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这树下,他立了起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他的皮肤也冰冷,衣服很有几分湿。心头有一缕缕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着太阳所照的路边走,低头丧气的走。他的两脚震颤着,胸腔苦闷,腹更扰绞不安。胃似在摆荡,肠似在乱绕,这样,他似饿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条小街。马路的旁边,摆满各色各样的食摊,吹饭,汤团,面,大烧饼,油条,豆腐浆等等。许多工人和黄包车夫,杂乱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口嚼的声音,很可以听见。东西的热气与香味,使他闻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物无心走近去。
有一摊豆腐浆在旁边,吃的人只有一二个。
他实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摊伙殷诚的招呼他,
“先生,吃碗浆么?”
一边拿了一只碗用布揩着。举动很忙的,又做别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计又问道,
“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时竟答不出来。没精打采地在摊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见摊上放着白糖,油渣,虾皮,酱油,葱之类。许久他才答,
“咸。”
声音还是没有。
“甜的?咸的?”伙计重问。
“咸,”终于说出很低。
那伙计又问,急促的,
“虾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烦,心想,
“随便罢!”
在他未答以前,又来了一位工人,年纪约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浆一碗。于是这伙计就用早揩好的碗,将给瑀的,立刻盛了一满碗的浆,放在这老工人的面前。一边,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虾皮,酱油,葱,泡满一碗热气蒸腾的浆,放在瑀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涩,随即咳嗽一声,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却是一朵鲜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来!这样接连地吐了三口,他不觉两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边对那伙计低声说,
“我不吃了。”
一边就走。
但那不知底蕴的伙计,立时扳下脸,高声说,
“喂,怎么不吃?钱付了去!”
这时那位老工人已经看清楚这事,他和气的向那摊伙说,
“给我吃罢,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边吃完他自己的,就捧过瑀的这碗去吃。伙计看了一看鲜血,也没有再说话。而那位老工人却慨叹的说道,
“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痨病是最可怜!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穷苦的文人。像他这样,实在还不如我们做小工做小贩好的多!”
而这时的瑀呀,他虽在走着,却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还在山巅?在海底,海水可以激着他;在山巅,山风可以荡着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无限际的灰色呵;什么房屋与街道,嚣扰与人类,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颗极渺少的轻原质,正在无边的太空中,飘呀,飘呀,一样。
“世界已从我的眼内消失了!”
他轻轻自己这么说,一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不愿将他自己的血给人们看见,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将血吐在手帕内,这样又吐了几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这样,他心中并不悲伤,也不烦恼。他也不思想什么,记念什么。他只觉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气涩。
这时,他转到S字路,M二里,无心的跨进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静,过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无。就是他记得一些,也不觉得事情怎样重大,不过是平凡的人类动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闹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胡闹就是了。他一些没有恐怕,好像人们与他的关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当他上楼的时候,阿珠正将下楼。她一看见他,立刻回转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内去,十分含羞和怕惧他似的。等瑀走上楼,到了他的亭子间,轻轻的关上了门以后,她才再从她的房中出来,很快的跑下楼去。
这时,阿珠的母亲还没有起来,她装起了病态。
他随手将门关好以后,他并没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并不胡乱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将它盖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没有,他的身子贴在床上,似乎非常适宜,妥当。他一边将包血的手帕掷在床边的破痰盂中,一边又咳嗽两声,随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闭着眼,睡在床上,并没有一动。他想:
“什么都永远解决了!
“生命也没有问题了!
“死也没有问题了!
“这样轻轻地一来,
“用心真是周到呀,
“比起昨夜的决绝,
“不知简便到多少了!
“轻轻地一来,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这样,他又咳嗽了两声。又想:
“真是我的无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绝大的运命!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比这病来掩过母亲的悲痛呢?
“美丽的病的降临呀,
“再也想不到上帝给我的最后的赠品,
“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为什么会咳嗽?
“虽医生早说我有肺病,
“但我从不曾咳嗽过。
“唉!可见方法的周到,
“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紧密的。
“于是我就落在紧密的网中了,
“我真幸福呀!”
他镇静着他自己,以为这样的乱想也没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况我的病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安安静静地等着死,岂不是很幸福么?”这样,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还睡不着!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来刺激他!于是他觉得全身有热度,手心和额角都渗透出汗来。似乎房内的空气很干燥,他很想饮一杯茶。但桌上茶壶里的开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没有人。一瓶未完的膏粱放着,——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动未曾动。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缩回来了。不知怎样,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声,
“喂,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呀,不要喝它罢!”
他的本能也应答道,
“是呀,酒是千万喝不得的!”一样。
房内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没有怎样的声音。有时他听得好像在前楼,那妇人叹声,又呢喃的说。但此外就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这时似有几分寂寞的胆怯。不知怎样,他睡在那里,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与兵警,现在又来敲他的门了!他身子向床壁与被内缩进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还是无效,他房内的空气,还是阴涩乏味,而又严重。一时,他又似他自己是卧在古墓的旁边,一个六月的午后,凉风与阳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时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泻的狂风暴雨。睡着,他的心怎样也睡不着,一种微妙的悸怖与惊恐,激荡着他。他一边涔涔的流出几滴泪,一边隐约的想到他的母亲。
“妈妈呀!”
他叫了一声。但他的妈妈在那里呢?辽远辽远的家乡呵。
这样,他一边害怕,一边干渴,有时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内心感受着冷,他的身外感受着热。他足足辗转了二个多时,——这时,寡妇房内的钟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闭上眼去,梦带着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来。他十分惊骇,当他两眼朦胧的向前看时,好像他的母亲,家乡的最亲爱的母亲,这时坐在他的床边。他几乎“妈妈呀!”一声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于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这次的梦境里,他确实地遇见了他的母亲。他还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泪伏在他母亲的怀中。好像在旷野,他母亲也在旷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数年前,他的父亲刚死掉的时候,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他母亲终日在房内掩泣,而他却终日跟住他母亲的身边叫,“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罢!”一样。他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有时他母亲用劳作的手抚着他的头发,而他也用哭红的眼,含着泪耀着的眼,看着他母亲愁苦的脸色。有时他母亲滴下泪来,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将泪吃下去了。这样,他在梦中经过许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温柔的母亲的爱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来了。在他朦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还有他的母亲的影子。微开了眼一看,又似没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深思着。再一看,还不止一个清,叶伟也坐在桌边,默默的;翼与佑也坐着,在门与窗的中间墙角,也默默的。满房的友,他稍惊怪,不知他们是何时进门,何时坐着的。他们个个都显出一种愁思,忧虑在他们的眉宇之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瑀醒时,他们还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们只睁睁眼,一齐看一看瑀,而瑀又不愿意似的,掉转头翻过身去。这样又一息,瑀觉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梦中饮了他母亲的老年的咸泪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这时眼又见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来喝一下,横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杀的好方法。可是他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拿,他的身体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挥。他又不知不觉的转过头,慢慢的向清说道,
“清,我很想茶喝。”
“呵,”清立刻答应。
翼也立起,向墙角找久已坏了的那酒精灯。伟说,
“我到外边去泡罢,可以快些。”
“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壶,昨天用过的,开门出去。
房内又寂静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开口轻轻的向瑀说,
“我想去请Doctor严来给你看一看。”
“不必。”
他说的声音很低,和平。一边,他很热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脉搏上诊一诊,觉得他的脉搏是很弱很缓,手心也微微的发烧。清说,
“请医生来诊一诊好些,横竖严君是我们的朋友,又便的。”
“不必。”
“什么时候起的?”
“早晨。”
“现在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很好。”
“喉里呢?”
“没有什么。”
稍停一忽,清说,
“我们四人同来的时候,你正睡熟。我们是轻轻地推进门的。我们一见你的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只静静地等你醒来。你在睡梦中好几次叫你的母亲,此外就是疲乏的叹息。伟哥立刻就要去请Doctor严来给你诊察,我说等你醒,再叫,你现在觉得怎样?”
“没有什么。”他答。
这时泡茶的佑回来,他执礼甚恭的两手捧着茶壶进来,伟迎着,发了一笑,随即用昨夜瑀吃过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开水。
“为什么不放茶叶?”他一边问。
“病人是开水好一点。”佑答。
但开水还是不好,开水很沸,瑀心里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着眉说,
“拿冷水给我喝罢,自来水是不费钱的。”
但谁听他的话?过了两分钟,瑀也就将这杯开水喝完了。这有怎样的滋味?它正和梦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精神也安慰一些。一边清问,
“还要么?”
“还要。”
于是又喝下第二杯。
“这是仙露,这不是平常的开水。”瑀想,一边问,
“现在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一刻。”佑查一查他的手表,答。
“是吃中饭的时候么?”
他们不了解他的意思。清又问,
“现在去请严医生来好么?”
“已经说过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烦地,一边心想,
“我假如昨夜自杀了,现在不知道你们怎样?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举动了,但我昨夜又为什么不自杀呵?!”
一边,他低低的说,
“这次病的袭来,于我真是一种无上妙法,我还愿叫医生来驱逐去么?我于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运命中,非有这病来装置不可。因此,我决计不想将我的病的消息告诉你们,但你们偏要找到这里来。现在你们已给我两杯开水了,谢谢,还请给我第三杯罢。”
“好的。”清忙着答。
于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着说,
“我很感激你们对于我的要求给以满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你们不要代我着想。”
一边似乎微笑,一边又咳嗽了两声。清说,
“你总是胡思乱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这是重大的病,那应该要请医生来诊察,怎么又胡思乱想到别的什么呢?你总要将你的一切不规则的幻想驱除干净才好,你的病是从你的幻想来的。譬如这几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这样的喝酒,”他抬头看一看桌上的酒瓶。“酒吃了,幻想更兴奋,一边精神也更衰弱,这样是怎么好呢?瑀哥,你该保重你的身体才是,你应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无论如何,要扫除你的幻想才好。”
清慢慢的说来,似还没有说完,而瑀气急的睁大眼道,
“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聪明人,但请不要在我的前面,卖弄你的聪明罢!”
“好的,你又生气么?”清悲伤地。
“谁?……”瑀还想说,可是又没有说。
而伟却关照清,摇一摇头,叫他不要和他多说。
关着的门,又被人推进来,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蓦生的猫,想进来而又不想进来。她又很快的进来了,走到瑀的床前,清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低头含羞似的。想说了,又不说。于是清问,
“你做什么?”
四位青年的八只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床上的棉被,娇饰的说,
“朱先生,妈说请你……”又没有说下去。
这时她也看清楚,痰盂内有血。她也似难受,话不好说。于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袅着身子,低着头跑回去。
“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后面说。
“怎么有这样妖怪式的年轻姑娘?”伟三人目送着他,心里也这么想。
瑀却明白了,她为什么来,负着她母亲的什么使命,想说些什么话,又为什么不说,又为什么要跑回去,——他对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头一时又难受,血又跳的快起来。一边又咳嗽。
这时清又轻轻的问,
“还要茶么?”
“不要了!”
他的口子还是干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伟看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说。若再不说,那连朋友的义务都没有了。于是他等瑀咳完了以后,就向清说道,
“清,我想,无论瑀的心里怎样,我们不能不请医生来给他诊一诊,像这样的病是不能随随便便好去的,否则,我们连常识都没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饭,就请严医生同来,你以为怎样?”
“是的,”清答,“这样很好。”
但瑀很急的转身要说,他的火似从他的眼中冲出,他竟想喊出,
“你若请医生来,先请你不要来!”
可是不知怎样,他终于没有声音。他叹息了一声,仍回身向床壁。清说,
“伟,你此刻就走罢,快些吃了饭就到严医生那里去,否则,他吃了饭会先跑走。”
“是的。”佑附和的说。
伟好似对于医生问题解决得胜的样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这时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说,
“你们也回去吃饭罢。”
“你的中饭呢?”翼问。
“不吃也不要紧。”清答,接着又问,
“你们下半天来么?”
“来的,”二人回答。
“假如你们有事情,不来也可以;假如来,请你们给我买一个大面包来。”
“还有别的么?”佑问。
“带一罐果子浆来也好。”
“瑀哥也要吃么?我们看见什么,也可以买点什么来。”
“好的。”
于是他们互相一看,也就低头去了。
房内一时又留着沉寂。
他们去了以后,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瑀睡在床上,转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观望。他心里似想着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间稍稍的含愁。他的苍白的脸,到日中的时候更显出苍白。清的表面上是拿来了一本《康德传》在翻阅,实际他的心又计算着什么别的。一时,从窗外飞来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书上,鼓着它的两翼。清用指向它一弹,蜜蜂又飞回去了。
以后,听得前楼的寡妇,叫了许多声“阿珠!”当初阿珠没有答应,妇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楼答应了。平均每分钟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却因她说的很低,话的前后又不相连续,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听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却总是不耐烦。有时更似乎在反抗,当她从后楼跑下梯去的时候,又喃喃作怨语。阿珠的跑到楼下,似为的拿点东西,但东西拿到前楼,寡妇又狠声骂她,阿珠竟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楼去。妇人又叫,又听见阿珠的冷笑声。阿珠的跑下楼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楼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楼。而寡妇的叫喊,却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听得妇人骂了几句阿珠以后,接着是她高声的喃喃的自怨,
“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对头的女儿!人家欺侮我,她更帮人家来欺侮我。差遣她,又不灵;我真不该生出她来!唉,我早知她是这样,我一定把她浸在开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没有她,我还可以任意飞到那里去,现在,她还帮着人家来压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楼说,
“为什么不把我浸在开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个对头的妈!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骂我不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出我来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还可以溺死我的。又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稳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听骂声了!”
前楼的妇人又说,
“你说呀?你现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说,
“谁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说没有我可以任意飞到那里去。”
以后就是妇人的叹息声。
清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气,他说不出的想对她们教训一顿。这时他向瑀说,
“这里是很不适宜于你的身体的。”
瑀没有答。一息,清又说,
“以你这样的身体,浸在枭声一样的声音中,怎么适宜呢?”
“清呀,你不要错误了!”瑀这时才眨了一眼,慢慢的开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说,“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样高贵,看她们看得怎样低贱啊!实在说,我现在身价之低贱,还不如那个妇人呢!”
“你又故自谦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她要你们搬出这房子,你怎样?”
“搬好了。还怕租不到房子么?”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这有什么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为社会廉价的出卖,又为社会廉价的使用!”
“不是这么说法,你错误了。”清微笑的。
“我有那一分可以骄傲呢?”
“我们是有优秀的遗传,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们呢,母子做起仇敌来,互相怨骂,你听,成什么话?”
但这几句话,刺伤瑀的心很利害。瑀自制的说,
“清呀,所以你错误了,你只知道人们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啊!”
清总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话又转到别一方面去,清说,
“我想你还是移到医院去住一月,好么?”
“可以不必。”
“听医生的说法,或者还是移到医院去。”
“没有什么。”
“这样的两个女人,实在看不惯,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样。”
“不要提到她们了!”
瑀烦躁的,一边蹙一蹙眉。
这样又静寂许多时,佑与翼回来了。佑的手里是拿着果子浆与大面包,翼是捧着几个鸡蛋与牛肉。他们脚步很轻,举动又小心的将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床上的瑀。佑说,
“东西买来了。”
“你们也没有吃过中饭么?”清问。
“吃过了。”
“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
“瑀哥也要吃些罢?”
一边清就取出一把刀,将面包切开来,再涂上店里将罐开好的果子浆。一边问瑀,就递给他,
“你想吃片面包么?”
“好的。”瑀不自觉地这样说,手就接受过去了。
他一见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还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于是清问,
“要牛肉么?”
“随你。”
“鸡蛋呢?”
“也好。”
“再给你一片面包么?”
“可以。”
“多涂上些果子浆好么?”
“随便。”
“还要什么呢?”
“是的。”
这样,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块牛肉,两个鸡蛋。
他还想吃,终于他自己制止了。
他这时仰睡在床上,好像身子已换了一个。旧的,疲乏的身体,这时是滋润了,可以振作。一边,他想起他昨夜的赌咒来,“我是怎样的矛盾!”他自己心里感叹,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几分钟,清也吃好了。牛肉,鸡蛋,都还剩着一半。他又将它们包起来,放在桌下。放的时候,清说,
“晚餐也有了,我真愿意这样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只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纪以后的人的食的问题了。”
于是佑接着说,
“生活能够简单化,实在很好。”
“这也并不是怎样难解决的事情,”翼慢慢的说,“在我呢,每餐只要四两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两只鸡蛋,竟够了够了。”
“你说的真便当,你这么的一餐,可以给穷人吃三天。”
“这也不算怎样贵族罢?”
“已经理想化了。”
这样停止一息,翼说,
“社会的现象真不容易了解,菜馆里的一餐所费,够穷人买半年食粮,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于一餐的浪费可以给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余,更有着呢!理想本来很简单的,事实也容易做的,但现在人类,竟分配这样不均匀,为什么呀?”
“你要知道他们百金一席的是怎样荣耀啊?”佑说。
“也就荣耀而已。”
他们的议论似还要发挥,可是又有人跑进门来。
这次是伟和Doctor严。
这位医生也是青年,年龄还不到三十。态度亦滑稽,亦和霭。他走进门,就对清等三人点头,口里发着声音,并不是话。一边走到瑀的床前,叫一声,
“Mr.朱。”
瑀是向床里睡着的,他听见医生来,很不喜欢。但这时医生叫他,他就无法可想,回过头来。
这位医生也就坐在他的床边,又问,
“血是早晨起的么?”
瑀没有答,只相当的做一做脸。医生又问,
“现在心里怎样?”
“没有什么。”瑀说。
“先诊一诊脉罢。”
医生就将他的手拿过去,他到这时,也不能再反抗了。
医生按着他的脉,脸上就浮出一种医生所应有的沉思的样子来,一边又眼看床边的痰盂内的咳血,更似忧虑的云翳拢上。他的脉搏是很低微沉弱,几乎听不出跳动来。医生又给他换了一手按了一回,于是“好,”医生立起来,向伟代他拿来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内,取出他的听胸器,又说,“听一听胸部罢。”接着又叫瑀解开小衫的扣子。瑀却自己设想道,
“我已变做一只猴子了,随你们变什么把戏罢!”
医生又听了他的几分钟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几下,于是将听胸器放还皮包内。医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时就慢慢的说道,
“血是从肺里来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叶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养两月,保你完全好了。现在,先吃点止血药罢。”
医生又向他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白纸,用他的自来水钢笔写了药方,药方写的很快,就递给伟,一边说,
“就去配来吃下。”
这样,医生的责任完了。说,
“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才好。这病是奇怪的,医药界这么进步,到现在还没有直接医好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养,最好,到山林里去,回到家乡去。在这样的都市里,空气溷浊,于肺病最不相宜。医肺病最好的是新鲜空气,日光晒,那乡村的空气是怎样新鲜?乡村的日光又怎样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阳,总是灰尘色的;所以Mr .朱,最好还是回到家乡去,去修养一二个月,像这样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边正经的说着话,一边又取出一盒香烟来,接着他又问他们,
“你们吸罢?”
当他们说不吸时,他又问,
“有洋火么?”
洋火点着香烟,他就吸了起来。一时又微笑说,
“烟实在不好,你们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医学学校以前就上瘾了,现在,也没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说,
“喜欢吸就吃些,没有什么不好。在你们医生们,利用毒物来做有益的药品更多着呢!烟可以助吸化,无防碍么?”
而瑀却早已感到烟气的冲入鼻中。医生知道,吸了半支,就灭熄了。清微笑说,
“你们医生也太讲求卫生了,吃一支有什么?”
医生立刻答,
“不是,对于病人闻不得的。讲求卫生,我也随随便便。”
一息,医生又忠告似的接着说,
“身体是要紧的,尤是我们青年,不可不时刻留意。你们总太用功,所以身体总不十分好;还有什么事业可做呀?”
这时翼插进说,
“不,我的身体比你好。”
清说,
“身体的好不好,不是这样比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强,不染时疫。”
于是医生插嘴说,
“是呀,我五六年来,并没有犯过一回伤风,有时小小的打了一二个嚏,也什么病都没有了。”
于是清说,
“我想身体还要耐的起劳苦。譬如一天到晚会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风的海上,又不晕船;天冷不怕,天热也不怕;这才可算是身体好。”
医生说,
“这可不能!我连十里路也跑的气急,腿酸;就是湖里的划子,也会坐的头晕。实在,我也因为少时身体太弱,才学医的。”
他们都笑了。
这样的谈天很久。瑀睡在床上不动,他已十二分厌烦了。什么意思?有什么价值?他很想说,“医生,你走罢!还是去多开一个药方,或者于病人有利些!”可是没说出来。
医生终于立起来,他说,“两点半钟,还要去诊一位病人。”于是提着他的皮包,想对瑀说,又看瑀睡去了转向伟说,
“他睡着了,给他静静的睡罢!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还是劝他回家去罢。肺病在上海,像这样狭笼的亭子间,不会根本痊愈的。”
走到门口,又轻轻的说,
“他这几天吃了很多的酒罢?精神有些异样,他一定有什么隐痛的事,你们知道么?最好劝他回家乡去。”
“肺病的程度怎样呢?”清问。
“肺病不深,但也不浅。大约第二期。”
一息,接着说,
“明天要否我再来?”
“你以为要再来么?”
“血止了,就不必再来。”
“血会止么?”
“吃了药,一定会止的。”
“那末明天不必劳你了。”
“好好,不要客气。假如有什么变化,再叫我好了。”
“好的。”
医生去了。这时佑说,
“我拿药方去买药罢。”
“好的。”清说。
于是佑又去了。
清,伟,翼三人仍坐在房内,房内仍是静寂清冷的。
瑀这时很恨他自己给朋友们搬弄。但同时他似乎对于什么都平淡,灰色,无味;所以他们要搬弄,也就任他们搬弄了。他这时好像没有把持和坚执,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极和悲感。他也没有想什么,只眼看看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说道,
“你们也回去罢,你们的事很忙,何必要这样看守着我呢?”
“我们还有什么事呀?”清答。
“哈,”瑀笑一声,冷笑的,“我也没有什么事了,医生诊过了,猴子戏也变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还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说,
“病不久就会好了,药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实说,你们现在假使去买一张棺材来,我倒是很随便可以跳进去;要我吃药,我是不愿意的。”
“你还是胡思乱想!”清皱着眉说。
“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笼里,还是死于撞碎你头颅的杆上罢,丹尼生也说,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是生活了么?”
“可是现在,你正在病中。”伟说。
“人所要医的并不是体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现在我是病了,你们知道的,可是前几天的我的病,要比较今天利害几十倍呢!我实在不想医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样去注意的;但我很想医好以前的病。不过要医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语气凄凉。一息,伟说,
“要医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应当医好你今天的病!体病医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医的。”
“颇难罢?这不过是一句自己遁迹的话。而我呢,更不愿向这不醒的世界去求梦做了。”
语气很闲暇。于是清说,
“不是梦么?是真理啊!”
“是呀,是真理。”瑀似讥嘲的说。“我又何必要说这不是真理呢?不过我自己已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进行了。”
伟说,“人一病了就悲观,消极。你岂不是努力寻求过真理的么?”
“或者可说寻求过,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骗词!”
“那末真理是没有的么?永远没有的么?”
“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哲学家的反叛者,谁有权力这样说。”
“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实现呢?”清笑说。
“好的,那末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动作与欺骗的结合,幻想与罪恶的化身!”
“不,”伟说,“生命终究是生命,无论谁,总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们不能否认生命,正如农人不能否认播种与收获,工人不能否认制作,商人不能否认买卖一样。”
“是呀,”清接着说,“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多少事,我们正该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满足的时候,我们是不能灰心,厌弃,还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来。目前,你应当努力将你自己的病体养好。”
静寂一息,瑀说,
“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骗过人而人还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说,
“无论怎样,我觉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着不像活着!”
“不活是没有方法的呀?”伟说,“我们能强迫人人去自杀去么?我们只求自己活着像个活着就是咯。”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醒来了,但也不要以这醒为骄傲罢!”
“我们不要谈别的咯。”清叫了起来,“我想瑀哥要以病体为重,静静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瑀没有说,清接着说,
“那末请你静静地睡一息,好么?”
“也不要睡,或者你们离开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瑀微笑了。房内又静寂多时。清转了谈话的方向说,
“吃了那瓶药血一定会止了;过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
“我是没有家的。”
“送你到你的母亲那里去。”
“我也没有母亲了!”
一边他眼角又上了泪,接着说,
“死也死在他乡!我早已自己赌咒过,死也死在他乡!”
“你为什么又说出这话呢?”清说,“你自己说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
“是的,就算我说错一次罢。”
房中更愁闷,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伟觉得不得已,又说道,
“你不想你的母亲和弟弟么?”
“想的,但我对他们诅咒过!”
“不爱他们么?”清问
“无从爱,因为无法救出我自己。”
“怎样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条件么?”伟说。
“可以的,你们也觉得这是难于回答的问题么?”
“是呀。”
“清清楚楚地认识自己是一个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纯粹站住不为社会所沾污,所引诱的地位。”
“那末我们呢?”翼这时问。
“你们呀?总有些为社会所牵引,改变你自己的面目了么?”
“社会整个是坏的么?”翼又问。
“请你问社会学家去罢。”瑀苦笑了。
“我想社会,不过是一场滑稽的客串,我们随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
“不,”伟说,“我想社会确是很有意义的向前进跑的有机体。”
清觉得无聊似的,愁着说,
“不要说别的罢!我想怎样,过几天,送瑀哥回家乡去。”
瑀没有说。
“送你回家乡,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
“随你们设想罢。”
于是房内又无声了。
正这时候,房门又被人推进来。三位青年一齐抬起他们的头,而阿珠又立在门口。
这回她并不怎样疑惑,她一直就跑到瑀的床边来。她随口叫了一声,朱先生,一时没有话。清立刻问,
“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脸,似不能不说了,嗫嚅的,
“朱先生,妈妈说房子不租了,叫你前两个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说完,她弄着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瑀苍白的脸。清动气了,立刻责备的问,
“为什么不租?”
“我不知道,你问妈妈去。”阿珠一动没有动。
“我问你的妈妈去?”
清很不耐烦的。接着说,
“别人有病,一时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说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为欠房租?”
“我不知道,你问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晓得。”
“刁滑的女子。”
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你妈叫我们什么时候搬?”
“明天就要搬出去。”
“哼!”
清就没有说。而伟却在胸中盘算过了。于是他说,
“清,你是不是劝瑀回家的么?”
“是,但她不能回复我。”
“这当然因瑀的病。”
“为病?”
“当然呀!女人们对于这种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们搬,否则又为什么正在今天呢?”
“为病么?”清沉思起来。
“当然的。”伟得胜的样子,“不为病又为什么?”
阿珠立着没有动,也没有改变她的神色。于是伟就向她说道,
“阿珠,你去对你的妈说,我们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当然付清你。不过明天不能就搬,我们总在三天之内。”
“好的。”阿珠答应了一声。一息,又说,
“妈妈还有话,……朱先生,……”
可是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
“还有什么话呢?”清着急了。
这时阿珠决定了,她说,
“好,不说罢,横是朱先生有病。”一边就怕羞的慢慢的退出房去。
阿珠出去以后,伟就向瑀说,
“搬罢!我们为什么要恋念这狭笼似的房子?家乡是山明水秀,对于病体是怎样的容易康健,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罢,瑀哥,我已答应她了,你意思怎样?”
稍停片刻,瑀答,
“我随你们搬弄好了。”
“随我们搬弄罢,好的。我们当用极忠实的仆人的心,领受你将身体交给我们的嘱托。”伟笑着说了。
这时佑回来。他手里拿着两瓶药水,额上流着汗说,
“这一瓶药水,现在就吃,每一点钟吃一格。这一瓶,每餐饭后吃两格,两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黄色的。药瓶是大小同样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瑀说道,
“瑀哥,现在就吃罢。”
到这时候,瑀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隐痛,这隐痛又谁也不会了解的。他想,
“给他们逼死了!我是没有孩子气的。”一边就冷笑地做着苦脸说,
“要我吃么?我已将身体卖给你们了!”
“吃罢,你真是一个小孩呢!”
清执着药瓶,实在觉得没有法子。他将药瓶拔了塞子,一边就扶瑀昂起头来。
但可怜的瑀,他不吃则已,一吃,就似要将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边,又很快地喝下去,他们急忙叫,
“一格,”
“一格,一格!”
“只好吃一格!”
这时清将药瓶拿回来,药已吃掉一半,只剩着六格。
瑀又睡下去。
他们实在没有法子。忿怒带着可笑。
举动都是无意识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识的呀!瑀想,除非他那时就死去!
这样,他们又静静地坐了一回。一时又随便的谈几句话,都是关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时候动身,谁送他回去。结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则因他俩是同村住的,二则,清的职务容易请假。
时候已经五时以后,下午的太阳,被云遮的密密地。
这时清对他们说,
“你们可以回去了,我在这里,面包和牛肉都还有。瑀的药还要我倒好给他吃,吃了过量的药比不吃药还不好,你们回去罢。”
伟等也没有说什么,约定明天再相见。
他们带着苦闷和忧虑去了。
当晚六时,瑀与清二人在洋烛光淡照的旁边,吃了他们的晚餐。面包,牛肉,鸡蛋都吃完。
他们没有多说话,所说的话都是最必要而简单的,每句都是两三个字的声音,也都是轻轻地连着他们的动作。瑀好似话都说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说了。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谈天,且不敢和他讲,恐多费他的精神。瑀的样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觉到腰骨,背心,两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饭,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实在怠倦的不堪,还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对他殷诚,微笑,也不无催眠的力量。
虽则梦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风驰电闪的可怕的现象,魍魉在四际啸叫,鬼魅到处蠢动着。但终究一夜未曾醒过,偶然呓语了几句,或叫喊了几声,终究未曾醒过。
这一夜,他是获得了一个极浓熟,间极长久的睡眠。
清在瑀睡后约三四点钟睡的。他看了两章的《康德传》,又记了一天的日记。他所记的,完全关于瑀的事:说他今天吐血了,这是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强,或者因为病,他可渐渐的趋向到稳健一些。因为病和老年一样,可以挫磨人的锐气的。结果,他陪着他一天。希望明天瑀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约十点钟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瑀的外边;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触着瑀的身体,招他醒来。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过。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来。用自来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传》来。
满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压到地面。空气有些阴瑟,秋已经很相像了。风吹来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沥沥地下起来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觉得有几分讨厌。但他想,“假如雨大,那只好迟一两天回去了。”
九点钟,伟和佑来了。——翼因有事没有来。
一房三人,也没有多话。不过彼此问问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从袋里取出十元钱来,交给清,以备今天付清房租。以后,清又将瑀不肯吃药告诉一回,理由是药味太苦,但各人都无法可想,只得随他。
这样,他们谈一回,息一回,到了十一点钟以后,瑀才醒来。他睁大他的两眼,向他们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了。接着他擦了一擦眼,他问,
“什么时候?”
“已敲过十一点。”清答。
“我真有和死一样的睡眠!”
接着叹息了一声,一边问,
“清昨夜睡在那里?”
“这里,你的身边。”
清微笑的。他说,
“我一些不知道身边是有人睡着,那末,伟,你们二人呢?”
“我们是刚才来的。”
于是瑀静默了一息。又问,
“窗外是什么呵?”
“雨。”清答。
于是又说,
“你们可以回去咯,已经是吃中饭的时候。”
“你的中饭呢?”清问。
“我打算不吃。”
“不饿么?”
“是的。”
这时看他的态度很宁静,声浪也很平和,于是伟问,
“今天觉得怎样?”
“蒙诸君之赐,病完全好。”
“要否严君再来一趟?”
“我不喜欢吃药的,看见医生也就讨厌。”
“毋须严君来了。”清补说。
一息,瑀又叫,
“你们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们顺从了。当临走的时候,清说,他下午五时再来,将带了他的晚餐来。
他们去了以后,瑀又睡去,至下午二时。
他的神经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细的辨别出来。外貌也镇静一些,不过脸更清白罢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着。
这时雨更下的大了。他望着雨丝从天上一线线的牵下来,到地面起了一个泡,不久,即破灭了。地面些微的积着水,泞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着。弄堂内没有一些燥声,电线上也没有燕子和麻雀的踪迹。一时一两只乌鸦,恰从M二里的东端到西端,横飞过天空,看来比淡墨色的云还快。它们也冷静静地飞过,而且也带着什么烦恼与苦闷的消息似的。空气中除了潇潇瑟瑟的雨声,打在屋上之外,虽有时有汽车飞跑过的咆吼,和一二个小贩卖食物的叫喊,可是还算静寂。有时前楼阿珠的母亲咳嗽了一声,或阿珠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也没有介意。
这时,他心中荡起了一种极深沉辽阔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忧念,幽思,恍惚;种种客中的,孤身的,穷困的,流落的滋味;紧紧地荡着他的心头,疏散地绕着他的唇上,又回环而飘飏于灰色的长空。他于是醉了,梦了,痴了,立着,他不知怎样!
“唉!我竟堕落至此!”
他这样叹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没有想。
他立在窗前约有一点钟。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丝,忽听得门又开了。阿珠手里拿着一封信,很快的走进来,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态度是胆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恶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头看桌上。他惊骇,随伸手将那封信拿来拆了。
他说不出地心头微跳。
信是家里寄来的,写的是他的一位十三岁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两张黄色的信笺上。他看:
“哥哥呀,你回来罢!刚才王家叔叔到家里来对妈妈说,说你现在有病,身体瘦的猴子样子,眼睛很大,脸孔青白,哥哥,你是这个样子的么?妈妈听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妈妈正在吃中饭,眼泪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来。眼泪流到饭碗里,妈妈就没有吃饭了。我也就没有吃饭了!不知怎样,饭总吃不下,心里也说不出来。我真恨自己年岁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来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来告诉,害得我妈妈饭吃不下呢!妈妈叫我立刻写信给你,叫你赶快赶快回来!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弟弟 上
妈妈还说,盘费有处借,先借来;没处借,赶快写信来。妈妈打算当了衣服寄你。”
他颤抖着读这信,眼圈层层地红起,泪珠又滚下了。他读到末尾几句,竟眼前发黑,四肢变冷,知觉也几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脚,竟向床上跌倒;一边,他妈妈呀,弟弟呀,乱叫起来。以前还轻轻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来。他的两手握紧这封信,压着他的心头;又两三次的张开口,将信纸送到唇边,似要吞下它去一样。一回又重看,更看着那末段几句:
“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这样约三十分钟,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将信掷在桌上,闭上他的眼睛,声音已没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伤的猛兽。
他朦胧地睡在床上,一切都对他冰冷冷的,他倦极了。在他的脑中,又隐约地现出他的妈妈和弟弟的影子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和一位活泼清秀的可爱的少年,他们互相慰依地生活。他们还没有前途,他们的希望还是迷离飘渺的。他们的前途和希望,似乎紧紧的系在他的帮助上。——他努力,依着传统的法则,向社会的变态方面去努力,他努力赚到钱,努力获得了一种虚荣;结了婚,完成了他的家庭之责;一边使他的母亲快乐,一边供给他的弟弟读书。这样,他们的人生可算幸福,他的人生也算完成。但他想,他能这样做去么?
“不能,不能,我不能这样做去!”他自己回答。
于是他又自念:
“母亲呀,希望在我已转换了方向了!
“我已经没有法子捞起我自己已投入水中的人生。
“我的眼前只有空虚,无力,
“我不能用有劲的手来提携我的弟弟!
“我将离开生之筵上了。
“还在地球之一角上坐的睡的已不是我,
“是一个活尸,罪恶之冲突者罢了!
“我不想我会流落到这个地步,
“母亲呀,我还有面目见你么?”
这样,他又将呜咽。一息又想:
“弟弟,你叫我回到那里去呢?
“我已经没有家乡了!
“还有家乡么?没有了!
“而且我自己早已死去,
“在一天的午夜自杀了!
“弟弟,希望你努力,平安,
“我已无法答应你的呼声了!”
正在这个时候,清来。他因瑀未曾吃中饭,所以早些来。手里带着面包,鸡蛋,和二角钱的火腿。
他看见瑀这时又在流泪,心里又奇怪起来。随即将食物放在桌上,呆立一息,问,
“又怎样了?”
这时瑀的悲思还在激动,可是他自己制止着,不愿再想,他也没有回答。清又问,
“又怎样了?”
瑀动一动头,掩饰的答,
“没有什么。”
清又说,
“你又想着什么呢?你一定又想着什么了。何必想他呢!”
“没有想什么,”瑀和平的说,“不过弟弟写来了一封信刺激我一下,因此我记起妈妈和弟弟来。”
“ 有信来么?”清急忙的问。
“有。”
“可以告诉我说些什么吗?”
“你看信罢。”语气哀凉的。
于是清将桌上的二张黄色的信笺拿来。心里微微有些跳,他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弟弟究竟写些什么。他开始看起来,他觉得实在有几分悲哀,但愈看愈悲哀,看到末段,他不愿再看下去了。一时他说不出话,许久,他说道,
“小孩子为什么写这样悲哀的信呢!”
“他不过告诉我母亲和他自己两者的感情罢了。”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清愁急着。一时又说,
“你的母亲和弟弟这样望你回去,我们又代你计划好回去;又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叫我怎样见我的妈妈呵?”
“这又成问题么?”
“我堕落,又病了!”
“正因病要回去。假使你现在在外边,有好的地位,身体健康,又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是,我不想回去。”
“你一些不顾念到你的母亲和弟弟的爱么?”
“无法顾念到。”
“怎么无法?”
“怎样有呢?”瑀的语气慢了。
“房东已回报你了,我想明天就搬,回家乡去,假使天晴的话。”
“我不愿回去。”
“房租和旅费我们统已筹好。”
“不是这些事。”
“还有什么呢?”
“我怎样去见我的弟弟和母亲?”
清似乎有些怒了,他说,
“只要你领受你母亲和吾们的爱就是了。”
这时,房内又和平一些。静寂一息,瑀又轻弱说了起来。
“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唉,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我不必将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不能说,我也说不出口。我憎恨现社会,我也憎恨现代的人类,但也憎恨我自己!我没有杀人的器具和能力,但我应当自杀了,我又会想起我的母亲,我真是一个值得自咒的懦夫。我不知什么缘故,自己竟这样矛盾!我现在还活着,病的活着,如死的活着。但我终将在矛盾里葬了我的一生!我终要在矛盾的呼吸中过去了!我好不气闷,自己愿做是做不澈底,自己不愿而又偏要逼着做去,我恐怕连死都死的不痛快的!”
清因为要使他的话休止,接着说,
“不必说了,说他做什么?你是矛盾,谁不矛盾呢?我们要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这有什么要紧呢?”
“可是办不到呀。”瑀凄凉而感喟地说了。
房内静止一息,清有意开辟的说,
“而且我也这样的,有时还想矛盾是好的呢!”
他停了一息,似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
“我有时真矛盾的厉害呵。本想这样做,结果竟会做出和这事完全相反的来;前一分钟的意见,会给后一分钟的意见完全推翻到没有。譬如走路,本想走这条去,但忽然不想去了;又想走那条去,然又不想去了;结果在中途走了半天,也不前进,也不回来,究竟不知怎样好。这是很苦痛的!不过无法可想,除出自己审慎了,加些勇敢之力以外,别无法可想。这也是气质给我们如此。在伟,他就两样了。他要这样做,就非这样做不可,他有固定的主见,非达到目的不止,你是知道他的。不过也不好,因为他假如想错了,也就再想不出别的是来;有时竟至别人对他说话,他还不相信,执着他自己的错误到底。”这时他停一停,又说,“譬如走路,已经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但他非等到走完,碰着墙壁,他不回来。这真无法可想。前一星期,我和他同到乡下去散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中饭吃过,我们走出田野约二里路,南方黑云涌上来,太阳早就没有了。我说,
“天气要下雨了,我们不能去罢?”
他说,
“不,不会下雨。”
又走了约一里,眼见的满天都是云了。我又说,
“天真要下雨了,我们回转去罢?”
他还是说,
“不会,一定不会下的。”
再过了一时,雨点已滴落到头上了。我急说,
“雨就要下了,快回去罢!”
而他还是说,
“不会下的,怕什么啊!‘秋云不雨长阴,’你忘记了么?”
等到雨点已很大地落到面前,他也看得见了。我催促说,
“快回去罢,躲又没处躲,打湿衣服怎么好呢?”
他终究还是这样的说,
“怕什么啊,这样散步是多么有趣呢!”
结果,雨竟下的很大,我们两人的衣服,淋湿的不得了,好像从河里爬上来一样。而伟哥,还是慢慢的说,
“这样的散步,是多少有趣啊!”
“有趣原是有趣,但我却因此腹痛下泻,吃了两天的药。这是小事,我也佩服他的精神。假如大事呢,他也是一错到底,这是不矛盾的危险!”
他婉转清晰的说完,到这时停止一下。于是瑀说,假笑的,
“一错到底,哈,真是一错到底!”
“我想错误终究是错误。”
清正色的。
天渐渐地暗下来,雨也止了。房内有一种病的幽秘。
晚餐以后,伟又来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诉他瑀的弟弟有一封信来,叫瑀赶紧回家。当时伟说,
“那很好咯。”一边就从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将起来。但一边未看完,一边又说,
“我们早已决定送他回去,可见瑀的母亲和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说,这时信看完了,将信纸放在桌上。
“那我们决计明天就走。”
清却慢慢的说,
“瑀哥不愿回去。”
“不愿回去?为什么?”
“不过此刻却又被我说的回去就回去哩。”
“这很好。”
“是呀,我们在半点钟以前,大谈论你。”
“谈论我?”伟微笑的,“骂我一顿么?”
“ ,佩服你澈底的精神。”
“错咯,我是一个妥协的人。对于社会,人生,什么都妥协。但有时还矛盾呢,你们岂不是知道么?”
清几乎笑出声来。伟又说,
“我很想脱离都市,很想过乡村的生活;所谓到民间去,为桑梓的儿童和农民谋些幸福。但不能,家庭关系,经济关系,种种牵累我,使我不能不过这样奴隶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瑀哥,瑀哥真有澈底的精神,而且有澈底的手段。”
“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清说。
“这因他近来精神衰弱的现象。所以瑀哥,无论如何先应修养身体。”
这时瑀似睡去一样,没有插进一句嘴。他听他们的谈话,也似没有什么关心。
以后,话就没有再继续,只各人翻翻旧书。房内又静寂的。
时候九点钟,瑀叫他们回去。清说,
“我还再在这里睡一夜,因为半夜惟恐你要什么。”
伟说,
“我在这里睡一夜罢,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瑀说,
“我夜里睡的很好,请你们自由些罢。”
但他们还是各人推让,好像没有听到瑀的话,于是瑀生气的说道,
“快回去罢,你们真自扰,两人睡在一床,终究不舒服的。”一边翻了一身,还似说,
“我死了,你们也陪我去死么?无意义!”
他们也就走了。
而这夜,他偏又睡不着,不知什么缘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感到热,身又感到冷,脑中有一种紧张。他好似一位临嫁的女儿,明天要离开她的母亲了。又是久离乡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见他的母亲。他睡不着,怎样也睡不着。他并不是纯粹地想他的母亲,他也想着他的病到底要变成怎样。但他这时所想的主要部分,还是——他究竟怎样活下去。社会是一盆冷水,他却是一滴沸油;他只在社会的上层游移,展转,飘浮,他是无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杀已一次不成,虽则还可以二次去自杀,但他想,自杀究竟是弱者的消极行为,他还是去干杀人的事业。手里执着手枪,见那可恨的,对准他的胸腔,给他一枪,打死,人间的罪恶就少了一部分,丑的历史就少了几页了。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这样干。以后,他希望自己给别人杀了。他想当兵去,临战场的时候,他自己不发一弹,等着敌人的子弹飞来,敌人就可以将他杀死。但又不愿,当兵不过为军阀利用,敌兵多杀了一个敌,也不过帮敌人的军阀多了一次战绩。以后,他想去做报馆的记者,从此,他可痛骂现代人类之昏迷,社会之颠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伟人们的种种丑史,他可以骂尽军阀,政客,贪污之官吏,淋漓痛快的,这样,他一定也可以被他们捕去,放在断头台,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做一个报馆的主笔呢?他不能,这又是他的梦想!他简直各方面都没有办法,他只有孤独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泪,度着一口的残喘。而且四面八方的逼着他,势将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愿了。苦痛,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运命已给自己的身体判决了,又给朋友们的同情判决了,又给母亲和弟弟等的爱判决了,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着一只小船,向东海飘流去;或者骑着一只骆驼,向沙漠踱去。此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极点,甚至抬不起头,他又怎能向东海或漠北逃去?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之泪,他多么苦痛!
这样,他一时又慢慢的起来,挣扎的起来。
他坐在床边靠着桌上,他无力的想给弟弟写一封回信。他告诉他,——弟弟,我是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颓废,我堕落,我病;只有死神肯用慈悲的手来牵我,是适宜而愿意的;此外,我不能领受任何人的爱了。在我已没有爱,我无法可想,失了社会之大魔的欢心的人,会变成像我这么一个,一切美的善的都不能吸收,孤立在大地上怨恨,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弟弟,请勿记念我罢,还请你慰劝母亲,勿记念我罢。我的心早已死去,虽则我的身体还病着,但也早已被判了死刑,你叫我回家做什么呢?弟弟,算世间上没有像我一个人,请你和母亲勿再记念我罢。
这样,他一边竟找出一张纸。用水泼在砚子上,无力的磨墨。他要将他所想的写在纸上,寄给他的弟弟。但磨了两圈墨,提起笔来,头又晕了。于是他又伏在桌上。
足足又挨延了两三点钟,他觉得再也坐不住,这才向床眠去,昏昏地睡着了。时候已经是两点钟。
一忽,天还未亮,他又醒来。
在梦中,似另有人告诉他,——到家是更不利于他的。于是他一醒来,就含含胡胡的自叫,
“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一息又叫,
“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又静默一息,喃喃的说道,
“死也死在他乡,自己早已说过,死也死在他乡。我任人搬弄么?社会已作我是傀儡了,几个朋友和母亲,弟弟,又作我是傀儡么?死也不回家。我的一息尚存的身体,还要我自己解决,自己作主。等我死后的死尸,那任他们搬弄罢!抛下海去也好,葬在山中也好,任他们的意思摆布。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死了,我还要自己解决。”
他又静默一息。眼瞧着月光微白的窗外,又很想到外边去跑。但转动着身子,身子已不能由他自主。他又气忿忿的想,
“这个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么?”
接着又想,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为别人所有,否则,请他们先将我药死!”
这样,他一直到天亮。他望着窗外发白,阳光照来。天气又晴了。
约九时敲过,他又睡去。到十一时,清和伟二人谈着话推进门来,他才又醒了。这时,他的精神似和天色一样,更清明一些。
清走到他的床边,很活泼的看了一看,就说,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下午动身。”
瑀没有回答,清又问,
“你身体怎样?”
他一时还不回答,好像回答不出来,许久,才缓缓说,
“身体是没有什么,可是我不想回去了。”
“又不想回去?”清急着接着问,
“为什么呢?是否想缓一两天回去?”
“不,永远不回去。”
“于是又永远不回去了么?”
“是呀,在未死去以前。”
这时清不觉眼内昏沉,他又恨又伤心,许久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着。伟接下说,讥笑而有力地,
“你忘记你弟弟的信了么?你一定又忘记了。过了一夜,你一定又忘记了。但这里怎样住下?房主人对你的态度,你还不明白么?她回报你,你也不管么?她要赶走你了。”
“我当然走。”
“走到那里去呢?”
“决走到甘肃或新疆去。”
“你又起这个念头了?那位商人的回信来了么?”
“回信是没有,不过这没有关系,要去我仍可去的。”
“你不要太信任那位商人,那边于你有什么益处呵?”
“而且现在又是病的时候。”清插嘴说。
“病也没有关系,商人也没有关系,有益处没有益处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想去。我是爱那边的原始,爱那边的沙漠。”
“假使你的身体强健,我们随你的意志自由了。可是你现在的身体,你已不能自由行动一步。你现在能跑五里路么?能跑上半里高的山么?你不能,你决不能;你怎么会想到沙漠那边去呢?因此,我们对于你,不能放任的太疏松,请求你原谅,我们对你直说。”伟有力而正色的说。
“给我最后的自由罢!到那里,死那里,是自己甘心的。”
“不能!我们和你的母亲弟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伟也悲哀的,红润了他的两眼,“况且你已允许了将你的身体交给我们搬弄,又为什么破毁你的约呢?无理由的破约,我们为友谊计,我们不能承认;我们当采取于你有利的方向,直接进行。”
清也说,
“瑀哥,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收起来你的胡思乱想,以我们的意见为意见,任我们处置你罢。我们对于你是不会错的。”
瑀哀悲的高声的叫道,
“请你们将我杀死罢!请你们用砒霜来毒死我罢!我死后的尸体,任你们搬弄好了!眼前的空气要将我窒死了!”
“那末瑀哥,你到那里;我们跟你去罢。”清一边止不住流泪,“我们要做弱者到底,任你骂我们是奴隶也好,骂我们是旧式的君子也好,我们始终要跟着你跑!你去,我们也去,你到那里,我们也到那里;你就是蹈上水面,我们也愿意跟上水面。你看,我本不该这样向你说,可是你太不信任我们,而我们偏连死也信任你了。”
许久,瑀问,
“那末,你们究竟要我怎样呢?”
伟立刻答,
“维持下午动身回家的原议。”
“好,你们给我搬到死国里去!”
“任我们搬,无论生土,还是死国。”
“一定是死国。”
“随你当死国吧。”
“清,请你用手来压住我的心头,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时间。”
于是三人又流下泪了。
下午二时,瑀的房内又聚集许多人,阿珠和清,伟,翼,佑,四位青年。他们杂乱的帮瑀整理好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只铺盖,一只旧皮箱,一只网篮。箱和网篮里大半是旧书;数学,文学,哲学都有。别的东西很少,只有面盆,碎了盖的那把茶壶,没油带的洋灯等。而且清又代瑀将几只酒瓶和药瓶送给阿珠。三天以前清送他的两盒饼干,还没有拆过;这时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网篮之内,给他带回家去。托尔斯太的像片,伟也很恭敬的拿下来,夹在《康德传》的书中。一边,房租也算清了。
现在,房内满堆着废纸。箱,铺盖,网篮,都放在床上。桌也移动得歪了。房内飞涌着灰尘。瑀坐在床边倚墙靠着,眼倦倦闭去,好似休息。清坐在他的旁边。伟还在收拾,有时连废堆中,他都去检查了一下。佑和翼向窗外依着。阿珠立在门边,眼看着地板,呆呆的,似不忍别离。
天气很好,阳光淡淡的笼罩着,白云如胡蝶的在蓝色的空中飞舞。不过这时的房中,显示着灰色的伤感的情调罢了。
以后,清说,
“我们可以动身了,到那边总要一点钟,离开船也只有一点钟了。”
伟和着说,
“可以动身了,早些宽气一点。”
于是佑回过头来问,
“我去叫车子,——三辆么?”
瑀却立刻阻止叫,睁开他似睡去的眼,
“慢些,请你们慢些,我还没有说完我的话。”
他们没有声音,可是瑀又不说。
这样又过了二十分钟,清觉得等待不住,他们无法地向瑀催促,
“瑀哥,你有什么话呢?”
瑀仍不动,清又说,
“瑀哥,你有话,请快些说罢;否则,我们只好明天去了。”
瑀还不动,清又说,
“瑀哥我们动身罢,你还要说什么话呢?”
这时瑀却再也制止不住,暴发似的叫道,
“天呀,叫我怎样说呢?我的愚笨会一至于此,我何为而要有现在这一刻的时候!时间之神呀,你停止进行罢!或者你向过去之路倒跑罢!否则,叫我怎样说呵!”
停了一忽,他急转头向阿珠叫,
“阿珠,请你走到我的前面来。”
这位愚蠢的女子,依他的话做了。痴痴的,立到窗的前面来。瑀仰头望着天花板,急急的接着说,
“忏悔么?不是,决不是!我何为要对你忏悔?但我不能不说明,阿珠,不能不对你说明几句。在这过去未来将不再现的时候,我要对你说几句。这是最后的话,或者是我对你的忠告。阿珠,请你静静地听着,留心地听着。”
这时清和伟是十分难受,蹙着眉发怔地看着。坚执是瑀的习惯,他们是无法来阻止他说话,他们只有顺从。否则,他又会什么都推翻了,不回家了,跑去了,他们又奈他何呢?他们只屏息地听着。
“阿珠,我恨你!你真使我苦痛,好像我堕落的种子,全是你们女人赐给我似的。因此,我也要想伤害你。你的母亲,你应当杀死她!她实在不是一个人,她不过戴着人的脸,喘着人的一口气。她是一个魔鬼,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你在这狱中活着,你一定要接受你母亲的所赐!你要救你自己,你应当杀死她!阿珠,求你恕我,我望你以后凶凶地做一个人,也要做一个有力的人!因为社会是恶的,你应当凶凶地下毒手,你千万不可驯良,庸懦。否则你就被骗,你就无法可想。阿珠,你能听我的话么?你能凶凶地去做你自己的一个有力的人么?你能将这个恶妇人杀死么?你能杀死她,你自己是得救了。”
停一片刻,又说,
“我的莽闯,并不是酒醉。因为我恨你,同时要想伤害你了。我对你起过肉的幻想,憎恶的爱。唉,上帝的眼看的仔细,他使我什么都失败了!但你对我错误,你为什么不听你母亲的话,将我送到牢狱中去呢?你太好了,怕要成了你堕落的原因,你应当狠心下手。”
一息,又说,
“阿珠,你做一个罪人罢!这样,你可以救你自己,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我呢,因为自己不肯做罪人,所以终究失败了。虽则,在我的行为中,也可以有使人目我为罪人的成分,但我是不配做罪人,我的运命已给我判定了!我已无法可想,我也不能自救。虽则母弟朋友,他们都在我的身边努力设法营救我,但这不是救我的良法,恐怕都无效了!我已错弄了自己,我现在只有瞑目低头向卑隘的路上去求死!我有什么最后的方法?我不能杀人,又不能自杀,我以前曾经驯良,现在又处处庸懦,到处自己给自己弄错误了,我还有什么自救的方法?我当留在人间不长久,阿珠,我希望你凶凶地做个有力的人罢!再不要错弄了你自己,去同这社会之恶一同向下!阿珠,做一个罪人,做一个向上的恶的人,和现社会的恶对垒,反抗!”
朋友们个个悲哀,奇怪;不知道他到底指着什么。而阿珠,也只痴痴的听,又那里会明白他的意思。这样,他喘了一息,又说,可是声音是无力而更低弱了:
“阿珠,我想再进一步对你说,请你恕我,请你以我的话为最后的赠品。在你母亲的身上,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集中着;在你的身上呢?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潜伏着。阿珠,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你真是一个危险的人,而且你也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你的四周的人们,谁都引诱你,谁都欺侮你,你很容易被他们拖拉的向下!因此,你要留心着,你要仔细着,最好,你要凶凶地下手,将你母亲的罪恶根本铲除了,再将你自己的罪恶根本洗涤了,你做一个健全的向上的人,你能够么?你能杀死你的母亲么?阿珠,你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罢!你算是以毒攻毒的毒罢!你是无法做一个完全的善的人。在你这一生,已没有放你到真美的幸福之路上去的可能了,你一想起,你会觉得可怜。但可以,你做一个克制毒物的毒物罢!这样,你可以救你自己。阿珠;你能领受我的话么?”
又喘了一息,说,
“阿珠,在今天以前,我永没有起过爱你的心,你不要误会。到今天为止,我相信你是一个纯洁的人,你是天真而无瑕的。但你呢,你也曾经忘记过你自己的了。你想从我的手里讨去一点礼物,人生的秘密的意义。但你错误了!你竟完全错误了!我能给你什么呵?我除出困苦与烦闷以外,我能给你半文的礼物么?你要我的困苦与烦闷么?因此,我拒绝了,我坚决地拒绝了!这是你的错误,你以后应该洗涤。你那次或者是随便向我讨取一点,那你从此勿再转向别人讨取罢!阿珠,你能以我的话为最后的忠告么?”
他的声音破碎而低,一时又咳了一咳,说,
“我也不愿多说了!多说或者要使朋友们给我的回家的计划失败了。并非我切心要回家,这样,是对不起这几位朋友的卖力。他们要将我的身搬到死国去,我已允许他们了。阿珠,这几位朋友都是好人,都是有材干的人,都是光明磊落向上成就的人。唉,假如还有五分钟的闲暇,我可以将他们介绍给你。但没有这个闲暇了!”一边转头向伟,但眼睛还是瞧着天花板的说,“伟,这是一个将下水的女子,你能不避嫌疑的救救她么?”
伟是什么也答不出来。于是他又说道,
“哈,我是知道以你们的力量,还是不能救她的。”于是又转向清说,
“清,你能负责救一个从不知道什么的无辜的女子的堕落么?”
清却不得已地悲伤的慢慢的答,
“我能。瑀哥,你又为什么要说到这种地方去呢?你已允许我们,你可制止你的话了。”
“哈,”瑀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说,“我不多说了。阿珠,可是你还是危险,你还是可怜!”
很快的停一忽,又说,
“现在,我确实不多说了,我心很清楚,和平。我最后的话,还是希望阿珠恕我无罪,领受我祝她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的愿望。”
说到这里,他息一息。四位朋友,竟迷茫的如眼前起了风雹,不知所措的。阿珠虽不懂他的话,却也微微地跳动她的心头。
房内静寂一息,瑀又说,
“现在我很想睡,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睡。但你们不容我睡了,将我的床拆了,被席卷了,不容我睡。”
这时阿珠突然开口说,
“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朱先生,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
“不,不要。”瑀急答,她又说,
“有什么要紧呢?妈妈敢骂我么?你现在有病,又要去了,她敢骂我么?船也不会准时开的,至少要迟一点钟,很来的及,朱先生,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
“我又不想睡了,不知为什么,又真的不想睡了。”
阿珠自念似的说,
“有什么要紧,你现在有病,又要去了,妈妈敢骂我么?有什么要紧。”
于是瑀说,
“不,我不要睡。我要睡,地板上也会睡的。”
阿珠默了一息,又问,
“你要茶么?”
一边又转向他们问,
“你们也要茶么?”
“不要。”
“谢谢。”
伟和清的心里,同时想,
“怎样奇怪的一位女子呵!”
阿珠又微笑的孩子般说,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不要再见罢!”瑀说。
这时清惟恐他又引起什么话,立刻愁着眉说,
“瑀哥,话完了么?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
“是呀,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话呢,那里有说完的时候。”
伟也说,
“还是走了可以平安一切。”
“是呀,”瑀微笑的,“过去就是解决。进行之尾,会告诉人们到了解决之头。否则,明天是怎么用法呢?”
“那末我们走罢。”清说。
“随你们处置。”
这样,佑就去叫车子。
二十点钟的水路,已将他从沪埠装到家乡来了。
他们趁的是一只旧轮船,是一只旧,狭窄,龌龊的轮船。虽然他们坐的是一间小房间,可是这间小房间,一边邻厕所,一边邻厨房。也因他到船太迟,船已在起锚,所以没有较好的房间。他们在这间小房间之内,感到极不舒服,一种臭气,煤汽,和香油气的酝酿,冲到他们的鼻孔里来,胸腔有一种说不出的要作呕似的难受。有时瑀竟咳嗽了一阵,连头都要晕去。
在这二十小时之内,瑀时时想避开这房内,到船头船尾去闲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动,一动就要咳嗽。而且支持无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们只在当晚,得了船主的允许,叫茶房将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层,他们同睡了四五点钟以外,——后来因瑀觉到微风吹来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在房中,没有走出门外一步。
瑀在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明其妙。他只是蹙着眉仰天睡着,嗅那难闻的恶臭,好像神经也为它麻木了。他从没有想到要回家,但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们硬装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没有什么奇怪。过去的事情是完全过去的了!但未来,到家以后要怎样,那还待未来来告诉他,他也不愿去推究。因此,在这二十小时之内,他们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没有一丝别的想念和活动。船是辘辘的进行,拖着笨响的进行。清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一页一页的翻过它。他没有对这极不愿说话的病人多说话,只简单的问了几句。心里也没有什么计算和预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们纷纷抢着先走。瑀才微笑的做着苦脸向清问道,
“到了死国了么?”
清也微笑地答,
“是呀,到了生之土呵!”
接着清又问瑀要否雇一顶轿子,瑀说,
“劳什么轿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罢。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费半天的到家里呢。”
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行李寄托给茶房,他们就上岸。
这埠离他们的村庄只有五六里,过了一条小岭,就可望见他们的家。
瑀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撑着两脚,向前开步。昏眩的头,看见家乡的田,山,树木,小草,都变了颜色,和三年前所见不同;它们都是憔悴,疲倦,无力,凄凉。他们走到了小山脚的一座亭子上,他们将过山岭了,瑀对清说,
“你先回去罢,我很想在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罢,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说,
“我急什么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们慢慢地过岭好了。”
“你先回去罢,让我独自盘桓,我是不会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么呢?我们总比太阳先到家呵!”
清微笑的说,一边他们就停下脚步。
过了约半点钟。瑀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边一块石上,离他约一丈远,在看他的小说。
这时瑀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静,身体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样。太阳微温地照着他的身子。西风在他的头上吹过,他的乱发是飘动的。蝉在远树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韵的生动的进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时代的和这山的关系的回忆:
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那时没有一天不到这山上来玩一趟的。尤是在节日和例假,那他竟终日在这山上,这山竟成了他的娱乐室,游艺场了。一花一草,一岩一石,都变做他的恩物,都变做他的伴侣。同时,他和几个小朋友们,——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过清总是拌着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赛远,练习野战,捉强盗,做种种武装的游戏。实在说,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说,死了也应当葬在这山上。他由这山知道了万物,他由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还有家庭,他由这山知道了他的村庄之外还有更大的村庄和人类之所在。而且他由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剧,——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这山的旁边。种种,他由这山认识起来。
有一回,那时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的父亲牵他到这山上来玩。一边还来看看所谓轮船,——初次轮船到他的村庄。他先闻得远远的天边有物叫了,叫得很响很响。随后就有一物来了,从岛屿所掩映的水中出来。他望去很小,在水上动的很慢。当时这船的外壳是涂着绿油和黑色铅板,瑀竟跳起了仰着头问他的父亲,
“爸爸,轮船像金甲虫吗?”
他父亲也笑了一笑,说,
“像金甲虫?你看像金甲虫么?”
“是呀。”
“那末你有轮船了?”
“小一些我有,这样大可没有。”
这样,他父亲又笑了一笑。随着就将轮船的性质,构造,效用等讲给他听。因他的父亲在满清也是一个新派的人,而且在理化讲习所毕业的。所以这时,他连瓦德发明蒸汽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他听了竟向他父亲跳着说道,
“爸爸,我也要做瓦德先生。”
“那末你也会发明轮船呢!”
“嘿,我的轮船还会在天上飞;因为金甲虫会在天上飞的。”
因此,他的父亲更非常地钟爱他。回家后,他的父亲笑向他的母亲说,
“瑀儿真聪明,将来一定给他大学毕业出洋留学。”
不久,他的父亲死了。虽则,他所以能在大学肄业二年,也是他的母亲听了他父亲的遗嘱。但因为父亲之死,家庭的经济更加窘迫,收入没有,债务累积。结果,他竟失学,失业,使他的人生起了如此的变化。
“天上会飞的船在那里呢?还是在天上飞呵!”瑀想了一想。
这样,他们过了约半点钟。清有些等待不住的样子,收了小说向瑀问,
“瑀哥,可以走么?”
瑀也就坐了起来,痴痴的说,
“走罢,走罢,我也没有方法了!实在,我还该趁这金甲虫回去,造我天上会飞的金甲虫!”
一息,又说,摇摇头,
“可是天上会飞的金甲虫,早已被人造出来了,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父亲对我的误谬,会一至于此!”
清听了却莫名其妙,随口问,
“什么金甲虫?”
“呀,蜻蜓呵!”
“那只蜻蜓?”清的眼睛向四野看。
“天上飞的蜻蜓。”
瑀慢慢的说。清急着问,
“你为什么又想到飞机呢?”
“不,想到我的父亲了。”
清听了,更莫明其妙,愁着想,
“他还是胡思乱想,为什么又会想到他早已死了的父亲呢?”
一边,仍向瑀问,
“瑀哥,你会走么?”
“走罢。”
他们同时立起身来。
这时,却早有人到他们的村庄,而且将瑀的回家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母亲了。所以当他们开始慢慢的将走上岭的时候,就望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气喘喘的跑下岭来,一见他们,就叫个不住,
“哥哥!哥哥!哥哥!”
他们也知道他是谁了。清微笑着说,
“ 来了。”瑀说,
“这小孩子,来做什么呢!”
“迎接你哥哥呢。”
“还是不迎接的好。”
一边他心又酸楚起来。
这孩子异常可爱,脸白,眉目清秀;轮廓和瑀差不多,不过瑀瘦,颀长,他稍圆,丰满一些。他穿着一套青布校服,态度十分活泼,讲话也十分伶俐,他跑的很气喘,一手牵着瑀的手,一手牵着清的手,竟一边“哥哥,”一边“清哥,”异常亲昵地叫起来。他们两人也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吻,拍了一拍他的肩。这样,是很表出他们兄弟久别的情形来。
这时 很想三步两脚的跑到家里,可是瑀和清,还是一样慢的走。他们是看看乡村的景色,好像是旅行,并不是归家一样。 急了,他向清说道,
“清哥,可以走走快一些么?”
清也就笑了一笑,说,
“小弟弟,急什么?横是家已在眼前了。”
又缓缓的说,
“妈妈怕等的着急呢!”
于是清又接着说,
“你不知你的哥哥身体不好么?”
听了,好似恍然大悟,他眨了一眨他的圆活的眼睛,急促的态度就和平了一半。
这时,他们走过岭。一边, 告诉他的哥哥,
“哥哥,妈妈此刻不知怎样呢?妈妈怕还在哭着。妈妈听到王家叔说哥哥有病以后,每餐饭就少吃了一碗。妈妈常一人揩泪的。方才妈妈听说哥哥来,妈妈真要跌倒了。妈妈本来要到埠来接你,但以后对我说,‘ 呀,我的脚也软了,走不动了,你去接你的哥哥,叫你的哥哥坐顶轿子来罢。’妈妈叫我慢慢的走,我是一直跑到这里。哥哥已经来了,哥哥为什么不坐轿子呢?”
他说话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的跑上前面去,又退到他们的身边,看看他哥哥的脸。他的哥哥也看看他,可是没有说话。 又说,
“妈妈在吃中饭的时候,还说,——哥哥也不知几时会来?和伯还说,叫我再催一封信给哥哥。我很怕写信呢,可是哥哥也回来了。”
孩子又笑了一笑。他的小心对于他久别的哥哥的回来,真不知怎样的快乐。这时清插进了一句褒奖的话,
“你前信写的很好。”
“那里,那里,” 又笑了一笑,说,“前封信我连稿子都没有,因为妈妈催的紧。她说哥哥的面前是不要紧的,写去就好了。现在,清哥,被你见过了么?”
说时,脸色微红了一红。清笑答,
“见过了,很好呢!”
“真倒霉。”
“有什么?”
这样,一时没有话,各人似都难受。又略坐一息, 说,
“妈妈常说哥哥不知瘦到怎样。哥哥真的比以前瘦多了。假如没有清哥同道,我恐怕不认识哥哥。现在也不知道妈妈认识不认识?”
“你的妈妈一定不认识了。”
清特意说了一句,一边又留心看一看瑀,似话说错了一般。 沉思的说,
“妈妈会不认识了?”
“认识的,那里会不认识。你的哥哥也没有什么大改变,不过略略瘦了一点肉就是。”
他又看一看瑀,而瑀似更难受了。瑀想,
“那里会只瘦了一点肉,我的内心真不知有怎样的大变动!”
可是他终没有说,他是仍旧微笑着愁苦着前走。
这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现在,已离他们的村庄很近了。
他们这村庄的形势和风景都很好。一面依山;山不高,也没有大的树木。可是绿草满铺着山上,三数块玲珑的岩石镶嵌着。岩石旁边也伫立着小树,迎着风来,常袅袅袅袅的有韵的唱出歌声。这山的山脉,是蜿蜒的与方才所过的山岭相连接的。这村的三面是平野,——田畴。这时禾稻正青长的,含着风,一片的拂着青浪。横在这村的前面,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河的水是终年清澈,河底不深,一望可见水草的依依。两岸夹着枫柳等树,倒映在水底,更姗姗可爱。
这村共约三百户,村庄虽不大,却很整齐。大半的居民都务农业。次之是读书和渔人。他们对于经商的手段似不高明,虽距海面只十数里,船到港里只五六里,可是交通仍不发达。这村的经济情形也还算均等。他们村民常自夸,他们里面的人是没有一个乞丐或盗贼。实在说,朱胜瑀的家况,要算这村中最坏的。而清呢,似要算最好的了。
现在,瑀和清都可望见他们自己的家。一个在南端,一株樟树的荫下就是。一个在北端;黑色的屋脊,盖在红色的窗户上,俨然要比一班的住宅来的高耸。
但这时的瑀,可怜的人,愈近他家,心愈跳的厉害了!他似不愿见他的母亲。他羞见他的母亲,也怕见他的母亲。 是快乐的,他真快乐的跳起来,他很急忙地向他的哥哥问,
“哥哥,你肚子饿了么?你船里没有吃过中饭么?我要先跑去,我要先跑去告诉妈妈?”
瑀答不出话来。清说,
“你同你的哥哥一同去好了。陪着你的哥哥一同走,横是五分钟以内总到家的。”同时就走到了分路的口子,清接着说,
“ 呀,我要向这条路去了。我吃了饭再到你的家里来。”
“清哥,你也到我的家里去吃饭好罢?”
一边又看了一看他的哥哥。清说,
“不要客气了,小弟弟。你同着你哥哥慢慢的走。我比你们先吃饭呢,留心,同你哥哥慢慢的走。”
他们就分路了。
这时的瑀,却两脚酸软,全身无力,实在再不能向前走!他止不住地要向他的弟弟说,——弟弟,亲爱的弟弟,我不想到家去了!我不想见妈妈了!我怎样好见妈妈呢?我带了一身的病与罪恶,我怎么好见妈妈呢?弟弟,我不见妈妈了!我不到家去了!——但他看看他眼前的弱弟,天真的弱弟,他怎样说得出这话来呢?他再说出这话来伤他弟弟幼小的心么?他还要使他的弟弟流泪么?唉!他是多少苦痛呀!而他的弟弟,聪明的 ,这时正仰着头呆呆地眼看着他的哥哥的脸上。
他们一时立住不走。清回转头来,用着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身后。
从不得已中推动他们的身子,这时已到了樟树底下。只要再转一个墙角,就可直望见他们家的门口。瑀不知不觉地低下头,颓伤的,脚步异常的慢。有一位邻舍正从他的家里出来,遇见他,邻舍是很快活的叫他一句,“瑀,你回来了?”而他竟连头都不仰,只随便的答一声,“ 。”好似十分怠慢。这时的 ,实在不能跟牢他的哥哥走。一边向他的哥哥说,
“哥哥,我去告诉妈妈去。”
就跑去了。跑转了一个弯,只听他开口重叫,
“妈妈,妈妈!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瑀在后边,不觉自己叹息一声,道,
“弟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太对不起你了!”
立刻他又想,
“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急了!叫我怎样呢!唉,我只有去跪在她的前面,长跪在她的前面!”
在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妈妈迎了出来。——她是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但精神体格似还强健,他们在大门外相遇。她一见她的儿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发着颤音,叫一声“瑀呀!”一边她伸出了手,捻住瑀的两腕;泪不住地簌簌滚下来。而瑀呢,在这母爱如夏日一般蒸热的时候,他看着他的年老的母亲是怎样伟大而尊严,他自己是怎样渺少脆弱的一个。他被他的老母执住手时,竟不知不觉的跪下去,向他的母亲跪下去!这样,他母亲悲哀而奇异的说,
“儿呀!你起来罢!你起来罢!你为什么呢?”
这时的瑀,接着哭了!且愈哭愈悲,他实在似一个身犯重律的囚犯,现在势将临刑了,最后别一别他的母亲。他母亲也哭起来,震颤着唇说,
“儿呀!你起来罢!你真可怜!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样子呢?你病到这个样子,儿呀,你不要悲伤罢!你已到了家了!”
一息又说,
“我知你在外边是这样过活的么?儿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早些回家,你不会到这个样子了!外边是委屈你,我不知道你怎样过活的!我不叫 写信,你或者还不会回来!儿呀!你真要在外边怎样呢?现在,你已到了家了!你不要悲伤罢!”
一息又说,
“以后可以好好地在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我当使你和 两个,好好地过日子!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呢?你起来罢!”
苦痛之泪是怎样涌着母子们的心坎!母亲震撼着身子,向他儿子一段一段的劝慰;儿子呢,好像什么都完了!——生命也完了,事业也完了,就是悲伤也完了,苦痛也完了,从此到了一生的尽头,这是最后,只跪求着他母亲赦宥他一般。此外,各人的眼前,在母子两人之间,显然呈现着一种劳力,穷苦,压迫,摧残,为春雨,夏日,秋霜,冬雪所磨折的痕迹。 也痴痴的立在他母兄的身边,滴着他的泪,——小心也将为这种苦痛的景象所碎破了。他默默地看看他的母亲,又默默地看看他的哥哥,说不出一句话,只滴着他的泪,一时揉着他的眼。这样,他们在门外许久,于是母亲说,
“瑀,我昏了!哭什么?进去罢!你该休息了!”
接着向 说,
“ 呀,你也为什么?扶你的哥哥进去。”
这时,瑀似再也没有方法,他趁着他的母亲牵起他,他悲伤含痛的起来。呼吸紧促,也说不出话。就脚步轻轻的,歪斜地走进屋子。
他们的住家,是一座三间相连的平屋。东向,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南边的一间,本来是瑀的书室。里面有一口书橱,和两只书箱,还有一张写字桌子。——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用下来的。现在是放着瑀的书,几幅画,和一切笔砚之类。这时,在各种书具橱桌上面,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样。房的一边,西窗的一边,有一张床。床空着,在床前床后,是满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间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当中有一张黑色的方桌,两边有四把笨重的古旧的大椅,漆也都脱落了,可还是列陈室放着一样,没人坐它。北边的一间,是他的母亲和 的寝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酱菜的贮藏所。三间的前面是廊,廊内堆积着各种农作物的杆子,如麦,豆一类;廊下却挂着玉蜀黍,菽,一类的种子。显然,他们是农家的样子。在这三间的后面,是三间茅草盖的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是猪栏和厕所,一间是一个他家里的老长工名叫和伯的卧室,各种农具也在壁上挂着。
他们的房子,显然是很古旧的了。壁是破了,壁缝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许多虫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种黑色的灰尘,好像柏油一般涂着。
这时他们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亲的房里。当她跳进门的时候,一边问瑀,
“你的行李呢?”
瑀开口答,
“寄在埠头。”
一边,他母亲执意要瑀睡一下,瑀也就无法的睡在他弟弟的床上。一息,他母亲又向 说,
“ 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来,说哥哥已经到家了,叫他赶快去买一斤面,再买点别的,你哥哥一定饿了。”
于是 向门外跑去。
这时他们母子的苦痛的浓云,好像消退许多。阳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秘里睡眠着,空气很静。时候约下午二时。
瑀,仰睡在他弟弟的床上。——这是一张小床,靠在他母亲的一张旧的大床的旁边。他睡着,全身紧贴的微温的睡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到止定的时候一样。他眼睛向四周随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与陈设,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就是三年前的废物,现在也还照样放着,一些没有改变。他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感想。但无形间,他觉得生疏许多了。他觉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识似的。环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进去;它们是静默的首领,不是欢声的迎接。因此,瑀有时在床上转一转,一边蹙一蹙眉,呼一口气。
可是他的这位老母亲,她真有些两样了!她对于她的儿子这次的归来,竟似寻得了已失去的宝贝一般。快乐使她全身的神经起了兴奋,快乐也使她老年的意识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内,一息又到厨间;一息拿柴去烧火,一息又取腌的猪肉去切。她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卖尽力气,她也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忠诚地牺牲一切!瑀看着似乎更为不安,他心里微微地想,
“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为了你的儿子,你何苦要这样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当这时,他母亲捧来了两盏茶,放在桌上。她向瑀说,
“你先喝杯茶罢。”
而瑀就立刻起来,回答他母亲说,
“妈妈,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里的客人,你何必要这样忙碌呢?妈妈,你坐一息罢!你安稳的坐一息罢。”
可是他的母亲,一边虽坐下,一边却滔滔地说起来了,
“瑀呀,你那里知道我呢!你那里能够知道我的心呢!这样是我自己心愿的,但这样也算得忙碌么?一些不忙碌,我快乐的。可是有时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里怎样,你那里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说,
“有时我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边不知怎样过活,我心里真不知有怎样的难受!瑀呀,你那里能知道呢!你是廿一岁出去的,你说到大学去读书,可是你东奔西跑,你在大学又读了几时呢?我是没有钱寄给你,这两年来,家里的景况是更坏了。你呢,你也不向我来要钱。我不知道你在外边真的怎样过活,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泪,她自己收住了。“瑀呀,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否则,你会瘦到这样子么?我真不知你在外边怎样过活,但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我也想不到你会瘦到这样!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想你,我不会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总在外边受苦,我也想不到你会在外边辗转磨折到如此!儿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卖完,也寄一些钱来给你。但是我那里会想到你竟到这样呢!我一想到你,心里不知怎样地难受,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会想到你这样,我恐怕也要病了。瑀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会回家的么?就是到如此,假如 不写信,你还是不会回家的么?你忘记了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记了你的妈妈了!你那里知道你的妈妈的时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记了你的妈妈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
说到这里,她才停一息。又说,
“几天前,从王家叔告诉我,说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脸瘦的不成样子。我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急的怎样!我叫 写信, 慢慢的,我就骂了。以后,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你,做事的时候也想到你。儿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这样,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凉了,一边捧茶给瑀,一边说,
“我忘记了,茶凉了。你喝一盏罢。这样,你可安一安心。”
瑀用两手来受去茶。她接着说,
“我这几夜来,夜夜梦里做着你!一回梦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说,还好,瘦的还好;他们说你瘦的怎样厉害,但现在瘦的还好。一回又梦你真的瘦的不成样子了!全是一副骨,比眼前还厉害的多。一回梦说你不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永远不回家了!我竟哭起来,我哭起来会被你的 叫醒。但一回却又梦你很好,赚了很多的钱,身体很健的回到家里。有时,梦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时梦你……梦你……唉,梦你死了!”
说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说,
“我每回梦过你醒来以后,总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这个梦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这样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还是心中叫苦?还是胡乱的在外边跑?虽则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执的,但这样的夜半总不会开出门到外边去乱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热,叫着要茶,又有谁来回答你?——我总这样反覆地想,想了许久许久,才得睡着。有时竟自己对自己说,瑀已是廿几岁的人了,要养妻哺子了,他自己会不知道么?何必要你这样想!劳你这样想!可是自己还是要想。瑀呀,这几天来,我恐怕要为你瘦的多了!你又那里知道呢!”
这时,衰老的语气,悠长地完结。一种悲哀的感慨,还慢慢地拖着。
母亲说着;她这样的将想念她儿子的情形,缕缕地描写给她儿子听,她凭着母性的忠实的慈爱,她凭着母性的伟大的牺牲的精神,说着,坦白而真切地,将她心内所饱受的母爱的苦痛,丝毫不选择的,一句一句悲伤地完全说尽了。
可是这久离家乡的儿子,听着眼前慈母这一番话,他心里怎样呢?他是不要母亲的,他看作母亲是他敌人之一的;现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她想念她儿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贴千倍,万倍,这样,他心里觉得怎样呢?苦痛,伤感,又那里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脸上有一种苦笑,苦笑!两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没有说,一句没有插进嘴,好像石像一样。
而这位忠心于母爱的老妇人,却又说道,
“儿呀,幸得你妈妈身体还健,否则,我早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你总不会忘记了你妈妈今年已经六十岁。我除了时常要头晕之外,我是没有毛病的。近来虽有时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经你弟弟椎了一顿,也就会好了。”
正是这时,他们的长工和伯从田野回来。他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帮在瑀的家里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现在瑀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没有家,现在竟以瑀的家为家。也没有妻子。他只知道无夜无日的,终年的做着,做着。稻收进了又要种麦,麦收进了又预备种稻,在这样的辗转中,他竟在瑀的家中送过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不觉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虚,单调,他倒反常说,眼前的景象真变的太快了。他说,——他看见瑀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养出瑀来。瑀渐渐的大了,他们也就渐渐的老了。现在瑀又将结婚呢,可是他的父亲,却死了十几年了!何况还有 呀,谢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点缀。
这位忠实的农人,他身矮,头圆,面孔和霭,下巴有几根须。他虽年老,精神还十分强健,身体也坚实。这时,他一进门,还不见瑀的影子,只闻他母亲向他说话的声音,他就高兴地叫起来。
“瑀,你回来了?”
他也以瑀的归来,快乐的不能自支。瑀迎着,对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说,
“这样瘦了!真的这样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这时瑀的母亲向他说,
“你快去买一斤面来。还买两角钱的豆腐和肉,你快些。瑀在船上没有吃过东西,已很饿了。”
同时就向橱中拿出两角钱给他。他就受去买东西去了。
在吃过面以后,他的母亲一边打发这位老长工到埠头去挑行李,一边嘱瑀安心地睡一觉。她自己就去整理瑀的书室,——先将床前床后的稻草搬到后边的小屋去。再用扫帚将满地的垃圾扫光了。再提了一桶水来,动手抹去橱桌上的这层厚厚的灰。她做着这些事情,实在是她自己心愿的,她不觉劳苦。她的意识恍恍惚惚似这样的说道,
“我的儿子重寻得了!他已经失去过呢,可是现在重寻得了。我要保护他周到,我要养他在暖室里面,使他不再冒险地飞出去才好。”
她几次叫 离开他的哥哥,而这位小孩子,却想不到他哥哥的疲劳,他只是诉说他自己要说的话。以后母亲又叫,
“ 呀,不要向你哥哥说话,给你哥哥睡一下罢。”
皱一皱眉,十二分不满足似的。于是瑀说,
“你说,我在船里睡够了,现在不想睡,你说。”
这样, 似得了号令,放肆的告诉他满心所要说的话。他大概所告诉的,都是关于他们的学校里的情形。教师怎么样,谁好,谁坏,谁凶,谁公正和善,谁学生要驱逐他。功课又怎样,算术是最麻烦的,体操谁也愿意去上。他喜欢音乐和图画,可是学校里的风琴太坏,图画的设备又很不完全。于是又谈到同学,谁成绩最优,被教师们称赞;谁最笨,十行书一星期也读不熟。他自己呢,有时教师却称赞他,有时教师又不称赞他。以后更谈到谁要做贼偷东西,偷了别人的墨还不算,再偷别人的笔,于是被捉着了,被先生们骂,打,可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羞耻的。这样,他描写过学校里的情形以后,进而叙述到他自己的游戏上来。他每天放学以后,总到河边去钓鱼,鱼很多;所以容易钓。星期日,他去跑山,他喜欢跑上很高的山,大概是和朋友们五六人同去的,可是朋友们喜欢跑高山的人少。他更喜欢跟人家去打猎,打鹿,山鸡,兔,鹁鸪,可是他母亲总禁止他。实在说,他一切所告诉的,都是他自己觉得甜蜜而有兴趣的事。就是母亲的责骂,教师的训斥,他也向他的哥哥告诉了。他的世界是美丽的,辽阔的,意义无限的,时时使他向前,包含着无尽的兴趣和希望。在他诉说的语句之中,好像他一身所接触的地方,都是人生的真意义所存在的地方。他的自身就是蜜汁,无论什么接触他都会变成有甜味。他说了,他很有滋味地说了;最后,他想到了一件不满足的事,他说,
“可惜哥哥不在家,否则,哥哥不知有怎样的快乐,我也更不知有怎样的快乐呢!”
说完,他低下头去。这时,瑀也听的昏了,他微笑地看着他的弟弟,说了一句,
“以后你的哥哥在家了。”
“呀?” 立时高兴起来。可是一转念,又冷冷的说,
“你病好了,又要去的。”
“那末你祝我的病不好便了。”
“呵!” 骇惊似的,两眼一眨。瑀说,
“ ,我老实向你说,我的病一辈子是不会好的,那我一辈子也就不会去了。”
“哥哥一时真的不去了么?” 又希望转机似的。
“不去了。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快乐哟,当然随便什么都可以做。”
又沉思起来,一息说,
“哥哥,你第一要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
“你白天读了一天的书,还不够么?”
“不是啊,” 又慢慢的解释,“同学们很多的成绩都比我好,算术比我好,国语比我好。但是他们的好,都不是先生教的,都是从他们的哥哥,姊姊那里上夜课得去的。他们可以多读几篇书,他们又预先将问题做好,所以他们的成绩好了。我呢,连不懂的地方,问都没处去问,妈妈又不懂的。所以现在哥哥来,我要求哥哥第一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因为他们都同他们的哥哥去钓,所以钓来的鱼特别多。”
“好的,我以后给你做罢。”
“哥哥真的不再去了么?”
“不会再去了,哥哥会不会骗你呢?”
“骗我的。”
“那末就算骗你罢。”
而 又以为不对,正经地向他哥哥说,
“哥哥,明天我可同你先去钓鱼么?”
“好的。”
“你会走么?”
“会走。”
“妈妈或者要骂呢?”
“妈妈由我去疏通。”
这时 更快乐了。一转念,他又说,
“可是我那钓杆在前天弄坏了,要修呢。”
“那末等你修好再钓。”
“修是容易的。”
“钓也容易的。”
“那末明天同哥哥去。”
“好的。”
这样又停了一息,弟弟总结似的说,
“我想哥哥在外边有什么兴趣呢?还是老在家里不好么?”
瑀也无心的接着说,
“是呀,我永远在家了。”
弟弟的愿望似乎满足了。他眼看着地,默默地立在他哥哥的床前,反映着他小心的一种说不出的淡红色的欣悦。正这时,只听他们的母亲,在瑀的书室内叫,
“ 呀,你来帮我一帮。”
一边答应着,
“ 。”
一边笑着向他的哥哥说,
“哥哥,你睡。”
接着,他就跑出门外去。
可是哥哥还是睡不着。他目送他的弟弟去了以后,轻轻地叹息一声。转了一转身,面向着床内,他还是睡不着。虽这时的心波总算和平了,全身通过一种温慰的爱流,微痛的爱流。剩余的滋味,也还留在他的耳角,也还留在他的唇边,可是他自身总觉着他是创伤了,他是战败了。他的身子是疲乏不堪,医生对他施过了外科手术以后一样。他的眼前放着什么呵?他又不能不思想。他想他母亲的劳苦,这种劳苦全是为他的。又想他弟弟之可爱,天真,和他前途的重大的关系。努力的滋养的灌溉与培植,又是谁的责任呢?他很明白,他自己是这一家的重要份子,这一家的枢纽,这一家的幸福与苦痛,和他有直接的关联。回想他自己又是怎样呢?他负得起这种责任么?他气喘,他力弱,他自己是堕落了!过去给他的证明,过去给他的响号,过去给他的种种方案与色彩,他已无法自救了!现在,他还能救人么?他汗颜,他苦痛呀!他在喉下骂他自己了,
“该死的我!该死的我!”
他想要向他的母亲和弟弟忏悔,忏悔以后,他才可两脚踏在实地上做人。他可在这份家庭里旋转,他也可到社会去应付。但他想,他还不能:
“我为什么要忏悔?我犯罪么?没有!罪恶不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社会制造好分给我的。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将罪恶接受了。我又为什么要忏悔?我宁可死,不愿忏悔!”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微微安慰。
一时他又眼看看天外,天空蓝色,白云水浪一般的绉着不动,阳光西去了。一种乡村的草药的气味,有时扑进他的窗内来。他觉到他自己好似展卧在深山绿草的丛中,看无边的宇宙的力推动他,他默默地等待那死神之惠眼的光顾。
如此过了一点钟。一边他母亲已收拾好他的房间,一边和伯也挑行李回来了。
和伯帮着他母亲拆铺盖,铺床。
他半清半醒的在床上,以后就没有关心到随便什么事,弟弟的,或母亲的。而且他糊糢的知道,母亲是走到他床前三四次,弟弟是走到他床前五六次,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轻轻的用被盖在他胸上,他身子稍稍的动了一动。此外,就一切平宁地笼罩着他和四周。
黄昏报告它就职的消息,夜色又来施行它的职务。
瑀这时倒有些咳嗽,母亲着急的问他,他自己说,这或者是一个小小的“着凉。”病症呢,他到现在还是瞒着,而且决计永远不告诉他的母亲。
于是他的母亲又只得预备吃饭。在这张旧方桌的上面,放着几样菜,豆腐,蛋与腌肉等。他们坐在一桌上。这时清进门来,他们又让坐。清又用“吃过了”三字回答他们的要他吃饭。清坐下壁边的椅上,于是他们就动起筷来,静静的。
桌上放着一盏火油灯,灯光幽闪的照着各人的脸,显出各人不同的脸色。
清呆呆的坐着没有说话,他好似要看这一幕的戏剧要怎样演法似的。桌上的四人,和伯是照常的样子,认真吃饭, 好像快活一些,举动比往常快。在瑀的脸上,显然可以知道,一种新的刺激,又在击着他的心头。虽则他这时没有什么恶的系念,可是他的对于母性的爱的积量,和陷在物质的困苦中的弟弟,他是十二分的激荡着一种同情,——不,与其说是同情,还是说是反感切贴些。他是低着头看他自己的饭碗。他们的母亲是显然吃不下饭,不过还是硬嚼着,好似敷衍她儿子的面子。当然,她的吃不下饭,不是因她的面前只有一碗菜根。她所想的,却正是她的自身,她的自身的历史的苦痛!
她想她当年出阁时的情形。这自然是一回光荣的事,最少,那时的家庭的热闹,以及用人与田产,在这村内要算中等人家的形势。但自从瑀的父亲,名场失利以后,于是家势就衰落了。当然,瑀的父亲是一个不解谋生的儒生,他以做诗与喝酒为人生无上的事业。更在戊戌政变以后,存心排满,在外和革命党人结连一契,到处鼓吹与宣传革命的行动。在这上面,他更亏空了不少的债。不幸,在革命成功后一年,他也随着满清政府到了缥缈之乡去了!瑀的父亲死了以后,在家庭只留着两个儿子与一笔债务。她是太平世界里生长的,从不惯受这样的苦痛,她也不惯经理家务。她开始真不知道怎样度日,天天牵着瑀,抱着 ,流泪的过活。到现在,总算,——她想到这里,插进一句“祖宗保佑。”——两个儿子都给她养大了,债务呢,也还去了不少。虽则,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在惊慌与忧虑之中,流过了多少眼泪,继续着十数年。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的又流出泪。口里嚼着淡饭,而肚里已装满了各种浓味似的。
这时, 将吃好了饭,他不住的对他母亲看,他看他母亲的脸上,别具着一种深邃的悲伤,他奇怪了,忍止不住的向他母亲问,
“妈妈,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瑀也抬头瞧一瞧她,但仍垂下头去。一边听他的母亲说,
“我想到你们的爸爸了!”
也就没有再说,息下饭碗,好像也悠悠地深思起来。这时这小孩子的脸上,不是活泼,倒变了庄重。瑀早就不想吃,这时也算完了,和伯也吃好。他们都是无声的秘密似的息下来,于是这位母亲说,
“收了罢,我也吃不下了。”一边将未吃完的饭碗放下。
又说,
“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吃不下了,一想到你们的爸爸,就吃不下了。”
清坐着,清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眼看看母子们脸上这种表情,现在又听说这种话,他很有些吃惊。他一边想,
“怎么有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母亲呢?”
一边就轻轻的说,
“不必想到过去了。”
在清以为儿子初到家的时候,应该有一种愉快的表情。为什么竟提起过去的悲哀的感觉,来刺激她儿子已受伤的心呢?可是这位神经质的老妇人,也止不住她悲哀的泪流,她竟不顾到什么的说,
“我总要想。唉,怎的能使我不想呢?”
又停了一息。 ,清,和伯,他们的眼睛都瞧着她的脸上,——只有瑀是低头的。听着这位母亲说,
“他们的爸爸死了足足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中,我养他两个,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眼前呢,我以为这两只野兽总可以算是度过关口,不要我再记念了。谁知不然,我还不能放心。你看他在外边跑了三年,今天回来,竟样样变样了,脸孔瘦的变样了,说话也讲的变样了。以前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竟完全两样!唉,这才叫我怎样放心呢,因此,我想起他们的爸爸有福。”
清觉得不能不插一句嘴,他说,
“何必想,事情统过去了。”
老母亲竟没有听进,接着道,
“瑀从小就多病,而且都是利害的病,生起来总是几月。有一回,夏天,他们的爸爸死了不久。瑀那时还和 现在一般大,却突然犯了急症,死了!我那时简直不知怎样,唉,我自己也昏去!一面,我叫遍了医生,医生个个说,无法可救了,死了,抛了算了。但我那里忍的就葬呢?我哭,我抱着他的尸哭。心想,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假如这样大的儿子又死去,那我还做什么人?抱在手里的小东西,就算得是人么?而且债务又纷积,债主每天总有一两个踏进门来。因此,我想假如瑀真的要葬了,那我也同他一块地方葬罢!一边呢,我用手拍着他的心头,在喉边咬着他的气管。实在他全身冷了,甚至手臂和脸也青了,看样子,实在可以葬了。我呆,我还是不肯就葬,除非我同他一块地方葬去。这样,忽然他会动了一动,喉咙也格的响了一响,我立刻摸他的心头,心头也极微的跳起来。我立刻叫人去请医生来,医生说,不妨,可以救了。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清呀,我真不知怎样,好像天已压到头顶。我简直昏了!这小东西,我任着他哭,将他抛在床上,也不给他奶吃,任着他哭。难为他,他倒哭了一天。以后,瑀的病渐渐好起,在床上睡了两个月,仍旧会到学校里去读书。这一次,我的心也吓坏了,钱竟不知用掉多少。”
她一边说,有时提起衣襟来揩她的眼泪,过去的悲剧完全复现了。而和伯更推波助澜的接着说,
“是呀,做母亲的人真太辛苦!那时我是亲眼看见的,瑀健了以后,瑀的母亲竟瘦了。”
也听的呆了,瑀反微微的笑。这位母亲又说,
“这次以后,幸得都是好的时候多。五六年前的冬天,虽患过一次腹痛,但也只病了半月就好了。一直到现在,我以为瑀总可以抛掉一片心,在外边三年,我也任他怎样。谁知他竟将身子弄到这样。不是 写一封信,他还是不回家。还是没有主意,还是和小孩时一样。唉,叫我怎样放心呢!”
她悲凉的息了一息,瑀苦笑的开口说,
“我若十年前的夏天,真的就死去了,断不至今天还为我担心,还为我忧念。我想那时真的还是不活转来的好。何况我自己一生的烦恼,从那时起也就一笔勾消。”
“你说什么话?”他母亲急的没等他说完就说了,“你还没有听到么?那时你若真死了,我恐怕也活不成!”
“就是母亲那时与我一同死了,葬了,我想还是好的。至少,母亲的什么担心,什么劳苦,也早就没有了,也早就消灭了。”
瑀慢慢的苦楚的说。母亲大叫,
“儿呀,你真变的两样了,你为什么竟这样疯呢?”
“妈妈,我不疯,我还是聪明的。我总想,像我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是像妈妈这样的活着,亦有什么意思?妈妈那时的未死,就是妈妈的劳苦,担心,那时还没有完结;我那时没有死,就是我的孽障,苦闷烦恼罪恶等,那时还没有开始。妈妈,此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瑀苦笑的说完。他母亲又揩泪的说,
“儿呀,你错了!那时假如真的你也死了,我也死了,那你的弟弟呢? 恐怕也活不成了! ,你一定也活不成了!”一边向 ,又回转头,“岂不是我们一家都灭绝了?瑀呀,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有些疯了!”
清实在听的忍耐不住,他急的气也喘不出来,这时他着重地说,
“不必说了,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瑀立刻向他警告地说,
“你听,这是我们一家的谈话,让我们说罢。”
很快的停一忽,又说,
“妈妈以为那时我和妈妈统死了,弟弟就不能活,那倒未必。弟弟的能活与不能活,还在弟弟的自身,未见得就没有人会收去养弟弟。何况我在什么时候死,我自己还是不晓得的。明天,后天,妈妈又那里知道呢?死神是时时刻刻都站在身边的,只要它一伸出手来,我们就会被它拉去。妈妈会知道十年以前未死,十年以后就一定不死了?再说一句,我那时真的死了,妈妈也未见得一定死。妈妈对于我和 是一样的,妈妈爱我,要同我一块死;那妈妈也爱弟弟,又要同弟弟一块活的。妈妈同我死去是没有理由,妈妈同弟弟活下,实在是有意义的。妈妈会抛掉有意义的事,做没有理由的事么?我想妈妈还是活的。”
他一边口里这么说,一边心里另外这么想:
“我现在死了,一切当与我没有关系。我是有了死的方法,只等待死的时候!”
他的母亲又说,
“活呢,我总是活的,现在也还是活着。否则,你们的爸爸死的时候,我也就死了。你们的爸爸死了的时候,我真是怎样的过日呵?实在,我舍不得你们两个,我还是吞声忍气的活着。”
于是瑀想,“是呀。”一面又说,
“妈妈是不该死的,我希望妈妈活一百岁。我自己呢,我真觉得倒是死了,可以还了一笔债似的。所以我劝妈妈,假如我万一死了,妈妈不要为我悲伤。”
“儿呀,你真有些疯了!”母亲又流泪的说道,“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你今天是初到家,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
泣了一息,继续说,
“我今年是六十岁了!我只有你们两个。 还少, 还一步不能离开我,也没有定婚。我想这次叫你回来,先将你的身体养好,再将你的婚事办成,我是可以抛掉对付你的一片心!谁知你样样和以前不同了!在外边究竟有谁欺侮你?你究竟病到怎样?瑀呀,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了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一点也没有什么。”
“那末你为什么惯讲这些话呢?”
“我想讲就讲了。”
“你为什么想讲呢?”
“我以为自己的病,恐怕要负妈妈的恩爱!”
“儿呀,你究竟什么病?我倒忘了问你,我见你一到,也自己失了主意了!我倒忘了问你,你究竟什么病呢?王家叔说你心不舒服,你心又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呢?你总还有别的病的,你告诉我!”
“没有病,妈妈,实在没有病。”
“唉,对你的妈妈又为什么不肯说呢?”
一边转过头向清,
“清,好孩子,你告诉我罢!你一定知道他的,他患什么病?”
清也呆了,一时也答不出话来。她又说,
“好孩子,你也为我们弄昏了!你告诉我,瑀究竟是什么病?”
“他……”
清一时还答不出来,而瑀立刻向他使一眼色说,
“什么病?一些没有什么!”
一边又转脸笑起来,说,
“就是心不舒服,现在心也舒服了;见着妈妈,心还会不舒服么?”
“你真没有别的病么?你的心真也舒服了么?”
“我好了,什么也舒服了?”
“是呀,我希望你不要乱想,你要体贴我的意思。你在家好好的吃几帖药,修养几月的身体。身体健了,再预备婚姻的事,因为谢家是时常来催促的。那边的姑娘,也说忧郁的很,不知什么缘故。你们倒真成了一对!”
问题好似要转换了,也好似告了一个段落。清是呆呆的坐着,梦一般,说不出一句话。不过有时仿佛重复的想,“怎么有这样一对神经质的母子?”但话是一句也没有说。灯光是暗淡的,弟弟的眼睛,却一回红,一回白,一回看看他的哥哥,一回又看看他的母亲。老长工,他口里有时呢呢唔唔的,但也没有说成功一句好话。悲哀凝结着,夜意也浓聚的不能宣泄一般。
这时,却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王家叔!”
一见那人进门就叫。这人就是沪上到过瑀的寓里访谒的那人。那人一跳进门,也就开始说,
“瑀来了?好……?”
一边将灯挂在壁上。又说,
“还在吃夜饭?我是早已吃了。”
他们的母亲说,
“夜饭早已吃,天还亮就吃起。我们是一面吃,一面说话,所以一直到此刻。大家也吃好了。”
又命令 说,
“ 呀,你和和伯将饭碗统收去。”
立起说,
“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不吃了,饭也冷了,你收了罢。”
于是 和和伯就动手收拾饭碗。来客坐下,和清对面,说道,
“你们母子的话,当然是说不完;何况还两三年没有见面了!不过那也慢慢好说的,何必趁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呢?”
瑀却余恨未完的说,
“我是没有说什么话。”
“那里会没有什么话?你这两三年在外边,吃了许多的辛苦,连身子都这样瘦,你当然有一番苦况可述。你的妈妈在家里,也时刻记念你。她连烧饭缝针的时候,都见你的影子在身边。母亲的爱,真是和路一般长。那里会没有话说?”
瑀没有答。他的母亲说,
“我们倒是不说好,一说,就说到悲伤的话上来。他的性格,和三年前变的两样了!”
这时和伯将桌上收拾好,她又吩咐和伯去烧茶,说,
“清也还没有喝过茶,我们全为这些话弄的昏了!”
来客说,
“怎样会这样呢?今夜你们的谈话,当然是带着笑声喊出来的。瑀的脸色也比我在上海见的时候好,现在是有些红色,滋润。”
对面的清辩护地说,
“此刻是灯光之下的看法呢!瑀哥现在似乎涨上了一点虚火。”
来客突然跳起似的,转了方向说,
“李子清先生,你也回家了么?”
“是,我是送瑀哥来的。”
“也是今天到的?”
“是。”
“你俩人真好,”来客又慨叹的,“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像你们两人这样要好,真是难得。我每回见到瑀,一边总也见到你。你们可算管仲与鲍叔。”
清似乎不要听,来客又问,
“你的令尊等都好?”
“托福。”
清自己觉得这是勉强说的。来客又说,
“我长久没有见到令尊和令兄了,我也长久没有踏到贵府的门口过。不是因府上的狗凶,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事竟很忙。请你回去的时候,代为我叱名问安。”
清还没有说出“好的”。瑀的母亲插进了一句,
“生意人总是忙的。”
于是来客又喜形于色的说,
“生意倒也不忙。因我喜欢做媒,所以忙。今天我又做成功了一场好事,——就是前村杨家的那位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已经说好嫁给她的邻舍方秀才做二房太太。方秀才今年五十五岁了,还没有儿子。这件喜事一成,保管各方美满。而且他们两人,实在也早已觊觎。”
这时清嘲笑似的接着问,
“你看婚姻,和买卖差不多么?”
这位媒人答,
“差不多呀!不过贩卖货物是为金钱,做媒却为功德。”
“功德?是呀,”清奇怪地叫了,“没有媒人,我们青年和一班小姐姑娘们,岂不是都要孤独到老么?这很危险,谢谢媒人!”
清似要笑出来。来客又自得地说,
“对咯!李子清先生,你真是一位聪明人。”
停一忽,又说,
“不过媒是不会没有人做的。也因做媒有趣。你看,譬如那位姑娘给那位青年可配,相貌都还好,门户又相当,于是跑去说合。到男的那面说,又到女的那面说。假如两边的父母都允许了,那件婚事就算成就。于是他们就择日,送礼,结婚。青年与姑娘,多半平素都不曾见过面,但一到结婚以后,都能生出子女来,竟非常的要好,虽结成一世的怨家也有,那很少的,也是前世注定。”
清不觉又议论道,
“你们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做好的,却自己居功;做坏的,又推到前世注定;而自己也还似一样的有做坏的功。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呢!”
停一息,又说,
“总之,你们媒人的心里我是知道的,你们要看看青年男女的结合,要看看青年男女的欢爱,你们是首当其冲了。恐怕你们还想,假使没有媒人,或者媒人罢起工来,岂不是青年男女,无论爱与仇敌,都不成功了么?人种也就有灭绝的祸!”
来客动着唇很想说,这时和伯从里边捧出茶来。于是他们一时又为喝茶的事所占据。
瑀的母亲竟靠着头默默不说,好像饭前一番的悲感所绕的疲倦了。 听的不十分懂,不过还是坐着,看看他们。瑀却对这位来客阵阵地起了恶感,现在似到了不能容受的蓄积。清的嘲笑,永远不能使这位来客明了。清的话要算尖酸了,刻毒了,来客稍稍智机一点,他可不将瑀的婚事,在这晚餐席后,各人的沉痛还郁结着的时候提出来。可是这位笨驴一般的来客,竟一些不知道讥讽,只要成就他媒人的冤缘的职务似的,当他一边捧起茶来喝了一碗以后,一边就向瑀的母亲宣布了:
“瑀的婚事,我今天又到谢家去过一趟。恰好又碰着姑娘,不久就要变做你的贤慧的媳妇的人。她坐在窗前,她真是美丽,她一见我就溜进去了。我就向她的父母谈起,我不知道瑀今天就回家,我还是向他们说,我到上海,去看过朱先生,朱先生形容很憔悴,说是心不舒服。现在 已信去,不久就能回家。瑀的岳父母都很耽忧,又再三问我是什么病,他们也说别人告诉他们,瑀是瘦的异样。我又那里说出病来?我说,读书过分,身体单弱,病的不过是伤风咳嗽。——伤风咳嗽是实在的,瑀岂不是此刻还要咳嗽么?不是我撒谎。不过瑀的岳父母,总代瑀很耽忧。他们说,正是青年,身体就这样坏,以后怎么好呢?我说,未结婚以前身体坏,结了婚以后,身体会好起来的。因为你家的姑娘,可以劝他不要操心,读书不要过度。这样我们就商量结婚的时期。谢家是说愈早愈好,今年冬季都可以。他们是什么都预备好了,衣服,妆奁。只要你们送去聘礼,就可将姑娘迎过来。他们也说,女儿近来有些忧愁,常是饭不吃,天气冷,衣服也不穿,呆头呆脑的坐在房内。为什么呢?这都是年龄大了,还没有结婚的缘故。总之,那边是再三嘱咐,请你们早些拣日子。现在瑀是回来了,你们母子可以商量,你们打算怎样办呢?这是一件要紧的好事,我想瑀的妈也要打个主意。”
他滔滔的讲下来,屋内的声音,完全被他一个人占领去。他说完了又提起别人的茶杯来喝茶。
瑀的母亲,一时很悲感的说不出话。而来客竟点火似的说,
“姑娘实在难得,和瑀真正相配。”
于是瑀叫起来,
“不配!请你不必再说!”
来客突然呆着,一时不知所措。其余的人也谁都惊愕一下。以后来客慢慢的问,
“不配?”
“自然!”
“怎么不配呢?”
“是我和她不配,不是她和我不配。”
“怎么说法?嫌她没有到外边读过书么?”
“你的姑娘太难得了,我不配她。”
“你不配她?”
“是!”
于是这位母亲忍不住地说,
“还有什么配不配,儿呀,这都是你爸爸做的事。现在你为什么惯说些奇怪的话?我现在正要同你商量,究竟什么时候结婚,使王家叔可以到那边去回覆。”
“我全不知道。”
“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
“没有什么。”
“那末还说什么配不配呢?”
“我堕落了!有负你母亲的心!”
他气喘悲急的,而不自知的来客又插嘴说,
“你只要依你的妈就够了。”
“不要你说,我不愿再听你这无意识的话!”
“呀?”
“儿呀,你怎么竟这样呢?王家叔对你是很好意的,他时常记念着你的事,也帮我们打算,你为什么这样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你可安心。因为这些媒人,好像杀人的机器似的,他搬弄青年的运命,断送青年的一生,不知杀害了多少个男女青年。因此,我一见他,我就恨他。”
“你说什么话呢?儿呀,媒人是从古就有的,不是他一个人做起的,没有媒人,有谁的女儿送到你家里来?你是愈读书愈发昏了!儿呀,你说什么话呢?况且你的爸爸也喜欢的,作主的,你为什么会怪起王家叔来呢?”
“你有这样的妻子还不够好么?”来客又插嘴说。
“我说过太好了,配不上她,所以恨你!”
“怎么说,我简直不懂。”
“你那里会懂,你闭着嘴好了。”
“好,我媒不做就算了。”
来客勉强地说轻起来。
“还不能够!”
“那末依你怎样呢?”
“自然有对付你的方法!”
“呀?”
来客又睁大眼睛。而他母亲掩泣说,
“儿呀,少讲一句罢!你今夜为什么这样无礼!”
来客于是又和缓似的说,
“ 的妈,你不要难受,我并不恼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不错的。现在一班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所谓新潮流,父母给他娶来的妻,他是不要的,媒人是可恨的。他们讲自由恋爱的,今天男的要同这个女的好,就去同这个女的一道;明天这个女的要同别个男的好,就同别个男的去一道。叫做自由恋爱,喜欢不喜欢,都跟各人自由的。你的瑀,大概也入了这一派!”
停一忽,又说,
“所以我到上海的时候,他睡着不睬我;今天,又这样骂我。我是不生气的,因为他入了自由恋爱这一派,根本不要父母给他娶的妻。所以他倒讲不配她,其实,他是不要谢家的姑娘了。一定的,我明白了;你做母亲的人,可问一问他的意思。”
来客用狡滑的语气,勉强夹笑的说完,好像什么隐秘,都被他猜透似的。他对着这老妇人说话,一边常偷着圆小的眼向瑀瞧。瑀是仰着头看着屋栋,母亲忠实地说,
“我也说不来什么话,不过儿呀,这件事是你父亲做的,你不能够忘记了你的父亲。我老了, 还少,家里景况又不好。假如你的婚事不解决,我是不能做你弟弟的。你年纪不小,当然晓得些事理。你应该想想我,也应该想想你的弟弟和家里。你为什么一味的固执,惯说些奇怪的话?你的父亲是有福了,他现在平安地睡着;而我呢,如你说的,受罪未满。但你也应该想想我。王家叔对你有什么坏?你为什么对他这样无礼?唉,你有些疯了!你现在完全是两样了!”一面又含泪的向来客抱歉,“王家叔,你不要生气,他完全有病的样子,他现在连我也怪怨的!你万不可生气,我当向你陪罪。”这样,来客是答,“我不,我不。”反而得意。她接着说,“现在呢,我想先请医生来给他吃药,把他的病除了。像这样的疯癫,有什么用呢?至于婚事,以后慢慢再商量。我是不放心他再到外边去跑,以后我们再告诉你。”
这时,瑀是听的十分不耐烦,但他不愿再加入战团,他将他自己的愤恨压制了。一边,他立起来,睁着眼球向清说,——清竟似将他自己忘记了一样。
“清,这么呆坐着做什么?你可以回去了。什么事情总有它的最后会来解决的!”
于是清也恍惚地说道,
“回去,我回去。不过在未回去以前,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瑀一边又向 说,
“ ,你这个小孩子也为我们弄昏了!——拿一盏灯给我。”
这样,清和他们兄弟两人,就很快的走进了那间刚从稻杆堆里救回来的书室里去。
这时,这位倒霉的来客,受了一肚皮的气,也知道应该走了。立起来向他的母亲说,
“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接着说,
“请再坐一下。——你千万不要生气,瑀的话全是胡说,你不要相信他。他现在什么话都是乱说,对我也乱说。这个人我很耽忧,不知道怎样好,他全有些病的样子。请你不要生气。”
于是来客说,
“我不生气。现在一班青年,大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话是一点不顾到什么的,不过你的瑀更利害罢了。我不生气,我要走了。”
接着,就向壁上拿灯;点着头,含着恶意的走出去。
在乡村的秋夜环抱中,凉气和虫声时送进他们的书室内。空气是幽谧而柔软的,照着灯光,房内现出凄凉的浅红的灰色。瑀卧在床上,他呼吸着这带着稻草香的余气,似换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境界是疲劳而若有若无的。 坐在他哥哥的床边,这小孩子是正经的像煞有介事的坐着。清坐在靠窗的桌边,心里觉到平和了,同时又不平和似的;他已将他要对瑀说的话忘记去。他们三人,这时都被一种温柔而相爱的锁练联结着,恍惚,似在秋天夜色里面飘荡。
“我觉得在家里是住不下去,”这时瑀说,“妈妈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住。妈妈以我回来,她老年的神经起了震动,她太关切我了!她自己是过度的劳苦,对我是过度的用力,我实在忍受不住。她太爱我,刺激我痛苦;同时她太爱我,我又感不到恩惠似的。这是第一个原因,使我不能在家里住下去。”
说了一段,停止一息,又说,
“我对于家庭的环境似乎不满,不是说房屋龌龊,是我觉得各种太复杂,空气要窒死人似的;我要避开各个来客的面目,这是第二个原因。”
又停一息,又说,
“第三个原因,清,这对于弟弟是很要紧的。我病的是T.B.,我虽血已止,可是还咳嗽。我自己知道我的T.B.已到了第二期,恐怕对于 弟有些不利。 已要求我给他上夜课,但我身体与精神,两样都有极深的病的人,能够允许他的要求么?恐怕夜课没有上成,我的种种损害的病菌,已传给他了。因此,我仍旧想离开这家,搬到什么寺,庵,或祠堂里去住。我很想修养一下,很想将自己来分析一下,判别一下,认清一下。所谓人生之路,我也想努力去跑一条;虽则社会之正道,已不能让破衣儿去横行。因此,祠堂或寺庙是我需要的。”
语气低弱含悲。清说,
“住在家里,对于你的身体本来没有意思。不过一面有母亲在旁边,一面煎汤药方便些,所以不能不在家里。”
“不,我想离开它。”
“住几天再说罢。”
“明天就去找地方。”
“四近也没有好的寺院。”
“不要好,——你看广华寺怎样?”
“广华寺是连大殿都倒坍了。”
插进说。瑀又问,
“里面有妙相庵,怎样?”
答,
“妙相庵住着一位尼姑。”
“随他尼姑和尚,只要清静好住就好了。”
“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停一息,瑀又问,
“明天去走一趟怎样?”
“好的,”清答。
弟弟的心似乎不愿意。以后就继续些空话了。
九点钟的时候,瑀的母亲因为瑀少吃晚饭,又弄了一次蛋的点心。在这餐点心里面,他们却得到些小小的意外的快乐。清也是加入的。清吃好,就回家去。他们也就预备睡觉。
瑀是很想睡,但睡不着。他大半所想的,仍是自己怎样,家庭怎样,前途怎样,一类永远不能解决的陈腐的思想。不过他似想自己再挣扎一下,如有挣扎的机会。最后在睡熟之前,他糊糢地这样念:
“时代已当作我是已出售的货物。
“死神也用它惯会谄媚的脸向我微笑。
“我是在怎样苦痛而又不苦痛中逃避呀,
“美丽对我处处都似古墓的颜色。
“母亲,弟弟,环着用爱光看我的人,
“他们的灰黯,比起灰黯还要灰黯了!
“何处何处是光,又何处何处是火?
“灿烂和青春同样地告一段落了。
“弟弟与母亲呀,你们牵我到那里去?
“我又牵你们到那里去呵?
“白昼会不会欢欣地再来,
“梦又会不会欢欣地跑进白昼里去?
“谁猜得破这个大谜呀?我,
“等待那安息之空空地落到身上,
“睡神驾着轻车载我前去的时候了。”
一边,睡神果驾着轻便的快车,载他前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很早。但他开了房门,只见他母亲和长工已经在做事。他母亲一见他便说,
“为什么不多睡一息?你这样早起来做什么呢?”
“够睡了,我想到田野去走一回,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冷气,你身体又坏,容易受寒,不要出去罢。”
他没有方法,只得听了他母亲的话。一边洗过脸,仍坐在房内。
他觉得母亲压迫他,叫他不要到田野去散步是没有理由。他无聊,坐着还是没有事做。桌上乱放着他外边带回来的书籍,他稍稍的整理了几本,又抛开了;随手又拿了一本,翻了几页,觉得毫无兴味,又抛开了。他于是仍假寐在床上。
一时以后, 也起来了。他起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今天校里没有课,我打算同哥哥去钓鱼。”
他一边还揉着眼,一边就跑到他哥哥的房里。
“你起来了?”瑀问。
“似乎早已醒了,但梦里很热闹,所以到此刻才起来。”
“梦什么?”
“许许多多人,好像……”
“好像什么?”
瑀无意义的问, 微笑的答,
“哥哥……”
“我什么?”
“同嫂嫂结婚。”
瑀似乎吃一惊,心想,
“弟弟的不祥的梦。”
一边又转念,
“我岂信迷信么?”
于是一边又命令他弟弟,
“你去洗脸罢。”
出去了。一息,又回来。
“今天是星期几?”瑀问。
“星期五。”
“你读书去么?”
“想不去。”
“为什么?”
“同学未到齐,先生也随随便便的。”
“那末你打算做什么事?”
可是弟弟一时答不出来,踌蹰了一息,说,
“钓鱼。”
一息,又转问,
“哥哥去么?”
“我不去。”
“哥哥做什么呢?”
“也不做什么。”
“呵,广华寺不去了么?”
“是呀,去的。”
“上午呢,下午?”
“我想上午就去,你的清哥就会来的。”
“那末下午呢?”
“陪你钓鱼去好么?”
“好的,好的。”
弟弟几乎跳起来,又说,
“我们早些吃早饭,吃了就到广华寺去。”
“是的。”
这样, 又出去了。他去催他的母亲,要吃早饭了。
当他们吃过早餐,向门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母亲说,
“在家里休息罢,不要出去了。假如有亲戚来呢,也同他们谈谈。”
瑀说,
“到广华寺去走一回,就回来的。亲戚来,我横是没有什么话。”
一边,他们就走出门了。母亲在后面叫,
“慢慢走,一息就回来。 呀,不要带你的哥哥到很远去!”
“ !” 在门外应着。
到那樟树下,果见清又来。于是三人就依田岸向离他们的村庄约三里的广华寺走去。
秋色颇佳。阳光金黄的照着原野,原野反映着绿色。微风吹来,带着一种稻的香味。这时清微笑说,
“家乡的清风,也特别可爱。在都市,是永远呼吸不到这一种清风的。”
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广华寺是在村北山麓。在他们的眼里,这寺实在和颓唐的老哲学家差不多。大门已没有,大雄宝殿也倒坍了,“大雄宝殿”四字的匾额,正被人们当作椅子坐了。一片都是没膝的青草,门前的两株松树与两株柏树,已老旧凋零,让给鸦雀为巢,黄昏时枭鸟高唱之所。菩萨虽然还是笑的像笑,哭的像哭,但他们身上,都被风雨剥落与蹂躏的不堪。三尊庄严慈静的立像,释迦牟尼与文殊普贤,他们金色的佛衣,变做褴褛的灰布。两厢的破碎的屋瓦上,也长满各样的乱草。这寺是久已没人来敬献与礼拜了,只两三根残香,有时还在佛脚的旁边歪斜着,似绕着它荒凉的余烟。
在寺的左边,还有五间的小厢房,修理的也还算幽雅整齐。在中央的一间的上方,挂着一方小匾,这就是“妙相庵”了。当他们三人走到这庵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位妇人来。这是一位中年的妇人,脸黄瘦,但态度慈和,亲霭,且有智识的样子。她见他们,就招呼道,
“三位来客,请进坐罢,这是一座荒凉的所在。”
“好,好,”清答,接着走进去,就问,
“师父是住在这里的么?”
“是的,”她殷诚地答,“现在只有我一人住在这里了。两位先生是从前村来的么?这位小弟弟似乎有些认识。”
“是的,”清答,“他们两人是兄弟。”
“那请坐罢。”
于是妇人就进内去了。他们也就在这五间屋内盘桓起来。
这五间屋是南向的。中央的一间是佛堂,供奉着一座白瓷的长一尺又半的观世音,在玻璃的佛橱之内。佛像的前面,放着一只花瓶,上插着几个荷蓬。香炉上有香烟,盘碟上也有清供的果子。在一壁,挂着一张不知谁画的佛像,这佛像是质朴,尊严,古劲的。在一壁,是挂着一张木版印的六道轮回图。中央有一张香案,案上放着木鱼,磬,并几卷经。
两边的两间是卧室,但再过去的两间,就没人住。五间的前面是天井,天井里有撩乱的花枝和浅草,这时秋海棠,月季都开着。五间的后面是园地,菜与瓜满园地栽着。总之,这座妙相庵的全部是荒凉,幽静,偏僻,纯粹的地方。他们走着,他们觉到有一种甘露的滋味,回复了古代的质朴的心。虽则树木是颓唐的,花草是没有修剪的,但全部仍没有凌乱,仍有一种绿色的和谐,仍有一种半兴感的美的姿势。这时瑀心里想道,
“决计再向这里来,我总算可以说找到一所适合于我的所在了。无论是活人的坟墓,或是可死之一片土,但我决计重迁了。”
一边他向清说,
“你以为这庵怎样呢?你不以为这是死人住的地方么?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请求你们原谅一点,我要到这里来做一个隐士。”
说完,又勉强笑了一笑。清说,
“我是同意的,最少,你可以修养一下。不过太荒凉了,太阴僻了,买东西不方便。”
“问题不是这个。”瑀说,“我问,这位带发的师父,会不会允许呀?她岂不是说,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
“这恐怕可以的。”
于是 在旁说,
“妈妈怎样呵?”
“你以为妈妈怎样?”瑀问。
“离家这么远,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于是 又没精打采的说,
“我在星期日到这里来走走,妈妈跟在后面说,不要独自去,寺里是有斗大的蛇的!”
“但是我的年龄比你大。妈妈会允许我到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呢!”
忠挚的弟弟又说,
“那末哥哥,我同你来住。横是从这里到学校,还不过是两里路。”
转一息又说,
“那末妈妈又独自了!”
“是呀,你还是陪着妈妈。”
他们一边说,一边又回到中央的一间里来。
这时这位妇人,从里面捧出三杯茶,请他们喝。
瑀就问,
“我想借这里一间房子,师父会可以么?”
她慢慢答,
“这里是荒凉的所在,房屋也简陋,先生来做什么呢?”
“不,我正喜欢荒凉的所在。我因为自己的精神不好,身体又有病,我想离开人们,到这里来修养一下,不,——就算是修养一下罢!无论如何,望你允许我。”
“允许有什么,做人横是为方便。不过太荒凉了,对于你们青年恐怕是没有好处的。”
“可是比沙漠总不荒凉的多了!沙漠我还想去呢!”
这样,妇人说,
“青年们会到这里来住,你有希奇的性子。可是饮食呢?”
“妈妈不送来,我就动手自烧。”
妇人微笑地沉默一息,又问他姓名,瑀告诉姓朱。她说,
“那末朱先生;假如你要试试,也可以的。”
瑀接着说,
“请你给我试试罢。”
妇人就问,
“你喜欢那一间房?”
“就是那最东的一间罢。”
妇人说,“那间不好,长久没有人住,地恐怕有湿气。要住,还是这一间罢。”指着佛堂的西一间说,“这间有地板,不过我堆着一些东西就是。”
“不,还是那间,那间有三面的窗,好的。”
妇人就允许了。瑀最后说,
“决计下半天就将被铺拿来,我想很快的开始我新的活动。”
这样,他们就没有再多说话。他们又离开佛堂。这时 想,
“钓鱼的事情,下半天不成功了。”
一边,他们又走了一程路。
果然,他们的母亲是没有权力阻止他,使他不叫和伯在当天下午就将铺盖搬到妙相庵里去。她也料定她的儿子,不能在这庵里住的长久。所以她含泪的想,
“让他去住几天,他的偏执,使他处处不能安心,他好像没处可以着落。让他去住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过困难的问题是吃药。饭呢,决定每餐叫和伯或 送去给他吃。
在这庵里是简单的。瑀已将他的床铺好了;房不大,但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空空无所有,就是桌上也平面的没有放着东西,所以也觉得还空阔。房内光线还亮,但一种久无人住的灰色的阴气,却是不能避免的缭绕着。 好像代他的哥哥觉到寂寞,他好几次说,“哥哥,太冷静了。”但小孩的心,还似庆贺他哥哥乔迁了一个新环境似的快乐。清当铺床的时候是在的,他也说不出瑀这次的搬移是好,是坏;他想,无论好,坏,还在瑀的自身,看他以后的行动怎样。清坐了半点钟就走了,因为他家中有事。而且临走的时候,更向瑀说,瑀假如不需要他,他只能在家住三天,就要回上海去。
瑀向东窗立了一回,望着一片绿色的禾稻。又向南窗立了一回,看看天井边的几株芭蕉树。又向北窗立了一回,窗外是一半菜园,一半种竹,竹枝也弯到他的窗上。稍望去就是山,山上多松,樵夫在松下坐着。
这时,他清楚地想,所谓生活到这样,似乎穷极而止定了。而他正要趁此机会,将他自己的生命与前途,仔细地思考一下。黑夜的风雨,似乎一阵一阵地过去几阵;但黎明未到以前,又有谁知道从此会雨消云散,星光满天,恐魔的风雹呀,是不会再来了呢?到此,他定要仔细的思考,详密的估量;白天,他要多在阳光底下坐,多在树林底下走;晚上,他要多在草地上睡,多在窗前立。一边,他决绝地自誓说,
“无论怎样,我这样的生活要继续到决定了新的方针以后才得改变!否则,我这个矛盾的动物,还是死在这里罢!”
这样到了五时,他又同 回家一次,在家里吃了晚饭。
晚间,在这所四野无人的荒庵内,一位苦闷的青年和一位豁达的妇人,却谈的很有兴味:
“我呢,不幸的妇人,”她坐在瑀的桌边,温和而稍悲哀的说,“没有家,也没有姊妹亲戚。我今年四十岁,我的丈夫已死了十九年,他在我们结婚后两年就死去。不过那时我还留着一个儿子,唉,可爱的宝贝,假如现在还活,也和朱先生差不多了。我是不爱我的丈夫的,我的丈夫是一个浪荡子,不务正业,专讲嫖赌吃著四事;一不满意,还要殴我,所以我的丈夫死了,我虽立刻成了一个寡妇,我也莫明其妙,没有流过多少眼泪。我呆子一样的不想到悲伤,也不想到自己前途运命的蹇促。但当儿子死时,——他是十三岁的一年春天,犯流行喉症,两天两夜就死掉。那时我真似割去了自己的心肝一样!我很想自己吊死。但绳索也拿出来了,挂在床前,要跳上去,一时竟昏晕倒地。邻家的婆婆扶醒我,救我。这样,死不成了!我想,我的罪孽是运命注定的,若不赶紧忏悔,修行,来世又是这样一个。我本来在丈夫死了以后就吃素,因此,到儿子死了以后竟出家了。我住到这庵里来已七年,在这七年之内,我也受过了多少惊慌与苦楚,而我时刻念着‘佛’。实在,朱先生勿笑,西方路上那里是我这样的一个罪孽重重的妇人所能走的上,不过我总在苦苦地修行。”
停了一息,又说,
“这庵本来是我的师父住的,我的师父是有名的和尚,曾在杭州某寺做过方丈;但师父不愿做方丈,愿到这小庵来苦过。师父还是今年春天死的,他寿八十三岁。我当初到这庵里来,想侍奉他;谁知他很康健,什么事他都要自己做。他说,一个人自己的事,要一个人自己做的。他真康健,到这么老,眼睛还会看字很细的经,墙角有虫叫,他也听的很清楚。但他春间有一天,从外边回来,神色大变,据他自己说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此后三天,他就死了。他是一边念着佛,一边死的。不,师父没有死,师父是到西方极乐国里去了。师父临终的时候向我说,——再苦修几年,到西方极乐国相会。”
这样又停了一息说,
“从我师父到西方去以后,我还没有离开过庵外。师父传给我三样宝贝,那幅佛堂上供奉着的罗汉,一部《莲华经》,一根拐杖。他说,这都是五百年的古物。我呢,拐杖是给他带到西方去了;留着做什么用呢?罗汉依旧供奉着,这部《莲华经》,我却收藏在一只楠木的箱子里。朱先生假使要看,明天我可以拿出来,我也要晒他一晒。”
瑀正襟地坐在床上,用他似洗净的耳,听她一句一句的说,话是沁入到他肺腑的。他眼看看这黄瘦的妇人,想象她是理想的化身。在年青,她一定是美丽的,她的慈悲而慧秀的眼,她的清和而婉转的声调,她的全脸上所有的温良端详而微笑的轮廓,无处不表示出她是一个女性中的多情多感的优秀来。现在,她老了,她从风尘中老去,她从困苦与折挫的逆运中老去;但她却有高超的毅力,伟大的精神,不畏一切,向她自己所认定的路上艰苦地走。他见她当晚所吃的晚餐,是极粗黑的麦糕,和一碗的黄菜叶烧南瓜;但她把持她的信念,会这样的坚固,他要叫她“精神的母亲”了!他这时十二分的觉得他是空虚,颠倒,一边他说出一句,
“我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于是她又说,
“朱先生又何必这样悲哀呢?我们误落在尘网中的人,大概是不自知觉的。昏昏地生,昏昏地活过了几十年,什么妻子呀,衣食呀,功名呀,迷魂汤一般的给他喝下去,于是他又昏昏地老去,死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病了,他诅咒他的病,老了,他怨恨他的老;他又不知道为什么病,为什么老。这种人,世界上大概都是。我以前,因为儿子死了,我哭;因为运命太苦,我要自杀,这都是昏昏地无所知觉。我们做人,根本就是罪孽,那儿子死了,是自然地死去。而且我只有生他养他的力量,我是没有可以使他不死的力量的。朱先生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对于什么都很知觉,又何必这样悲哀呢?”
瑀凄凉的答,
“我的知觉是错误的,我根本还没有知觉。”
“那朱先生太客气了。”
于是瑀又说,
“我觉得做人根本就没有意义。而且像我这样的做人,更是没有意义里面的拿手!这个社会呢,终究是罪恶的一团。”
她立刻说,
“是呀,所以朱先生还是知觉的。朱先生的知觉并没有错误,不过朱先生没有解脱的方法就是!”
“也可以说,不过我的运命终将使我不能解脱了!”
瑀悲哀的。她又问,
“那又怎样说法呢?”
“我的运命太蹇促了!我无法可以冲破这铁壁一般的我四周的围绕。虽有心挣扎,恐怕终究无效了!”
这位可敬的妇人又说了,
“说到运命的蹇促呢,那我的运命比起你来,不知要相差多少倍。虽则我是妇人,而且像我这样的妇人,还是什么都谈不到;可是我总还苦苦的在做人!假如朱先生不以我的话为哀怨的话,我是可以再告诉一点,我的运命是怎样的蹇促的!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去了,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又死去了。幸得叔父和婶婶养育我,且教我念几句书;但我十五岁的一年,叔父与婶婶又相继死去!十九岁就做了人家的妻,丈夫又不好,简直是我的冤家。但丈夫又夭死了,只留得一点小种子,也被天夺去!朱先生,我的运命比起你来怎样?我的眼泪应当比你流的多!但不然,我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是痴子,虽则我也自杀过,终究从无常的手里逃回来。现在,我还是活着在做人,假如朱先生勿笑我的话,我还要说,我现在的做人,像煞还是有意义的,也是有兴味的呢!”
瑀转了一转他眸子,低看他自己的身前说,
“可是我总觉没有方法。”
“我想,”这位智慧的妇人,略略深思了一忽,说,“我想朱先生根本是太执着自己了。朱先生看人看得非常神圣,看眼前又非常着实。对自己呢,也有种种的雄心,希望,幸福的追求。于是一不遂心,一不满意,就叹息起来,悲伤起来,同时也就怨恨起来。请朱先生恕我,朱先生即使不是这种人,也定有这种人里面的一件,或一时有之。这都是为什么呢?都是太执着自己,根本认定一个我,是无可限量的,也无可非议的。这实在有些贪,痴;这实在太着迷了。我本是无智识的妇人,从小念几句诗书,是很有限量的;以后跟师父念了几部经,也是一知半解。说什么做人的理论?不过饭后余暇,我看朱先生老是眉头打结,谈着玩罢了。”一边她又微笑了一下,“本来这无量世界中,一切都是空的。我们人,我们呼吸着的这个躯体,也是空的,所谓幻相。而且我们这个幻相,在这裟婆世界里面,根本还为点是造孽。为什么要做人?就是罪孽未尽,苦痛未满,所以我们要继续地受苦!于是佛也来救我们了。佛是救众生的,佛是自己受苦救着众生的!所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众生不成佛,誓不成佛。’所以佛是自己受苦救众生的。我们人呢,一边佛来救我们,一边我们也要去救别的。同是这个娑婆世界里面的人,有的是醉生梦死,有的是不知不觉,有的是恶贯满盈,有的是罪孽昭著,这种人,也要去救起他们。此外,六道当中,有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它们都比人的阶级来的低。佛也同样的救起它们。佛的境界是宽阔的,哪里是我们人所能猜想的到。我们人岂不是以理想国为不得了么?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六道中的第一道是天道,这天道里面,真不得了。吃的是珍馐肴馔,住的是雕栏玉砌,穿的是锦绣绫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得什么,他们个个是人间的君王,或者比起人间的君王还要舒服。那朱先生以为怎样呢?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他们也还是要受轮回之苦。”接着就变更语气地说,“这些道理,我知道有限,不多说。朱先生是学校出身的人,还要笑我是迷信!不过我却了解,我们做人根本要将自己忘了,我们要刻苦,忍耐,去做些救人的事业。这样,我们是解脱了,我们也有解脱的方法!近年来,这个世界是怎样?听说外边处处都打仗,匪劫。我想象朱先生这样的青年,正要挺身出去,去做救世的事业,怎么好自己时时叹息怨恨呢?”
这样的一席话,却说的瑀呆坐着似一尊菩萨了。
瑀听着,开始是微微地愁拢眉宇,好像声是从远方来。次之到第二段,他就严肃起来,屏着他的呼吸了。以后,竟心如止水,似一位已澈悟的和尚,耳听着她说的上句,心却早已明白她未说的下句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和杂念,苦痛也不知到何处去。这时他很明了自己,明了自己的堕落;——堕落,这是无可讳言的。不是堕落,他还可算是向上升华么?不过他却并不以堕落来悲吊自己,他反有无限的乐愿,似乎眼前有了救他的人了!
他听完了她的话以后,他决定,他要在今夜完全忏悔他的过去,而且也要在今夜从她的手里,讨了一条新生的路。这时,他想象他自己是一个婴儿,他几乎要将他过去的全部的罪恶的秘密,都向她告诉出来。但他自己止住,用清楚的选择,这样说,全部的语气是和平的。
“我是堕落的!我的身体似烙遍了犯罪的印章,我只配独自坐在冷静的屋角去低头深思,我已不能在大庭广众的前面高声谈笑了,我是堕落的。不过我的堕落并不是先天的。父母赋我的身体是纯洁,清白,高尚,无疵。我的堕落开始于最近。因为自身使我不满,社会又使我不满,我于是就放纵了,胡乱了;一边我也就酗酒,踏了种种刑罚。这样的结果,我要自杀!我徘徊河岸上,从夜半到天明;我也昏倒,但还是清醒转来,因为我念想到母亲,我终究从死神的手里脱漏出来。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得到新生,我还是想利用我的巧妙的技术,来掩过别人对于我的死的悲哀!死是有方法的,我还想选择这种方法。我恐怕活不久长了!虽则我听了你的话,精神的母亲,——我可以这样叫你么?你的话是使我怎样感动,你真有拯救我的力量!可是自己的病的无期徒刑,三天前我还吐了几口血,咳嗽此刻还忘不了我,我恐怕终要代表某一部分死去了!精神的母亲呀,说到这里,我差不多要流出眼泪来。我的心是快乐的,恬静的,我已有了救我的人。”
于是他精神的母亲又镇静地说,
“你还是悲哀么?我呢,曾经死过的人。所以我现在的做人,就是做我死了以后的人一样。你呢,你也是死过的人。那你以后的做人,也要似新生了的做法。我们都譬如有过一回的死,现在呢,我们已经没有我们自己了!眼前所活着的,不过为了某一种关系,做一个空虚的另外的代表的自己好了!我们作过去的一切罪孽,和自己那次的死同时死去,我们不再记念它。我们看未来的一切希望,和自己这次的生同时生了。我们要尊重它,引起淡泊的兴味来。假如朱先生以今夜为再生的一夜,那应以此刻为再生的一刻;过了此刻,就不得再有一分悲念!朱先生能这样做去么?”
“能,”瑀笑答,“我今夜是归依于你了。不过还没有具体的方法。”
“什么呢?我不是劝朱先生去做和尚,从此出家念佛。朱先生要认定眼前。第一要修养身体,再去扶助你的弟弟,同人间的一切人。”
房内一时静寂。瑀又自念,
“过去就是死亡,成就了的事似飞过头的云。从此呢,就从摊在眼前的真实,真实做去。”
“是呀,如此再生了!”他欢呼起来。一息,说,
“朱先生身体不好,应该早睡。我呢,也破例的谈到此刻了。”
这样,睡眠就隔开了他们。
第二天晨六时,他醒来,当他的两眼睁开一看,只见东方的阳光,从东向的窗中射进来,满照在他的被上。青灰色的被,变做镀上了赤金似的闪烁。这时,他不觉漏口地说了一句,
“世界与我再生了!”
他的脑子也似异常冷静,清淅;似乎极细微的细胞,他都能将它们的个数算出来;极紊乱的丝,他都能将它整理出有条理来一样。他的身体虽还无力,可是四肢伸展在席上,有一种蘼蘼的滋味。这时,他睡在床上想念,
我的厌倦的狂乱的热病,
“会从此冰一般地消解了!
“苏醒如夜莺的啘啭的清析,
“世界也重新的辽阔地展开了。
“我愿跌在空虚的无我的怀中,
“做了一个我的手算是别人的工具。
“在我的唇舌上永尝着淡泊与清冷,
“我将认明白自己的幸运的颜色了。
“无边的法力之厚恩;感谢呵,
“我永忘不了这荒凉的寺内的一夜。”
他这样的念了一下以后,又静默了两分钟。接着,从那佛堂中,来了两声,“咯,咯,”的木鱼声。一边,呢喃的念经声就起了。木鱼声是联续的细密的敲着,再有一二声的钟磬声。这种和谐的恬静的韵调,清楚的刺入他的耳中,使他现出一种非常飘渺,甜蜜,幽美,离奇的意像来,——好似这时他是架着一只白鹤,护着一朵青云,前有一位执幡的玉女,引他向蓬莱之宫中飞升一样。一时,他又似卧在秋夜的月色如春水一般的清明澄澈的海滨的沙石上,听那夜潮涨落的微波的呜咽。一时,他又似立在万山朝仰的高峰上,听那无限的长空中在回旋飞舞的雪花的嘶嘶嗦嗦的妙响。在这净洁如圣水的早晨,万有与一切,同时甜蜜地被吸进到这木鱼钟磬的声音的里面。瑀呢,是怎样的能在这声音中,照出他自己的面貌来。这样,他听了一回他精神的母亲的早课,他不觉昏昏迷迷的沉醉了一时。
约一点钟,声音停止了,一切又陷入沉寂。他也想到他的自身,——一个青年,因为无路可走,偶然地搬到寺院里,但从此得救了!
这样,他又想到他前次的未成功的自杀。他微微一笑,这是真正的唯一的笑。一边他想,
“假如我上次真的跳河了,现在不知道怎样?完了,完了!什么也完了!”
于是他就幻想起死后的情形来:
“一张黑色的寿字的棺材,把我的尸静静的卧在其中。大红色的绫被身上盖着。葬仪举行了,朋友们手执着香悲哀的在我身后相送。到了山,于是地被掘了一个坑,棺放下这坑内。再用砖与石灰上面封着,带青草的泥土上面盖着,这就是坟墓了!尸在这坟墓中,渐渐地朽腐。皮朽腐了,肉也朽腐了,整百千万的蛆虫,用它们如快剪的口子,来咀嚼我的身体。咀嚼我的头,咀嚼我的腹。它们在我的每一小小的部分上宴会,它们将大声欢唱了:
(一)
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
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
他是我们的宫室,
他是我们的华筵;
航空于宇宙的无边,
还不如我们小小之一穴。
欢乐乎,谁是永在?
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
(二)
过去可莫恋。
未来可莫惜。
我们眼前的一脔,
我们眼前的一滴。
幸福呀眼前,
酒肉送到我唇边,
我们不费一丝力。
这样,它们欢唱完结的时候,也就是我身到了完结的时候!什么皮肤,肌肉,腑脏,都完结了,完结了!”
这时,他举起他瘦削的手臂,呆呆的注视了一下。
“一边呢,”他又想,“在我的墓上。春天呀,野花开了。杜鹃花血一般红,在墓边静立着。东风吹来的时候,香气散布于四周,于是蜂也来了,蝶也来了。墓边的歌蜂舞蝶,成了一种与死作对比的和谐。这时,黄雀,相思鸟,也吱吱唧唧的唱起《招魂歌》来:
长眠的人呀,
醒来罢!
东风酿成了美酒,
春色令人迷恋哟。
再不可睡了,
绿杨已暖,
绿水潺湲,
渡头有马有船,
你醒来罢!
但一边唤不醒我魂的时候,一边另唱起《送魂曲》:
长眠的人呀,
你安然去罢!
清风可作舆,
白云可作马,
你安然去罢!
黄昏等待在西林,
夜色窥望于东隈,
你安然去罢!
无须回头了,
也无须想念了。
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华丽而极乐的在邀请你,
你应忘了人世间的苦闷,
从此天长而地久。
你安然去罢,
长眠的人呀!
正是这个时候,我的亲爱的小弟弟,扶着我头发斑白的母亲来了。母亲的手里有篮,篮内有纸钱,纸幡,香烛之类。她们走到我的坟前,眼泪先滴在我的坟土上,纸幡悬在我的坟头,纸钱烧在我的坟边,香烟缭绕的上升,烛油摇摇的下滴,于是他们就相抱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回,哭声渐渐低了;于是他们收拾起篮儿,他们慢慢地走去,他们的影子渐渐远逝了。春也从此完了。”
这样,他一直想到这里,心头就不似先前这么平宁了。他要再想下去,想夏天,烈日晒焦他坟上的黄土。想秋天,野花凋残,绿草枯萎,四际长空是辽阔地在他墓之四周。冬天呀,朔风如箭,冷雪积着坟头!这样,冬过去,春天来。——但他还没有想,窗外有人温和的叫他,
“朱先生!”
这是他精神的母亲。他的思路也止了,听她说,
“还睡着么?时候不早了。”
他答,
“醒了,已早醒了,还听完你的早课。”
“为什么不起来?”
“睡着想!”
“想什么呢?”
“想着一个人死后的情形。”
“没有意思。还是起来罢,起来是真实的。”
他们隔着窗这样说完,她就走开。
阳光已经离开他的被上,被仍是青灰色的。
“真的不早了,我却又想了一个无意义的!我再生了,死后的情形,离开我很远。”
一边就走起。
他见她在庵后的园中,这时用锄删着地。一面收拾老的瓜藤,一面摘下几只大的瓜放在一边。她头戴着一顶破笠帽,很像一位农妇,做这些事也做的很熟手。她的脸上温和,没有一些劳怨之念。阳光照她满身,有如金色的外氅,蝉在桑枝上叫。所有在她身边的色彩,声调,这时都很幽韵,质朴而古代的。
时候约九点钟,阳光和他的身子成四十五度的锐角。他从庵里出来,想回到家里去吃点早餐。在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影子都走的很快。一边,他这样清朗的想:
他所认识的和他亲信的人们,他们都有伟大的精神,都是勇敢地坚毅地向着生的活泼的一方面走。他们没有苦痛么?呵有,他们的苦痛正比他大!可是他们都用严厉的手段,将他们自己的不幸封藏起来;反而微笑地做着他们日常应做的工作。他的母亲是不要说了!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精神也可以牺牲,肉体也可以牺牲,只求她家庭的安全,赐她的儿子以幸福。艰难,困苦,劳疲,她是很从容的同它们奋斗,她没有一分的畏惧心。他的两位朋友,清和伟呢,他们是有肯定的人生观,深挚的同情。他们忍着气喘的一步步的跑上山岭,他们不愿意向后回顾,他们对准前线的目标,静待着冲锋的命令的发落。一个还有美的感化和调和;一个更富有强韧的实际性,这实在不能不使他佩服了。至于他这位精神的母亲,她更高于一切。她有超脱的人生观,她也有深奥的自我的见地;她能够将她过去的一段足以代表人生最苦一方面的命运,作已死的僵物来埋葬了,整理地再开拓她新的境界,——新的怀抱与新的要求。艰难孤苦地独自生活。自己亲手在园里种瓜,又自己亲手去摘。这种古代的又艺术的生活,里面是含着怎样的不可窥测的勇敢与真理。
再想他自己呢,唉!他真要惭愧死了!他想他的精神上没有一点美质,没有一点可称赞的荣誉的优点。他除出对于他自身是无聊,乏味,空想,浮燥,烦恼,叹息;对于社会是怨恨,诅咒,嫉妒,猜疑,攻击,讥笑之外,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只将他自己全部的人生陷在昏瞆,胡乱,恍惚,莽闯的阱中。他好像他的过去,没有见过一天清朗的太阳,没有见过一夜澄澈的月亮;他好像钻在黑暗的潮湿的山洞里渡过了几时的生活。在他是没有劳力,也没有忍耐与刻苦。他除了流泪之外,似竟没有流过汗。真理一到他的身上就飘忽而不可捉摸,美丽一到他的身上就糊糢而不能明显。狭义的善,他又不愿做去,新的向上性的罪恶,他又无力去做。唉,他简直是一个古怪的魔鬼!惶恐,惭愧。他这样想,
“我算是什么东西呢?
“人么?似乎不相像。
“兽么?又不愿相像了!
“那我是什么东西呢?
“好罢,暂且自己假定,
“我是旧时代里的可怜虫!”
但忽然转念,他到底得救了,昨夜,他得到了新生的转机。他已送过了过去的一团的如死,他又迎来了此后他解脱他自身的新的方法,他得到再生了!
这时他走到他家里的那株樟树的荫下,他举起两拳向空中扬,一边他喊,
“努力!努力!
“重新!起来!
“勇敢!努力!”
但不幸,——听,
枭在房中叫呀!
枭拼命地叫呀!
当他走进了大门,将要跳进屋内去的一刻,他忽然听得他母亲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边说,
“总是我的瑀坏!瑀会这样颠倒,竟害了她!”
他突然大惊。两脚立刻呆住,他想,
“什么事?我害了谁?”
房里又有一位陌生的妇人的声音,很重的说,
“千错万错,总是我家底错!为什么要跑到谢家去说,说瑀要离婚呢?”
母亲是继续的哭泣,陌生的妇人是继续的诉说:
“前夜从你这里回家,他的脸孔气的铁青,两脚气的笔直。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说,我以为路里和别人吵过嘴,随他去了。不料他昨天吃过中饭,会跑到谢家去告诉。他说并没有说几句,不过说瑀要不结婚,说不配她,还骂了他一顿。不料这几句话恰被这位烈性的姑娘听去!”
停一息,又听她说,
“这位姑娘也太烈性。她家里一位烧饭的说,她听到这几句话以后,脸孔就变青了。当夜就没有吃饭。她父母是不晓得这情形。她在别人都吃过饭以后,还同邻舍的姑娘们同道坐一回。邻舍的姑娘们还向她说笑了一回。问她愁什么,担什么忧?而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好像失了魂。以后,她也向她们说,——这时房内的妇人,假装起姑娘的各种声调来——她说,
“女人是依靠丈夫,丈夫不要她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她又念,
“莫非一个不要了,再去嫁一个不成么?”
当时邻舍的姑娘们,向她说,
“愁什么呀?谁不要你?莫非他是一个呆子!愁什么呀。你生的这样好看,你又聪明又有钱,朱先生会不要你?他要谁去?他总不是一个呆子!”
姑娘一时没有答,以后她又这么说,
“他那里会是呆子,他是异样的聪明能干的!不过我听别人讲,现在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无论男女,都讲自由恋爱。自己喜欢的就要她,父母代定的就不要。我终究是他父母代定的!
“不会,不会,”她们急连的说,“喜欢总是喜欢好看的,聪明的,莫非他会喜欢呆子,麻子,癞子,不成?”
以后,她又说,
“我终究没有到外边读过书。”
她们又说,
“不会,不会。女子到外边读书,究竟是摆摆架子,说说空话的。或者呢,学些时髦,会穿几件新式的衣裳。这又谁都会穿的。”
这时,她邻舍还有一个姑娘说,
‘是呀,不过学会了会穿高跟皮鞋就是咯!高跟皮鞋我们乡下人穿不惯,穿上是要跌死的。说到她们在外边是读书,骗骗人。啊,你去叫一个中学校的毕业生来,和我背诵诵《孟子》看,看谁背的快?’
接着,这位姑娘背了一段《孟子》,她和她们都笑了一下。
以后她又说,
“男人的心理是奇怪的,他看见的总是好的,没有看见的总是不好的。”
她们又说,
‘你不要愁呀。你的好看是有名的。朱先生不过口子说说,心里一定很想早些同你结婚呢!’
那她又问,
‘为什么要口子说说呢?’
她们答,
“ ,对着媒人,媒人是可恶的,就口子随便地说说。’
她们还是劝她不要愁。
可是在半夜,大概半夜,她竟下了这样的狠心,抛了父母兄弟,会自己上吊!只有一索白线,吊死在她自己的床后!这真是一个太急性的姑娘,太急性的姑娘!”
声音停顿了一息,一时又起来,
“她的父亲也多事,当临睡的时候,大声向她的母亲说,
“假如他真要离婚,那就离婚好了!像我们这样的女儿,莫非嫁不到人么?一定还比他好一点!我不过看他父亲的情谊。离婚,离婚有什么要紧!”
虽则当时她的母亲劝,
“不要说,我们再慢慢的另差人去打听,问去,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恐怕青年人一时动火,——他是有病的人更容易动火,动火了说出错话来也说不定。媒人的嘴是靠不住的。”
她的母亲说的很是,不料她父亲又说,
“离婚就离婚,还打听什么?媒人总是喜欢你们合,莫非喜欢你们离?还打听什么?莫非嫁不到第二个?”
这几句话,姑娘竟很清楚的听去。所以她在拿灯去睡的时候,也含含糊糊的自念,
“总是我的命运,莫非真的再去嫁第二个么?”
她的话也听不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去留心她。也断想不到她会这样下狠心!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停一息,又说,
“事情也真太冤家,凑巧!她房里本来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陪她睡的。而这个小姑娘,恰恰会在前天因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她独自在房里睡的时候很少,偏偏这两夜会独自睡。所以白线拿出来,挂上去,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是前世注定的!他,死后总要落割舌地狱!你也不要哭,前世注定的。”
他的母亲带哭的结尾说,
“这样的媳妇,叫我那里去讨到第二个?”
这时,瑀立着;他用全副的神经,丝毫不爽地听进这妇人的每个发音。初起,他的心脏是强烈地跳动;随后,就有一股热气,从他的头顶到背脊,一直溜到两腿,两腿就战抖起来。额上,背上,流出如雨的汗来,他几乎要昏倒。最后,他好像他自己落在熔解炉中,眼前是一片昏暗,四周是非常蒸热,他的身体是熔解了,熔解了,由最小到一个零。
他不想进房去,他想找寻她的死!他不知不觉地转过身子,仍向门外跑出去。还竟不知向那里去!
假如不知道他的妻的家是在那里的话,这时简直不知道他向什么地方走。而且还一定要代他恐慌,因为非特他的身子就好像被狂风吸去一样;他跳过田径,跑过桥,简直不是他自己的身子。
他一直向东,两脚动的非常快,头并不略将左右看一看。他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从这条路转到那条路,石呀,路呀,它们是一直引诱着他到他妻的那里去!
离他家东七里,正是他的妻的家的村庄。这村庄比他的村庄小些,但这村庄是比他的村庄富裕。何况他的妻的家是这村的上等人家之一。瑀,从小是到过她的家里的。这是一出旧剧的老把戏,因为父亲是朋友,女儿就做作夫妻了。
这个时候,瑀将十年前的印象,迅速地银幕上的影戏一般的记起了:
——一位额前披短发的小姑娘,立在她自己的房的门口中,身掩着门幕,
当他走去,就跑开了。——
——这样一次,——
——这样二次,——
——这样三次,——
一转又想:
——现在,她死了,——
——她在昨夜吊死!——
——她死的悲惨,——
——但死的荣耀,——
——为了我的缘故,——
——她死的荣耀!——
——她尊视她的身体,不愿谁去鄙夷她,——
——她的死一定是微笑的,——
——微笑,——
——微笑,——
——我要在她微笑的额上吻一吻,——
——甜蜜的吻一吻,——
——我也微笑,——
——我是带着微笑和忠心去的。——
——或者会在她微笑的额上有泪痕,——
——死的难受,有泪痕。——
——我去舐了她的泪痕,——
——忠心地去舐,——
——她一定在等待我,——
——她是用怨和欢欣等待我,——
——我去,——
——快去,——
走了一程,又想:
——我还有什么?——
——没有。——
——还要我怎样做?——
——也没有。——
——她或得这最后的一吻,——
——她趁够了!——
——吻,吻,——
——她希望于我的,——
——微笑地去,——
——作惟一的吻,——
——她够了,——
——她会永远安心了!——
他竟似被一个不可见的魔鬼在前面领着。他跑完了这七里路,他只喘过一口气,他似全没有费多少力,就跑到了他的妻的村。他也一些不疑惑,没有多转一个弯,也没有多跑一丈路;虽则他到过他的妻的家已在十年以前,但他还是非常熟识,比她村里的人还要熟识,竟似魔鬼在前面领着一样。向着最短距离,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进了他的妻的家。
他稍微一怔,因为这时她的家会鸦雀无声!好似古庙。但他稍微两脚一立之后,仍用同样的速度,目不转瞬地跑进了十年前她所立过的门口的房内。
她的尸睡着!
微笑地睡着。
微怨地睡着。
他立刻用他两手捧住她的可怕的青而美丽的两颊,他在她的额上如决斗一般严肃地吻将起来。
吻,
再吻,
三吻!
他又看着她的唇,全身的火焰冲到他的两眼,唇是雪的飞舞一般白。接着他又混乱地,
吻,
再吻,
三吻!
一忽,他又看着她的眼。她的迷迷如酒微醉般闭着的眼,如夜之星的微笑的眼,清晨的露的含泪的眼,一对苦的永不再见人间的光的眼。他又凛冽地向她的脸上,
吻,
再吻,
三吻!
但是这个吻是冷的,冰一般地冷的!而且这个冷竟如电流一样,从她的唇传到他的唇,再从他的唇传到他的遍体,他的肌肤,他的毛发,他的每一小小的纤维与细胞,这时都感到冷,冷,冰一般地冷!
他在她的房内约有五分钟。
她的房内没有火!
她的房内没有光!
她的房内没有色!
她是一动不曾动,只是微笑而又微怨地睡着!
但一切同时颤抖;太阳,空气,甚至地面和房屋,一切围着他颤抖!
忽然,一阵噪声起来,浪一般的起来,好像由遥远到了眼前。
他这时才觉得不能再立足,用子弹离开枪口一般的速度跑出去了。
她的尸是在早晨发觉的。当发觉了她的尸以后,她的父亲是气坏了,她的母亲是哭昏了!她的家里的什么人,都为这突来的变故所吓的呆住了。她的家虽有一座大屋,本来人口不多,常是冷清清的。她有一个哥哥,却也守着一间布店,这时又办她的死后的事宜去。所以他跑进去,一时竟没有人知道。等到一位烧饭的走过尸房,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当时她还看的他是很长很黑的东西,立在她的姑娘的尸边,又抱住姑娘的头吻着,她吓的说不出话,急忙跑到她母亲的房内,——在这间房内是有四五位妇人坐着。——她大叫起来,一边这四五人也惊呼起来。但当她们跑出来看,他已跑出门外了。她们只一见他的后影。这时,她的父亲也出来,含着泪;她们拥到大门口,他问,
“什么?是朱胜瑀么?”
“是呀,她看见的。”她母亲答。
“做什么呀?”
“她说他抱着女儿的脸!”
“什么!你说?”
“在姑娘的嘴上亲;一息又站着,两只眼睛碧绿的向着姑娘的脸上看,我慌了!”
烧饭的这样说。他又问,
“是朱胜瑀么?”
她们都答,
“背后很像。”
“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谁知道!”她母亲半哭的说。
“他哭么?”
“又没有。”烧饭的答。
“莫非他疯了?”
“一定的!”
“一定的!”
谁都这样说。
“否则决不会跑到这里来!”
恰好这时,他们的儿子和一位用人回来,手里拿着丝棉,白布等。她们立刻问,
“你看见过门外的人么?”
“谁呀?”
“朱胜瑀。”
“没有,什么时候?”
“方才,他到这里来过。”
“做什么?”
“疯疯癫癫的抱着你妹子的脸!”
“呀?”
“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么?”
“没有,方才的事?”
“我们还刚刚追出来的!”
“奇怪,奇怪!假如刚刚,我们一定碰着的,我们竟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他向那一条路去呢?”
“你,你赶快去追他一回罢!”他父亲结论地说。
这样,这位哥和用人立刻放下东西,追出去了。
她们等在门外,带着各人的害怕的心。一时,两人气喘的回来,她们接着问,
“有人么?”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们跑到那里?”
“过了桥!”
她的哥答,接着又说,
“我碰着他们的村庄里来的一个人,我问他一路来有没有见过姓朱的;他也说,没有,没有!”
这时他们个个的心里想,
“莫非是鬼么?”
一边,她的母亲又放声大哭起来了。
时候近日中,约十一点左右。寺里的妇人,这时已从菜园里回来,将举行她中昼的经课。她方举起木鱼的棰儿将敲第一下,而瑀突然颠跌冲撞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的脸孔极青,两眼极大,无光。她一见惊骇,立刻抛了棰儿,跑去扶他,一边立刻问,
“朱先生,你怎样了?”
而他不问犹可;一问了,立刻向她冲来,一边大叫,
“唉!”
他跌在她的怀中,几乎将她压倒。她用两手将他抱住,一边又问,
“朱先生,你竟究怎样了?”
他又闭着眼,“唉!”的一声,什么没有答。
这时,他精神的母亲将他全身扶住,他的头倚在她的肩上,慢慢的扶他到了房内。房内一切的静默地迎着他,床给他睡下,被给他盖上。她又将他的鞋子脱了,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守他。一边又轻轻地问他,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
这时他才开一开眼,极轻地说,
“死了!”
她非常疑惑,又问,
“什么死了呢?”
他又答,
“什么都死了!”
“什么?”
“什么!”
她的两眉深锁,惊骇又悲哀地问,
“清楚些说罢,你要吓那一个呵?”
于是他又开了一开眼,喘不上气地说,
“清楚些说啦,她已经死了!”
她这时稍稍明白,不知道那个同他有关系的人死去。剧烈的发生,会使他这样变态。一边她蹙着额想,
“变故真多呀!人间的变故真多呀!”
接着又极轻的说,
“恐怕又要一个人成了废物!”
这样约十五分钟,他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好似遍体疼痛。他一息叫一声“唷!”一息又叫一声“哟!”
一时,却又乱七八糟地念起,
“红色也死了,
绿色也死了,
光也死了,
速度也死了,
她已死了,
你也要死了,
我正将死了!”
接着,他又叫,
“妈妈,你来罢!”
于是她又向他陆续问,
“你说些什么呀?
“叫你妈妈来好么?
“你究竟那里痛呢?
“清醒一下罢!”
但他没有答一句。停一息,又念,
“一切同她同死了,
菩萨也同死了,
灵魂也同死了,
空气也同死了,
火力也同死了,
活的同死了,
死的亦同死了,
看见的同死了,
看不见的也同死了,
微笑同死了,
苦也同死了,
一切同死了,
一切与她同死了!”
她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点什么话,但她已经明白了这多少个“同死了”的所含的意思。这时她用手摸着他的脸,他的脸是冰冷的;再捻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她还是静静地看守他,没有办法。
一时,他又这样的向他自己念,呓语一般的,
“我为什么这样?唉!
我杀了一个无罪的人!
虽则她是自愿地死去,
微笑而尊贵地死去。
我见她的脸上有笑窝,
可是同时脸上有泪痕!
冰冷冷地接过吻了,
这到底还留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了!
唯一的死与爱的混合的滋味,
谁相信你口头在尝着!”
从外边走进三个人来,——清, ,和他的母亲。瑀的中饭在他们的手里。他们走进他的房内,立时起一种极深的惊骇,各人的脸色变了,一个变青!一个变红!一个变白!他们似乎手足无措,围到瑀的床边来,一边简单而急促地问,
“怎样了?”
寺里的妇人答,
“我也不知道,方才他从外边跑回来,病竟这样利害!此刻是不住地讲乱话呢。”
她极力想镇静她自己,可是凄凉的语气夹着流出来。
谁的心里都有一种苦痛的纠结,个个都茫然若失。
寺里的妇人就问他母亲,约九时瑀有没有到家过。而他的母亲带哭的嚷,
“有谁见他到家过?天呀,王家婶告诉我的消息他听去了!正是这个时候!但又为什么变了这样?”
接着她又将他的妻的死耗,诉说了几句。他们竟听得呆呆地,好像人间什么东西都凝作一团了!
瑀还是昏沉地不醒,一时又胡乱地说。他不说时眼睛是闭着的,一说,他又睁开眼睛,
“死不是谣言,
死不是传说,
她的死更不是——
一回的梦呵!
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们又何必狐疑。
且我已去见她过,
见过她的眼,
见过她的唇,
见过她一切美丽的。
还在她冰冷的各部上,
吻,吻,吻,吻,吻,
吻,吻,吻,吻,
听清楚,不要记错了。
唉!微笑的人儿呀,
她现在已经去了!”
于是这寺里的妇人说,
“是呀,他一定为了他的妻的死。但他莫非到了他的妻的那边去过么?李先生,你听他说的话?”
“是,还像去吻过他的妻的死唇了!”
清恍怫的说。一息,他又问,
“瑀哥!你那里去过?你又见过了谁?”
这样,瑀又叫,
“见过了一位高贵的灵魂,
见过了一个勇敢的心,
也见过了一切紧握着的她自己的手,
无数的眼中都含着她的泪!
可怕呀,人间世的脸孔会到了如此。
但她始终还是微笑的,
用她微笑的脸,
向着微笑的国去了!”
这时清说,
“他确曾到他的妻的那里去过。”
但他的母亲说,
“什么时候去的呢?他又不会飞,来回的这样快!”
停一息,又说,
“他又去做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去见那边不成呀?而且姑娘的死,正因他要离婚的缘故。他又去做什么呢!”
可是房内静寂的没有人说。
一时他又高声叫了,
“谁知道天上有几多星?
谁知道人间有几回死?
自然的首接着自然的脚,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什么都用不到疑惑,
也用不到来猜想我,
终究都有他最后的一回,
我们知道就是了。”
“我的儿子疯了!”
他母亲哭泣的说。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你假如还有一分知觉,你不该拿这九分的胡涂来吓死人?瑀呀,你知道眼前是谁站着呢?”
他的精神的母亲这样说。
可是瑀什么都不响。清又愁着似怒的说,
“瑀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死不过死了一个女子,你自己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的为了她?”
接着,瑀又和缓些说,
“一个寻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呀!
踏到死门之国又回来了,
她是怎样高贵而勇敢呀!
她的死可以使日沉,
她的死可以使海沸,
虽则她永远不是我的——
可是她的死是我的,
我的永远理想的名词。
景仰!景仰!景仰!
我现在是怎样地爱她了,
这个使我狂醉的暴动!
天地也为她而掀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
他们个个眼内含着泪,他们不知怎样做好。以后,他们议论要请医生,一回又议论要去卜课,甚至又议论先问一问菩萨。但都不是完全的议论。一种苦痛压住他们的心头,喉上,使他们什么都表不出肯定的意见来。他们有时说不完全的句子,有时竟半句都没有说。 却不时的含着眼泪叫,
“哥哥!”
“哥哥!”
这样又过去了多少时。
瑀在床上又转一身,极不舒服地叫了一声,
“妈妈!”
他妈妈立刻向他问,
“儿呀,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
这才他答,他母亲又立刻问,
“那儿呀,你为什么这样了?”
“没有什么。”
“你醒来一下罢!”
“妈妈,我是醒的,没醒的只是那在睡梦中的世界。”
他一边说一边身体时常在辗转。他母亲又问,
“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的,妈妈,我很明白呢!”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得到了这病了?”
“我有什么病?我的身体还是好的!”
这样,他转了语气又问,
“妈妈,她真的死了罢?”
“死是真的死了。儿呀,死了就算了!”
“她为谁死的?”
“她是她自己愿意死去呢!”
“那末,妈妈,你再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自己愿意死去的呢?”
“也是命运注定她愿意的。”
“妈妈,你错了,是我杀死她的!她自己是愿意活,可是我将她杀死了!”一边又转向问清,
“清,我却无意中杀了一个无力的女子呢!”
于是清说,
“瑀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去?那不是你杀的。”
“又是谁杀的呢?”
“是制度杀死她的!是社会在杀人呵!”
“是呀,清,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制度又为什么不将你的妻杀死呢?又不将谁的妻杀死呢?妻虽则不是我的,可为什么偏将我的杀死呢?”
“我们都是跪在旧制度前求庇护的人。”
“所以她的死的责任应当在我的身上,这个女子是我杀死她的。”
“瑀哥你不必想她罢;人已死,这种问题想她做什么?”
“可是清,你又错了。她没有死呢!她的死是骗人的,骗妈妈,骗弟弟们的,她还是活的,没有死,所以我要想她了!”
清觉得没有话好说。这时他精神的母亲,郑重地向他说,
“朱先生,你睡一睡,不要说了,我们已很清楚地知道你的话了。”
“不,请你恕我,我不想睡;我不到睡的时候,我不要睡。我的话没有完,蓄积着是使我肚皮膨胀的,我想说他一个干净!”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罢,此刻睡对你比什么都要好,还是睡一下罢。”
“不,现在正是讲话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你心里要讲的话么?你自己是太疲乏了。”
“单是疲乏算的什么?何况现在我正兴奋的利害!我简直会飞上天去,会飞上天去!”
接着又问清,
“清呀,你听着我的话么?”
“听着的。”清答。
“哈哈!”他又假笑。一息说,
“清呀,你能照我命令你的做么?”
“瑀哥,什么都可以的。”
“你真是一个我的好友。在我的四周有许多好的人。可是我要将我的好人杀完了!你不怕我杀你么?”
清没有答,他又疯疯的叫,
“清呀,你给我打罢,打罢,打那云间挂着的人类的醒钟!我的周围的好人们不久都将来了!”
“谁呀?”
清又愁急的问。
“你不知道么?是我们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不久就将来了,我要对他们说话。清,你打罢,打罢,先打起人类的醒钟来。”
“我打了。”
清顺从地说。三人互相愁道,
“又不知道他说什么话呢!”
“可是你看,你看,他们岂不是来了?他们排着队伍整队的来,你们看着窗外哟!”又说,
“我要去了。”
一边就要走起的样子。三人立刻又阻止地问,
“你要到那里去呢?”
“我要对他们讲话,我要对他们讲话。他们人有十万呢,他们等在前面那块平原上,我要对他们讲话。”
“你就睡着讲好了。”清说。
“不,我要跑上那座高台上去讲!”
“你身体有病,谁都能原谅你的。”
“呵!”
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说,
“清呀,你又给我打起钟来。那高悬在云间的人类的醒钟,你必须要努力地打哟,打哟!”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们十万人的眼睛一齐向我看,我现在要向他们讲话了!”
这时清向他母亲说,
“他发昏的利害,怎样好?他的话全是呓语。”
他的精神的母亲寂寞的说,
“他全身发烧,他的热度高极了。”
“天哟,叫我怎么办呢!天哟,叫我怎么办呢!”
老母只有流泪。瑀又起劲的喊道,
“没有什么怎么办,你们还是冲锋罢。冲锋!冲锋!你们是适宜于冲锋的。我的十万的同志们,你们听着,此外是没有什么办!”
停止一息,又说,
“我是我自己错误的俘虏,我的错误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将我的错误尽数地报告出来,我只要报告我错误的一件,趁够你们来骂我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但错误在你们是肤浅的,你们很可以将一切过去的旧的洗刷了,向着未来的新的美景冲锋去。”
无力的又息一息说,
“旧的时代,他正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与罪恶恋爱的历史。残暴与武装,也正在大排其错误的筵席,邀请这个世界的蒙脸的阔人。你们不可太大意了;你们要看的清楚,你们要听的明白,用你们的脑与腕,给它打个粉碎!给它打个稀烂!社会的混乱,是社会全部混乱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要团结你们的血,要联合你们的火,整个地去进攻。我曾经信任无限的自己,此刻,我受伤了!青年同志们,你们要一,二,三的向前冲锋,不要步我后尘罢!”
接着,眸子又向房内溜了一圈,几乎似歌唱一般的说道,
“而且——
谁不爱红花?
谁不爱绿草?
谁不爱锦绣的山河?
谁不爱理想的世界?
那末你们向前罢,
向前罢!
涅槃里,
一个已去了,
一个还将去呵!
假如没有真理,
也就不会留着芬芳。
什么都破碎了,
仍旧什么都是丑恶!
成就是在努力。
你们勇敢冲锋罢!”
这样,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亲也忍不住再听下去。清凄凉的说,
“瑀哥,你说完了么?不必再说了,你应当休息。”
“好,”瑀说,“意思是没有了。话当完结于此了。而且我的眼前所讲的都是代人家讲的,于自己是没有关系。就不说罢,清呀,你再打起那人类的醒钟来,我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要回去了。他们是聚集拢来,又分散了去的。清,打罢,打罢,那人类的醒钟。”
“是,我打了。”清说。
于是瑀又用指指着窗外,可是声音是低弱了。
“看,清,你看!他们是去了,他们又分散的去了。他们真可敬,他们是低着头,沉思地认着他们各人自己的路,他们的脚步是轻而有力的,他们在青草地上走的非常地温祥。现在他们散了,向四方分散了!”
一息,又说,——可是声音几乎没有。
“清呀,你再给我打一次最后的人类的醒……钟……!”
清也哽咽地答不出来。
一缕郑重的气,将瑀重重地压住。他母亲竟一边颤抖,一边哭道,
“我的儿子将不中用了!他病了,疯了,他专说些疯癫的话,什么也完了,你看他的两眼已没有光,不过动着一点火!唉,人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叫我怎样好呀?”
“你也不要悲伤。”寺里的妇人说,“这因他全身发热,才话乱讲的。他的全身的热度高极了,或者他的心内的热度还要高!你按一按他的脉搏,血好像沸着!我们要趁早设法请医生。现在他又似乎睡去。”
又轻轻的向他耳边叫了两声。瑀没有答。她又说,
“他睡去了。那末我们让他睡一睡,你们到我的房里去商量一下罢。这里是连坐位都没有,你们也太疲乏了。”
他的母亲又将他拉了一拉棉被。
房内十二分静寂,再比这样的静寂是没有了。一种可怕的冷风从北窗吹进来,虽则天气并不冷,倒反郁闷。这是下大雨以前的天气。四个人,个个低下头,同意的都向佛堂那边去。他们都苦愁着没有方法。
实际,瑀是没有睡熟,不过并不清醒。他一半被一种不可知的力所束缚,一半又用他过剩的想象在构成他的残景;世界,似乎在他的认识而又不认识中。
于是就有一个人到他的前面来了。这是一个姑娘,年轻而貌美的他的妻。但这时她的脸色非常憔悴,青白;头发很长的披在肩膀上,似一位颓废派的女诗人。她立在他的床前,一双柔媚的眼,不住地注视他。以后就慢慢地微笑起来,但当这笑声一高的时候,她随即说一声“哼!”十分轻视他的样子转过头,沉着了脸孔。
一息,似又恍惚的变了模样。她的全身穿着艳丽的时髦的衣服,脸上也非常娇嫩,润彩。一种骄傲的媚态,眼冷冷地斜视他。以后,竟轻步的走到他的床前,俯下头似要吻他的唇边,但当两唇接触的一忽,她又“唉!”的一声,似骇极跑走了。
但一息,景象又换了。她似一个抱病的女子,脸色非常黄黑,眉宇间有一缕深深的愁痕。衣服也破碎,精神十分萎蘼,眼檐上挂着泪珠,倦倦地对他。以后,竟似痛苦逼她要向他拥抱。但当她两手抱着他身的时候,又长叹了一声,“呵!”两臂宽松了,人又不见。
瑀立刻睁开他的眼睛,向房内一看,可是房内又有什么?一个人也没有。竟连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他遍身似受着一种刺芒的激刺,筋肉不时的麻木,挛痉,收缩。一息,似更有人向他的脑袋重重地一击,他不觉大声叫了一声,
“唉!”
于是他的母亲们又慌乱地跑来,挤着问,
“什么?”
“儿呀,什么?”
他的两眼仍闭着似睡去。他们又慢慢的回到那边去。他们互相说,
“可怜的,又不知他做着什么梦!”
一边,还没有一刻钟,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像有人在他耳边很重的叫了他一声。现在这人似向着窗外跑去,他眼不瞬地向着窗外望他。他望见这人跑过山,跑过水,跑过稻田的平野,跑到那天地相接的一线间,又向他回头轻盈的笑,于是化作一朵灰色的云,飘去,飘去,不见了。
他的两眼还是不瞬地望着辽远,一边他念,声音极轻,
“哈,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叫我到那里去呢?
在那辽远辽远的境边,
天温抱着地的中间,
究竟还是一种哭呢?
还是一种无声的笑?
叫我怎样会懂得?
又叫我怎样去呢?
请谁来告诉我,
你这个不可知的人呀!”
他又停止一息,又悲伤的念,
“没有人,究竟谁也没有。
她岂不是已经去了?
飞一般轻快地去了?
眼前是什么都没有呵,
只留着灰色的空虚,
只剩着凄凉的无力。
景色也没有,
韵调也没有,
我要离此去追踪了。”
这样,他就很敏捷的穿好鞋,一边又念,
“什么也没有方法。
再也不能制止!
经典,——佛法,
科学,——真理,
无法拿来应用了!
我要单身独自去看个明白,
问个究竟!
或者在那处可寄放我的生命,
作我永远的存在!”
接着,趁他们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将他自身射出去了。勇气如鹰鸷的翼一般拥着他前去。
他只一心想到天地衔接的那边去,但他没有辨别清楚目的。他虽走的很快,但一时又很慢的走,五分钟也还没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着一样。而且他随路转弯,并没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语,但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切。他仰头看看云,又低头看看草,这样又走了许多路。
天气很蒸热,黑云是四面密布拢来。云好像海上的浪涛,有时带来一二阵的冷风的卷闪。他觉着这风似能够一直吹进到他的坎心,他心坎上的黄叶,似纷纷地飘落起来。这样,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岭,岭边有成行的老松,枝叶苍老,受着风,呼呼的响。他一直向山巅望,似乎松一直长上天,和天相接,岭是一条通到天的路似的。这时林中很阴森,空气也紧张,潮湿。他不畏惧,大声叫起来,
“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边,他想要在路边树下坐一息。接着,头上就落下很大的雨点来。他不觉仰头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虽则这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他也一点不着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滚下来,他的两手向空中乱舞,似欢迎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声对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给我洗去了身上的尘埃!
你给我洗去了胸中的苦闷!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给我洗去了人间的污垢!
你给我洗去了世界的恶浊!
“大地久不见清新的面目,
山河长流它呜咽的酸泪,
雨呀,你给他洗净了罢!
“一切都用人工涂上了黑色,
美丽也竟化作蝴蝶的毒粉,
雨呀,你给他洗净了罢!
“从此空气会得到了清凉,
自然也还了他锦绣的大氅。
雨呀,你下的大罢!
“我心也会有一片的温良,
身明媚如山高而水长。
雨呀,你下的大罢!”
雨势来的更汹涌,一种暴猛的声音,竟似要吞蚀了这时的山,森林。四际已披上了一层茫茫的雨色,什么也在这雨声中号叫着,颤声着。松也没有美籁,只作一种可怕的摇动,悲啸。雨很猛烈的向他身上攻打,要将他全身打个稀烂似的。他喘不出气,全身淋的好似一只没有羽毛的老鹞,衣服已没有一寸半寸的干燥。水在他的头上成了河流,从他的头发,流到他的眼,耳,两肩,一直流向他的背,腿,两脚。他的身子也变作一条河,一条溪,水在他的身上作波浪。但他还从紧迫的呼吸中发出歌声,他还是两手在空中乱舞,一边高唱。虽则这时他的歌声是很快地被雨吸收去,放在雨声中变作雨声,可是他还是用力地唱着: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严厉的怒号的声音,
可以唤醒人们的午梦。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净洁的清明的美质,
可以给人类做洗礼。
“愿你净化了我的体!
雨呀,你下的大罢。
“愿你滋生了我的心!
雨呀,你下的大罢。”
这样,等到他外表的周身的热,被雨淋的消退完尽,而且遍体几乎有一种雨的冷。内心也感到寒肃的刺激,心又如浸在冰里,心也冻了,他这才垂下他的两手,低他歌声,他才向一株松树下坐了下去,好像神挤下他坐下,昏昏地。雨仍很大的打着山,仍很大的打着他的身体。雨的光芒刺激他眼,山更反映出灰色的光芒。四际是灰色,他似无路可走。以后,他竟看眼前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他是坐在这无边的洋海的岸上。一时,他又似乘着一只将破的小船,在这汪洋的海浪里掀翻着。这时,他昏沉的无力的低念:
“雨,你勇敢的化身者,
神龙正驾着在空中翱翔呵;
从地球之最高处下落,
将作地面一个泛滥的痛快呀!
我而今苦楚了,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缓步!
凡人呵!凡人呵!
新生回到了旧死矣,
我当清楚地悬着自己的心,
向另一个国土的彼岸求渡。”
这时有许多人走上岭来的声音;这使他惊骇,——一种雨点打在伞上的声响,和许多走路的脚步,夹着他听熟悉了的语言,很快的接近到他的耳朵里。他窘急地站起来,他的心清楚了,他想,
“莫非妈妈来了么?
“莫非弟弟来了么?
“莫非人们都来了么?
“该死!唉,该死!
“我的头上在那里?
“我的脚下在那里?
“叫我躲避到何处去?
“声音来的更接近了,
“我不久就要被捉捕,
“叫我躲避到何处去?
“雨呀,你应赶快为我想出方法来!”
可是雨的方法还没有想出,他们已经赶到了。他们拥上来将他围住。他还是立在松下,动他带雨的眸子向他们看看。他们三人,清, ,和伯,一时说不出话,心被这雨的粗大的绳索缠缚的紧紧,他们用悲伤的强度的眼光,注视他全身的湿。这样一分钟,和伯上前将他拉着,他还嚷道,
“你们跑开罢,跑开罢!天呀!不要近到我的身边来!”
于是这忠憨的和伯说,
“瑀,你来淋这样大的雨,你昏了,你身上有病,你不知道你自己么?”
瑀又立刻说,
“救救我,你们跑开罢!让我独自在这里。这里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冲进大雨中来,还想冲出大雨中去,到那我所要追寻的地方。”
在旁流泪叫,
“哥哥,回去罢!快回去罢!妈妈已经哭了一点钟了!”
瑀长叹一声说,
“弟弟,你算我死在这里,也葬在这里了罢!”
清没有话,就将他带来的衣服递给他,向他说,
“快将你的衣服脱下,换上这个。”
瑀似被围困一样,叫道,
“天呀,为什么我一分自由也没有!”
什么都是苦味,雨稍小了。
他们扶着他回家,跄跄踉踉地在泞泥的田塍上走。他到此已无力反抗。他们没有话,只是各人系着嵌紧的愁苦的心。稀疏而幽晦的空气送着他,惨淡的光领着他,各种老弱的存在物冷眼看他。这时,他慨叹地想,
“唉,他们挟我回去,事情正不可知!梦一般地飘渺,太古一般的神秘呵!”
他母亲立在樟树下,——这时天下落着细很疏的小雨。她未见儿子时,老泪已不住地流;现在一见她儿子,泪真是和前一阵的暴雨差不多!她不觉对她儿子仰天高呼起来,
“儿呀!你要到那里去呀?你在我死过以后跑罢!你在我死过以后跑罢!你疯了么?”
他们一齐红起眼圈来。瑀到此,更不能不酸软他的心肠。他只觉得他的自身正在溶解。
他母亲似乎还要说,她心里的悲哀,也似和雨未下透的天气一样。但清接着就说道,
“妈妈,快给瑀哥烧点收湿的药罢。”
于是老人就转了语气,
“烧什么呢?儿呀,你真生事!你何苦,要跑出去淋雨,方才的雨是怎样的大,你也知道你自己么?”
这时瑀说,态度温和起来,声音低沉的,
“妈妈,我心很清楚,我是喜欢跑出去就跑出去的。我也爱这阵大雨,现在大雨已给我净化了,滋生了。妈妈,你以后可以安心,我再不像从前一样了!你可以快乐。”
老母又说,
“儿呀,你身上有病呢!你晓得你自己身上有病么?你为什么病了?你方才全身发烧很利害,你满口讲乱话。你为什么一忽又跑出去,我们简直没处找你!你此刻身子是凉了,被这阵大雨淋的凉了,但你知道你的病,又要闷到心里去么?”
“没有,妈妈,我没有病了!这阵大雨对我是好的,我什么病都被这阵大雨冲去了!这阵大雨痛快啊,从明天起,我就完全平安了。妈妈,你听我的话,便可以知道我是没有病了。”
和伯插进说,
“淋雨有这样好?我在田里做工,像这样的雨,每年至少要淋五六回哩!”
清说,
“我们进去罢,雨又淋到身上了。”
他们就好似悲剧闭幕了一般的走进了家。
瑀睡上他的床不到一刻钟,就大声咳嗽起来。他的母亲急忙说,
“你听,又咳嗽了!”
咳嗽以后还有血。瑀看见这第二次的血,已经满不在意,他向人们苦苦的做笑。他的母亲,简直说不出话。就说一二句,也和诅咒差不多。老人的心已经一半碎了。弟弟是呆呆地立在床边看着,清坐在窗边,他想,——死神的请帖,已经递到门口了!
血陆续不断地来,他母亲是无洞可钻地急。这时瑀的全身早已揩燥,又换上衣服,且喝了一盏收湿的土药,睡在被里。清和他的母亲商量要请医生,但医生要到那里去请呢?最少要走十五里路去请。于是他母亲吩咐和伯去庵里挑铺盖,同时想另雇一人去请医生,瑀睡在床上和平的说,
“妈妈,不要去请医生。假如你一定要请,那末明天去请罢。今天已将晚,多不便呀?”
“那末你的血怎么止呢?”
他母亲悲苦地问,他说,
“先给我漱一漱盐汤,我的喉内稍不舒服的。再去给我买半两鸦片来,鸦片!吃了鸦片,血就会止了。清呀,你赶快为我设法罢,这是救我目前的唯一的法子。”
和伯在旁说,“鸦片确是医病最好的,比什么医生都灵验。”清问,
“谁会做枪呢?”
“我会,”和伯又说,“瑀的爹临死前吃了一个月,都是我做的。”
老农的直率的心,就这样说了出来。清向他看了一眼,接着说,
“那末我去设法来。”
一边就走了。他母亲叫,
“带钱去罢!”
他答不要。而瑀这时心想,
“好友呀!你只知道救我,却不知道正将从你手里送来使我死去的宝物!”
清跑出门外,老母亲也跟至门外,流着泪轻叫,
“清呀!”
“什么?妈妈!”
清回过头来,止了脚步。
“你看瑀怎样?恐怕没有希望了,他要死……了……!”
“妈妈,你为什么说这话呢?你放心!你放心!瑀哥的病根虽然深,但看他此刻的样子,他很要身体好。只要他自己有心医,有心养,不再任自己的性做,病是很快会好去的。”
清也知道他自己是在几分说谎。
“要好总为难!”老人失望地说,“他这样的性子,变化也就莫测呢!他一息像明白,一息又糊涂,到家仅三天,事情是怎样的多呀!”
“你也不要忧心,你老人家的身体也要紧。瑀哥,总有他自己的运命!”
“我也这样想,急也没法。不过我家是没有风水的, 有些呆态,单想玩;他从小就聪明,又肯用心读书。可是一变这样,恐怕活不长久了!”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这是贫弱的国的现象!好人总该短——”可是清没有将“命”字说出,急改变了语气说,“妈妈,你进去罢!瑀哥又要叫了,你进去罢,你也无用担心,我们等他血止了,再为他根本想方法。”
“你们朋友真好!可惜……”
她说不清楚地揩着泪,回进屋子里去。
清回到了家里,就叫人去买一元钱的鸦片,并借灯,烟筒等送到瑀的家里。他自己却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在沪上的叶伟。信的上段是述瑀的妻的自杀,中段是述瑀的疯态,大雨下淋了发热的身,并告诉目前的病状。末尾说,
“伟哥!你若要和他作最后的一别,请于三日内来我家走一趟!鸦片已买好送去,他的血或者今夜会一时止了。可是他这样的思想与行动,人间断不容许他久留!而且我们也想不出更好一步的对他这病的补救方法!伟哥,你有方法,请带点来!假如能救他的生命,还该用飞的速度!”
黄昏又来,天霁。
瑀吸了三盅鸦片,果然血和咳嗽都暂时相安。不过这时,他感得全身酸痛,似被重刑拷打以后一样。一时,他似忍止不住,闭着眼轻轻地叫一声,
“妈!”
他母亲坐在床边,问,
“儿呀,什么?”
他又睁开眼看了一看说,
“没有什么。”
他见他的母亲,弟弟,清,——这时清又坐在窗边。——他们都同一的低着头,打着眉结,没有说话。一边就转了一身,心里想。
“无论我的寿命还有多少时候可以延长,无论我的疾病是在几天以内断送我,我总应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处决已经没有问题,现在,我非特可以解脱了我自己,我简直可以解脱了我亲爱的人们!他们都为我忧,他们都为我愁,他们为了我不吃饭,他们为了我个个憔悴。我还能希望辗转几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来执行我,使家里多破了几亩田的产,使他们多尝几十天的苦味么?我不行了!我还是严厉地采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这里,他脑里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
“我这次的应自杀,正不知有多少条的理由,我简直数都数不清楚。我的病症报告我死的警钟已经敲的很响,我应当有免除我自己和人们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证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无意义的拖长的活了!我应当立即死去,我应当就在今夜。”
又停一息,又想,
“总之,什么母弟,什么家庭,现在都不能用来解释我的生命之应再活下的一方向的理由了!生命对于我竟会成了一个空幻的残象,这不是圣贤们所能料想的罢?昨夜,我对于自己的生命的信念,还何等坚实,着力!而现在,我竟不能说一句‘我不愿死!’的轻轻的话了!唉!我是何等可怜!为什么呢?自己简直答不出来。生命成了一团无用的渣滓,造物竟为什么要养出我来?——妈妈!”
想到这里,他又叫“妈妈!”于是他母亲又急忙问,
“儿呀,什么?”
“没有什么。”他又睁开眼看了一看答。
接着,他又瞑目的想,
“我至今却有一个小小的领悟,就是从我这颠倒混乱的生活中,尝出一些苦味来了!以前,我只觉得无味,现在,我倒觉得有些苦味了!在我是无所谓美丽与甜蜜,——好像上帝赠我的字典中,没有这两个字一样!——就是母亲坐在我的身边,还有人用精神之药来援救我,但我从她们唇上所尝到的滋味还是极苦的!唉,我真是一个不幸底胜利者呀!我生是为这样而活,我死又将为这样而死!活了二十几年,竟带了一身的苦味而去,做一个浸在苦汁中的不腐的模型,我真太苦了!”
这时他觉得心非常悲痛,但已没有泪了!
一边,和伯挑被铺回来。在和伯的后面,他精神的母亲也聚着眉头跟了来。
她走进房,他们一齐苦笑一下脸。她坐在瑀的床边。瑀又用他泪流完了的眼,向她看了一看。这一看,不过表示他生命力的消失,没有昨晚这般欣爱而有精神了。
房里十二分沉寂,她来了也没有多说话。当时他母亲告诉她,——已吸了几盅鸦片,现在安静一些。以外,没有提到别的。她看见床前的痰盂中的血,也骇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去约二十分钟,天色更暗下来,房内异样凄惨。他母亲说,
“点灯罢!”
“不要,我憎恶灯光。”
瑀低声说。他母亲又问,
“你也要吃点稀粥么?你已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不想吃,我也厌弃吃!”
“怎么好呢?你这样憎恶,那样厌弃,怎么好呢?”
“妈妈,你放心,我自然有不憎恨不厌弃的在。不过你假如不愿,那就点灯和烧粥好了。”一边命 说,
“ ,你点起灯来罢。”
一边 就点起灯来,可是照的房内更加惨淡。
这时清说,“我要回去,吃过饭再来。”瑀说,
“你也不必再来,横是我也没有紧要的事。这样守望着我像个什么呢?你也太苦痛,我也太苦痛,还是㨮开手罢!”
清糢糊的没有答。他停一息又说,
“我要到门外去坐一息,房里太气闷了。”
他母亲说,
“外边有风呵,你要咳嗽呢!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还好行动呀?”
实际,房里也还清凉,可是瑀总说,
“妈妈,依我一次罢!”
他母亲又不能不依。搬一把眠椅,扶他去眠在门外。这时,看他的行走呼吸之间,显然病象很深了。
清去了,寺里的妇人和 陪在他旁边。当他们一坐好,他就向他精神的母亲苦笑地说道,
“哈,我不会长久,无常已经穿好他的芒鞋了!”
于是她说,
“你何苦要这样想?这种想念对于你是无益的。”
“没有什么有益无益,不过闲着,想想就是了。”
“你还是不想,静静地养着你自己的心要紧。”
“似不必再想了!”
他慢慢的说了这句,就眼望着太空。太空一片灰黑的,星光一颗颗的明显而繁多起来。
但他能够不想么?除非砍了他的脑袋。他一边眼望太空,一边就想起宇宙的无穷和伟大来,又联想到人类历史的短促,又联想到人类无谓的自扰。这样,他又不觉开口说了,
“你看,科学告诉我们,这一圈的天河星,它的光射到地球,要经过四千年,光一秒钟会走十八万哩,这其间的遥阔,真不能想象。可是现在的天文家还说短的呢,有的星的光射地球,要有一万年以上才能到!宇宙真是无穷和伟大。而我们的人呀,活着不过数十年,就好似光阴享用不尽似的,作恶呀,造孽呀,种种祸患都自己拚命地制造出来。人类真昏愚之极!为什么呢?为这点兽性!”
这样,他精神的母亲说,
“你又何必说他?这是无法可想的。”
她有意要打断他的思路,可是他偏引伸出来,抢着说,
“无法可想,你也说无法可想么?假如真的无法可想,那我们之死竟变作毫无意义的了!”
“因为大部分的人,生来就为造孽的。”
“这就为点兽性的关系呵!人是从猿类变化出来,变化了几万年,有人类的历史也有四千多年了,但还逃不出兽性的范围!它的力量真大哟,不知何日,人类能够驱逐了兽性,只是玩弄它像人类驱逐了猴子只拿它一两只来玩弄一样。你想,也会有这种时候么?”
“有的。可是你不必说他了,你身子有病。”
“正因为我身子有病,或者今夜明天要死了,我才这样的谈呢!否则,我也跟着兽性活去就是,何必说他呢?”
她听了更悲感地说,
“你还是这样的胡思乱想,你太自苦了!你应看看你的弟弟,你应看看你的母亲才是。他们所希望者是谁?他们所等待者是谁?他们所依赖者又是谁呀?你不看看眼前的事实,倒想那些空的做什么呢?”
“哈!”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不想,不想。”
“你应当为他们努力修养你自己的病。”静寂了一息,又慰劝,
“做人原是无味的,不过要从无味中尝出美味来。好似嚼淡饭,多嚼自然会甜起来。”
“可是事实告诉我已不能这样做!我对于昨夜的忏悔和新生,应向你深深地抱歉,抱歉我自己的不忠实!事实逼我非如此不可,我又奈何它?第一,妻的死;我不是赞美她的死,我是赞美她的纯洁。第二,我的病,——”但他突然转了方向说,
“那些不要说罢,我总还是在医病呵。否则,我为什么买鸦片来止血?至于说到生命的滋味,我此刻也有些尝出了。不过我尝出的正和你相反,我觉得是些苦味的!但是我并不怎样对于自己的苦味怀着怨恨,诅咒。我倒反记念它,尊视它,还想从此继续下去,留之于永远!”
同时,他的老母从里边出来说道,
“说什么呵?不要说了!太费力气呢!”
这样,她也觉得恍恍惚惚,话全是荒唐的。 也坐在旁边听的呆去。
天有九分暗,两人的脸孔也看不清楚。她想,——再坐下去,路不好走,又是湿的,话也说过最后的了,还是走罢。她就立起来,忠恳的向瑀婉和地说,
“我极力望你不要胡思乱想,静养身体要紧。古来大英雄大豪杰,都是从艰难困苦,疾病忧患中修养出来,磨炼出来的。”
瑀也没有说,只点了一点头。
她去了,瑀也领受了他母亲的催促,回进房内。
一时他又咳嗽,他的母亲又着急。他向他母亲说,
“再给我吃一次鸦片罢,这一次以后不再吃了。”
他母亲当然又依他。不过他母亲说,
“单靠鸦片是怎么好呢!”
于是他又吃了两盅鸦片。这样,他预备将烟筒,灯,盘等送去还清。
到九时,他又咳出一两口的血来。周身又渐渐发热,以后热度竟很高,冷汗也向背,手心涌渗。他的母亲竟急的流出泪来,他却安慰他的母亲说,——语气是十分凄凉,镇静。
“妈妈,你去睡罢!我虽然还有点小咳,但咳的很稀,岂不是很久很久才咳一声么?我已经很无妨碍了!而且我的心里非常平静,和服,我倒很觉得自己快乐,病不久定会好了,妈妈,你为什么这样不快活呢?你也一天没有吃饭,怎么使我安心?妈妈,这个儿子是无用你这样担忧,我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并不同弟弟一样小,我对于自己的病的好坏,当然很明白的,何劳你老人家这样忧心呢!妈妈,我实在没有什么,你放心罢!”这时又轻轻的咳了一咳,接着说,“而且我这次的病好了以后,我当听你的话了!依你的意思做事!以前我是由自己的,我真不孝!以后,我当顺从妈妈了!妈妈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妈妈叫我在家也好,妈妈叫我教书也好,——妈妈岂不是常常叫我去教书的么?甚至妈妈叫我种田,我以后也听妈妈的话!妈妈,你不要忧愁罢!像我这样长大的儿子,还要你老人家担这样深的忧,我的罪孽太沉重。妈妈,你听我讲的话,就可以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你还愁什么呢?”
他无力的说完。他母亲插着说,
“你终究病很深呵!你说话要气喘,身体又发热,叫我怎么可不愁呢?而且家景又坏,不能尽量设法医你,我怎么可不愁呵?一块钱的鸦片,钱还是清付的。这孩子也太好,给他他也不要。不过我们天天要他付钱么?”
这样,瑀又说,——声音稍稍严重一点。
“妈妈,明天起我就不吃鸦片了!至于清,我们是好朋友,他决不计较这一点。”
于是他母亲又叹息地说,
“那也还是一样的!你不吃鸦片,你还得请医生来医。请一趟医生,也非要三四元钱不可。来回的轿资就要一元半,医金又要一元,还要买菜蔬接他吃饭。莫非我抛了你不医不成?不过钱实在难设法!我方才向林家叔婆想借十元来,可以医你的病,但林家叔婆说没有钱呵,只借给我两元。她那里没有钱?不过因我们债多了,一时还不完,不肯借就是。儿呀,我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你想想这种地方,妈又怎么可不愁呵?”
瑀忍住他震破的心说道,
“妈妈!明天医生不要请,我的病的确会好了!我要和病战斗一下,看病能缠绕我几时?而且,妈妈!”语气又变重起来,“一个人都有他的运命,无论生,死,都被运命注定的!虽则我不相信运命,医有什么用?”
他母亲说,
“不要说这话了!莫非妈忍心看你血吐下去么?至于钱,妈总还有法子的!你也不要想,你好了以后,只要肯安心教书,一年也可以还完。”
瑀睁大他已无泪的眼,向他母亲叫一声,
“妈妈!”
“什么?儿呀!”
当他母亲问他,他又转去悲哀的念想,换说道,
“明天清来,我当叫清借三十元来给妈妈!”
“也不要这许多。他也为难,有父兄作主。”
“也叫他转去借来,假如他父兄不肯。有钱的人容易借到,钱是要看钱的面孔的!”
她说,
“儿呀,有十五元,眼前也就够了。”
瑀似骂的说,
“三十元!少一元就和他绝交!妈妈,你明天向他说罢!”
但一边心内悲痛的想,
“这是我的丧葬费!”
接着,气喘的紧,大声咳嗽了一阵。
于是他母亲说,
“儿呀,你睡罢!你静静地睡罢!你还是一心养病要紧,其余什么,都有我在,不要你用心!你睡罢。”
一息,又说,
“儿呀,你为什么气这样喘呢?妈害你了,要将林家叔婆的事告诉你。但你不要想她罢!”
瑀就制止他的气急说,
“妈妈,我好了,我不是。因我没有吃东西,不过不想吃。明天一早,妈,你烧好粥;我起来就吃!妈妈,你也去睡罢。我,你毋用担心,忧愁,我好了。弟弟正依赖你,你带他去睡罢。”
他母亲说,
“他也不小了,自己会去睡的。你不要再说话,说话实在太费力。你睡,你静静的睡。我还想铺一张床到这边来,陪你,惟恐你半夜要叫什么。”
而瑀半怒的说,
“妈妈,你又何苦!这样我更不安心了。你睡到这间里, 又要跟你到这间来,——他会独自在那间睡么?他而且很爱我的,不愿离开我一步。但一房三人睡着,空气太坏!妈妈,你还是那边睡罢!时候恐怕有十点钟了,不早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再说,我要睡了。”
“好的,”他母亲说,“你睡,我那边去睡。假如你半夜后肚饿,你叫我好了。”
“听妈妈话。”
他答着,一边就转身向床里。
于是他母亲和弟弟也就低着头,含着泪,走出房门。
他们一边出去,一边秋天的刑具,已经放在这位可怜的青年的面前了!毒的血色的刑具呵,他碎裂地心里呼喊了起来,
“到了!我最后的一刻到了!”
就坐了起来。这时他并不怎样苦痛,他从容地走向那橱边,轻轻地将橱门开了,伸他魔鬼给他换上的鹰爪的毛手,攫取那一大块剩余的鸦片。
“唉!鸦片!你送我到另一个国土去罢!这是一个微笑的安宁与甜蜜的国土,与天地悠悠而同在的国土!唉!你送我去罢!”
一边他想,一边就从那桌上的茶,将它吞下去了!好像吞下一块微苦的软糖,并不怎样困难。
到这时,他又滴了一二颗最后的泪,似想到他母亲弟弟,但已经没有方法,……
一边仍回到床上,闭上两眼,态度从容的。不过头渐昏,腹部微痛。一边他想,
“最后了!谢谢一切!时间与我同止!”
一个生命热烈的青年,就如此终结了。
次日早晨很早,他母亲在床上对 说,
“我听你哥哥昨夜一夜没有咳嗽过。”
“哥哥已完全好了。” 揉着眼答。
于是这老妇人似快活的接着说,
“鸦片的力量真好呀!”
一边她起来。
时候七时,她不敢推她儿子的房门,惟恐惊扰他的安眠。八时到了,还不敢推进。九时了,太阳金色的在东方照耀的很高,于是她不得不推门进去看一看这病已完全好了的儿子。但,唉!老妇人尽力地喊了起来,
“瑀呀!瑀呀!瑀呀!我的儿!你死了?瑀呀!你死了?瑀呀!你怎么竟……死……了!……”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喊,顿着两脚。而瑀是永远不再醒来了!
和和伯也急忙跑来,带着他们失色的脸!接着,他们也放声大哭了!
怎样悲伤的房内的一团的哭声,阳光一时都为它阴沉。
几位邻舍也跑来,他们滴着泪,互相悲哀的说,
“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
“鸦片,时候大概是在半夜。”
“没有办法了!指甲也黑,胸膛也冰一样!”
“究竟为了什么呢?到家还不过三天?”
“他咳嗽的难过,他想咳嗽好,就整块地吞下去了!”
“可怜的人,他很好,竟这样的死!”
“没有法子,不能救了!”
“……”
“……”
死尸的形状是这样,他平直的展卧在床上,头微微向右,脸色变黑,微含愁思,两眼闭着,口略开,齿亦黑。两手宽松的放着指。腹稍膨胀,两腿直,赤脚。
但悲哀,苦痛,在于老母的号哭,弱弟的涕泪,旁人们的红眼睛与酸鼻。
这样过了的一点钟。老妇人已哭的气息奄奄, 也哭的晕去。旁人们再三劝慰,于是母亲搂着 说,神经昏乱地,
“儿呀, ,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他是短命的。我早知道他是要短命。回家的当夜,他说的话全是短命的话! 呀,你不要哭!不要再哭坏了你!这个短命的随他去!我也不葬他了!随他的尸去烂!他这三天来,时时刻刻颠倒,发昏!口口声声说做人没有意味!他现在是有意味了,让他的尸给狗吃! ,你不要哭!你再哭坏了,叫我怎样活呢?我还有你,我不心痛!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哥哥,他有这样的一副硬心肠,会抛了我和你去,随他去好了!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昨天可以不要寻他回来,寻他回来做什么?正可以使他倒路尸死!给狼吃了就完!我真错了!儿呀!你不要哭!……”
一边,和伯和几位邻人,就筹备他的后事。
消息倏忽地传遍了一村,于是清眼红的跑来!
清一见他的尸,——二十年的朋友,一旦由病又自杀;他不觉放声号哭了一顿。但转想,他的死是无可避免的,像他这个环境。
一边,清又回到家里,向他父亲拿了五十元钱,预备给他的故友筑一座浩大的墓。
下午,消息传到了谢家,于是他岳父派人到 的母亲的面前来说,——两个短命的偏见的人应当合葬。他们生前的脸是各视一方,死后应给他们在一块。而且他们的心是永远结联着,关照着,在同一种意义之下死的。
清怂恿着, 的母亲也就同意。
地点就在埠头过来的小山的这边的山脚,一块大草地上。葬的时候就在下午四时。因为两家都不愿这死多留一刻钟在家内。
丧事完全预备好,几乎是清一手包办。这位老妇人也身体发热,卧倒床上。但当瑀的棺放在门口的时候,她又出来大哭了一顿,几乎哭的死去。两位邻妇在旁慰劝着。
瑀睡在棺内十分恬静。他的衣裤穿的很整齐,几乎一生少有的整齐。身上一条红被盖着,从眉到脚。清更在他头边放两叠书,凑一种说不出的幽雅。
四时,瑀和他的妻就举行合葬仪式。在那村北山脚的草地上有十数位泥水匠掘着地。她的棺先到。他的棺后到一刻,清和 两人送着,两人倒没有哭。于是两口棺就同时从锣声中被放在这个墓内。
第三日日中,伟到清的家里。清一见伟,就含起泪说,
“瑀哥已死了!”
“已死了?”
伟大骇地问。清答,
“前前夜,用鸦片自杀的!”
“自杀的?”
伟几乎疑作梦中。清低声答,
“血已吐的很利害,还要自杀!”
伟气喘,两人呆立着。五分钟,伟说,
“我接到你的信,立刻动身,我以为总能和他诀别几句话,谁知死的这样快!现在只好去见他变样的脸孔了!”
清说,
“而且已经葬了,和他的妻合葬的。你来所走过的那条岭的这边山脚,你没有看见一圹很大的新坟么?就是他们俩人长眠之所。”
“急急忙忙的走来,谁留心看新坟。唉!想一见朋友的面,竟不可能!现在只好去拜谒他俩的墓。”
“先吃了饭。”
“不,先去看一看他俩的墓。”
于是两位青年,就低头,向着村北小山走去。
路里,清又将他的妻的死的大概,重新报告了一些。接着,又说到他,
“俩人都太激烈。我是料到他的死,但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伟接着说,
“在被压迫于现代的精神和物质的两重苦痛之下,加之像他这样的急烈,奔放,又有过分的感受性的人,自杀实在是一回注定的事。否则只有,——,此外别无路可走!”
伟没有说清楚,清问,
“否则只有什么呢?”
“ !”伟苦笑一笑,着重地说,
“只有杀人!”
停一忽又说,
“他为什么不去杀人!以他的这副精神,热血,一定能成就一些铁血牺牲的功绩!”
“他的妻的死耗,实在震破他的耳朵!竟使他逃避都来不及!”
两人静默了一息。清说,
“我对他的死应当负几分责任。”
“为什么?”
伟抬头向清,清含泪答,
“他自杀的鸦片,是我买来送他的。竟由我的手送他致死的礼物,我非常苦痛!”
“那末他妻的自杀的线是谁送给她的呢?”
很快的停一息说,
“你又发痴,要自杀,会没有方法么?”
两人又默然。
他们走近这黄色新坟约小半里。清说,
“前面那株大枫树的左边,那座大墓就是。在那墓内是卧着我们的好友和他的妻两人。”
“好,”伟说,“我也不愿再走近去!”
一转,又说,
“不,还是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罢。”
清向他做笑的看了一眼,似说,
“你直冲的人,现在也会转起圆圈来。”
伟向他问,
“什么?”
清却又没有直说,只说,
“是的,我们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
两人依仍走。伟说,
“我们未满青年期的人,竟将好友的夫妻的墓,来作凭吊,真是希奇的事!”
两人走到了新坟,又默默地在墓周绕走了两圈。墓很大,周围约八十步,顶圆,竟似一座小丘。
两人就坐在墓边的一株老枫树下。伟说,
“你想起那天上海他骂我们的一番话么?”
“想起的,”清答,“骂的很对呢!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庸俗了!”
“所以,我们应该将我们这种社会化的生活,根本改变一下才是。”
“我也这样想,”清语句慢慢的,“我们应以他俩的死为纪元。开始我们新的有力的生活。”
“我已打定了主意。”
伟说,清问,
“怎样呢?”
“上海的职辞了。迷恋都市有什么意思?家乡的人们,嘱我去办家乡的小学,我已承受。同时,我想和乡村的农民携手,做点乡村的理想的工作。”
“职已辞了么?”
“没有,等这月完。不过他们倒很奇怪。我说要辞职,他们就说下月起每月加薪十元。我岂又为这十 元来抛弃自己的决定么?我拒绝了。”
“好的。”清说,“我也要告诉你!”
“你又怎样?”
伟问。清苦痛的说,
“这几天我的哥哥竟对我很不满意,不知为什么缘故,家中是时常要吵闹。昨夜父亲向我说,——你兄弟两个应当分家了!年龄都大,应当各人谋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见太多,使邻里也看不惯。——我的家产你也知道的,别人说我是有钱,实际一共不到六万的样子。假如分的话,我只有得三分之一,那二万元钱,依我心也不能怎样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还要依靠遗产来生活么?因此,我很想将它分散了。我的家产的大半是田地,我当对农民减租,减到很少。第二,我决计给 弟三千元。一千元给他还了债,二千元给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对 的母亲说明了。——当说的时候,这位老母竟对我紧紧的搂着大哭起来。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国读书去,德国,或俄国,去研究政治或社会。这样,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为这怎么样?”
“好的,这是完全对的。”伟答。
“我想,思想学问当然很重要,单靠我们脑袋的这点智识,是不能应付我们的环境的复杂和伟大的。”
“是的,我想我国不久总要开展新的严重的局面。我们青年个个应当磨炼着,积蓄着,研究着,等待着。”
两人苦笑一下。一息,伟又说,
“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办的小学,先向你捐一千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么?”
“以后我是我自己的人。”
两人又静默一息。
风是呼呼地摇着柏树,秋阳温暖地落在瑀俩的墓上。
于是两人又换了意景说,清,
“他俩是永远休息了!倒一些没有人间的牵挂与烦虑!我们呢,我们的身受,正还没有穷尽!”
“但我们应以他俩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死的本身实在是甜蜜的。”
“意义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俩究竟完全了结了么?”
清奇怪的问,伟答,
“还有什么呵!”
“我倒还有一事。”一息以后清说。
“什么呢?”伟问。
“我想在他俩的墓上,做一块石的纪念碑。因为他俩的死,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么几个字好。”
“你有想过么?总就他俩的事实上讲。”
“太麻烦了又讨厌。仅仅买得后人的一声喟叹也没有意思。”
“那末做首简短的诗罢。”
停一息,清说,
“我想简简单单的题上五个大字,‘旧时代之死!’上款题着他俩的名字,下款题着我们的名字。”
“好的,”伟立时赞成,“很有意思。他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他俩的生下来,好像全为这个时代作牺牲用的。否则,他俩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意思呢?他俩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人生幸福,也没有供献一丝的幸福给人类,他们的短期间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的本身,简直可算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还有一个解释,我们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了!”
伟大发牢骚,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说,
“就是这样决定罢。下午去请一位石匠来,最好明天就将这块石碑在他俩的墓边竖起来。”
一边,两人也从草地上牵结着手,立起身来。
一九二六,六,二六,夜半,初稿作于杭州。
一九二八,八,九,午前九时,誊正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