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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强

今之扼腕奋肣,讲西学谭洋务者,亦知近五十年来,西人所孜孜勤求 ,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经国利民之一大事乎?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瀛寰,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著一书曰《物种探原》 [1] 。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 。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 ,殆非虚言。其书谓:物类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大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于微异。洎原远流分 ,遂阔绝相悬,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驯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 。其书之二篇为尤著。西洋缀闻之士 ,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 。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趫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为争也,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为劳;狃于山者 ,使之居泽。以是以与其习于劳、狃于泽者争,将不数传而其种尽矣。物竞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卝学家之古禽古兽是已 。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达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至于证阐明确,犁然有当于人心 ,则非亲见其书者,莫能信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 ,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者 [2] ,亦英产也,与达氏同时。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 。凡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术,以发挥修齐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奥殚 。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 。于五洲殊种,由狉榛蛮夷,以至著号开明之国,挥斥旁推,什九罄尽;而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则尤三致意焉 。殚毕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蒇 。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 [3] 。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 。夫亦可谓美备也已。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著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著 [4] 。《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濬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原、执因责果之事,惟群学为最难,非不素讲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救弊坊民 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 ,未有不贻害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必先有事于诸学焉。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 。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于寡而或荧于纷,仅察于近而或迷于远也,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 。盖于名、数知万物之成法,于力、质得化机之殊能,尤必借天地二学,各合而观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 。名、数虚,于天地征其实;力、质分,于天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虽然,于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 也。欲明生生之机,则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 ,知吾身之所以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

不观于圬者之为墙乎,与之一成之砖,坚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则无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数仞之墙成矣 。由是以捍风雨,卫室家,虽资之数百年可也。使其为砖也,崎嵚 ,小大不均,则虽遇至巧之工,亦仅能版以筑之,成一粪土之墙而已矣 [5] 。廉隅坚洁 ,持久不败,必不能也。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单也,为有法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犹人之所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学原质,自然结晶,其形制之穷巧极工,殆难思议,其形虽大小不同,而其为一晶之所积而成形,则虽析之至微,至于莫破,其晶之积面隅幂 ,无不似也。然此犹是金石之类而已。至如动植之伦,近代学者,皆知太初质房为生之始,其含生蕃变之能 ,皆于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赜 ,难与未尝学者谈。而其本单之形法情性,以为其总之形法性情,欲论其合,先考其分,则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亘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则一种之所以强,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谈,断可识矣。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知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是以西洋观化学治 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反是而观,夫苟其民契需怐愗,各奋其私,则其群将涣 。以将涣之群,而与鸷悍多智爱国保种之民遇,小则虏辱,大则灭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杀伐行也。磨灭溃败,出于自然,载籍所传,已不知凡几,而未有文字之先,则更不知凡几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为第一大法,保种次之。而至生与种较,则又当舍生以存种。践是道者,谓之义士,谓之大人。至于发政施令之间,要其所归,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为准的。凡可以进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废。而又盈虚酌剂,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观之,不过如是而已。

由是而观吾中国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剪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都动摇,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威海之海军熸矣,使曩者款议不成,则畿辅戒严,亦意中事耳 。当此之时,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思改弦而更张之,乃内之则殿阁枢府,以至六部九卿,外之则洎二十四行省之疆吏,旁皇咨求,卒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折冲之任者,猛虎深山,徒虚论耳。兵连不及周年,公私扫地赤立,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其财之匮也又如此 。夫一国犹之一身也,脉络贯通,官体相救,故击其头,则四支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犹秦越之肥瘠 。合肥谓 :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人全国之师。非过语也。此君臣势散而相爱相保之情薄也。将不数学,士不数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则蛾附蠭屯 。授之以扞格不操之利器,曳兵而走,转以奉敌。其一时告奋将弁,半皆无赖小人,觊觎所支 项而已 [6] 。至于临事,且不知有哨探之用,遮萆之方。甚且不识方员古陈大不宜于今日之火器,更无论部勒之精详,与夫开阖之要眇者矣 。即当日之怪谬,苟纪载其事而传之,将皆为千载笑端,而吾民靦然 ,固未尝以之为愧也。夫阃外之事,既如此矣,而阃内之事 ,则又何如?法弊之极,人各顾私,是以谋谟庙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翘巧伪污浊之行,以为四方则效。其间稍有意者,亦不过如息夫躬所云,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而孰谓是区区者之终不吾畀也 。至于顾问献替之臣,则不独于时事大势,瞢未有知,乃至本国本朝之事,其职分所应知者,亦未尝少纡其神虑 。是故有时发愤论列,率皆晻 童騃 [7] ,徒招侮虐,功罪得失,毁誉混淆。其有趋时者流,自许豪杰,则徒剽窃外洋之疑似,以荧惑主上之聪明。其尤不肖者,且窃幸事之纠纷,得以因缘为利。求才亟,则可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居间而自润。嗟乎!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亲见,仆之为论,岂不然哉!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求之有位之中,既如此矣。意或者沉伏摧废,高举远引,而不可接与?乃吾转而求之草野闾巷之间,则又消乏雕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竟谓同无,何莫不可?然则神州九万里地,四十京之民,此廓廓者,度土荒耳;是蚩蚩者,徒人满耳,尚自诩冠带之民,灵秀之种 ,周孔所教,礼义所治,诸君聊用自娱则可耳,何关人事也耶!且事之可忧可畏者,存乎其真,而一战之胜败,不足计也。使中国而为如是之中国,则当日中东之事微论败也,就令边衅不开,开而幸胜,然而自有识之士观之,其为忧乃愈剧 。何则?民力已苶 ,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故也。一战之败,何足云乎?今虽有圣神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锄治而鼓舞之,将不足以自立;而岁月悠悠,四邻眈眈,恐未及有为,已先作印度波兰之续 。将斯宾塞之术未施,而达尔文之理先信。矧自甲午迄今 者几何时?天下所震兴者几何事?固诸君所共闻共见者耶!呜呼,吾辈一身无足惜,如吾子孙与四百兆之人种何!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尚相兹下土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问予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杞人之忧天坠也 。今夫异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朝,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损大较 ,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于旃裘羶酪者,盖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于唐,载庶载富,而李氏末造 ,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 。成吉斯汗崛起鄂诺,威憺欧洲;忽必烈汗荐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 。然而块肉沦丧 ,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汉种。至国朝龙兴辽沈,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濊,盖三百祀于兹矣 。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间递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是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总,讵无噍类 。而吾子耸于达尔文之邪说,一将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 ,而吾子被发狂叫,白昼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论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 !况夫昭代厚泽深仁,降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 ,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 !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乎俄与英之间,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 ?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天道剥复之事,如反复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不先笑后号啕 。而吾子漆叹嫠忧所甹君自损者,不俯吊而仰贺乎

应之曰:唯唯,客所以祛吾惑者,不亦至乎!虽然,愿请闲 ,得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晻于今 ,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之非异族也。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已。北并乎西伯利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之太平洋,西苞乎昆仑虚,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 。乌拉、盐泽以西,大秦旧壤,白种之所聚也;其为人也,碧眼而鬈发,隆准而深眶 。越裳、交趾以南,东萦吕宋,西拂痕都 ,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最下 ,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所谓黑奴是已。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檀君旧国,箕子所封,冒顿之先,降由夏后,客何疑乎?故中国邃古以还,乃一种之所君,实未尝或沦于非类 。第就令如客所谭,客尚不知种之相为强弱,其故有二:有鸷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 。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已。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繁,骑射驰骋,云屯飚散,旃毳肉酪,养生之具,益力而能寒 [8] ,故其民乐战轻死。有魁杰者,为之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天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凿蚕织,城郭邑居,于是有礼乐刑政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肇分,其法令文章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冠昏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媮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治之失其道,亦易以日窳 :是以及其末流,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

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深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以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淳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 ,忘其所受,其不渐摩而与汉物化者寡矣 。苏子瞻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 然而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馀,迨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累胜而常自若,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所胜者,虽身历其境,而尚未之或知也。然则取客之言而深论之,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 ,不得谓异族制中国也。

至于今之西洋,则与是不可同日而语矣。何则?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以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 ,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备而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皆有常节,无间远迩 ,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鸷悍长大,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又为吾民所远不及。故凡其耕凿陶冶,织纴牧畜,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战守、转输、邮置、交通之事,与凡所以和众保民者,精密广大,较吾中国之所有,倍蓰有加焉 。其为事也,一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于至精至大之涂。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 。苟求其故,则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中,散为七八,争驰并进,以相磨砻,始于相忌,终于相成 ,各殚知虑,此既日异,彼亦月新。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此其所以为可畏也。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虽经累胜而常自存。今也彼亦以其法以与吾法遌 ,而吾法乃颓隳朽蠹如此其敝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何则?法犹器也,犹道涂也,经时久而无修治精进之功,则格扞芜梗者势也。以格扞芜梗而与修治精进者并行,则民固将弃此而取彼者,亦势也。此天演家言所谓物竞天择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终日之势者,固以此也 。嗟乎!此岂徒客之甚恨哉!然而事既如此矣,则吾岂能塞耳涂目,而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指其实也哉!

且吾所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岂必死者国量乎泽若蕉 ,而后为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休;以战则我常居先,出令则我常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 ,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加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俾吾之民智无由以增,吾力无由以奋,是蚩蚩者,亦长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不自存而无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无噍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矧兹四百兆之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荣辱贵贱、自由不自由之间异耳。

客谓物强者死徒,事穷者势反,固也。然不悟物之极也,固有其所由极,故势之反也,亦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乃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老氏雄雌之言 ,固圣智之妙用微权,而非不事事听其自至之谓也。不事事而听其自至,此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逭” 者耳。天固何尝为不织者减寒,为不耕者减饥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则彼自谟罕默德设教以来,固以武健严酷,死同仇异之道,狃其民者也 。故文不足而质有馀,学术法度虽无可言乎,而劲悍胜兵,则尚足以有立,此所以虽介两雄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削月侵,其为存亦仅矣。此诚非暖暖姝姝偷懦惮事如中国之民者 ,所援之以自广也。悲夫!

虽然,论国土盛衰强弱之间,亦仅畴其差数而已 。夫自今日中国而视西洋,则西洋诚为强且富,顾谓其至治极盛,则又大谬不然之说也。夫古之所谓至治极盛者,曰,家给人足;曰,比户可封;曰,刑措不用 。之数者,皆西洋各国之所不能也。且岂仅不能而已,自彼群学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驰,去之滋远焉。盖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无甚富,亦无甚贫;无甚贵,亦无甚贱。假使贫富贵贱,过于相悬,则不平之鸣,争心将作,大乱之故,常由此生。二百年来,西洋自测算格物之学大行,制作之精,实为亘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际,殆无往而不用其机 。加以电邮、汽舟、铁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 之大,归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馀。此虽有益于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于奸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尚幸其国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为宗旨,所以强豪虽盛,尚无役使作横之风。而贫富之差,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矣。中国之古语云:“富者越陌连阡,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唾弃粱肉,贫者不厌糟糠。” 至于西洋,则其贫者之不厌糟糠、无立锥之地,与中国差相若,而连阡陌,弃粱肉,固未足以尽其富也。夫在中国言富以亿兆计,可谓雄矣,而在西洋则以京垓秭载计者,不胜偻指焉 。此其人非必勤劳贤智胜于人人也,仰机射利役物自封而已 。夫贫富不均如此,是以国财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国相若,而于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且也奢侈过深,人心有发狂之患;孳乳甚速,户口有过庶之忧。故深识之士,谓西洋教化不异唐花 ,语虽微偏,不为无见。至盛极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为患,又非西洋言理财讲群学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数国之贤者,聚数百千人之智虑而图之,而卒苦于无其术。盖欲救当前之弊,其事存于人心风俗之间。夫欲贵贱贫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贤而少不肖,皆智而无甚愚而后可。否则虽今日取一国之财产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齐又见矣。何则?乐于惰者,不能使之为勤;乐于奢者,不能使之为俭也。是故国之强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于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违于其智、德、力者废。当是之时,虽有英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图之,则亦仅能补偏救弊,偷为一时之治而已矣;听其自至,浸假将复其旧而由其常焉 。且往往当其补救之时,本弊未去,而他弊丛然以生,偏于此者虽祛,而偏于彼者闯然更见,甚矣,徒政之不足与为治也!往者英国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盘剥矣,而私债之息更重。瑞典禁贫民嫁娶不以时,而所谓天生子者满街 。法国反政之后,三为民主 ,而官吏之威权益横。美国华盛顿立法至精,而苞苴贿赂之风 ,至今无由尽绝。善夫斯宾塞尔之言曰:“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而吾孔子亦曰:“为邦百年,胜残去杀。”又曰:“虽有王者,必世后仁。” 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风,而后可以行周礼。” 古今哲人知此盖审,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贫民无富国,弱民无强国,乱民无治国

然则假令今有人于此,愤中国之积弱积贫,攘臂言曰:胡不使我为治?使我为治,天下事数著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几乎?然则其道将奚由?彼将曰:中国之所以不振者,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俱在,吾宁率由之,而加实力焉,于是而督责之令行,刺举之政兴 。如是而为之十年,吾决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大势,犹水之东流,夫已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胜也。于是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刍狗,先王之蘧庐也,一陈不可复用,一宿不可复留 。宇宙大势,既日趋于混同矣,不自其同于人者而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计,为求富强而已矣。彼西洋诚富诚强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与师。由是于朝也,则建民主,立真相;于野也,则通铁轨,开矿功,练通国之陆军,置数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强人意矣 。然使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将不止贫与弱而止也。盖一国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 ,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耶?且夫中国知西法之当师,不自甲午东事败衄之后始也。海禁大开以还,所兴发者亦不少矣。译署一也,同文馆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业局四也,轮船招商五也,制造六也,海军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学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矿务十二也,电邮十三也,铁路十四也 。拉什数之,盖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强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则淮橘为枳 ,若存若亡,不能实收其效者,则又何也?苏子瞻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 斯宾塞尔曰:“富强不可为也,政不足与治也,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则其效乃不期而自立。”是故苟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虽有富强之政,莫之能行。盖政如草木焉,置之其地而发生滋大者,必其地之肥硗、燥湿、寒暑,与其种性最宜者而后可,否则萎矬而已 ,再甚则僵槁而已。往者王介甫之变法也,法非不良,意非不美也,而其效浸淫至于亡宋 ,此其故可深长思也。管、商变法而行,介甫变法而敝,在其时之风俗人心,与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 。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则今日中国之所宜为,大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于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惟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为无当也。虽然,其事至难言矣。夫今日中国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苟通而言之,则经数千年之层递积累,本之乎山川风土之攸殊,导之乎刑政教俗之屡变,陶钧炉锤 ,而成此最后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为,谓有能淘洗改革,以求合于当前之世变,以自存于㑌儴烦扰之中 ,此其胜负通窒之数,殆可不待再计而知之矣。然而自微积之理而观之,则曲之为变 ,自有疾徐;自力学之理而明之,则物动有由,皆资外力。今者外力逼迫,为我权借,变率至疾,方在此时。智者慎守力权,勿任旁夺,则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变动之速,远之亦不过二百年,近之亦不过五十年已耳,则我何为而不奋发也耶?

然则鼓民力奈何?今者论一国富强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体力为之基。此自功名之士观之,似为甚迂而无当。顾此非不佞一人之私言也 ,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为最急。历考中西史传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国之间,贫富弱强之异,莫不于此焉肇分 。周之希腊,汉之罗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种,莫不以壮佼长大 ,耐苦善战,称雄一时。而中土畴昔分争之代,亦皆以得三河六郡为取天下先资 。顾今或谓火器盛行,懦夫执靶,其效如壮士惟均,此真无所识知之论也。不知古今器用虽异,而有待于骁猛坚毅之气则同。且自脑学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资,志气相动,有最胜之精神,而后有最胜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劳心劳力之事,均非体气强健者不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壶勺之仪,射御之教 ,凡所以练民筋骸,鼓民血气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桀之姿。彼古之希腊、罗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属焉,而柏拉图乃以骈胁著号 。至于近世,则欧罗化国,尤鳃鳃然以人种日下为忧,操练形骸,不遗余力 ;饮食养生之事,医学所详,日以精审。此其事不仅施之男子已也,乃至妇女亦莫不然。盖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去岁日本行之,《申报》论其练及妇女,不知所云。嗟夫!此真非以裹脚为美之智之所与也。故中国礼俗,其贻害民力,而坐令其种日偷者,由法制学问之大,以至于饮食居处之微,几于指不胜指。而沿习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雅片、女子缠足二事。此中国朝野诸公所谓至难变者也。然而夷考其实 ,则其说有不尽然者。今即雅片一端而论,则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观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后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属,如是而转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县,州县察佐贰,学臣之察士 ,将帅之察兵,亦用是术焉,务使所察者,人数至简,以期必周,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实力行之,则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则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为官兵士子也,则自爱而求进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则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后著令禁之,旧染渐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间,可使雅片之害尽绝于天下。至于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乐为也,拘于习俗,而无敢畔其范围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诏为民言缠足之害,且曰,继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缠足,吾其毋封,则天下之去其疾者,犹热之去燎,而寒之去翣也 ,夫何难变之与有?夫变俗如是二者非难行也。不难行而不行者,以为无与国是民生之利病而已。而孰知种以之弱,国以之贫,兵以之窳,胥于此焉阶之厉耶 ?是鸦片、缠足二事,不早为之所,则言变法者,皆空言而已矣。

其开民智奈何?今夫尚学问者,则后事功;而急功名者,则轻学问。二者交失,其实则相资而不可偏废也。顾功名之士多有,而学问之人难求,是则学问贵也。东土之人,见西国今日财利,其隐赈流溢如是 ,每疑之而不信。迨亲见而信矣,又莫测其所以然。及观其治生理财之多术,然后知其悉归功于亚丹斯密之一书 [9] ,此泰西有识之公论也。是以制器之备,可求其本于奈端;舟车之神,可推其原于瓦德;用灵之利,则法拉第之功也;民生之寿,则哈尔斐之业也 。而二百年学运昌明,则又不得不以柏庚氏之摧陷廓清之功为称首 。学问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窃之为术,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顾彼西洋以格物致知为学问本始,中国非不尔云也,独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国之智虑运于虚,西洋之聪明寄于实。此其说不然。自不佞观之,中国虚矣,彼西洋尤虚;西洋实矣,而中国尤实,异者不在虚实之间也。夫西洋之于学,自明以前与中土亦相埒耳 ,至于晚近,言学则先物理而后文词,重达用而薄藻饰。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贵自得而贱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数诸学,则借以教致思穷理之术;其力、质诸学,则假以导观物察变之方;而其本事,则筌蹄之于鱼兔而已矣 。故赫胥黎曰 :“读书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为我简编,名物为我文字者,斯真学耳。”此西洋教民要术也。而回观中国则如何?夫朱子以即物穷理释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读书穷理言之,风斯在下矣 。且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至于今日之经义八股 ,则适足以破坏人才,复何民智之开之与有耶?且也六七龄童子入学,脑气未坚,即教以穷玄极眇之文字,事资强记,何裨灵襟?其中所恃以开濬神明者,不外区区对偶已耳,所以审核物理,辨析是非者,胥无有焉 。以是为学,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鹘突于人情物理 ,转不若农工商贾之有时而当也。今之蒿目 时事者,每致叹于中国读书人少。自我观之,如是教人,无宁学者少耳。今者物穷则变,言时务者,人人皆言变通学校,设学堂,讲西学矣。虽然,谓十年以往,中国必收其益,则又未必然之事也。何故?旧制尚存,而荣途未开也 。夫如是,士之能于此深求而不倦厌者,必其无待而兴、即事而乐者也。否则刻棘之业虽苦,市骏之赏终虚,同辈知之则相忌,门外不知则相忘,几何不废然反也 。是故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欲讲实学,非另立选举之法,别开用人之涂,而废八股、试帖、策论诸制科不可

至于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今微论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来复,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为教之术,则临之以帝天之严,重之以永生之福 。人无论王侯君公,降以至于穷民无告 ,自教而观之,则皆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义以明。平等义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劝于为善。今夫“上帝临女,勿贰尔心”,“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者 ,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难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诚深,则夕惕朝乾 ,与吾之大人君子无所异。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不为威惕,不为利诱,此诚教中常义,而非甚瑰琦绝特之行者也 。民之心有所主,而其为教有常 ,故其效能如此。至于吾民,则姑亦无论学校义废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过择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于穷檐之子,编户之氓,则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尝间有执教之者也 。孟子曰:“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夫饱食暖衣之民,无教尚如此,则彼饥寒逼躯,救死不赡者 ,当何如乎?后义先利,诈伪奸欺,固其所耳。曩甲午之办海防也,水底碰雷与开花弹子 ,有以铁滓沙泥代火药者。洋报议论,谓吾民以数金锱铢之利 ,虽使其国破军杀将,失地丧师不顾,则中国今日之败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谓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闻者发指,顾何待言 。然诸君亦尝循其本而为求其所以然之故与?盖自秦以降,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虽有原省,原省此奴虏而已矣;虽有燠咻,燠咻此奴虏而已矣 。夫上既以奴虏待民,则民亦以奴虏自待。夫奴虏之于主人,特形劫势禁 ,无可如何已耳,非心悦诚服,有爱于其国与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势可恃,国法尚行,则嗅靴剺面,胡天胡帝 ,扬其上于至高,抑其己于至卑,皆劝为之。一旦形势既去,法所不行,则独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挻之;又其所也 ,复何怪乎?今夫中国之詈诟人也,骂曰畜产,可谓极矣,而在西人则莫须有之词也 。而试入其国,而骂人曰:无信之诳子,或曰无勇之怯夫,则朝言出口,而挑斗相死之书已暮下矣。何则?彼固以是为至辱,而较之畜产,万万有加焉,故宁相死,而不可以并存也。而我中国则言信行果,仅成硁硁小人 ,君子弗尚也。盖东西二洲,其风尚不同如此。苟求其故,有可言也。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众,而贵自由。自由故贵信果。东之教立纲,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亲。尊亲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极,至于怀诈相欺,上下相遁,则忠孝之所存,转不若贵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爱于其国与主,而赴公战如私仇者,则亦有道矣。法令始于下院,是民各奉其所主之约,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而下,皆由一国所推择,是官者,民之所设,以厘百工 ,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抚我虐我 ,皆非所论者矣。出赋以庀工 ,无异自营其田宅;趋死以杀敌,无异自卫其室家。吾每闻英之人言英,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国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国土,闻其名字,若我曹闻其父母之名,皆肫挚固结 ,若有无穷之爱也者,此其故何哉?无他,私之以为己有而已矣。是故,居今之日,欲进吾民之德,于以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则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国不可也。顾处士曰:“民不能无私也。圣人之制治也,在合天下之私以为公。” 然则使各私中国奈何?曰: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兴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务之兴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争濯磨 于善必由此。呜呼!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三者自强之本也。不如是,则虽有伊尹、吕尚为之谋,吴起、李牧为之战 ,亦将寖衰寖灭,必无有强之一日决也。虽然,无亦有其标者焉。然则治标奈何?练兵乎?筹饷乎?开矿乎?通铁道乎?兴商务乎?曰:是皆可为。有其本则皆立,无其本则终废。自甲午以来,海内樊然并兴者,亦已众矣!其效何若?其有益于强之数与否,识时审势之士,将能言之,无假鄙人深论者也。虽然,有一事焉,自仆观之,则为标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辽缓者也。其事维何?曰:必朝廷除旧布新,有一二非常之举措,内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外有以破敌国侮夺之阴谋,则庶几乎其有豸耳 。不然,是琐琐者,虽百举措无益也。善夫吾友新会梁启超之言曰:“万国蒸蒸,大势相逼,变亦变也,不变亦变也。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 传曰:“无滋他族,实逼处此。” 愿天下有心人,三复斯言,而早为之所焉可耳

《原强》比《论世变之亟》更进一步,明确地提出资产阶级民主的主张,这种主张是建立在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基础上,成为建立维新派理论的重要论文之一。在这里,系统地表现了严复早期的维新论思想,并对顽固派和洋务派进行攻击,唱出了时代的强音。

严复反对封建顽固派的专制统治,说:“祖宗之成宪俱在,吾宁率由之,而加实力焉,于是而督责之令行,刺举之政兴。”他指出这种专制统治是违反潮流的,是“人力所必不胜”。他也反对装点民主的洋务派,认为“非西洋莫与师。由是于朝也,则建民主,立真相;于野也,则通铁轨,开矿功,练通国之陆军,置数十百艘之海旅”。严复认为不解决根本问题,这样做“其效将不止贫与弱而止”。

严复认为根本问题在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鼓民力在锻炼体魄,在戒吸鸦片和缠足;开民智在先物理而后文词,重达用而薄藻饰,就是要提倡西洋的科学,要注重实用;新民德在使民私其国以为己有,具体办法是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在这里,严复明确地提出用科学来代替八股和词章考据,用议院和地方各公举守宰来代替封建专制政治。这样明确地提出资产阶级的科学和民主,确实道出了维新派的最高要求。

在《原强》里,严复用主客问答的形式,说明在当时,不论军事政治都极腐败,不论在朝在野都没有人才,来敲起国家危亡的警钟。再借客人的话来作反驳。经过反复申辩,说明古今情势的不同,非变法不足以图存。在主客的辩难中,我们看到了维新派和顽固守旧派两种不同的思想感情,而维新派热爱祖国的心情,是具有动人的力量的。当时最震动人心的是甲午之战。日本的舟师是寥寥数舰,军队是区区数万,可是剪我藩属,动摇陪都,夺我海口,熸我海军。这样,以寥寥舟师、区区人数,而使我受到这样创巨痛深,这种对比,极有力地显出祖国已陷入危亡境地的可忧。看到“首善震矣,四海晏然”,更其显出麻木不仁的病势。归结到非“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锄治而鼓舞之,将不足以自立”。像这样,《原强》里充溢着作者这种激动的心情。“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尚相兹下土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这是为祖国而发的热诚的祷告。这样的热情洋溢,使《原强》不同于枯燥的理论文字,而成为有热情的政论散文。


[1] 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首倡进化论。年二十二,从世界探险队航行世界,研究世界各地生物。瀛寰:瀛海寰宇,地球上海陆的总称,指地球。殊品诡质:特殊的品种、奇异的物质。裒集:犹言搜集,聚集。穷精眇(miǎo秒)虑:言用尽精神,作精深的思虑。穷,尽。眇,精微。《物种探源》亦称《种源论》( The Origin of Species )。

[2] 斯宾塞尔(Herbert Spencer,1820—1903):通译“斯宾塞”,英国社会学家。著有《群学肄言》( The Study of Sociology )等书。

[3] 《第一义谛》:通译《第一原理》( First Principles )。

[4] 无虑:大概,大约。《明民论》:通译《教育论:智育、德育和体育》( Education:Intellectual,Moral and Physical )。

[5] 崎嵚(qí qīn齐亲):不平正。 :同歪缺。版筑:两面夹版,中间用土打结实。粪土之墙:泥墙。

[6] 将弁(biàn变):武官。 :同饷。

[7] (ǎn yào俺药):含糊。童騃(ái皑):无知。

[8] 截然:状整齐,指没有意见纷歧如一家人说。恤:救助,有忧患则互相救助。云屯飚(biāo标)散:像云那样聚集,像风那样散开,极言骑射驰骋的声势。 ,暴风。旃毳(cuì翠):指以兽毛为衣。能寒:耐冷。能、耐古通。

[9] 亚丹斯密(Adam Smith,1723—1790):通译“亚当·斯密”,英国经济学家。他的著作《原富》,原名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是西方经济学的经典著作。严复在1897到1900年把它全部译出。 +BeyB57R533szit5Hc1RHrK1I6xgXl4Fwsd39xvJ+1uZ7Cx1RJiPIwjqctEQTc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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