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圣历元年九月,武曌第三子李显重登太子之位,二度成为皇储。
八年前,僧王法明以《大云经》为武曌造势,直指太后武曌为弥勒佛降世,应代唐为阎浮提主。同样在九月,百官、宗戚、百姓、各族君长、僧道等六万多人上书劝进,武曌遂登上则天门楼,代唐为周,称圣神皇帝,并大封武氏诸王,改元天授。
龙鹰就是在天授三年,被押返神都,途遇刺杀,水中火发,从死里复生,练就古往今来,除向雨田外,从来没有人练成过的“道心种魔大法”。抵神都后的第二天,龙鹰于万人围睹下,在皇城内搏杀恶僧薛怀义,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而为名慑天下的风云人物。且代驾出征,挽回大周自硖石谷之战惨败后的颓势。
然而,大周皇朝打开始已存在一个宿命的弱点,就是后继无人。不论李唐宗室,又或武氏子弟,尽为无能之辈,形成国力虽日趋雄厚富强,却内部不稳之象。
至李显重为太子之前过去的九年间,大周的权位斗争,正是环绕着继承权而进行,最后虽以武氏子弟的失败告终,可是武氏子弟并没有在政治的舞台黯然败走,反由武三思取代因气病而殁的武承嗣,通过联姻,与李显集团结合,取得新的动力,形成全新的形势。
尤可虑者,是大周心腹之患的大江联,连施巧计,成功渗透李显的集团,利用李显之妻韦氏的野心,进行颠覆天下的阴谋。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龙鹰不得已下走出刺杀李显的一步,却被曾叱咤初唐的“影子剑客杨虚彦”之孙——杨清仁一手破坏,无功而还。
杨清仁精通天文术数,为大江联九坛级高手,领导联内最可怕的刺客集团,手下有二十八宿的人物,人人武技强横。但在名义上,他却是大唐高祖李渊之孙,名载唐宗室的族谱内,虽比李显年轻几年,却高李显一个辈分。
正是凭着这个身份,他一直与李显有联系,还凭占算之学,取得沉迷此道的李显的信任和好感,加上大家同宗同族,自然联成一气。杨清仁便凭着宗族的关系,到神都来参加李显的大典。
在龙鹰和法明扮作魔门两大漏网妖人,“毒公子”康道升和“阎皇”方渐离,到东宫刺杀李显的前两天,应李显的请求,刚抵神都的杨清仁为他起了一课。此卦三传亥卯未,昼占亥乘蛇,为凶将,幸亥乃长生,凶将化吉,断定三日内必有凶危,但最后仍能履险如夷。此卦令人人想到,能威胁李显性命者,舍曾到襄阳试图行刺李显者,尚有何人?遂布下天罗地网,来个守株待兔。不少人是半信半疑,岂知杨清仁的六壬课竟应验如神,唯一想不到的是“两大妖人”仍能突围逃去。
就在龙鹰于东宫内与杨清仁正面交锋的一刻,刀剑相击,他不单晓得大周女帝的皇权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也知自己过去七年的“好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逃离东宫后,龙鹰登上载着众娇妻往高原去的楼船,由胖公公尽告他有关“两大妖人”行刺李显失败后的情况。
惊魂甫定,李显到上阳宫仙居院向母皇禀告行刺之事,武曌直到那一刻,方晓得龙鹰携法明去行刺自己的儿子,并猜到“李清仁”实为杨清仁,表面当然不动声息,安慰李显一番,并答应全力缉凶。
李显离开后,立即召来胖公公,武曌出奇地没有因被瞒着而大发雷霆,只是要听胖公公的意见,该如何对付杨清仁,应付大江联进一步地渗透。女帝本色,当然是立杀无赦,还手痒起来,想诓他来送死,由她亲自出手,看他集《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不死印法》和白清儿魔功三家之长的能耐。
幸好胖公公动之以利害和大局,一来会打草惊蛇,二来绝不利于当前气氛,而最关键处,会使人联想到她是“两大妖人”背后的指使者,只要大江联借此造谣生事,后果不堪设想。
在胖公公的力劝下,又为巩固龙鹰乃“范轻舟”,安李显之心,女帝会以杨清仁立下大功,册封他为河间王。至此大江联已与李显集团紧密结合,加上武氏子弟、支持李显的政要大臣,形成一股无可抗御的政治势力,与女帝愈行愈远。
每过一天,女帝被孤立的情况愈趋严重,在宫廷内,仅余下的张氏兄弟,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靠拢着她。
女帝非是没有反击之力,但她的龙心已再非在朝内,而是在物外。何况她还有龙鹰这招奇兵,为她争取开出另一盛世的“最后胜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显在天下期盼里第二次荣登太子的宝座。
整个刺杀余波最巧妙的一招,是营造出“王庭经”无可怀疑的身份。东宫激战中,龙鹰和法明固受重创,但被他们击伤者亦超过百人,法明已非常留手,但他的“不碎金刚”阴寒伤损,被创者不单永不能复原,还会愈趋恶化,直至耗尽而亡。由千黛扮的“王庭经”偏是最清楚法明的人,曾与婠婠负起轮流培育他之责,而且以她比龙鹰更超卓的医术,针灸加上对症下药,伤重者立即伤势大减,轻者则霍然而愈。
她戴上丑神医的面具,又在衣服和靴子上做手脚,配上模仿的天赋,将“王庭经”扮至无懈可击,更妙是她根本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几下手势,谁都不敢来影响她救人的大任。
神算、神医,“李清仁”和“王庭经”成为了东宫刺杀事件的最大得益者,名字不胫而走,声名大噪,千黛扮的“王庭经”还故意不随船离开,在神都多留七天才由女帝亲自安排她的“离去”。
就在李显成为太子后的第九天,龙鹰携风过庭、觅难天,以及由林壮率军的五百精兵,匆匆离开高原,趁风雪封路前,下高原,穿过库姆塔格大沙漠,朝回纥的方向进发。
抖尽尘埃,龙鹰心怀娇妻爱儿,踏上艰苦的征途。
抵平地后,龙鹰等昼伏夜行,朝东北走,秋尽冬来,天气严寒,塔克拉玛干和阿尔金山间的河西古道商旅绝迹。他们经蒲昌海而不入,再走五天,于孔雀河东面约五十里处,位于库鲁克塔格山山脚的秘密营地,与郭元振遣来的五百大周精兵会师。
此营地是座有悠久历史的古堡,建于汉朝,后被荒弃,到唐代李世民时国力鼎盛,重新修葺加建,作为长城外的前哨站,有坚强的防御力,可驻千兵,是理想的会合地点。
领军的将领叫丁伏民,曾祖父辈是回纥人,后因避战祸迁徙汉土,数代安居后已自视为汉人。家族世代参军,屡出名将,丁伏民更是年轻有为,与郭元振关系密切,是他信任和倚重的左右手之一,当年龙鹰远征尽忠和孙万荣,丁伏民立下大功,升为正将,与龙鹰等稔熟,合作方面全无问题。
此五百人是精锐里的精锐,年纪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但作战经验丰富,又经郭元振、方均和丁伏民操练,全员均处于巅峰状态。他们直至龙鹰等抵达,方晓得似是平常的行军演练,竟变成是随名震塞外的鹰爷,深入敌境进行秘密的危险任务,个个不惊反喜,摩拳擦掌,兴奋昂扬。
丁伏民领龙鹰、风过庭、觅难天和林壮,到战堡的哨楼顶,观察形势。
西面远处隐见孔雀河东岸绿色的植物带,南面则是起伏不平的半荒漠区域,库鲁克塔格山横亘延绵,隔断南北,山势雄起,令人叹为观止。山脉后大致上是回纥人的地盘,也是以“贼王”边遨为首的薛延陀马贼活跃之地,由于地形复杂,沙漠与草原混杂,边遨似如得水的鱼儿,不利时可避入沙漠和山区,故以回纥的强大、独解支的决心,仍一直拿他没法。
风过庭极目孔雀河的方向,道:“就眼前的形势看,似乎唯一的走法,是沿孔雀河北行。还记得吗?这是安天说过到龟兹去的路径。”
龙鹰想起在冬天穿过塔克拉玛干的绿色捷道便犹有余悸,笑道:“傍着大河来走,心里踏实多了。”
觅难天舒展筋骨,欣然道:“继风城之后,再与鹰爷、公子并肩作战,还有林兄、丁兄两个兄弟,再无憾矣!”
风过庭向龙鹰道:“觅老兄是天生的战士,新婚燕尔不到三天,便硬逼小弟与他对打,名为试试小弟的天剑,实则手痒难熬。唉!自此以后,每天清早起来,先要伺候他。”
觅难天笑道:“公子该多谢我才对,没有我在旁督促,包保太阳到了中天仍不肯出帐,现在连马儿都上不了。”
雪儿的嘶鸣声传来,接着是群马回应,雪儿对战争的兴奋度不在觅难天之下。
林壮和丁伏民闻言失笑,风过庭只是摇头。
丁伏民道:“骤看似是被崇山峻岭阻隔交通,但从这里到瀚海军,除沿孔雀河北上外,还有两条可供行军的山道。一条离此只五里远,被称为木陵隘,另一条远在东面,其隘口叫古通便道。”
林壮问道:“可以骑马吗?”
丁伏民道:“只有木陵隘可牵马而行,古通便道名虽为便道,却比木陵隘更难走。”
觅难天道:“边遨晓得我们会来吗?”
龙鹰道:“我们的行藏,只要边遨收到从神都送去给他的风声,不难推算出来。特别是觅老兄和公子返神都不到两天,便随船离开,摆明是往高原与小弟会合,更从时间上推知我们必趁风雪封路前,离开高原。”
风过庭毫不在意地道:“这是一场硬仗!”
丁伏民道:“默啜已公开支持边遨复国,立令边遨声威大振,聚众至两万余人,可上战场的战士达五千之众,构成独解支南面最大的威胁。遮弩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攻打弓月城时,边遨便开始抢掠回纥的部落和村庄,手段残忍,独解支屡派兵征讨,互有胜负,却被牵制至动弹不得,对娑葛的苦况,只能袖手旁观。”
林壮皱眉道:“边遨再不是一般马贼,而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得突厥支持,有强大实力的军事集团。”
他虽然没说出来,但人人知他言下之意,在指出边遨不但在人数方面占绝对优势,且是在自己的地盘以逸待劳,当奇兵再不是奇兵,他们将变成扑火的灯蛾,自取灭亡。如果不是由龙鹰主事,他此刻会立即打退堂鼓,免得手下儿郎去送死。
风过庭洒然道:“边遨以前号称有两千之众,照我看该在一千五百至一千八百人间,不过在龟兹城外之役,至少被宰掉二三百人,鹰爷一手包办了近百个,所以其核心能征惯战者,纵有所增加,该不逾一千五百人,后添的四千多人,全属新丁,只会拖低他们的作战能力。”
众人点头同意,风过庭见解精微,有根有据。
觅难天道:“如有像风城般的坚强阵地,任薛延陀马贼如何强大,亦只有送死的份儿,不过我们今次是到他的地头去,需要一个熟悉当地形势的带路人。”
龙鹰咀嚼着觅难天的说话,答道:“荒原舞该于数天内抵达,希望带来喜讯。”
他的喜讯,指的是来自天山猎族的情报,龟兹城外一役后,边遨的马贼群一直置于这群熟悉远近环境的出色猎手的密切监视下。
风过庭道:“我们尚有一个优势,剑的两边都是刃锋,边遨拖着独解支后腿的当儿,自己亦被卷入其中,只要我们能越过隘道,直捣他的老巢,若他不及回师来救,我们便有可乘之机了。”
龙鹰讶道:“公子宛如脱胎换骨,做起事来主动和积极多了。”
林壮道:“既然晓得我们会来,边遨绝不会毫无防范。”
转向丁伏民道:“最接近的木陵隘,隘道有多长呢?”
丁伏民道:“侦察隘道,是每天的例行操练。隘道长达三里,山势复杂,但只要派出先头部队,廓清前路,再于高处布防,便可保安全。”
林壮松一口气道:“只要鹰爷祭出折叠弓,保证来埋伏者一个个全成了活靶。”
觅难天道:“边遨如果确如鹰爷所看般有勇有谋,绝不会蠢得在隘道埋伏,因为既有三条可通往瀚海军之路,他怎知我们采哪一条路线?分兵三处,乃智者所不为,所以会待我们深入敌境,变成孤军,方会决定对我们采取何种战术。”
龙鹰沉吟道:“边遨怕我吗?”
风过庭没好气地道:“不怕你的是蠢蛋,即使狂妄如遮弩,还有那视塞内外如无人的默啜,也要闻鹰爷之名而心寒胆战。”
龙鹰改向丁伏民问道:“突骑施方面的战况如何?”
丁伏民道:“据三个月前收到的消息,娑葛组织了一场集突骑施各部的大反击,将遮弩和突厥人逼返弓月城,可是突厥人援军杀至,娑葛连吃几场败仗,不得不撤返碎叶城。此次行动令他损折严重,城破是早晚间的事。”
龙鹰心忖在前线收得的消息,远比在神都听到的确切。他本已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娑葛仍在做垂死挣扎,这情报予他尚未错失时机的喜悦。
觅难天淡淡道:“那我们至少有三个月时间,只有在冬去春来之时,遮弩方可再次攻打碎叶城。”
接着兴致盎然地问龙鹰,道:“鹰爷因何忽然问起边遨是否怕你,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我,因我曾是鹰爷的敌人,四个字可概括,就是‘无从捉摸’,与你老哥交手者,没人可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此正为兵家大忌,彼知我而我不知彼是也。”
龙鹰道:“知敌的极致,就是能置身处地,用敌人的脑袋去想,边遨既明知我必来找他算旧帐,又没法分身,唯一的方法就是向默啜求援。哈!默啜是我的老朋友了,趁此良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大排筵席地为小弟洗尘,干掉我,比干掉娑葛更合他心意。所以在这列山脉后等待我们的绝不止边遨,还有默啜实力最强横的精兵猛将。走过隘道绝无问题,但若给截断退路,任我们力能以一挡百,在对方夜以继日地穷追猛打下,肯定没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林壮双目射出崇慕神色,道:“跟鹰爷做事,苦难顿时变为乐趣。”
风过庭道:“这小子又在卖关子了。”
龙鹰道:“我是指出此路不通,但一时仍未想到什么奇谋妙策,只知既然一场来到,仅干掉马贼已难满足我的野心,必须扩大来做,将有利默啜的形势彻底扭转过来。”
又向丁伏民道:“娑葛那条战线还有什么最新的情报?”
丁伏民面露难色地道:“有关那方面的事,我们是从商旅打听回来的,所知有限。只知代军上魁信成为突厥军大统帅者,是个叫丹罗度的大将,剽悍而善用兵,没有他的支援,遮弩肯定给扫出弓月城……”
风过庭忽截断他道:“有人来了!”
众人目光往孔雀河的方向投去,数十骑踢着尘土,在落日的余晖里,正朝古堡疾驰而至。
龙鹰眼利,大喜道:“老荒来哩!”
与荒原舞同来的,除天山族的达达外,其他三十七人全是漠北诸国一等一的高手,在国破家亡的威胁下,又知荒原舞和龙鹰的关系,便找上了他。他们以龟兹和高昌的高手为主,其中五个为黠戛斯和回纥人,各人皆置生死于度外,是真正的死士。
眼见实力骤增,龙鹰等非常振奋,安顿好诸人后,携荒原舞和达达到古堡的主堂商议。
荒原舞带来了战场上最新鲜热辣的情报,道:“由弓月到碎叶,大约与从龟兹到弓月的路程相等,今次遮弩不得不退返弓月,在明年四月前将难以攻打娑葛,但各种迹象表明,娑葛已是强弩之末,能否挨上一个月的猛攻,实为疑问。”
又道:“至于有关边遨的情况,由达达来说。”
达达仍是那副充满活力,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之犊模样,道:“我族派出最好的一百个猎手,深入大沙海、莫贺延碛和库鲁克塔格山区,轮番侦察薛延陀人的情况。边遨已由暗转明,在默啜派来的大批工匠协助下,于库鲁克塔格一道叫‘天鼎’的支脉,依山险兴建有强大防御力的石堡,摆明不怕与独解支硬撼硬。边遨这一年势力扩展得很快,散居各地的薛延陀人闻风来归,还有热魅族的归附,估计可上战场的人数,达至七千五百人。”
热魅族是另一股马贼,由默啜于暗地里支持,曾奉命在绿色捷道的北端伏击龙鹰的运天石队伍,惨败而回。
龙鹰轻松地道:“全是老朋友。哈!”
觅难天道:“想杀边遨,绝不容易。”
荒原舞道:“要杀边遨,必须将突厥人计算在内,据我们得到的消息,默啜已晓得鹰爷会来对付边遨,并夸言今次绝不容鹰爷活着返回神都。”
龙鹰记起花秀美提及过充满血泪的美女情报网,不由强烈思念着这位风格独特、舞艺如神的美女,道:“边遨只是被利用的走狗,默啜不会让他坐大,而会坐山观虎斗,让他和独解支来个两败俱亡。”
风过庭道:“默啜的算尽机关,与玩火无异,一个不好,将引火烧身。”
达达道:“现时回纥人国境之南,库鲁克塔格之北,纵横数百里之地,已落入薛延陀人手上,于战略要点设置坚固垒寨,对独解支充满挑衅的意味。”
荒原舞叹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在现时的情况下,要杀边遨,必须将声势遽盛的薛延陀人击垮,方有可能办得到。”
龙鹰好整以暇地道:“兄弟,什么场面我龙鹰未遇上过,不要看我们只得千多人,但实力强横,如果边遨肯出堡来与我们决一胜负,我敢保证可斩下那贼头的首级。但只杀他又有何用?最重要是保着回纥,也是保着高昌、焉耆、你们龟兹,至乎塔克拉玛干之南的于阗、且末等国。”
丁伏民用崇敬的目光看着龙鹰道:“鹰爷该已成竹在胸,末将却是想破脑袋,仍未有对策。”
龙鹰指指脑袋,道:“现在仍未有具体的计划,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转向荒原舞道:“默啜如何支援遮弩的叛军?”
荒原舞现出沉重之色,道:“瀚海军和弓月城八百里之间,有五条大河从南面的天山流往北方去,由西至东数过来,分别是注入黄草泊的石漆河、黑水、叶叶河、白杨河和里移德建河,河流间夹杂沙漠、半荒漠和丘陵山区,道路很不易走。全境夹在南面的天山和北面的辽阔沙漠之间,是窝下去的大盆地,乃塔克拉玛干外最大的窝盆区。突厥人就在瀚海军和弓月城间偏北处沙陀碛的沙漠区,建设起强大的堡垒,作为粮资和运送兵员的中继站。”
龙鹰立即双目放光,拍腿嚷道:“能构思出如此战略部署者,真的很了不起。”
风过庭等明白他性情,知他非是赞赏对方,而是正中下怀。虽然没人明白他有何可兴奋的理由。
觅难天还是初到贵境,向荒原舞问起有关所处古堡周遭、库鲁克塔格山脉北面的地理形势。
大致来说,整个西域,从北到南,就是高山与盆地相间,其中以沙漠和半荒漠的砾石地为主,杂以大小绿洲平原。北列阿尔泰山、南盘崑仑山,中部横卧的天山则把西域疆界划为南北两半。尽管荒漠气候令全区干旱少雨,可是群山之巅上的冰川世界,冰峰雪岭如白玉屏风般横耸天际,每到春暖之时山雪融化,滔滔洪流,腾奔泻下,灌溉片片绿洲。而其中大小国家,便是依绿洲而建立的乐土,不虞缺水。
所谓瀚海军,是初唐时曾驻军的地方。大者称“军”,小者为“守捉”,故从弓月到瀚海军,有西林守捉、黑水守捉、叶河守捉、张堡城守捉等军事要地。
贞观二十一年,大唐在十三个回纥铁勒部落中设置羁縻府州,任命回纥之主吐迷度为瀚海都督,到独解支之父比粟毒,则以瀚海都护府统辖铁勒诸部。
瀚海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一东一西,唇齿相依。
这个“三山夹两盆”的宝地,最特异处是绵延近两千里的天山,其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随山势雄跨境内,林区宽达百里,乃最珍贵的天然资产。
如果这么一片地大物博、资源丰富、尚待开发的土地,落入默啜手上,其国力的增加,恐须以倍数去计算。
突厥人的魔爪已探进这幅宝地来,首当其冲的是突骑施。
风过庭向荒原舞道:“突厥人的中继站,请说得详细一点。”
龙鹰向风过庭竖起拇指,赞道:“公子真知我心。”
风过庭潇然微笑,不置可否。
荒原舞却是一头雾水,露出狐疑之态,道:“鹰爷确是能人所不能,坏消息可当好消息来听。”
达达忍不住失笑,不过见到丁伏民、觅难天和林壮都神色凝重,慌忙掩口。
荒原舞亦现出笑意,道:“突厥人选择置堡的地点位于大沙漠的西端,背靠里移德建河,瀚海军在其东南方三百里处,离西面的弓月城逾五百里,占据着最大的绿洲。此绿洲名为‘拿达斯’,于突厥语意为‘地底神泉’,由三个堡垒阵地组成,彼此相距半里,各自坐落绿洲少许隆起的坡地上,构筑巧妙,别出心裁,各以陷坑围绕,每堡驻兵两千至三千之众,囤积大量粮货和军需品,配备有强大杀伤力的弩箭机。任何人想攻打此突厥人称之为‘拿达斯要塞’的军事要地,首先须克服至少十多天穿越浩瀚干旱、没法补给粮水的沙漠旅程,而对方则以逸待劳,且有险可守,胜负之数,不言可知。”
林壮叹道:“鹰爷说得对,能想出此计者,的确了得。此为一招数鸟之计,一可保突厥与遮弩间的交通畅行无阻;二可截断黠戛斯和回纥的联结;三则可令回纥人两面受敌,更不敢轻举妄动;四,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收拾娑葛后,可变成对付回纥人的前线基地。更使人害怕的是,突厥人可从沙漠任何角落钻出来,最高明的探子亦没法侦察敌情。”
觅难天赞道:“林兄不愧知兵者,将突厥人的意图洞察无遗。”
龙鹰问道:“这是否是那个叫丹罗度的家伙想出来的呢?”
荒原舞道:“没人知道,但他身为主帅,多少与他有关系。此人现在声威极盛,已成西域无人不惧的人物。丹罗度有个特色,是不会让人晓得他身于何处,到遇上他时,悔之已晚,娑葛便因此吃了几个大亏。唉!鹰爷又在卖关子哩!不过见到你,有点如在绝对黑暗里,看见一线光明。”
龙鹰斩钉截铁地道:“今次的成败,就在攻陷拿达斯要塞。”
达达咋舌道:“鹰爷在说笑吗?”旋又自知莽撞,连忙闭口,现出抱歉之色。
风过庭悠然道:“拿达斯要塞,确为整场大战的关键,纵能攻陷,亦必须考虑随之而来的后果,默啜定会不惜一切,调动所有兵力来反攻,我们能顶多久呢?”
觅难天同意道:“不论拿达斯如何强大,始终难和风城相比,我们更要考虑,突厥方该拥有由大江联供应的投石机和厉害火器,对攻打地堡式的阵地特别有效,只要对手廓清堡垒外围的陷坑、陷阱,我们将只余待宰的份儿。一千许人,如何守得稳三座各隔半里的堡垒?”
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与突厥人的实力相比较,敌人等于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们的一千精兵,最适合采取来去如风的游斗战术,而非在某固定地点打硬仗。
看众人神情,均同意觅难天的看法。
龙鹰洒然道:“胜利是属于有准备的人。各位兄弟,我们并不是孤单的,回纥、黠戛斯,至乎高昌、焉耆、荒兄的龟兹、达达的天山猎族,均知大祸正迫在眉睫之前,胆小鬼将沦为亡国灭族之奴。所以只要派人知会各大君长,当联军成功在拿达斯要塞会师之日,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突厥人休想再次西侵。说不定我们还可趁势收拾遮弩。”
荒原舞一呆道:“能否说服我王,尚为未知之数,这么派个人去,无凭无据的,怎能取得对方的信任?”
龙鹰道:“当然是有凭有据。”
丁伏民大讶道:“卑职可返玉门关,求取边防大将徐柏年的正式文书,但一来一回,至少十天时间。”
龙鹰道:“十天时间,够我们走一小半路。”
风过庭没好气道:“龙小子,还不快说出来。真希望万大哥在这里,教你不敢那般放肆。”
龙鹰赔笑道:“公子息怒。”
接着霍地立起,双目魔芒迸射,铿锵有力地道:“我的凭据,就是铁铮铮的事实,叫他们做好出征开战的准备,一旦拿达斯要塞落入我龙鹰之手,就是他们大军来援的时刻,也是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林壮首先喝好,令龙鹰和风过庭记起他是迁往高原的回纥人。
其他人轰然回应,声震大堂。
翌日众人睡至精满神足,方起来用膳,想到这或许是整个征战里最丰富的膳食,均觉特别有胃口。
吃饱后,大部分人到外面的广场整理行装。龙鹰、风过庭、荒原舞、觅难天、达达和丁伏民留下来,围着一桌被扫光的空碗空碟,研究行军的方法和路线。
丁伏民头痛地道:“由于没有进入沙漠的准备,我们只有百头负载粮货物资的骡马,没有骆驼,更怕马儿挨不住。”
骡马是骡和马的混种,负载力强,速度比骡子快。
龙鹰大喝两口水,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儿子宝宝。小魔女和人雅一众娇妻,见到龙鹰竟真的有后,欢喜若狂又羡慕得要死。看着未足三岁的爱儿,他那张像会发光的小脸孔,直觉感受到孩童对所处天地完全绝对地投入、满足、欣悦和好奇,是不可能在任何成年人的脸孔找到的。
不论如何乐观,成年人总较抽离,对人间抱持某种批判性的精神,像他们远征在即的一刻,便充满焦虑和忧思,与只有此刻的天真孩童,是地和天的分别。
龙鹰抛开对爱儿的思忆,微笑道:“没有骆驼不打紧,最重要是可向有骆驼的人去借。对吗?”
风过庭将手上的羊奶递给觅难天,笑道:“好小子,是否打马贼的主意呢?”
龙鹰耸肩道:“他抢人,我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不要以为我会放过边遨,他是我们大仇家之一,声东击西,正是引蛇出洞的妙法。”
荒原舞道:“若我是边遨,死也不会离开新贼巢。”
龙鹰哂道:“他是走狗,由得他做主吗?”
觅难天一震道:“鹰爷这句话,令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众人见他神色,均留心听他道出来。
觅难天环视众战友,道:“那亦是延续鹰爷昨天说的一句话,就是边遨怕他吗?当然是怕得要死,默啜也绝不容鹰爷在这个关键时刻,插手进他歼灭突骑施的战斗中。”
风过庭点头道:“所以默啜既明知我们来寻边遨晦气,必向边遨下达不惜一切,也要粉碎我们的命令。在这个情况下,路途绝不好走。他们对这一带的环境,怎都比我们熟悉,且是了如指掌,又有复国的远大理想在支持,众志成城,不可轻视。”
觅难天道:“我想的却是这个重要的据点,以马贼的性情,首重侦察,探清目标的虚实,再下手抢掠。我们离开后,留守的不到百人,且为普通戍兵,薛延陀人一攻便破,可断去我们的后路。若我是边遨,绝不会错过。”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得你老哥提醒。”
风过庭道:“我们还可连消带打,衔着敌人尾巴,乘势打通木陵隘,动摇边遨整个防御线。”
达达道:“木陵隘另一边,被边遨以坚固木寨封锁,两边山崖险要处,广布岗哨箭手,要闯过并不容易。”
觅难天问道:“照你估计,此木寨兵力如何?”
达达道:“我是从去侦察的本族兄弟处听回来的,隘外高地共有三座木寨,人数达两千,由边遨的左右手‘狼人’黎定谷指挥。这般的猛将重兵,该是对付我们的主力。”
龙鹰笑道:“对付老子,两千人怎么够?边遨曾有前车之鉴,不来则矣,来则倾尽全力,而我绝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达达道:“我们察觉不到薛延陀人有大批兵员调动的情况。”
风过庭道:“记着他们是来去如风的马贼,这点能耐总是有的。”
转向龙鹰道:“那我们是否先诈作离开,再在这里等待呢?赶往拿达斯要塞,是刻不容缓的事。”
龙鹰道:“怎等得了?我们便来个焦土政策,将此堡夷为平地,非此次远袭行动的人员,全体撤返玉门关去,教马贼失去攻击的目标。”
荒原舞讶道:“如此忍气吞声,似不符合鹰爷一贯的作风。”
龙鹰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我肯牺牲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当然尚有后招。哈!我只是夸大了来说,没有十天半月,休想拆掉此堡。我们只需破坏堡门,放火烧掉堡内所有可燃烧的东西,马贼惯了杀人放火,对火特别敏感,必派人来查看,那时老子的后招来哩!”
风过庭皱眉道:“究竟是什么后招?”
龙鹰微笑道:“我的后招是八字真言,就是‘有粥吃粥,有饭食饭。’哈!真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