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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恩深如海

寇仲一觉醒来,天仍未亮。想起昨天舌粲莲花,骗吃骗住,连县老爷都把他们视作贵宾,只觉得意之极。睁开眼来,发觉睡在旁边的徐子陵早醒了过来,半坐半卧地双手放在脑枕处,两眼直勾勾望着帐顶,想得入神。

寇仲正愁没有人分享他的光彩,大喜坐起来道:“小陵你看吧!在扬州城我们是乞儿流氓,但一离开扬州城,我们便成了大少爷,这一世人我两兄弟还是首次睡在这般舒服的床上,搂着香喷喷的棉被做梦。脱衣穿衣都有小美人儿侍候,啊!那小娟姐的小手摸到身上,我已感到自己似当上丞相般哩。”

徐子陵无动于衷道:“若你想不到脱身的方法,给人送回扬州城,那就真的棒极。”

寇仲低笑道:“你放十二万个心吧!待会喂饱肚子,我们回来拣几件精品,再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想四处看看风景诸如此类,到了镇外,要溜走还不容易吗?”

徐子陵知他诡计多端,故此并非真的担心,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寇仲奇道:“你昨晚不是没有睡好吧?为何这么早醒来?”

徐子陵没好气道:“我们昨晚晚膳后立即上床,怎么都睡够了吧!”

寇仲步步进逼道:“那你在想什么呢?不是在想那恶婆娘吧?”

徐子陵明显是给他说破心事,没有作声。

寇仲挨到他旁,贴着他肩头道:“小陵你不是爱上她了吧?”

徐子陵哂道:“她的年纪至少可作我半个亲娘,而且正如她所说,我们连和她论交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心中奇怪,你这混账家伙一向最爱看标致的妞儿,这婆娘比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妞儿都要美,为何你总是要逼她走呢?她表面虽凶巴巴的,但对我们着实不错,否则不会把我们送到镇门来。”

寇仲叹道:“我只是为我们的前途作想,正因这恶婆娘美得厉害,我们和她又曾有过肌肤之亲,所以要特别提防。大丈夫以功业为重,尤其我们功业未成,更忌迷恋美色,以致壮志消沉……你在笑什么……”

两人笑作一团,天已微明,外面隐隐传来婢仆活动打扫的声音。

寇仲搓着仍是酸痛不堪的双腿,说道:“待会让我骗那沈县丞说要骑马逛逛,那么溜走时既可快点,又有马腿代替我们的丞相和大将军的宝腿。”

徐子陵苦笑道:“你懂骑马吗?”

寇仲傲然道:“有什么难的?只要爬上马鞍去,调转马头朝的方向,在马屁股敲两记,不就成吗?”

徐子陵正要说他,“笃笃笃”,敲门声起。

寇仲还以为又是那模样儿不俗的小娟姐,干咳一声道:“进来!”

大门敞开,又矮又胖的沈县丞旋风般冲进来,直抵两人床前,手忙脚乱地施礼道:“两位大少爷醒来真好哩,昨夜下官得到消息,贵叔台宇文大人正发散人手,四处找寻两位大少爷的下落,我已连夜遣人去与令叔接触,宇文大人随时驾临。两位大少爷见到令叔,千万勿忘记要多为下官说两句好话。”

寇徐两人像由仙界丢进十八层地狱之下,登时手足冰冷,魂飞魄散。

沈县丞还以为他们欢喜得呆了,打躬作揖道:“我吩咐下人侍候两位公子沐浴更衣,下官将在大厅恭候两位公子共进早膳,请恕下官告退。”

他退出去,接着包括小娟在内的四位小婢入房悉心侍候他们,比起昨天,更隆重周到。最要命是周平和陈望都来了,殷勤陪侍一旁,令他们一筹莫展,无计脱身。到与沈县丞共席进膳,那阵仗更加不得了,十多名衙差排列两旁侍候,吃得两人心惊胆颤,苦不堪言。

给徐子陵在台子下重重踢了一脚,寇仲哈哈笑道:“不知县城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横竖我叔父尚未来,借此机会略作观赏游玩,也不枉曾到此一游。”

沈县丞的五官全挤到一起,露出个难看之极的笑容,陪笑道:“近年来盗贼四起,两位大少爷还是不宜到镇外去,否则若出了事,下官怎担当得起。”

寇仲心中恨不得把他捏死,表面当然装作欣然从命道:“县大人想得周到,县大人的好处,我们两兄弟自会如实报上叔父,让他论功行赏。不过我们两兄弟最怕闷在屋内,这样吧!县内有没有什么青楼妓寨一类的寻乐之处,唉!离开大都后,便一直没有……县大人也该知道没有什么,本以为到了扬州,可以快活一番,现在睡得精满神足,怎也要去……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县大人。”

后面的周平道:“楼内的姑娘怕仍未起床哩!”

沈县丞向他喝道:“未起床便叫她们起床吧!”到面对寇徐两人,立即换回笑脸,忙道:“只是小事一件,下官会安排一切。”再向周平喝道:“还不去好好安排。”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暗忖若不能借青楼鼠遁,他们伟大的前途和宝贵的小生命,都要宣告完蛋。

两人坐在马车内,由沈县丞亲自陪伴,朝县内最具规模的青楼开去。北坡县乃扬州附近首屈一指的大县城,热闹的情况并不比扬州城逊色多少,由于属隶江都郡,有直接外销渠道,故手工业特别兴旺。可惜两人心悬小命,尽管沈县丞口沫横飞地推介自己在县内的德政,沿途指点个不亦乐乎,两人却是无心装载,随口虚应。尤其看到十多名县差策马护持前后,那感觉和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实在没有多大分别。其实寇仲已非常有急智,想到只有和青楼的姑娘躲进房内,方有机会避开别人视线,但能否成功溜走,却仍是未知之数,哪能不暗暗心焦。最大威胁是宇文化及随时到达,将他们打回原形,既失面子又要丢命,那种窝囊感觉真是提也不用提。

每次当沈县丞望往窗外,两人就暗打手势,以惯用的方式商量逃生大计。马车声势浩荡的驶入院内去。两人随沈县丞走下马车,几名睡眼惺忪,姿色普通之极的妓女,在一名鸨母率领下,向这两个冒牌公子施礼。两人对视苦笑,蹄声骤响,由远而近。

寇仲、徐子陵这对难兄难弟,心知要糟,正想拼力逃命,劲风狂起,由上方压下。沈县丞和众衙役尚不知发生什么事,已纷纷往四外抛跌,混乱间似乎见到一道白影自天降下。到爬起身来,寇仲两人已不翼而飞,只有被劲风卷起的尘土,仍在半空飘荡。

白衣女抓着两人的宽腰带,窜房越脊,瞬息间远离北坡县,在山野间全速飞驰,似若不费吹灰之力。两人绝处逢生,差点忍不住喝彩叫好,又怕触怒白衣女,只好闷声不响。不片刻,二人来到江边,渡头处泊了数艘小艇,岸边有几个渔夫正在整理修补鱼网。白衣女想也不想,强登其中一艇,把两人抛到艇内,挥剑斩断系索,抓着船橹,运劲猛摇。水花四溅下,小艇箭般逆流而去,把大怒追来的渔夫远远抛在后方。两个小子给她掷得浑身疼痛,哼哼唧唧坐起来,你眼望我眼,见白衣女脸罩寒霜,哪敢说话,气氛骇人之极。小艇全速走了最少二三十里水路,白衣女冷哼一声,放缓船速。

寇仲鼓起勇气,试探道:“大士你是否一直跟着我们,否则怎会来得这么凑巧?”

白衣女看也不看他们,微怒道:“谁有兴趣跟着你这两个只懂偷抢拐骗的小鬼,只是见宇文化及派人搜索附近的乡镇,才再来找你们。”

徐子陵恭敬道:“多谢大士救命之恩,有机会我们两兄弟定会报答大士的。”

白衣女不屑道:“我并非要做什么好心,只是凡能令宇文化及不开心的事,我都要去做,所以不用感激我。到了丹阳,大家各走各路,以后再不准你们提起我,否则我就宰了你们两条小狗。”

寇仲哈哈笑道:“各走各路便各走各路,将来我们若学成盖世武功,看你还敢小狗前小狗后地叫我们。”

白衣女先是双目厉芒一闪,旋即敛去,没好气道:“就算你们现在拜在突厥族的‘武尊’毕玄门下,休想可练出什么本领来。所以最好是死去这条心,找门可以赚钱的手艺学好它,娶妻生子,快快乐乐过了这一生才最是正经。”

两人听得大受伤害,呆瞪她好一会,徐子陵忍不住道:“难道是我们资质太差吗?”

白衣女叹一口气,俯头看着两人,出奇温和地说道:“你们当知道自己连要我骗你的资格也没有。你们的资质比我曾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前晚那么折腾仍没有生病,实在难得,只是欠了运道。”

两人得她赞赏,稍微恢复了点自尊和信心,齐声道:“什么运道?”

白衣女一边摇橹,一边道:“是练功的运道,凡想成为出类拔萃的高手者,必要由孩提时练起。据我师傅说,每个人想把任何东西学至得心应手,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五岁至十五岁这十年之内,就像学语言,过了这段时间才学,怎也语音不正。武功亦然,假若你们现在起步,无论如何勤奋,都是事倍功半。若只是做个跑腿的庸手,迟早给人宰掉,那就不如不去学了。明白吗?”

两人呆了起来,只觉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所有生机和意义。

寇仲终是倔强心性,一拍背后宝书,嚷道:“我们或者是例外呢?而且我们还有秘笈在身,怎也会有点不同吧?”

白衣女秀眸首次射出怜悯之色,摇头道:“说真话总是令人难受的,你们得到的那本书我查看过,叫《长生诀》,确是道家的宝典,却与武功没有半点关系,你们最好找个地方丢掉它,否则说不定终会因它而大祸临身。唉!照我看那只是骗人的东西,人怎能长生不死呢?”

两人脸上血色立时退得一分不剩,说不出话来。艇上一片难堪的沉默。

丹阳城乃扬州城上游最大的城市,是内陆往扬州城再出海的必经之道,重要性仅次于扬州,欠的当然是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城内景色别致,河道纵横,以百计的石拱桥架设河道上,人家依水而居,高低错落的民居鳞次栉比,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路,水、路、桥、屋浑成一体,一派恬静、纯朴的水城风光。

次日清晨,城门大开,白衣女和寇徐两人混在赶集的乡农间混入城内。两个小子都是意兴索然地带着因失去对将来的梦想而破碎了的心,行尸走肉般随白衣女漫步城内。白衣女显然是首次来到这里,浏目四顾,兴致盎然。他们入城后,沿着主街深进城内,两旁尽是前店后宅的店铺,店面开阔,有天窗采光,摆满各种货物和工艺制品,非常兴旺,光顾的人亦不少,可谓客似云来。白衣女到处,因着她的艳色,男男女女无不对她行注目礼,但她却毫不在乎,似是见怪不怪,又像视若无睹。

寇仲和徐子陵有半天一晚未吃东西,虽心情大坏,仍斗不过肚子的空虚感觉,见白衣女对食馆酒楼视如不见,直行直过,前者忍不住靠往她轻咳一声道:“我们是否应先照顾一下五脏庙呢?”

白衣女停在一座粉墙黛瓦的大宅处,冷冷道:“你有钱吗?”

另一边的徐子陵陪笑道:“我们当然没钱,不过大士若你有钱,不也是一样吗?”

白衣女冷笑道:“我有钱等于你有钱吗?也不照照镜子。而且我的钱早因你两个家伙撞翻船时随包袱掉进江底,你们昨天还有人招呼两餐,丰衣足食,我却半个馒头都未吃过,现在竟还怨我不带你们去大吃大喝?”

寇仲愤然道:“你不是只懂怨人吗?若非我们撞沉了船,早给宇文化骨追上来,我们顶多是给他把骨化了,而大士你花容月貌,保证会被宇文怪拿去做小老婆。”

白衣女倏地站定。两人还以为她要发难,分向两旁逃开去。

白衣女微感愕然,看到两人犹有余悸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破天荒首次露出真正的笑意,看得两人生出惊艳的感觉,然后收起笑容道:“两个小鬼在这里稍候片刻,待我去变些银两出来,再请你们去大吃一顿,以后恩清义绝,各不相干。”

说到最后那两句寇仲的名言,又“噗嗤”一笑,这才往左旁一间店铺走去。

寇仲见到原来是间押铺,慌忙拦着她肃容道:“当东西吗?没有人比我更在行。”

白衣女没好气道:“我怎知你会否中饱私囊呢?”

寇仲正有此意,给她说破,叹了一口气,颓然退到徐子陵身旁。

目送她步入押店后,徐子陵叹道:“我们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梦完了,看来只好专心读书,那你做右丞相时,我便当左丞相。”

寇仲苦笑道:“乱世中最没出息的是坏鬼书生,不过我仍不信《长生诀》完全与功夫无关,长生的道士虽一个都没有,但武功高的道士却随街可见,由此推之,练不成长生,就可练成绝世武功。”

徐子陵兴奋起来,旋即叹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说我们错失练功的宝贵童年吗?”

寇仲道:“她可能见我们根骨比她好,怕我们将来赶过她的头,才故意说些泄气话来叫我们心灰意冷。”

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是自欺欺人,再也说不下去。白衣女神采飞扬地走了出来,两人忙追在两旁。

白衣女低声道:“你这两个小鬼听着,若再给我听到你们在我背后婆娘长婆娘短地乱叫,我便生宰了你们两只小狗。”

两人大感尴尬,唯唯诺诺地应着。三人登上一间酒楼的二楼,坐往临窗的一张桌子,点了菜肴。十多张台子,一半坐满人,其中一桌有一位衣饰华贵,一看便知是有身份地位的年轻贵介公子,频频朝白衣女望来,显然是被她的美色震慑。

徐子陵干咳一声道:“敢问大士高姓大名,我们也好有个称呼。”

白衣女手托巧俏的下颔,奇道:“你两个小鬼不过是扬州城里的小光棍小流氓,为何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装得文绉绉的一副穷酸样儿。”

寇仲傲然道:“这叫人穷志不短,终有日我们会出人头地,看你还敢当我们是小混混吗?”

白衣女出奇的好脾气,想了想道:“我走了后,你们打算怎样?骗吃骗喝,始终不是办法。”

寇徐两人首次感到白衣女对他们的关怀,不过这时菜肴捧上来,两人哪还有暇多想,伏桌大吃,狼吞虎咽,食相难看之极。白衣女吃了两个馒头,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别头瞧往窗外,默然不语。两人到吃不下时,桌上菜肴早被扫得一点不剩,两人搓搓肚子,自然而然地望向白衣女。

白衣女叹一口气,取出十多两纹银,放在桌上两人眼前,柔声道:“念在患难一场,这些钱就当送给你们。现在天下虽是烽烟四起,但南方仍比较太平,这处终是险地,不宜久留,你们好自为之。”不理两人正双目放光,狠狠盯着桌上的银两,招手叫伙计过来结账。

那伙计恭敬地说道:“姑娘的账,早给刚才坐那张台的公子结妥,他们还刚刚走了。”

“啪!”白衣女掏出一贯五铢钱,掷在台上,冷然道:“我不须别人给我结账,快拿去!”接着长身而起,径自下楼。

两人见她头也不回地决绝去了,既自卑又失落,交换个眼神,寇仲把银两拿起纳入怀里,颓然道:“我们也走吧!”

徐子陵亦恨不得可早些离开这伤心地,随寇仲急步下楼,来到街上,只见阳光漫天,人来人往,但两人心中却没有半丝温暖。以前在扬州城,生活虽然艰苦,又不时遭人打骂,但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现在虽然自由自在,袋里亦有一笔小财,却像虚虚荡荡,似是天地虽大,但全无着落处。他们想再找到白衣女的背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伊人芳踪已渺,徒增失落的伤感。两人肩头互碰一下,怅然若失的朝出城的方向走去。忽感有异,香风吹来,白衣女由后面插入两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行。两人心中暗喜,却不敢表示出来,更不敢出言相询。

城门在望,白衣女冷冷道:“你两人莫要想岔了,我只是怕宇文化及赶来,取了你们的《长生诀》去向那暴君邀功,故回来把你们再送远一程,这是为了对付宇文化骨,而不是对你两个小鬼有什么特别好感。”

徐子陵似是特别受不住白衣女的话,停下步来,愤然道:“既是如此,就不用劳烦大士。我们有手有脚,自己懂得走路。你的钱我们也不要了。寇仲,把钱还她!”

寇仲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探手入怀。

白衣女“噗嗤”一笑,探手抓着两人膀子,硬把两人拉得随她疾行,瞬眼穿过城门,直抵江边,放开两人道:“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一向不懂得讨人欢心,生性孤独,算是我开罪你们吧!”

徐子陵见她破题儿第一遭肯低声下气,他生性豁达,反感不好意思。嫩脸微红道:“我不是没给人小看过,只是若给大士小觑我,却觉得分外愤怨不平。”

寇仲凑到白衣女耳旁低声道:“这小子爱上你哩!”

白衣女一肘打在寇仲胁下,痛得他跪倒地上,戟指嗔道:“你若再敢对本姑娘说这种话,我就……我就掌你的嘴巴!”

她原本想说宰了寇仲,但自问一定办不到,只好及时改口,说些轻得多的惩罚。

徐子陵一头雾水道:“他说了些什么?”

白衣女怒瞪他一眼,没有说话。一时间,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白衣女目光掠过城外码头旁泊着的大小船只,自言自语道:“为何这么多船由西驶回来,却不见有船往西开去?”

两人定神一看,均觉有异。码头上聚满等船的人,正议论纷纷。

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在三人身旁响起道:“敢问这位姑娘和两位小兄弟,是否在等船呢?”

寇仲这时按着痛处,站了起来,与徐子陵往来人望去,正是刚才在酒楼上不断对白衣女行注目礼,后来又给他们结账的公子。此君确是长得潇洒英俊、风度翩翩,比徐子陵要高半个头,却丝毫没有文弱之态,脊直肩张,虽是文士打扮,却予人深谙武功的感觉。

白衣女头也不回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理!”

那公子丝毫不以为忤,一揖到地说道:“唐突佳人,我宋师道先此谢罪。在下本不敢冒昧打扰,只是见姑娘似是对江船纷纷折返之事,似有不解,故斗胆相询,绝无其他意思。”

白衣女旋风般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冷冷道:“说吧!”

宋师道受宠若惊,大喜道:“原因是东海李子通的义军,刚渡过淮水,与杜伏威结成联盟,大破隋师,并派出一军,南来直迫历阳。若历阳被攻,长江水路交通势被截断,所以现在人人采取观望态度,看清楚情况始敢往西去。”

两人见白衣女留心倾听,而这宋师道任何一方面看来都比他们强胜,大感不是滋味,偏又毫无办法。

白衣女沉吟不语,宋师道又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乘坐在下之船,保证纵使遇上贼兵,亦不会受到惊扰。”

白衣女冷冷瞅着宋师道,淡然道:“你这么大口气,看来是有点门道。”

宋师道正容道:“在下怎敢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寒家尚算薄有声名,只要在船上挂上家旗,道上朋友总会卖点面子。”

听到这里,寇徐两人亦不得不赞这家伙说话得体,不亢不卑,恰到好处。白衣女目光扫过两人,沉吟不语,显是有点意动。要这么带着两个小子走陆路,必是费时失事,但若由水路去,三天便可越过历阳,那就再不怕宇文化及追来。

寇仲忍不住道:“我情愿走陆路。”

白衣女尚未回答,宋师道讶道:“请问姑娘,两位小兄弟究……”

白衣女不耐烦地截断他道:“什么都不是,不要再问。你的船在哪里?”

宋师道大喜指点,徐子陵一扯寇仲道:“各走各路的时间到了,大士乘她的船,我们走我们的路。”

寇仲适时显出他的气概,哈哈一笑,搂着徐子陵的肩膀,赞道:“好汉子!”推着徐子陵望西而去。

白衣女怒喝道:“给我站着!”

寇仲回头挥手道:“再见!”

白衣女猛一跺足,向宋师道说:“宋兄请先返船上,我们随后来。”

一个闪身,来到两人背后,提小鸡般擒着两人。宋师道看得一头雾水,不过想起佳人既肯上船,不愁没有献殷勤的机会,那还有闲计较其他事情,大喜追去。

四艘艨艟启碇起航,逆流西上。宋师道口气这么大,自然大不简单。原来现今江湖上,声名最著者莫过于四姓门阀,但若论吃得开,则要数四姓中的宋家门阀。宋族乃南方势力最大的士族,阀主“天刀”宋缺有天下第一用刀高手之称。当年杨坚一统天下,建立大隋,因顾忌宋族的势力,对他们采取安抚政策,封宋缺为“镇南公”,而宋缺亦知南朝大势已去,诈作俯首称臣,以保家族。

四姓之中,其他三姓均杂有胡人血统,而这硕果仅存、保持声威的南方大族,则一直坚持汉统,严禁族人与汉族以外的人通婚,故在江湖上被视为汉族正统。文帝杨坚在位之时,以宋缺的雄才大略,仍不敢轻举妄动,还韬光养晦,潜心修隐,免招大祸。到杨广即位,内乱外忧,朝政败坏,叛乱四起,宋阀再次活跃起来。宋缺之弟“地剑”宋智,乃用剑高手,亦以智计名著江湖,知道隋朝气势仍盛,若过早举兵,必成首先被攻击的目标,故劝乃兄暂缓反隋,转而从事各式暴利买卖。其中最赚钱的一项,就是从沿海郡县,把私盐经长江运入内陆,谋取厚利。宋师道这四条船,正是贩运海盐的私枭船。此时朝政败坏,宋家凭其在南方的人面势力,轻易打通所有关节,公然贩运海盐。若有官吏敢查缉,便以种种威吓手段应付,至乎秘密刺杀,以遂目的。即使各地义军,见到宋家的旗帜,亦不敢冒犯,免致树此强敌。所以近几年宋家势力暗里不住增长,甚至以财力支持一些有关系的义军,以削弱大隋的力量。

宋缺有一子两女,宋师道排行第二,专责私盐营运,甚得乃父爱宠。两女一名玉华、一名玉致,均有闭月羞花的容貌。长女宋玉华于三年前下嫁以成都为基地的西川大豪解晖之子解文龙。解晖外号“武林判官”,是与宋智齐名的高手,自建“独尊堡”,为四姓门阀外异军突起的新兴势力之一。宋解两家的婚姻充满政治交易的味道,代表两大势力的结盟,使杨广更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此次这四船私盐,正要运赴四川,由独尊堡分发往当地的盐商。

此时在其中一条巨舶第二层船舱一间宽敞的房间内,寇仲穿着沈县丞赠送的靴子摊卧在床上,捧读《长生诀》,埋头埋脑研究其中一幅人像图形。徐子陵则有椅不坐,坐在地板处,双手环抱曲起的双腿,背挨舱壁,心中一片茫然。为何自己见白衣女和宋师道说话,竟会生出妒忌之心呢?自己对男女之事,虽有点好奇,但从来没有什么奢望和妄想。白衣女和自己在各方面均非常悬殊,年纪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年,难道真如寇仲所说,自己竟暗恋上她。细想又觉不像。当自己见到春风院的姑娘,会生出搂搂她们的冲动,但对白衣女却从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和她有较亲密的接触,心中仍充满敬意,只有亲切温暖,绝无男女欢好之望。忍不住道:“仲少!我是否真的爱上那……那女人呢?”

寇仲不耐烦道:“不要吵!我在研究天下最厉害的不是武功的武功呢!”舱房静默下来。过了半晌,寇仲放下《长生诀》,捧着头离床来到徐子陵旁,学他般坐下,搭着他肩头道:“对不起!我的心情很坏,那本鬼书恐怕鬼谷子复生都看不懂,你刚才在说什么?”见徐子陵鼓着气不作声,忙道:“是了!我记起哩,大丈夫何患无妻,那婆……那女人是轮不到我两兄弟的了。那什么宋屁道绑着半边身手也可争赢我们,不如留点精神力气看看秘笈,吃饭拉屎睡觉。”

徐子陵苦恼道:“那我是否真的爱上她呢?”

寇仲动了一会脑筋,坦然道:“事实上我也像你般妒忌得要命,但我却不会认为自己爱上她,对她有点像对贞嫂,很为她要作臭老冯的小妾而不值,却又无可奈何。我明白了。小陵你是把她当作了你的娘,谁希望自己的娘去改嫁呢?尤其是嫁给这么一个口气大过天而乳臭未干只配作我们奴仆的臭屁道。臭屁道,这个名字改得比宇文化骨更要贴切吧。”

徐子陵仍紧绷着脸,不旋踵捧腹狂笑,笑得眼泪直流出来。

房门倏地被推了开来。两人骇然望去,白衣女一脸寒霜走进来,关门后狠狠盯着两人,好一会后,来到两人身前,敲了敲两人倚着的舱壁道:“别忘了我是住在隔壁,除非这是钢板造的,否则你们每一句臭话,都会传进我耳内去。”

寇仲战战兢兢道:“我们又没有唤你作婆娘,为何却来寻我们晦气?”

白衣女单膝跪下来,狠狠道:“什么那个女人这个女人?你这两个死小鬼臭小鬼!”说到最后,嘴角溢出一闪即逝的笑意。

两人哪会看不出她其实并非真的发怒,徐子陵首先道:“我们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衣女沉声道:“你们有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寇仲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介绍道:“小弟上寇下仲,他叫徐子陵,我们外号扬州双龙,敢问大士高姓大名,外号叫什么,究是何方神圣,有了夫家没有?”

白衣女“噗嗤”低骂一声“死小鬼”,那种娇艳无伦的神态,看得两人眼珠差点掉出来。

白衣女旋即又拉长俏脸,狠狠道:“嫁未嫁人关你们屁事,若再在背后谈论我,我就……我就……”

寇仲关心道:“这回是什么刑罚呢,最好不要掌嘴刮脸,给人看到实在不是太好,小鬼也该有小鬼的面子吧!”

白衣女拿他没法,气道:“到时自会让你们后悔,待会吃饭时不准你们胡言乱语,知道吗?”

寇仲笑嘻嘻道:“不如以后我们唤大士你作娘,以后我们用你的钱就不会不好意思。”

白衣女俏脸首次微泛红霞,使她更是娇艳欲滴,尤其那对美眸神采盈溢,更可把任何男人的魂魄勾出来。

寇仲向徐子陵打个眼色,两人齐叫道:“娘!”

白衣女终忍不住,笑得坐下来,喘着气道:“若真有你这两个混账不肖子,保证我要患上头痛症。”

寇仲见她没有断然拒绝,又笑得花枝乱颤,前所未有的开心迷人,打蛇随棍上道:“我的娘啊!孩儿看你的武功也算不错,被宇文化骨打伤后几个时辰就恢复过来,不如传我们两手武功,让我们凭着家传之学,光大你的门楣,不致丢了你的面子。”

笑的感染力确是无与伦比,白衣女笑开了头,虽明知寇仲在逗她笑,仍忍不住笑得要以手掩嘴,笑骂道:“去你的大头鬼,徐小鬼比你老实多了,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寇仲像被冤枉了似的失声道:“小陵老实?我的天!他比我更狡猾,只因爱上他的娘,方变成个呆子。”

徐子陵怒道:“我怎样狡猾?所有鬼主意全是你出的,而我这笨人则负责出手,还要凭空捏造些罪名来加到我头上?”

白衣女苦忍着笑,瞧瞧窗外夕照的余晖,叹道:“我定是前生作孽,故在今世给你这两个小子缠上。好吧!虽然明知没有什么用处,我仍传你们一种练功的法门,若你们真能练出点门道来,再考虑传你们剑术,不过你们既不是我的孩子,更不是我的徒儿。”

两人精神大振,同声问道:“那你究竟算是我们的什么?”

白衣女愕然半晌,苦恼道:“别问我!”芳心却涌起温暖的感觉。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两个小子生出难以割舍的感情,甚至当他们唤自己作娘,竟生出不忍斥责的情绪。她本身亦是在战乱中产生出来的孤儿,由高丽武学大宗师傅采林收养,自幼把她培养作刺客,并学习汉人语言文化,此次南来,正是作为修行的一部分。

寇仲嬉皮笑脸道:“还是作我们的娘最适合,打铁趁热,我的娘啊!快些把你的绝技尽传孩儿们吧!”

白衣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忽然低声道:“我叫傅君婥,欢喜就唤我作婥姐吧!真想不到此行会多了你两个小调皮。”

寇仲见她态度上大是不同,挤眉弄眼道:“我还是喜欢唤你作娘,是吗?小陵!”

傅君婥柔声道:“嘴巴长在你脸上,你爱唤什么就唤什么好了。”

徐子陵涌起想哭的感觉,两眼红起来,垂头唤道:“娘啊!”

傅君婥亦是心头激动,好一会才压下这罕有的情绪,冷冷道:“你唤你们的,却休想我肯承认你们是我的儿子,更不要妄想我会带你们在我身边。好了!我现在教你们打坐练气的基本功,此乃传自家师的上乘法诀,若未得我许可,不准传人,否则纵使我怎样不忍心,亦会迫于师门规矩,宰了你两个小鬼。”

两人不迭点头答应。

傅君婥肃容道:“吾师傅采林,武功集中土、西域和高丽之大成,自出枢机,故能与雄霸西域的‘武尊’毕玄、中土的道家第一高手‘散真人’宁道奇并称当世三大宗师。他尝言‘一切神通变化,悉自具足’,那是说每个人都怀有一个深藏的宝库,潜力无穷,只是被各种执着蒙蔽了而已。”

徐子陵恍然道:“难怪娘说练功虽由童真时练起,皆因儿童最少执着,故易于破迷启悟。”

傅君婥呆了一呆道:“我倒没有这么想过,你这小子看来颇有点悟力。”

寇仲得意道:“小陵得孩儿不断点醒,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傅君婥狠狠盯着他道:“你这家伙最爱卖弄聪明,不要得意,聪明的人往往最多杂念,而杂念正是练基本功的最大障碍,只有守心于一,才能破除我执,灵觉天机,无不一一而来,然后依功法通其经脉,调其气血,营其逆顺出入之会。所以其法虽千变万化,其宗仍在这‘一’之道。”

寇仲搔首道:“如此岂非武功最高的人,就应该是最蠢的人吗?娘的师傅是否又笨又蠢呢?”

傅君婥为之气结,又是语塞,明知事实非是如此,却不知如何去驳斥他,换了以前,还可下手揍他一顿,现在对着这唤娘的儿子,却有点舍不得,正苦恼时,徐子陵仗义执言道:“当然不是这样,武功能成宗立派者,必由自创,始可超越其他守成的庸材。所以娘指的该是小聪明而非有大智大慧的人,所谓大巧若拙,师傅该是这种大智若愚的人才对。”

寇仲和傅君婥像初次认识徐子陵般把他由头看到脚,同时动容。

傅君婥点头道:“陵小鬼果然有点小道行。”

寇仲欢喜道:“我这兄弟怎是小道行,我看他平时蠢蠢呆呆的,原来只是大智若蠢,深藏不露,累得老子不断要表露本是大巧若拙的智慧,却竟变成卖弄小聪明。”

傅君婥忍不住曲指在寇仲的大头敲了一记,嗔道:“若你再插科打诨,我便再不传你功法。”

寇仲摸着大头抗议道:“我的娘下次可否改打屁股,否则若敲坏我的头,还怎样练娘的上乘功法?”

傅君婥没好气和他瞎缠,径自道:“我教你们的叫‘九玄大法’,始于一,终于九,除家师外,从没有人练至第九重大法,娘也……我也只是练到第六重。”

傅君婥冲口而出自称为娘,窘得俏脸红透,更是娇媚不可方物,见两小子均暗自偷笑,大嗔道:“不准笑,都是你们累人,你们究竟学还是不学?”

两人忙点头应学。

傅君婥好一会后恢复常态,说道:“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机兆乎动。机之动,不离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迎之随之,以无意之意和之,玄道初成。这是第一重境界。”顿了顿续道:“勿小觑这重境界,很多人终其一生,仍没有气机交感,得其形而失其神,至乎中途而废,一事无成。”

见两人都在摇头晃脑,似乎大有所得,讶道:“你们明白我说什么吗?”

寇仲奇道:“这么简单的话,有什么难明呢?”

傅君婥暗忖师傅已盛赞自己乃练武奇才,但到今天练至第六重境界,始能真正把握法诀。这两个小子怎能一听就明,指着寇仲道:“你给我说来听听。”

窗外光线转暗,室内融合在淡淡的暗光里,另有一番时光消逝的荒凉调儿。

寇仲愕然道:“这番话已说得非常好,很难找别的言词代替,勉强来说,该是由有形之法,入无形之法,妄去神动,当机缘至时,会接触到娘所指的体内那自悉具足的无形宝库,神机发动,再以无心之意御之驾之,便可练出了……不!只是练出真气来。我可否立即去练。”

傅君婥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解说,比之师傅傅采林更要清楚明白,这人天资之高,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一时竟说不下去。

徐子陵道:“仲少若这么急切练功,说不定反为有害,所谓无意之意,应指有意无意间那种心境,故空而不空,清静而微,来不可逢,往不可追。”

傅君婥更是听得头皮发麻,这两人就像未经琢磨的美玉,自己稍加启发,立即显出万丈光芒。

寇仲尴尬道:“我只是说说吧!不过请娘快点传授有形之法,那么时机一至,我就会无论于吃饭拉屎之时,都可忽然练起功来。”

傅君婥气道:“不准说污言秽语,我先教你们盘膝运气的法门,只说一次,以后再不重复。”

两人精神大振,敲门声起,却是来自傅君婥的邻房。

傅君婥叹道:“晚膳后再继续吧!”

见到两人失望神色,差点要把宋师道的邀约推掉。忽然间,她真有多了两个俏皮儿子的温馨感觉。

宋师道在舱厅设下酒席,简单而隆重,出席的尚有一对男女。男的年约四十,却满头白发,长着一把银白色的美须,半点没有衰老之象,生得雍容英伟,一派大家气度,且神态非常谦虚客气。女的约二十五、六间,颇为妖媚,与男的态度亲昵,神情体态甚为撩人,给人有点不太正派的感觉,也使寇徐两人想起春风院的姑娘,不过她的姿色却远胜该院的任何红阿姑。经宋师道介绍,原来男的是宋阀的著名高手“银须”宋鲁,以一套自创的“银龙枴法”名传江南,是宋师道的族叔,乃宋阀核心人物之一。女的叫柳菁,是宋鲁新纳的小妾,至于来历却没说出来。宋师道要介绍三人时,方醒觉根本不知三人姓甚名谁,正尴尬时,傅君婥淡淡说出三人名字,没作隐瞒。

宋鲁笑道:“傅姑娘精华内敛,显具上乘武功,配剑式样充满异国情调,不知是何方高人,竟调教出像姑娘这般高明的人物来呢?”

寇徐两人暗暗咋舌,所谓成名无侥幸,他们虽未听过宋鲁之名,但也知他是响当当的人物,故此眼力如此高明,说话如此得体,不由对他生出仰慕之心。他们的眼光比任何拍马屁更具成效,宋鲁立时对他们大生好感。

傅君婥平静答道:“宋先生请见谅,君婥奉有严命,不可泄漏出身份来历。”

柳菁那对剪水秋瞳横了两个小子一眼,微笑道:“两位小兄弟均长得轩昂英伟,为何却没有随傅姑娘修习武技,不知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寇仲挺胸干咳道:“我们两兄弟正准备随我们的娘修习上乘武技,多谢宋夫人赞许。”

宋师道见他说“我们的娘”时,目光落到傅君婥无限美好的娇躯上,色变道:“你们的娘?”

傅君婥俏脸微红,狠狠瞪寇仲一眼,尴尬道:“不要听两个小鬼胡诌,硬要认我作娘。”

徐子陵故意摸摸肚子嚷道:“娘!孩儿饿了。”

柳菁忍俊不住,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宋师道和宋鲁两叔侄却是一头雾水,怎也弄不清楚这绝色美女和两个小鬼的关系。

傅君婥见两小鬼色迷迷地看着柳菁,竟生出一股妒忌的奇异情绪,冷哼道:“再敢胡言乱语,看我……看我……”

宋师道尽释疑团道:“傅姑娘和两位小兄弟请入席,我们边吃边谈。”

寇仲和徐子陵终是少年心性,见宋师道这么尊重他们,妒意大减,又见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忙抢着入席坐下,丝毫不理江湖礼数。宋师道等已有点摸清两人底蕴,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殷勤请傅君婥入座,宋师道和宋鲁陪坐左右,柳菁则坐在宋鲁之旁,接着是寇仲和徐子陵。

两名恭候一旁的大汉立时趋前为各人斟酒。

傅君婥道:“我一向酒不沾唇,他们两个也不宜喝酒,三位请自便。”

寇仲和徐子陵正想尝尝美酒的滋味,闻言失望之色,全在脸上清清楚楚表露无遗。傅君婥暗感快意,终整治了这两个见色起心的小鬼。

宋鲁笑道:“大家都不喝酒好了,小菁有问题吗?”

柳菁娇笑道:“妾身怎会有问题,有问题的怕是两位小兄弟吧?”

寇仲挺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喝可不喝,怎会有问题?”

宋家三人个个跑惯码头,见尽大小场面,明知他硬撑,并不说破,转往别的话题上。宋鲁显是精于饮食的人,随口介绍桌上美食,又说起烹饪之术,听得寇仲和徐子陵两个餐饱餐饿的人目瞪口呆。手底却不闲着,对菜肴展开扫荡战。傅君婥却毫无兴趣,只吃了两条青菜,停下箸来,玉容静若止水,美得像天上降世的观音大士。宋师道对她愈看愈爱,但因宋鲁指出她可能来自中土之外,却像横梗心内的一根刺,因为他宋姓严禁与异族通婚,若这绝色美女确是异族之人,除非他叛出家门,否则只能有缘无分。柳菁对寇徐两个人令人不敢恭维的吃相却大感有趣,含笑看着两人风卷残云般把菜肴扫过清光,还不时帮他们夹菜,侍候周到。下人收去碗碟,宋鲁亲自烹茶款待各人。

宋鲁见傅君婥对饮食毫无兴趣,话题一转道:“傅姑娘对我中土之事,是否熟悉呢?”

宋师道立时露出紧张神色,知道宋鲁看出自己对傅君婥生出爱慕之心,故出言试探,以证实她异族的身份,让自己死了这条心。

傅君婥淡淡地说道:“宋先生怎能只凭我的佩剑形状,断定君婥是来自域外呢?”

宋师道俊目立时亮起来。

宋鲁歉然道:“请恕宋某莽撞,不知姑娘有否听过关于和氏璧的事?”

他终是老狐狸,转了个角度,考较起傅君婥来。

寇仲像学生听教般举手道:“我听过,秦昭襄王以十五座城池去换赵惠文王的镇国之宝和氏璧,赵王派蔺相如护送和氏璧去见秦王,老蔺抱着人璧俱亡的笨方法,幸好秦王比他更笨,竟让他把和氏璧送返赵国,这就叫什么‘完璧归赵’。”

众人为之莞尔,柳菁笑得最厉害,指着寇仲道:“那和氏璧后来又怎样?”

傅君婥心中感激,知寇仲怕自己答不上来,泄露出身份,所以抢着答问题,同时暗惊这“儿子”的急智。

寇仲只因曾听过白老夫子说过“完璧归赵”的故事,才有话可说,至于“归赵”之后又怎么样,哪会知道,尴尬道:“怕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吧!”

柳菁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伏到宋鲁身上去,媚态横生。

宋鲁见这小子哄得爱妾如此开怀,心中欢喜,一时忘了去试探傅君婥,不厌其烦道:“和氏璧后来落在秦始皇手上,秦始皇命李斯撰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经玉石匠凿刻璧上,于是和氏璧遂成和氏玺。”

寇仲和徐子陵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宋师道真怕宋鲁迫问傅君婥,接上道:“汉高祖刘邦推翻大秦朝,秦王子婴把和氏璧献与刘邦,刘邦称之为‘传国玺’,自此和氏璧成为得国失国的象征。后来王莽意图篡位,派弟王舜往长乐宫向孝元太后索璧,给孝元太后怒摔地上,致摔缺一角,王莽命人把缺角以黄金镶补上去,使和氏璧又多添‘玉体金角’的雅名。”

寇仲笑道:“这个故事定是假的,若真的这么大力一摔,和氏璧那还不摔成碎粉。”

宋鲁动容道:“寇小兄确是智清神明,但此事确是千真万确,因为此玉并非凡玉,当年楚人卞和在荆山砍柴,见一只美丽的凤凰栖于一块青石上,想起‘凤凰不落无宝地’,断定青石必是宝物,于是献给楚厉王,岂知楚廷的玉石匠均指卞和献的乃是凡石,楚王一怒下斩去他的左足,赶走了他。卞和心中不忿,待武王继位,再去献宝,这次则再给斩下右足。到武王的儿子文王登位,闻知此事,把青石抬回宫里,命工匠精心琢磨,剖开石头,从中得到一块光润无瑕、晶莹光洁的不世奇宝,为纪念卞和,故称之为和氏璧。”

宋师道道:“若是一般玉石,楚廷的玉石匠不可能不晓得,致误以为是普通石头,且荆山地区从未发现过玉石,可知和氏璧实乃不同于一般玉石的另一种瑰宝,亦正因这种奇宝当时是第一次被发现,所以任何人都不认识。观之摔于地而只破一角,当知和氏璧的异乎寻常。”

这回连傅君婥亦生出兴趣,问道:“究竟和氏璧是什么东西呢?”

宋师道首次听到佳人垂询,心中暗喜,欣然道:“据我宋家自古相传,此玉实是来自仙界的奇石,含蕴着惊天动地的秘密,至于究竟是什么秘密,就无人知晓。”

徐子陵好奇问道:“王莽死后,和氏璧又落在何人手上呢?”

柳菁笑道:“传到汉末的汉少帝,和氏璧又失去了,到三国时,长河太守孙坚在洛阳城巡逻,忽见一口水井光芒四射,命人打捞,起出一宫嫔尸身,颈系红匣,打开一看,正是和氏璧,到孙坚战死,和氏璧辗转落在曹操手上,被传了下来,到隋灭南陈,杨坚遍搜陈宫,却找不到陈主所藏的和氏璧,使杨坚引为平生憾事。”

傅君婥忍不住问道:“诸位为何忽然提起和氏璧一事呢?”

宋师道色变道:“看来姑娘虽身在江湖,却不大知道江湖正发生的大事。”

宋鲁拈须笑道:“和氏玉璧,杨公宝库,二者得一,可安天下。现在烽烟处处,有能者均想得天下做皇帝。故这两样东西,成为天下人竞相争逐之物。最近江湖有言,和氏璧在洛阳出现,故自问有点本领的人,都赶往洛阳去碰碰运气,这回我们把货物送往四川后,会到洛阳走上一趟,看看宋家气数如何?”宋鲁风度极佳,不愧出身士族,无论口气如何大,总令人听得舒服。

寇仲双目放光道:“若得了和氏璧,就可以得天下,我和小陵也要去碰碰彩。”

傅君婥双目寒芒一闪,狠盯寇仲道:“凭你这小鬼头配吗?我绝不容你们到洛阳去,若再生妄念,以后我都不……不理你们。”她本想说不传他法诀,临时改口,威吓力自然大减。

宋鲁等仍弄不清楚三人关系,却感到傅君婥虽是疾言厉色,其实却非常关切这两个颇讨人欢喜的小子。

宋师道温和地说道:“傅姑娘说得对,这种热闹还是不趁为妙,尤其和氏璧牵涉到武林一个最神秘的门派,这门派每隔一段时间,会派人入世修行,益发秘不可测。”

傅君婥奇道:“这是什么门派?”

宋鲁道:“傅姑娘问对人了,若是其他人,可能连这门派的名字都未曾听过。”寇徐两人好奇心大起,留神倾听。

宋师道道:“这家派叫慈航静斋,数百年来在玄门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知道静斋所在的人都不肯透露有关这家派的任何事情。幸而家父与其斋主曾有一段交情,所以比别人多晓得点。斋内全是修天道的女子,据说道门第一高手‘散真人’宁道奇曾摸上静斋,找主持论武,岂知静斋主持任他观看镇斋宝笈《慈航剑典》,宁道奇尚未看毕,便吐血受伤,知难而退,此事知者没有多少人,所以江湖上并未流传。”

寇仲一拍徐子陵肩头,叹道:“这才是真正的秘笈!”

众人中,当然只有傅徐两人明白他的意思。

宋鲁叹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愈知得多,愈自觉渺小,再不敢恃强横行。”

徐子陵心悦诚服道:“宋大爷才是真正的人物。”

他在扬州惯了称人作大爷,自然而然就这么叫了。

宋鲁笑道:“两位兄弟根骨佳绝,若早几年碰上你们,宋某必不肯放过。”

寇徐两人同时色变,一颗心直往下沉。娘已是这么说,宋鲁也是这样说,看来这一生都休想成为高手。傅君婥也是陪他们心中难过,暗下决心,怎也要试试可否回天有术,造就他们,心中一热,说道:“入夜了!我想早点休息。”

宋师道虽然千百个不愿意,仍只好如她所言,把夜宴结束。寇仲本想追问为何和氏璧会和慈航静斋牵上关系,一来怕傅君婥不高兴,更想到要学九玄大法,遂闭口不问,与徐子陵随傅君婥回房去。在傅君婥的房间里,三人围成三角,盘膝而坐,月色由舱窗透入,刚好洒在傅君婥身上,使她更似下凡的观音大士。

傅君婥神情肃穆,轻轻道:“你们知否我为何会去而复返,把你们由那肥县官手上救走,后来在丹阳分手,又忍不住回到你们身边呢?”

寇仲见她认真的神情,不敢说笑,正经答道:“是否因娘爱惜我们呢?”

傅君婥叹道:“可以这么说,在宇文化及的亲随里,有一个是我们高丽王派去的人,所以把你们送到北坡县后,我便以秘密手法和他联络,查探宇文化及的伤势。”

徐子陵喜道:“原来宇文化及也受了伤吗?”

傅君婥傲然道:“当然了!我的九玄神功岂是等闲,不付出一点代价,怎能伤我,不过他也算难得,只坐了两个时辰,就功力尽复,只从这点,可推知他比我尚高出一线。同时亦知他为了《长生诀》,不惜一切也要擒捕你们,所以回头来救走你两个小鬼,我怎肯让那万恶的暴君延年益寿。”

寇仲艰难地说道:“娘大可把我们的《长生诀》拿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是干手净脚,远胜有我们这两个累赘……”

傅君婥截断他道:“我偏不欢喜做这种无义的事就是了。”

徐子陵心头一阵激动,问道:“娘为何又要在丹阳和我们分手呢?”

傅君婥幽幽道:“最后还不是分不了吗?我也不知为何要对你两个气人的小鬼头那么好。本想把你们送到丹阳,让你们有足够盘缠自行上路,自生自灭就算了事。但想深一层,宇文化及既可动用天下官府的力量,你们终逃不过他的魔爪,忍不住又回头找你们。你以为我看上那宋师道吗?当然不是!我早打定主意以死殉国,怎还有意于男女私情,只是想借他们的船使你两个远离险境。当船再泊码头,我们立即离船登岸,逃往起义军的势力范围去,那宇文化及便拿你们没法。”

寇仲断然道:“我们索性先将《长生诀》毁掉,纵使宇文化骨追上来,也得不到宝书。”

傅君婥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想不到一向贪财贪利的小子,竟肯作此牺牲。

傅君婥点头道:“听小仲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但暂时仍不致到此地步。现在我先传你们打坐的功夫。只是你两人必须立下誓言,一天达不到第一重境界的气机兆动,不准出来江湖胡混,只可乖乖得给我找个平静的小镇,躲避战火,安安乐乐地过这一生算了。”

徐子陵两眼一红道:“娘!你对我们真的很好。”

寇仲也感动地说道:“纵使我们的亲娘在生,也绝好不过娘你的。”

两人当下立了誓言。

傅君婥教两人合掌胸前之后,正容道:“练功之前,先得练性,务要扫除一切杂念,然后盘膝稳坐,左腿向外,右腿向内,为阳抱阴;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手大指,进入左手内,捏子诀,右手在外,为阴抱阳。此名九玄子午连环诀。所谓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是也。”

徐子陵不解道:“娘不是说过九玄大法重神轻形吗?为何却这般讲究形式?”

傅君婥默然片晌,叹道:“假若你们真能练成神功,必是开宗立派,自创新局的绝代大师,我便从没像你这般怀疑过,不过我只能依成法来教导你们,你们若能想出其他方法,尽管去尝试吧!但心法必须依从遵守,否则会生不测之祸。”

寇仲赞道:“娘真是开明,武场的师傅教徒弟时从来不是这样的态度。”

接着傅君婥详细说出奇经八脉和各重要穴位的位置,反复在他们身上指点,到两人记牢,已是三更时分。大船忽地缓慢下来,岸旁隐隐传来急遽的蹄声。三人同时色变。

宇文化及雄浑的声音由右方江岸传过来道:“不知是宋阀哪位高人在船队主持,请靠岸停船,让宇文化及上船问好。”

舱房内傅君婥和两个小子你眼望我眼,都想不到宇文化骨这么快追上来。四艘巨舶反往左岸靠去,显是恐怕宇文化及飞身下船,又或以箭矢远袭。

宋鲁的笑声在船首处冲天而起道:“宇文大人别来无恙,宋鲁失敬。”

宇文化及边策马沿岸追船,边笑应道:“原来是以一把银须配一把银龙拐的宋兄,那事情更好办,请宋兄先把船队靠岸,容兄弟细告详情。”

宋鲁笑道:“宇文兄太抬举小弟。换过宇文大人设身处地,变成小弟,忽然见京师高手漏夜蜂拥追至,沿江叫停,而小弟船上又装满财货,为安全计,怎也该先把宇文大人来意问个清楚明白吧!”

宇文化及城府极深,没有动气,欣然道:“这个容易,本官今趟是奉有圣命,到来追捕三名钦犯,据闻四公子曾在丹阳酒楼为该批钦犯结账,后来更邀之乘船,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呢?”

宋鲁想也不想答道:“这当然是有人凭空捏造,请宇文大人回去通知圣上,说我宋鲁若见到这批钦犯,定必擒拿归案,押送京师。入夜了!宋某人要返舱睡觉。”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宋鲁如此够义气,毫不犹豫摆明不肯交人,只听他连钦犯是男是女都不过问,竟请宇文化及回京,知他全不买账。如此人物,确当得上英雄好汉之称。

宇文化及仰天长笑道:“宋兄快人快语,如此小弟再不隐瞒,宋兄虽得一时痛快,却是后患无穷。况且本官可把一切推在你宋阀身上,圣上龙心震怒时,恐怕宋兄你们亦不大好受呢。”

宋鲁道:“宇文大人总爱夸张其词,却忘了嘴巴也长在别人脸上,听到大人这样委祸敝家,江湖上自有另一番说词,宇文兄的思虑似乎有欠周密。”

宇文化及似乎听得开心起来,笑个喘气失声道:“既是如此,本官索性不那么急着回京,只好到前面的鬼啼峡耐心静候宋兄大驾,那处河道较窄,说起话来总方便点,不用我们两兄弟叫得这么力竭声嘶。”

寇仲和徐子陵再次色变,傅君婥霍然起立道:“我傅君婥已受够汉人之恩,再不可累人,来!我们走!”

尚未有机会听到宋鲁的回应,两人已给傅君婥抓着腰带,破窗而出,大鸟腾空般横过四丈许的江面,落往左边江岸去。宋鲁的惊呼声和宇文化及的怒喝声同时响起,三人没进山野里去。寇徐两人耳际风生,腾云驾雾般被傅君婥提着在山野间踪跃疾行。不片刻奔出了十多里路,感到渐往上掠,地势愈趋峻峭,到傅君婥放下两人,方知道来到一座高山之上,山风吹来,冻得两人牙关打颤。傅君婥在山头打一个转,领两人到一个两边山石草树高起的浅穴,躲进里面暂避寒风。

寇仲松一口气道:“好险!幸好隔着长江,宇文化骨不能追来。”

傅君婥叹道:“其他人或者办不到,宇文化骨只要有一根枯枝,可轻渡大江,你这小子真不懂事。”

徐子陵骇然道:“我们为何还不快逃?”

傅君婥盘膝坐下,苦笑道:“若我练至第九重境界,定会带你们继续逃走,但我的能力只能带你们到这里来。”

寇仲试探道:“纵然宇文化骨渡江追来,该不知我们逃到哪里去吧?”

傅君婥淡淡地说道:“武功强若宇文化及者,触觉大异常人,只是我们沿途留下的气味痕迹,休想瞒过他的眼鼻。不要说话,我要运功行气,好在他到来时恢复功力,与他决一死战。”

言罢闭目瞑坐,再不打话。两人颓然坐下,紧靠一起,更不敢说话商量,怕惊扰他们的娘。时间在两人的焦忧中一点一滴地溜走。

忽然傅君婥站起来,低声道:“来了!只他一个人。”

两小子跟她站起来。

寇仲颤声道:“不如把书给他算了。”

傅君婥转过身来,厉责道:“你还算是个人物吗?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徐子陵软语道:“他只是为娘着想吧!”

明月高照下,傅君婥叹一口气,旋即“噗嗤”笑道:“小仲不要怪娘,我惯了爱骂你!”

寇仲和徐子陵全身一震,若换了平时傅君婥肯认作他们的娘,必会欢天喜地,这刻却大感不妥。

傅君婥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离开这里,娘定可带你们离开的。”

宇文化及的笑声在穴外响起道:“姑娘为这两个小子,以致暴露行藏,确属不智。这些年来姑娘两次扮作宫娥,入宫行刺圣上,我们却连姑娘的衫尾都捞不着。想不到这次为了本鬼书,竟迫得姑娘现出影踪,若非拜这两个小子所赐,我宇文化及食尘都斗不过姑娘的轻身功夫。”

寇徐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原来娘竟曾入宫行刺杨广,更为他们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否则以她连宇文化及也自愧不如的轻功,怎会被宇文化及追上。

傅君婥手按剑柄,在迷茫的月色下,宝相庄严,冷冷道:“宇文化及你一人落单来此,不怕敌不过我手中之剑吗?”

宇文化及笑道:“姑娘手中之剑虽然厉害,但有多少斤两,恐怕你我心知肚明,你要宰我宇文化及,请立即动手,否则若让本人的手下追来,姑娘将痛失良机。”

傅君婥淡淡地说道:“宇文化及你既这么心切求死,我玉成你的意愿吧!”

人影一闪,傅君婥早飘身而去,接着是气劲交击之声,响个不绝。两人担心得差点想要自尽,探头出去,只见明月下的山岭处,宇文化及卓立一块巨石上,而傅君婥却化作鬼魅般的轻烟,由四方八面加以进击,手中宝刃化成万千芒影,水银泻地浪潮般往敌手攻去,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宇文化及的长脸神情肃穆,双手或拳或抓或掌,间中举脚疾踢,像变魔法般应付傅君婥狂猛无伦的攻势。两人可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他的形象相貌。虽是隔了足有七、八丈远,但激战中激起的劲旋,仍刮得他们肤痛欲裂,难以睁目。两人抵受不住,缩回石隙内。到再探头外望,形势又变。傅君婥飞临宇文化及上空处,剑法更趋凶狠险毒,只攻不守,而宇文化及却是只守不攻,显是落在下风。这次两人的忍受力更是不济,只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要缩回去,眼睛痛得泪水直流。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宇文化及一声怒喝和傅君婥的闷哼声。两人顾不得眼痛,再伸头去看,迷糊间前方白影飘来,心中有点明白时,腰带一紧,已给傅君婥提起来,再次腾云驾雾般下山去了。两人心中狂喜,原来宇文化及已再次被自己无比厉害的娘击退。这次傅君婥带着他们毫无保留的尽朝荒山野地狂奔,沿途一言不发,直至天明,来到一个山谷内,把两人放下来。两人腰酸背痛地爬起来,傅君婥跌坐在地上,俏脸苍白如死,再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两人魂飞魄散,扑到她身旁,悲叫道:“娘!你受伤了。”

傅君婥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伸手搂着两人肩头,毫不避男女之嫌地把他们拥入怀内,让他们的头枕在胸脯上,爱怜地说道:“我傅君婥的两个乖孩子好好听着,宇文化及已受重创,必须立即觅地疗伤,没有一年半载,休想复元,娘终救了你们!”

两人齐叫道:“娘你还不快些疗伤!”

傅君婥凄然摇头道:“娘也恨不得多点时间培育你们成材,看你们娶妻生子,想不到娘一向憎恨汉人,但见到你们时却完全忘记国仇家恨,还心甘情愿认你们作孩子。娘刚才冒死刺了宇文化及一剑,但亦被他全力打了一拳,他的冰玄劲气确是名不虚传,而宇文化及更是宇文伤之下家族中最杰出的高手。为娘生机已绝,即使师傅亲临,也救不了我。娘死后,你们可把我安葬于此,娘性喜孤独,以后你们亦不用来拜祭。”

两人哪忍得住,放声大哭,死命搂着傅君婥,泪水把她的襟头全浸湿。

傅君婥容色平静,柔声道:“娘此次由高丽远道前来,实是不安好心,意图刺杀杨广,让他以后不能对高丽用兵。岂知他宫内高手如云,故两次都只能凭仗轻功脱身。于是改为把从杨公宝库得来的宝物显现于江湖,好惹得你们汉人自相残杀,却碰巧遇上你们。”

两人此时只关心傅君婥的生死,对什么杨公宝库,没有半分兴趣。

傅君婥怜惜地摩挲着他们的头发,续道:“我到扬州找石龙,正因由我们布在宇文化及处的眼线知悉杨广派他来找石龙,所以去一探究竟,因而遇上我的两个乖宝贝。好了!娘撑不下去了,本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想起造化弄人,说了也等于没说。不知人死前是否特别灵通,娘忽然感到我两个儿子将来均非平凡之辈,你们切勿让娘失望啊!”

两人凄然抬头,悲叫道:“娘啊!你怎能这样就丢下我们呢?”

傅君婥忽地叫道:“那宝库就在京都跃马桥……”

声音忽断,傅君婥同时玉殒香消,在青春焕发的时光,目瞑而逝。两人抱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哭得昏了过去。

两人以傅君婥的遗剑,削树为板,造了副简陋之极的棺木,把傅君婥安葬在谷内一处树林内,以她的宝剑陪葬。他们对傅君婥眷恋极深,又知这深仇怎都报不了,伤心欲绝下,大反常态,就在坟旁露天住了下来,对外面的世界,什么功名利禄,再不感兴趣。连最爱说话的寇仲亦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话,制造了原始的弓箭和鱼叉,在河中捕鱼或间中打些鸟兽来充饥裹腹,又索性脱下衣服连银两藏好,只穿短裤,过着原始茹毛饮血的生活。幸好那时正是春夏之交,南方天气炎热,两人体质又好,倒没有风寒侵袭的问题。夜来他们在坟旁睡觉,那本《长生诀》给压在坟头的石下,谁都没有兴趣去碰它。

当晚傅君婥传他们九玄功的心法,尚未说出行功方式,宇文化及就来了,所以目下他们只懂心法、经穴的位置和打坐的形式,但如何着手练功,却是一无所知,加上心如死灰,哪还有练功的心情,每日浑浑噩噩地度过,任得日晒雨淋,似若无知无觉。这晚由于下了一场豪雨,分外寒冷,两人缩作一堆,心中充满无限凄凉的滋味,想起埋在身旁的傅君婥,暗自垂泪。

到冷得实在太厉害,寇仲把徐子陵推得坐起来,牙关打颤道:“这么下去,我们迟早要生病,怎对得住娘对我们的期望呢?”

十多天来,他们是首次说话。

徐子陵终抵不住寒冷,哑声问道:“你有什么鬼主意?”

寇仲苦笑道:“若没有把娘的剑埋掉,现在我们至少可盖搭间树屋出来。”

徐子陵道:“纵然冻死,也不可干扰娘的安宁。”

寇仲点头同意道:“当然是这样,不若我们试试去练娘教的打坐功,高手应是寒暑不侵的。”

徐子陵颓然道:“怎么练呢?”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伸手抱着徐子陵,就那么苦挨到天明。到太阳出来,两人恢复生机,岂料祸不单行,溪中较大点的鱼儿已给他们捉得一条不剩,鸟兽亦像知道他们是危险人物般不再留在谷内,没有办法下,两人终决定到谷外觅食。他们带着弓矢,走出山谷,只见野花丛丛、芳草萋萋,低丘平原,空野寂寂,极目亦不见任何人迹,四处有翠色浓重的群山环绕,不禁精神一振,胸中沉重的悲痛,减轻不少。两人沿山脚搜寻猎物的踪影,不一会竟幸运地打了一只野兔,欢天喜地回谷去。徐子陵因天气酷热,到溪水浸了一会,返回墓地,见寇仲竟把压在石底的《长生诀》取出来,正埋头苦读,不禁对他怒目而视。说到底,若非《长生诀》,傅君婥就不用惨死在宇文化及手上。

寇仲伸手招他过去道:“不要恼我,我只是依娘的遗命,好好活下去,这些人像图形虽不是什么神功的练法,但起码是延命的法门。我们虽不懂这些鬼画符般的文字,至少可跟着图像画的虚线行气,再依娘教的心诀和脉穴位置练功,倘能稍有收成,就不用活活冻死。”

徐子陵正要反对,寇仲把书毫不尊重的劈面掷来,徐子陵自然一把接着,刚好翻到其中一幅仰卧的人像。

以前看时,由于不知奇经八脉的关系,便像看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这次再看,立时明白多了,竟移不开目光,深深被吸引。

寇仲嚷道:“第六幅图最有用,最好不要先看别的。”

徐子陵翻了翻,才知自己看的是最后的一幅,再看第六幅图,似乎没有第七幅图那么容易上手,不理寇仲,径自坐下看最后一幅的图像。由这天起,两人除打猎睡觉外,各依图像打坐练功,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大自然里,彻底过着原始的生活。心中的伤痛不知是否因有所专注的关系日渐消减,有意无意间,他们终晋入九玄功要求那万念俱灭的至境。 0nra681NG6eoNovjA7jrSuaDQoC5r+7IxBd0u31XKaC6kOyLrnmuifnR1Q/aoU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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