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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窥堂奥

欧阳希夷前跨三步,把与跋锋寒间的距离缩短至两丈。他步伐间的气势,加上他雄伟如山的身材,凌厉的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令人莫可抗御的气度。跋锋寒嘴角仍挂着一丝笑意,负在身后的手曳起外袍下摆,分别握在刀把与剑柄处,使人不知他要用刀还是用剑,又或刀剑并用。欧阳希夷倏地立定,仰天长笑,登时整座巨厅都像簌簌地颤抖起来。

“锵!”跋锋寒右手把刀拔出少许,立即生出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抗衡欧阳希夷的气势。气温忽若骤降了许多。寇仲和徐子陵却是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高手是以这样的形式交锋。

欧阳希夷脊骨一挺,整个人似忽然变得更高大,微俯往前。就在这一刹那,跋锋寒的刀脱鞘而出,化作一道长虹,主动出击。欧阳希夷亦于同一时间,掣剑出击。两股无形无声的剑气刀芒,在刀剑相触前,绞击在一起,接着传来毫无花假硬拼一下的激响震鸣。

跋锋寒倏地飘退,横刀而立。他仍是闲逸如常,脸带微笑,而以他毫不逊色于这威猛前辈高手的虎躯仍站得稳定硬朗,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被对方逼退。欧阳希夷雄立不动,只是上身微微往后一晃,脸上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在场宾客,无不动容。谁想得到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的跋锋寒,竟能硬架欧阳希夷的全力一剑。

跋锋寒在全场注目下,仰天长笑道:“好剑,想不到我跋锋寒甫抵中原,得遇高手,领教了!”话声才落,他竟再主动进击。

王世充和王通交换个眼色,不但看出对方心中的震骇,还看出对方心内生出的杀机。此子不除,说不定会是另一个毕玄。

欧阳希夷亦和他们生出同样心意,且比他们更清楚跋锋寒实是继毕玄后突厥最厉害的人物。这般年纪,但武功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而凭他观人之术,知此子乃天生冷酷无情之辈,这种人若作起恶来,为祸最大。意到手动,欧阳希夷冷哼一声,一剑迎着对方由左侧画来的一刀劈去。这一剑看来平平无奇,实是欧阳希夷毕生功力所聚,达到化腐朽为神奇、大巧若拙的境界。即使“武尊”毕玄亲来,谅亦不敢等闲视之。欧阳希夷的“沉沙剑法”专讲气势,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胜败决于数招之内。这刻动了杀机,出手又与刚才试探的一剑不同。

跋锋寒双目神光闪闪,脚下踏着奇异的步法,只在丈许的距离游走,使人感到他并非直线进击,而是不断改变角度方向,偏又好像只是直线疾进。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只是旁观已让人感到头痛,与他正面对敌者的感受如何更可想而知。

随跋锋寒来的白衣美女首次露出注意神色,全神注视交战中的两大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则是看得眉飞色舞,心领神会。暗忖原来步法竟可生出如此妙用。

欧阳希夷一声暴喝,闪电横移,竟在跋锋寒长刀当胸搠至前,不迎反避,来到对方左侧丈许处。谁都不明白一向以硬拼见称的他为何采取这种战略,只有高手如王通、王世充、单琬晶等才明白他是看不透对方的步法,不敢冒进,其令人震骇处确是不用说也可想而知。不过他这一避深含奥理,恰是闪到对方刀势最弱处,所以绝非落在下风。

跋锋寒喝了声“好”,竟猛地后退。气机相引下,欧阳希夷手中古剑化作惊涛骇浪般的剑影,大江倾泻地追击而去。跋锋寒像早预知后果如斯,冷静得像个无风无浪的深潭,俊伟的容颜静若止水,疾退寻丈后,又抢了回来,横刀封架。他的一退一进,潮水般自然,本身已具有浑然天成的味儿,令人生出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王通等再不能掩饰脸上惊骇的神情。打由跋锋寒入门开始,他们已察觉到此子的不凡处,但仍梦想不到他厉害至此。

“当当当!”在电光石火的迅疾光景中,两人交换了三招。刀光四射,剑气横空。剑芒刀势,笼罩着方圆三丈处,围观者都下意识地想尽量退离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战场。跋锋寒忽地刀势收窄,只紧守一个窄少的空间,凭其奇异的步法,在欧阳希夷有如惊涛骇浪,大开大阖的剑影中,鬼魅般游移封格。乍看似是他落在下风,王通等却知道这实是对付欧阳希夷最高明的策略。

凡以硬攻为主的招数,最是耗损真气,假若跋锋寒能把目前的情况延长下去,到欧阳希夷力竭之时,将是跋锋寒反守为攻的一刻。当然,欧阳希夷积七十多年的功力,气脉悠长,可能跋锋寒未挨到那一刻早已一命呜呼,但看他现在的纵退自如,谁都不敢说一向能以两三式决胜负的欧阳希夷可在那一刻之前宰掉他。王通和王世充同时长身而起,却苦在不能插手。

欧阳希夷此时心无旁骛,“唰唰唰”一连三剑连续劈出,每一剑取的都是不同角度,力道忽轻忽重,任谁身当其锋,都会生出难以招架的感觉。偏是跋锋寒长刀疾运,一一化解,还刀势突然扩张,取回少许主动,其势并且保持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向对面的单琬晶望去,见她美目异采涟涟,目不转睛地盯着威武如天神的跋锋寒,好像已把他们两人完全忘掉。尚明等则是一脸震骇,全神注视场上的恶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寇仲和徐子陵虽有点舍不得观战,但小命要紧,试探地往大门处硬挤过去。给他们挤开的人,都似毫无所觉,自动让开些许容隙好得继续观战。好不容易挤到最挤迫的大门处,箫音忽起。

两人好奇心大起,谁人会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呢?不由留神倾听。箫音奇妙之极,顿挫无常,每在刀剑交击的空间中若现若隐,而精彩处却在音节没有一定的调子,似是随手撷来的即兴之作,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浑融在刀剑交鸣声中,音符与音符间的呼吸、乐句与乐句间的转折,透过箫音水乳浑融地交代出来,纵有间断,听者亦只会有延绵不休、死而后已的缠绵感觉。其火候造诣,确已臻登峰造极的箫道化境。随着箫音忽而高昂慷慨,忽而幽怨低回,高至无限,低转无穷,一时众人都听得痴了。

寇仲和徐子陵像着了魔般给箫音勾动内心的情绪,首次感受到音乐比言语更动人的魅力,竟忘了逃走。场中拼斗的两人杀意大消,虚击一招后,各自退开,肃立恭聆。白衣女冰冷的玉容第一次露出心神颤动的微妙表情,似有所思所感。

箫音由若断欲续化为纠缠不休,却转柔转细,虽充盈于静得不闻呼吸的大厅的每一寸空间中,偏有来自无限远方的缥缈难测。而使人心迷神醉的乐曲就若一缕天籁在某个神秘孤独的天地间踽踽独行,勾起每个人深藏的痛苦与欢乐,涌起不堪回首的伤情,可咏可叹。箫音再转,一种经极度内敛的热情透过明亮匀称的音符绽放开来,仿佛轻柔地细诉着每一个人心内的故事。箫音倏歇。大厅内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王通此时早忘了跋锋寒,心中杀机全消,仰首悲吟,声调苍凉道:“罢了!罢了!得闻石小姐此曲,以后恐难再有佳音听得入耳,小姐箫艺不但尽得乃母真传,还青出于蓝,王通拜服。”

众人至此才知王通与石青璇有着深厚渊源。又见他提起石青璇母亲时双目隐泛泪光,猜到或曾有一段没有结果的苦恋。

欧阳希夷威稜四射的眼睛亦透出温柔之色,高声道:“青璇仙驾既临,何不进来一见,好让伯伯看你长得有多少像秀心。”

众人大讶,方知道难怪一直见不到这出名神秘的美女,原来她到此时始大驾光临,以绝世箫艺化解了一场恶斗。如此人物,谁能不为之倾醉。

跋锋寒朗声道:“若能得见小姐芳容,我跋锋寒死亦无憾。”

此时他声誉倍增,没有人敢怪他口出狂言。

一下轻柔的叹息,来自屋檐处,只听一缕甜美清柔得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喻的女声传入大厅道:“相见争如不见,青璇奉娘遗命,特来为两位世伯吹奏一曲,此事既了,青璇去也。”

厅内各人立时哄然,纷纷出言挽留。人影一闪,跋锋寒和那白衣美女同时消失不见。厅内仍是混乱之极。寇仲和徐子陵清醒过来,忙拔脚溜出门外去,落荒逃走。

寇仲和徐子陵可说已成为逃亡的专家,趁混乱之际,迅速逃离王府,并不远去,只躲到附近另一家大宅院落的一间柴房里,相互大叫侥幸。两人舒适地躺在一堆禾草上,均觉王府之行不虚。

寇仲叹道:“虽然给恶公主发觉了我们仍然健在人间,但能睹风湿寒和欧阳老头的比武,又听到江湖奇女的箫艺,怎都值得。”

徐子陵羡慕道:“风湿寒比我们大不上几年,不过手底真硬,何时我们能像他那样呢?”

寇仲冷哼道:“这家伙看来好人有限,而且似乎很擅长勾引女人,给他目光瞟过的女人都要失魂落魄,看来你的公主也给他勾了魂魄呢!”

徐子陵哂道:“什么你的我的?鬼才会欢喜那种目中无人的女人,管她是什么臭屁公主?”

寇仲坐起来,竖起拇指赞道:“有种!我似乎也忘记了我的秀宁妹子呢!”

徐子陵摇头晃脑道:“原来对阵要讲气势,气势究竟是怎样营造出来的呢?那绝不是发恶发狠就成的,谈笑间用兵,始是上乘之道。”

寇仲思索片晌,正容道:“那该是精神加上内劲合起来的效果。真个高下立判,一点不能勉强。”又道:“你猜风湿寒能否追上石青璇?若给他勾引了,我们岂非没有机会?”

徐子陵皱眉道:“你省点精神不要痴心妄想好吗?李秀宁的教训还不够重吗?”

寇仲尴尬地躺回禾草堆上,闭起眼吁一口长气,颓然道:“好吧!明早我们立即启程到荥阳找素素姐,什么都不再想。”

徐子陵突然道:“你说凭我们的轻功,能否越过城墙?”

寇仲一震道:“你怕那官儿认出我们吗?”

徐子陵道:“像我们这种超卓的人材,实在太易认出来。换了你是他,会怎么办?”

寇仲色变道:“他自然知会宇文化骨。”

徐子陵道:“若如此我们早走远了,最怕就是他立即自己动手拿人,只看他的眼神和听他喝令那低手陈当家退下的口气,便知他可能比我们要多两下子。所以我现在怕的是他而非臭屁公主。”

寇仲道:“怎么办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你想办法,亏你还有脸来问我。”

寇仲惟有大动脑筋,接着一拍额头道:“只要我们足不出柴房地在这里躲上三天,夜深人静才去偷吃偷喝,等所有人以为我们已逃远了之后,施施然动身,你说这妙计够不够妙?”

徐子陵奋然道:“好!让我们潜修三天,把这些日子得来的经验和所见所闻融会贯通,倘获大成,那就不用每回都给人杀得落荒而逃。”

寇仲道:“解决了这道难题,尚有另一道难题,就是安顿了素素姐后,我们究竟是拿账簿返扬州向皇帝老子告宇文化骨的御状,还是到东都去碰和氏璧的运气,抑或去京师把杨公宝藏发掘出来?”

徐子陵道:“你又怎么想?”

寇仲道:“我是尊重你才问你嘛?”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若问我,我当然会说给娘报仇最重要。”

寇仲不悦道:“在我来说不也是那么样吗?让我们先回江都好了。”

徐子陵笑道:“竟然发我脾气,好吧!算我误会了你好了。”

暗黑里,寇仲默然半晌,说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你怎样说我,我也不会发你脾气的。”

徐子陵道:“只是说说吧!不过我们想的东西似乎愈来愈有分别呢。”

寇仲又坐起来,抱头默想片刻,点头道:“你一向比我随遇而安,容易感到满足,我却爱胡思乱想。唉!人生在世,不好好干他一番事业,是多么没趣。”

徐子陵道:“我绝对同意你的话。坦白说只是对妞儿我的心似没你那么多,除非遇上能令我情不自禁的人儿,否则我不会轻易动情。但我若真的喜欢上她,便永不会改变,更不会三心两意。”

寇仲抱着膝头,把脸埋在两腿间沉吟道:“我是否很易爱上不同的女子呢?像李秀宁、恶公主,甚至美人儿师傅,至乎沈落雁那婆娘,我都觉得她们很不错,但又知自己不会只钟情于任何一个。我究竟是比你更多情,还是更无情?”

徐子陵好一会后,淡淡应道:“我想因为女人并非你最大的目标。自少我便觉得你仲少是天生做领袖的那种人,最爱出头做主,而我亦很欢喜你那样子。唉!入夜了!我要练功了。”

听着徐子陵均匀的吐纳声,寇仲脑海中不由重演跋锋寒和欧阳希夷剧战的每招每式,一时心神俱醉,完全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体内真气随意念运行,臻至忘我忘情的道境。徐子陵从深沉的养息中醒过来,他仍是那样坐着。而屋外早天光了。

三天转眼即过,两人又有点不愿动身。这三天他们像回到了傅君婥的埋香之地,恢复浑浑茫茫的心境,不分昼夜地埋首练功,只在听到人声时先一步躲了起来。能目睹跋锋寒与欧阳希夷令人惊心动魄的一战,对他们的益处实在非同小可。以前他们练功因乏人指点,总像盲人骑瞎马,又似在没有箭靶的情况下胡乱放箭。这回他们却有了明显的指引和目标,明白精神、真气、战略三者必须合而为一,才能成为真正高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从《长生诀》学来的练气之道,本身已是专讲精、气、神的无上妙法。这刻给他们误打误撞下,竟无意中掌握了其中精髓,故虽只是区区三天光阴,却使他们在武道上得到裨益终生的突破。两人商量过后,决意多留七天。正是此一决定,使他们避过一场灾祸。

王世充当晚对他们起疑后,找来沈乃堂说话,知道他们曾和杜伏威在一起,猛然醒悟当面溜走了两个宝,忙发散人手,四出搜捕。同时通知正在附近的宇文阀另一号人物宇文仕及亲来主持。差点把东平郡翻转过来,最后认定两人已逃远。换了搜捕行动由杜伏威来主持,定会看破两人仍留在城里。宇文仕及哪想得到两人如此沉得住气,五天过后,将搜捕网撒往邻近的郡县,再不着意于东平。

到第六天早上,两人心念素素,又练得有点气闷,寇仲道:“娘不是说过练功最好在有意无意之间进行吗?这两天不知是否太刻意,反有点心浮气躁的感觉。”

徐子陵同意道:“我刚在思索这问题,娘说过练内功至紧要是调节火候,寒热适中,我们这么埋头埋脑地苦练,看来是过火了,好该暂时放缓下来。”

寇仲道:“不如立即启程往荥阳吧!真怕素素姐已出事。”

徐子陵道:“不能这样出城的,说不定那官儿已下了搜捕我们的命令,莫忘了沈乃堂是知我们底细的人。”

寇仲冷哼道:“在朝廷眼中,沈老头不也是与反贼梁师都勾结的人吗?只是别人不知道吧!”稍顿又道:“现在天气日渐寒冷,我们也应添置点御寒衣物,顺便买些绳索铁钩一类东西,到晚上攀墙出城,万无一失。”

主意既定,两人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柴房,展开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当晚无惊无险地越城离去,有若脱笼小鸟,认准荥阳的方向,在荒野中狂奔一晚。天明时,已是身疲力竭。

坐下来时,寇仲笑道:“我们真笨,竟忘了自己身家丰厚,待会我们就近买两匹马儿代步,岂非可免了跋涉旅途之苦。”

徐子陵笑道:“乘马不如坐船,索性买艘小渔舟,你我还可轮番操舟和睡觉练功,岂不快哉。”

寇仲摇头道:“你当我们是游山玩水吗?现在去的地方是瓦岗军的贼巢,若你是官兵,肯让人随便进出吗?还是陆路稳妥一点。给你提醒,就让我们买辆马车如何?依然可轮流驱车休息,既省时又省力,你跟着我是没错的。”

笑骂声中,两人驰往附近最大的城镇,购买了辆由两匹健马拖曳的简陋马车,继续行程。两人还是初次拥有这么贵重有用的交通工具,对两匹马儿宠爱有加,把较白的一匹唤作白儿,灰色的一匹叫作灰儿。四天后,他们到了翟让起义的瓦岗城,不过这时此城已再落入朝廷兵马手内。两人甫入城便感到气氛紧张,不但城防加强,街道上更不时遇上一队队不知开往何处的军队。

找到客栈落脚后,寇仲特意打赏店伙记,千叮万嘱要善待马儿,顺便向他探听形势。在客栈附设的饭馆用饭时,低声道:“原来李密本要攻打东都洛阳,不知如何泄漏秘密,现在改为攻打兴洛仓。而镇守东都的越王杨侗则派出刘长恭阻截,还有镇守荥阳西虎牢的裴仁基,则准备拖李密的后腿,看来李密的形势并非那么乐观。”

徐子陵奇道:“瓦岗军的大龙头不是素素姐的主子翟让吗?为何你开口闭口只是李密什么的?”

寇仲耸肩道:“伙计就是如此说,可能翟让因被那怪人打伤而要闭关修炼,又或者……唉!希望他不是给李密宰了吧!”

说到这里,两人心焦如焚,恨不得可插翼飞到荥阳去。

寇仲苦笑道:“我刚才向伙计探问过荥阳的路途,伙计力劝我不要去那里,还说过了阳武便乱成一团,随时会遇上危险。他说遇上瓦岗军反没有问题,最怕是遇上官家开小差的逃兵又或败军,那比遇上虎狼还惨。”

徐子陵想起那支杀人放火的败军,叹了一口气。

寇仲忽又兴奋起来,低声道:“现在天下愈来愈乱。听说金城府一个本是当校卫叫薛举的人,起兵造反,竟自称西秦霸王,想学秦始皇般一统天下,现在攻陷天水,并以之为都。我看这个薛举也不是什么了得人物,换了是我,怎会笨得急于称帝,摆明看不起其他义军,变成众矢之的。”

徐子陵道:“天水在哪里?”

寇仲得意洋洋道:“天水在秦岭之外,京师之西,难怪你不知道。”接着分析道:“若非瓦岗军拖住京师和东都的大军,恐怕薛举仍不敢造反。另外还有个叫李轨的家伙在武威起兵,自封为大凉王。短短几个月多了两支义军,看来隋室气数已尽。”又道:“照我看正如李大哥所说,除了窦建德、李密、王薄和我们的老爹外,其他人恐怕难有多大作为。”

徐子陵笑道:“你忘了李小子吗?”

寇仲老脸一红道:“坦白说,我确不想记住李小子。”

此时管马厩的人气急败坏地来到两人台前,惶然道:“两位少爷,不好了,有人要抢你们的马儿。”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

两人赶到客栈院落的马厩,白儿灰儿和另十多匹马给十多名官兵硬牵出来,正准备离去。寇仲和徐子陵扑了过去,拦住去路,大声喝止。官兵们显是想不到有人敢这么斗胆,齐声叱喝,其中两人还抽出佩刀。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抢马,我应付人,看老子的气势!”

刀光一闪,当先一名官兵的大刀照颈劈至,完全不管会否弄出人命来。寇仲双目精芒亮起,脸容变得无比冷酷,似足跋锋寒,觑准来势,右手闪电探出,竟一把捏住了刀把,底下则闪电飞出一脚。官兵惨叫声中,应脚飞出丈余,撞在后来另一官兵身上,两人登时滚作一团,狼狈不堪。其他官兵都看呆了眼,始知遇上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却是面面相觑,想不到寇仲的脚竟是如此厉害。

寇仲把刀抛上半空,落下来时抓着刀把,学跋锋寒般横刀而立,以睥睨当世的气概冷然道:“尔等身为官兵,竟公然强抢民马,是否活得不耐烦?”

官兵为他气势所慑,竟没有人敢再出手。

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踏前一步,怒喝道:“我们奉了将军之命,征集马匹,小子你竟敢违旨抗命,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滚开?”

寇仲本身是钦犯,哪会把这种欺压良民的皇法看在眼内,兼之出手得胜,正在兴头上,也踏前两步,到离那个头目只有丈许远近,整个人的精神集中到刀锋上去,同时催发体内真气。一股凛冽的刀气,立时由刀锋透出,最奇怪的是整把刀竟亮了起来。十多名官兵同时色变,兵头首当其冲,竟硬被刀气冲退两步。寇仲想不到自己竟真能有此功力,心中一喜,立时打回原形,刀气消去。兵头还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又欺他们年轻,招呼一声,十多人扑上来,举刀往两人招呼过去。寇仲怕徐子陵没有兵器会吃亏,大喝一声,抢前画出一道半圆形的刀芒,敌刀遇上这芒圈,六柄竟有四柄脱手甩出,另两个腕力较强的,亦因虎口震痛退了开去。徐子陵这时抢到灰儿白儿旁,把牵马的两名官兵打得变作倒地葫芦,顺手夺了一把佩刀。

寇仲佩刀闪电劈出,登时又有一人中刀倒地,大快笑道:“明年今日就是你这些贼兵的忌辰,遇到我们算你们倒霉。”

众官兵听到他要杀人,未受伤的立时作鸟兽散,受伤的只好连爬带滚走了。

寇仲抚刀叹道:“官兵如此胆小如鼠,只懂欺压平民,难怪这么多人被迫造反。”

徐子陵牵马过来,苦笑道:“若我们再不溜走,敌人班兵回来,明年今日真的是我们的忌辰。”

寇仲和徐子陵手挥长刀,策马硬闯城门。守城门的士兵显然尚未接到消息,措手不及下,给他们冲倒五、六个人,欲追赶时,两人早绝尘而去。他们自是心怀大快,虽对舍下的车厢衣物有点心痛,但吐气扬眉的感觉却暂时盖过一切。驰了二十多里路,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在路旁山野露宿。寇仲打了只山鸡回来,徐子陵早采集足够柴枝,生火烧烤。两人嗅着香气,生出心满意足的感觉。

寇仲关心地瞥了正在左近山坡悠闲吃草的马儿,叹道:“想不到我们两个穷光蛋,终于拥有两头乖马儿,我都说终会有出头的日子哩。”

徐子陵道:“你这家伙总是有头威却没有后劲,开始时一派高手风范,只凭刀气迫得那兵头仓皇后退,接着后劲不继,像你这种高手真丢人。”

寇仲陪笑道:“下回不会这样的,可知心法最是重要。作战时要绝对冷静,像井中之月,任何情绪波动,会使高手变成低手。”

徐子陵道:“说来容易做来难,例如若你见到我被人伤了,还能将精气神保持在那种井中月境界吗?”

寇仲自问办不到,苦恼道:“跋锋寒那小子看来天生便是这种人。我们却是感情丰富,究竟有什么方法可锻炼出这种铁石般的心志?”

徐子陵皱眉想了一会,沉声道:“看来只能在生死决战时去追寻领会,若一天未达到这境界,我们仍未可自夸高手。”

寇仲兴奋道:“但我们已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在柴房苦练了几天,我体内的真气已比以前像样多了,只……咦!”

两人同时生出警兆,朝马儿望去,一见下立时睚眦欲裂,拔刀跳起来。只见一个雄伟如山,散发披肩,身穿黄衣的巨汉,两手似若无力地分别拍在灰儿和白儿马头上,可怜两人的爱骑立时响起可怕的骨折声,一声不响地倾颓倒毙地上,翻滚滑落坡脚去。

寇仲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叫,正要扑过去拼命,徐子陵暴喝道:“水中月!”

寇仲虎躯剧震,猛然刹止。那人足不沾地地飘下山坡,到了两人寻丈许外,傲然立定。此人脸如铜铸,浓眉大眼,额上正中处生了个肉瘤,像一只有角的怪物,狰狞可怖。他的手脚比一般人粗大,予人力大无穷的感觉。

他一对巨目内厉芒闪动,狠狠的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到两人遥指着他的刀锋,冷哼道:“凭你们也配和我宇文无敌动手吗?”

寇仲得徐子陵提醒,更明白这是生死关头,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配或不配,动手见个真章便清楚分明。”

徐子陵则以平静得连寇仲亦惊奇的语气淡淡说道:“究竟是否你的爹娘恬不知耻,竟给你改了个这么吹牛皮的名字呢?”

宇文无敌眼中掠过狂怒的神色,伸手往后一抹,把背上的长矛取到手中,登时生出一股凛厉的杀气,直冲过来。就在此刻,两人晋入水中月的精神境界,同时催发刀气,凭联手之力,堪堪抵着这可怕的对手。宇文无敌掠过讶色,长矛一摆,脚下就势抢前三步,矛势展开,幻作千百矛影,长江大河般朝两人攻去。寇仲和徐子陵已把体内奇异的真气运行到极致,感官以倍数的增强,清楚地感到对方矛影几全是虚招,只有攻向徐子陵咽喉的一矛,方是实招。

寇仲狂喝一声,容色却是静若止水,猛往前冲,运刀劈出,直取宇文无敌左肩,真气透刀而去,发出破开空气的尖啸,声势惊人至极。徐子陵亦是心境玲珑剔透,比之平时练功还要澄明清晰,完全把握到敌矛的来势和速度,没有半点遗漏,当下沉腰坐马,一刀劈去。对方闪电横移,不但避过了寇仲一刀,还改变了长矛的角度和速度,转取他的右胁。徐子陵原式不变,略微改变角度,“锵”地一声劈在对方矛尖上。劲气交击。徐子陵闷哼一声,给对方长矛传来有若千重浪涌的劲力震得整个人抛跌开去。

宇文无敌亦不好受,刀锋传来的真劲怪异无比,似有若无,又是灼热如火,遇上自己的真气,却化作了游丝般的细线,箭矢地射入经脉里,勉强化去,已不由往后退开小半步。他乃宇文阀中的高手,除阀主宇文伤不论外,论武功仅次于宇文化及,宇文成都和宇文仕及三人,岂知全力出手,不但杀不了徐子陵,还给他逼退半步,此事若传出去,立要威名尽丧,不由杀机大起。他自接到手下报告寇徐两人在瓦岗城现身后,自恃武功高强,孤身一人追来,抱定主意先下手杀死其中一人,再向另一个逼出账簿下落来。原来那晚登船偷账簿者,正是宇文成都,他吃了大亏回来,不敢说出真相,只说账簿先一步被两人偷了,累得宇文无敌心存轻视,到此刻才醒觉两人大不简单。

寇仲直觉知道徐子陵死不了,但更知道若不能缠着宇文无敌,那徐子陵就死定了。哪敢犹豫,使出“血战十式”最凌厉的一式“君临天下”,人刀化而为一,撞入宇文无敌掣起的另一圈矛影里。徐子陵凌空飞跌的当儿,已知机地运行体内灼热的真气,到跌实地上,弹簧般跳起来,见两丈外寇仲被宇文无敌的矛影困在其中,不住发出刀矛交击的鸣响,忙朝两人冲去。

宇文无敌却是叫苦连天,吃了暗亏。原来他捉错用神,接寇仲的第一刀时以为他亦和徐子陵走同一路子,遂以硬碰硬,运起十成阳劲,去应付他以为同是偏热的阳劲。岂知矛刀绞击时,一股奇寒无比的阴气,由寇仲刀锋传入。阴阳天性相克,宇文无敌猝不及防下,立时伤了几道经脉,最后虽勉强化去,功力已打了个折扣,兼之寇仲刀刀以命搏命,一时竟摆脱不了他。此时徐子陵又安然无恙地杀来。宇文无敌信心顿失,因他本以为徐子陵不死亦伤,哪知对方竟像个没事人似的,怎不令他骇然欲绝。但他毕竟乃一流高手,心神丝毫不乱,狂喝一声,矛势扩大,把徐子陵也卷了进去。更施展浑身解数,务要杀死两人,能否取得账簿已属次要。

刀矛每次相触,都生出嘹亮的脆鸣,倍添此战险恶之势。愈打宇文无敌愈感吃力,对方一寒一热,一阴一阳,使他穷于应付。而且两人的真气博大精深、玄奥莫测,似是潜力无穷,永不衰竭。

不过寇仲和徐子陵事实上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敌矛那似可无限期地继续下去的狂猛攻势,更形成他们千斤重的心头压力,逐分消磨他们的意志。对两人来说,这实是自出道以来最大的挑战和锻炼,假设他们能挨过此关而不死,立即可晋身一流高手之列。在这情况下,宇文无敌等于他们的导师,以死胁迫他们来作一次总锻炼。就在两人快要崩溃的一刻,矛势忽地缓了一缓。

宇文无敌心神剧震,知道自己被受了伤的经脉拖累,终于出现空隙,大叫不妙,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声势剧增。宇文无敌虽不情愿,却知此时不走,休想活命。猛提真气两手移到矛杆正中,脚踏奇门步法,矛头杆尾准确无误地抽击在两人刀锋,猛地抽身朝后飞退。

寇仲和徐子陵在气机牵引下,刀化长虹,直击宇文无敌。这宇文阀的高手一声痛哼,带着两蓬血雨,转瞬消没在暗黑的山林里。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跪倒地上,以刀撑地。此仗实是胜得险至极点,总算捡回两条小命。

荥阳的失陷,实是关乎大隋兴衰的其中一个转折点,更是李密争霸天下的起步点。李密于大业十二年加入瓦岗军,此人极有谋略,胸怀壮志,利用瓦岗军和翟让如日中天之势,更凭其不世武功,降服了附近的小股义军和不同势力,以倍数的增强瓦岗军的力量。同时更看清楚一向单靠截取漕运来维持军需,实是瓦岗军发展的致命弱点,不足以供应所需。于是他向翟让提议道:“先取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马肥充,然后与人争利。”只此见地,可看出李密的雄才伟略,实胜翟让。只要能控制荥阳地区,便可长期解决粮食供应的问题,进一步扩展势力,更直接威胁到东都洛阳,至乎影响到京师和洛阳与江都三大军事重镇的联系。

翟让同意后,同年十月,瓦岗军大举进攻,先攻下荥阳外围各县,直迫荥阳城。杨广对此极为重视,派出当时头号猛将河南道十二郡讨捕大使张须陀为荥阳通守,率领二万精兵迎战。此人无论在朝廷或武林,均享盛名,一手“狂风”枪法,号称当代第一枪手,生性骄横自负,当然看不起当时只是薄有微名的李密。

以前瓦岗军每次碰到张须陀,都被他杀得弃甲曳戈而逃,故翟让畏之如虎。听到来迎击他的是这个克星,急欲退兵,说道:“此人精通兵法,枪技盖世,手下罗士信、秦叔宝更是骁勇善战,不如暂避其锋,再图后策。”

其他手下均心胆俱寒,无不同意。惟李密力排众议,请翟让率主力与之正面交锋,自己则与四大得力手下王伯当、祖君彦、沈落雁、徐世勣率领千余好手,埋伏在大海寺北的密林内。当双方主力接触,翟让的大军果然节节失利,被张须陀追击十余里,来到大海寺。李密立起伏兵,从后掩击张军。翟让大军亦配合回头反击,前后夹攻下,张军伤亡惨重。李密更亲自出手,击毙张须陀。此战使李密名扬天下,成为瓦岗军声望最高的人物,隐然凌驾于大龙头翟让之上。

是次大捷,确立瓦岗军立足的根基,重创隋军的威望。在这种形势下,翟让只好让李密自领一军,号称蒲山公营。李密出身贵族,世代受封,故他继承蒲山公的爵位,并以此为名。李密野心极大,既得荥阳,又谋兴洛仓。该仓乃隋室最大的粮仓,杨广极为重视,派出虎贲郎将刘文恭率步骑兵二万五千人,由东都洛阳东进,企图挽回颓势。又使裴仁基自虎牢袭击瓦岗军侧背,希望以两支大军,牵制李密。同一时间,杨广更遣得力手下王世充往洛口,与李密正面交锋。

当徐子陵和寇仲到达荥阳,双方大军正僵持不下,形势一触即发。两人自击退宇文无敌,信心陡增,又因多了这番险死还生的实战经验,练起功来再不像以前般盲闯瞎撞,故在二十多天的旅程中,两人无论精神和功力,均突飞猛进。若有以前在扬州熟悉他们的人在这刻撞上他们,必会因他们的改变而大感惊讶。

徐子陵长得更是儒雅潇洒。肩宽腿长的身体挺得像枪杆般笔直,宽广额头下一对虎目灵光闪动,充盈着慑人的魅力,虽然只是刚满十九岁,但已予人长大成人的印象。

寇仲却是霸气日盛。他虽比徐子陵矮了寸许,但已比常人高上半个头。由于他的肩背特别宽厚,更显得身形伟岸。

若徐子陵是飘逸,寇仲就是豪雄。

难得是寇仲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与他的雄浑霸气并在一起,恰好产生出一种中和的作用,形成他独有的风格。不过两人仍不自觉自己踏进了高手之林,入城过关时仍是战战兢兢,打定主意若有异动,立时逃之夭夭。在这种时刻,城防关口自是严格之极,两人甫抵城门,给身穿青色武服的瓦岗军盘问。带头者见他们身佩长刀,气派不凡,仔细盘问他们的家派来历,到此的目的等细节。

寇仲胡诌一番,那头目仍不满意,说道:“凡出入城者,均须有祖军师签发的通行证。看你们虽不似来犯事的人,但军命难违,恕我难以通融。”

寇仲和徐子陵见他客气有礼,心生好感,徐子陵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们今次来是要找我们义结金兰的姐姐素素,她乃你们大龙头失踪爱女的婢女,倘若不信可找她一问便知道。”

那头目皱眉道:“不要乱说话,大小姐上月才外游回来,哪曾失踪呢?”

寇仲和徐子陵立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天在荒村他们亲眼目睹翟让被与祖君彦勾结的怪人击伤,为何忽然素素的小姐又可安然归来?

不过那头目却没有怀疑他们,说道:“我也认识素姐儿,她和小姐在江北失散后回来,便是由我亲自送她回大龙头府的。这样吧!你们先解下佩刀,待我遣人通知她。”又续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寇仲感激道:“请告诉她小仲和小陵来找她。”与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因素素无恙而心中狂喜。

兵头着人带他们到城门内附近的官厅等候,使人飞马去报知素素。

两人给关到一间小石室,门则是钢铁造的,摆明是间小囚室。寇仲不解道:“明明连翟让都给那怪人击伤,为何他的女儿反给救回来?”

徐子陵苦笑道:“你以为我可以给出答案来吗?城防这么森严,瓦岗军又像个个打得两下子的模样,纵然素素姐姐肯跟我们走,我们亦没有本事带她离开。”

寇仲笑道:“不要这么悲观吧!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例如设法偷三张通行证就成。谁想得到签发通行证的祖君彦,本身竟是个叛贼,要不要向翟让揭发呢?”

徐子陵道:“哪能想得到这么远?现在我最怕是遇上沈落雁那婆娘和她曾跟我们打过交道的手下,那时就糟透了。”

寇仲却乐观得很,得意道:“沈婆娘是李密的俏军师,自是随军打仗去了。主子有事,下面的狐群狗党只好在旁侍候,我不担心。”又道:“瓦岗军看来比老爹的江淮军守规矩多了,若非我另有主意,加入瓦岗军也不错呢!”

徐子陵闷哼一声,没有答他,闭目练起功来。这些天来,无论行住坐卧,两人都努力练功。寇仲本非这么勤奋的人,但自与宇文无敌道左一战,亦知练好武功乃唯一保命之道,故比之徐子陵积极苦练的用心是有过之无不及。他们迅速晋入一般练武人梦寐难求至静至极的道境,体内真气澎湃,运作不休。时间在无知无觉中流逝。

忽然室门被推了开来。两人生出感应,同时睁眼朝入门处瞧去。清减不少、但出落得更标致的素素挟着一团香风,奔了进来,与刚跳起来的两人搂作一团。三人又哭又笑,却没有半句话可有条理地说出来。

终因有外人在旁,素素依依不舍地离开两人,热泪滚流道:“我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们了!”

忍不住又投入两人的拥抱里,痛哭失声,尽显真情。在门外的兵头见他们充满姐弟般的炽热感情,心中感动,轻轻关上门,好让三人畅叙离情。

寇仲逗起素素的下颔,见她梨花带雨,心痛道:“素素姐不要哭了,该笑才对。”

徐子陵扶着她香肩道:“素素姐是否受了委屈呢?”

素素含泪摇头道:“不!小姐仍对我很好!你两个人现在长得又高又壮,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对你们倾心。”

寇仲尴尬道:“恰好相反,我们曾遇过的美人儿,除素素姐外其他的不是喊打就是喊杀,所以只好来找素素姐你。”

素素和他们说笑惯了,有若雨后天晴般“噗嗤”一声娇笑道:“仍是那个样子,你不知人家为你两兄弟流了多少泪哩!”

徐子陵为逗她欢心,故作惊奇道:“这就奇了,为何素素姐一对大眼睛可以愈哭愈美的?”

素素笑得伏在两人肩上。三人姐弟情真,虽不避嫌疑,却没有丝毫男女间肉欲的感受。

寇仲凑到她的小耳旁问道:“李大哥呢?”

素素娇躯一震,抬起犹带泪渍的俏脸道:“他送了我回来后,到东都去了。”

徐子陵和寇仲看她神色,便知这位好姐姐对李靖已是情根深种。

徐子陵皱眉道:“他没邀你去吗?”

素素垂首轻轻道:“是我不肯随他去,他是男子汉真英雄嘛,自然该趁年轻时去闯出自己的事业来。”

两人均肃然起敬。

寇仲乘机道:“我们两个虽是男子汉,却非英雄,素素姐随我们走吧!”

素素一震道:“我还要侍候小姐哩!”

徐子陵急道:“你留下来只会没命,我们亲眼看到祖君彦勾结外人把你老爷打伤了。”

素素愕然道:“胡说!老爷好人一个,怎会是受了伤。”

寇仲一呆道:“那你的小姐是否给人掳走了!”

素素道:“当然没有这回事哩!”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瞪我眼,大惑不解。

徐子陵改变方式问道:“你的小姐有没有忽然不见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忽然回来。”

素素答道:“我回来后,小姐一直外游,到上个月回来,还是由祖军师亲自陪她回来的。”

寇仲拍腿道:“祖君彦确实狡猾,好人歹人都由他做了。”

徐子陵遂把荒村的遭遇说出来,素素听得脸色连变,最后坚决道:“我要把这事告诉小姐,再由她知会老爷。唉!给你们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姐回来时消瘦不少,又一反常态很少骂我们。”

寇仲失声道:“什么?她爱骂人的吗?为何你又说她待你很好呢?”

素素认真道:“她脾气不好,心地却是挺好的。我服侍她这么多年,最清楚的了。”继又拉着两人手臂摇晃央求道:“看在姐姐分上,帮小姐老爷一次好吗?给祖君彦这种人留在军中,始终会酿成大祸,你们如实说出来,老爷定会相信你们的!”

寇仲道:“岂到他不信,否则我们怎能知得这么详细。”

徐少陵沉吟道:“这事还是直接向翟老爷说出来稳妥点。”

素素见他们意动,大喜道:“能否直接见大老爷,由小姐决定,或者你们能说服她呢。”

寇仲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去见小姐吧!”

素素俏脸一红道:“这也要由小姐决定,你们耐心在这里等上一会,因为就算小姐点头,还要得到正式批文,你们方可留在城内。”

两人只好对视苦笑。

岂知一等便等到夜深,仍未有消息传来。幸好茶饭无缺,两人索性研练起武功来,倒也不感“囚禁”之苦。

次日徐子陵醒来,见到寇仲脸如死灰地呆坐椅上,大吃一惊道:“发生什么事?”

寇仲哭丧着脸道:“不知是否练功过了火,我再不能由天灵穴吸取真气。”

徐子陵骇然自我检视,亦色变道:“我也是这样,是否有人在饭菜内下了毒呢?”

寇仲惨吟道:“看来是散功丸一类东西。谁会这样害我们呢?”

徐子陵闭目运气,忽然感到丹田发热,真气又再次逐渐凝聚,睁目喜道:“你试试看,我似乎又能聚气了。”

两人各坐一椅,闭目运功,片晌后全身皮肤冒出热汗,还带着点药味。他们怎想得到自己变得这般厉害,竟可以将体内的毒液排出来,正暗自欢喜,铁门敞开。两人在锁头作响时,早抹去头脸的汗渍,交换个眼色,装出颓然的样子,暗中却是严阵以待。

进来者赫然是美若天仙,却毒似蛇蝎的沈落雁,她笑吟吟地来至两人身前,躬身施礼道:“两位公子好!”

寇仲偷眼望往她身后,见到的只有一般把门的守卫,放下心来。恨声道:“你为何要害我们呢?是好英雌的就来和我们作个公平的决斗嘛!”

沈落雁笑脸如花,柔声道:“人家只是想你们安静点吧!不过一天不给你们解药,两位公子休想像以前般顽皮活泼。千万不要怪责人家,姐姐只是奉了密公命令,对所有可疑人物加以提防而已!”

徐子陵怒道:“你知否我们是你们大龙头的宝贝女儿的贵宾?”

沈落雁好整以暇道:“当然知道,现在荥阳城正是归我这坏女子管辖,若非见到翟娇为你们申请户籍的文件,还不知两位公子竟然大驾光临呢。”

寇仲颓然道:“你究竟是否很想嫁呢?我便将就点娶了你这美婆娘吧!”

沈落雁美眸杀机一闪即逝,仔细打量寇仲半晌,又细看徐子陵,微笑道:“不见多天,你们都长进了点儿,不过仍难看入我沈落雁眼内。你们是识时务的人,若肯乖乖说出杨公宝藏在哪里,我可以放过你们,否则立时杀了,好落得一干二净,谁都不再用为此伤神。”

徐子陵失笑道:“还以为你会特别点,说到底仍是贪念在作怪。”

沈落雁幽幽叹一口气。两人知她出手在即,忙全神戒备。

就在此时,娇叱传来道:“谁敢阻我翟娇!”

沈落雁脸色微变,似想立即出手取二人之命,旋即又退往一旁。人影倏闪,一个粗壮得像男人,与两人想象中的小姐完全两样的女人,身穿彩服,现身室内,后面还跟着一脸愤慨的素素。

沈落雁施礼道:“小姐早安!”

一点都不娇的翟娇铜铃般的圆目猛瞪道:“沈军师还当我是小姐吗?为何昨天我已说了要见这两个小子,到今早你仍未肯放人?”

寇仲和徐子陵呆若木鸡,呆看着没有半点女人味道的“小姐”。其实她亦算五官端正,只是颧骨过于高圆,发浓眉粗,腰粗身壮,偏又要涂脂抹粉,弄得不伦不类,足可令任何男人一见呕心。

表面看来,沈落雁并不敢顶撞她,陪笑道:“落雁只是依惯例盘问他们吧!小姐现在可带人走了,批文待会送到小姐手上。”

这回轮到两人大感惊奇。沈落雁怎会如此好打发?

翟娇取足面子,向两人喝道:“你两个奴才还不爬起来跟我走,想永远关在这里吗?”

看着暗中偷笑的沈落雁和一脸歉然和央求之色的好姐姐素素,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苦笑爬起来。

耳中同时传来沈落雁的传音警告道:“不要说我曾对你们下药,我是绝不会承认的,还会宰了你们。”

大龙头府座落于荥阳城中心位置,为以前城官的太守府,落在翟让手里,加以扩建,本已宏伟的府第,更气象万千。荥阳位于大运河通济渠之南,沿运河西上,经虎牢、偃师两城便可抵东都洛阳,不过数天水程。所以瓦岗军能在此生根立基,对隋室造成重大的威胁。若东都失守,不但截断西面京师与东方的水路连系,在心理上胜利者还可立时跃登天下众起义军霸主的宝座。荥阳因其地理位置恰好是黄河大运河和其他河流交汇处,又是历代驿道必经之地,故春秋战国以来一直非常兴旺,乃东西水运中心之地,其重要性仅次于洛阳。故虽际此战乱之时,荥阳城内仍是非常繁荣,由南城门到大龙头府的一段路上,粮行、油坊、杂货店铺林立,闾闾相接。街道宽敞,可容十马并驰,一派大城大邑的气象。

荥阳与紧傍大运河的荥泽,一主一副,实际是二而为一。荥泽如同荥阳的大码头,是船只转驳的地点,而荥阳则是南船北马的转运处,又是洧水和大运河物资交汇处。两地都是位于主要交通线上,中间形成漫长的官道,说道旁民居店铺相连,为当地一大特色。

寇仲和徐子陵沿途不时见到巍峨的梵寺佛塔、高院大宅,暗忖难怪瓦岗军要以此大城作基地。到大龙头府后,素素领他们去沐浴更衣,千叮万嘱他们守规矩,接着带他们到翟娇闺院的大厅见爱摆架子的小姐。两人看在素素分上,毕恭毕敬地依足礼数,垂手立在高踞主家座上的翟家大小姐之前,像犯人接受审讯般的模样。翟娇喝退左右婢女仆妇,把素素一并赶走,冷冷瞧两人好一会,却毫无要他们坐下的意思。

两人心中暗骂,翟娇道:“再说一次来给我听听。”

寇仲心中叹一口气,绘影绘声地再把当日发生的事详述一遍,然后道:“不知当时小姐到了哪里呢?”

翟娇粗声喝道:“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

徐子陵心中有气,说道:“请问小姐大龙头是否在府内!”

翟娇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奴才好胆!你是聋的吗?尽说多余话,是否要给我打一顿才肯守规矩。”

寇徐两人愕然以对。他们带来这么重要有用的情报,岂知换来的却是奴才长奴才短,还喊打喊杀。

翟娇见两人终噤若寒蝉,始感满意,指着徐子陵道:“你看来老实点,由你来说。”

徐子陵忍气吞声道:“请小姐垂询。”

翟娇神色稍缓,点头道:“你们凭什么爬上屋梁去。以爹的功夫,怎会不知你们躲在那里。更何况以爹的功夫,就算有人躲在箱子内要偷袭他,亦不会得手。我看爹一点没有受过伤的样子,那被袭的人定不是我爹。”

寇仲一呆道:“这事很容易弄清楚,只要小姐问问大龙头,不是可以分晓吗?”

翟娇大怒道:“闭嘴!谁准你说话?”

徐子陵苦笑道:“我要说的正是这几句,找大龙头一问可真相大白。”

翟娇饱满但绝不玲珑浮凸的巨胸剧烈地起伏几下,大目一瞪道:“这事我自有分寸,你们留在这里,待爹回来。”

徐子陵皱眉道:“要等多久呢?”

翟娇对徐子陵比较温和点,竟肯答道:“十天八天吧!谁说得上来。你们懂什么,我可不能白养你们。”

徐子陵和寇仲听得你眼望我眼,素素口中只是“脾气差却心地好”的翟家大小姐,真的把他们当作来投奔她的奴才。

寇仲试探道:“请问小姐,现在我可以说话吗?”

翟娇似是特别憎厌寇仲,不耐烦道:“快说!”

寇仲道:“我们可否休息几天,待大龙头回来后才决定做什么工作?”

翟娇不悦道:“早知你是爱偷懒的家伙,昨晚还休息得不够吗?刚巧膳房缺人,你们到那里帮忙吧!记着!不准你们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否则我斩了你们。”

寇徐两人哭笑不得,打定主意,怎也要说服素素随他们离去。

两人在膳房搬搬抬抬,斩瓜切肉,洗碗洗碟,忙到晚上,脱身回到下人起居的小房子里歇息。

正咳声叹气,素素来了,歉然道:“我不明白小姐为何待你们特别差,但两位好弟弟忍着点吧!大龙头回来后,一切会不同的。”

寇仲分析道:“我看她是恼我们揭破她曾被人掳走的事,她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当然不高兴!”

素素嗔道:“不要那样说她好吗?”

徐子陵耸肩道:“现在你小姐已清楚事情的始末,姐姐亦尽了责任,不如我们立刻离开,到洛阳去找李大哥。”

素素神色微变,无力地摇摇头。

寇仲讶道:“素素姐难道不想李大哥吗?”

素素咬着下唇轻轻道:“想有什么用?”

两人听得心往下沉,难道竟是神女有心,李靖却襄王无梦吗?

素素凄然瞧两人几眼,强笑道:“你们的李大哥志比天高,对儿女之情哪会放在心上,求你们以后不要把他和人家拉在一起好吗?何况我根本配不上他。”

两人无言以对,都为她难过,却没细想她为何自感不配。

素素换过笑容道:“你们尚未有机会告诉姐姐别后的遭遇,还不说来给姐姐听。”

两人像遇到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般,谈谈笑笑说出年许来的经历。

素素俏脸微红道:“两位弟弟真坏,整天想去逛妓院。”

徐子陵想不到说了这么多惊险的故事,素素只是着意于这方面,抱屈叫道:“是寇仲的主意,我只是被迫的。”

寇仲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家伙只懂赖在我身上,你自己没有这个心吗?”

素素俏脸更红了,大嗔道:“不要说,男人都是这样的!”

两人讶然朝她打量。

素素垂下俏脸,忽以蚊蚋般的声音道:“要不要姐姐侍候你们呢?”

徐子陵剧震道:“素素姐!”

素素凄然道:“姐姐既可陪别的男人,你们又不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关系呢?”

寇仲色变道:“姐姐怎可去和别的男人好?李大哥……”

素素秀眸泪花打滚,垂首道:“姐姐只是奴婢的身份,主子有命,便要依从,哪能为自己作主。”

两人恍然,立时义愤填膺。

寇仲霍地立起,大怒道:“我去找那婆娘拼命!”

素素骇然扯着他悲叫道:“不关小姐事。”

徐子陵双目喷火道:“那关谁的事呢?”

素素迫寇仲坐回椅内后,饮泣道:“那时小姐尚未回来,老爷在府内款待手下,密公也来了,那晚我出来侍宴,有人向老爷要我,老爷答应了……”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

两人怒火中烧,追问那人姓名,素素却不肯说出来。好一会后,三人的情绪才平静了点。

寇仲愤然道:“定是李密这贱种,让我们去找他拼命。”

素素色变道:“不是他。”

徐子陵怒道:“你不说出来,我们就当是他。翟老头亦非好人。”

素素急道:“老爷是无可奈何的,自荥阳大胜后,人人都说功劳尽属密公,蒲山公营的人更是气焰嚣张,唉!我是不该告诉你们的。”

寇仲咬牙切齿道:“早叫素素姐不要回来。”

素素以袖角拭去泪渍,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低声道:“现在你们该知姐姐为何不愿见到李大哥。何况他只当我是个小妹子,事情发生后,姐姐再不想活,但总觉得你们吉人自有天相,故忍辱偷生,希望有重见你们的一天,现在终达成心愿。”

徐子陵断然道:“素素姐万勿有轻生之念,我们今晚立即走,只要找到钩索一类的东西,我们有把握将姐姐带走,以后我们姐弟再不会分开。”

素素只是摇头。

寇仲叹道:“姐姐还留恋什么呢?是否……”

素素狠狠道:“不要乱猜,我恨不得将那奸贼碎尸万段,只是念着小姐的恩情。唉!这样好吗?待老爷回来,把事情说清楚,姐姐全依你们意思吧。”

徐子陵哪还有待下去的心情,断然道:“翟让一听便知事情真伪,我们留下来没有什么意思,姐姐若下决心随我们离开,明天我们溜出府外张罗逃生工具,入黑即走。”

寇仲道:“最紧要是避过沈婆娘的耳目。”

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下,素素终于点头。

翟府婢仆家丁侍卫多达三百余人。翟让只得一女,元配妻子于两年前过世,故当翟让不在,翟娇成为主事的人。翟让有三名姬妾,都不敢惹翟娇这女霸王,遂成翟娇一人独揽府内大权之局。在翟府内,由于素素是翟娇的贴身侍婢,她虽不爱弄权,但大部分人都多少看在她脸上,善待寇仲和徐子陵。事实上两人长得比那些家将侍卫还高挺雄壮,两眼灵动有神,府中仆役们哪敢撩惹他们。不过由于翟娇故意作弄,两人干的却是膳房内粗重的清洁和杂务工作,这安排当然没有人敢改变。次日天未亮两人给唤醒过来,到膳房协助预备早膳。忙足两个时辰,两人终找到机会溜出膳房。

寇仲笑道:“我一边洗碗碟,一边练功,不知多么写意。”

徐子陵兴奋道:“这几天我明显感到体内的真气愈来愈听差使,你试试把真气聚在耳鼓穴,连远处的人低声说我们闲话都可听得一清二楚呢。”

寇仲大喜道:“回去后定要试试,现在买东西要紧,大龙头府死气沉沉,不宜久留。”

徐子陵搭着他肩头往前院走去,叹道:“只要想起我们的翟家大小姐,就万事皆休,只想速走。”

两人穿上工作的小厮常服,不但衣服沾满油垢水渍,头发手脸都不保,好不过以前在扬州时的模样多少。

寇仲得意道:“那叫管叔的还是什么大司厨,只看他烧菜调味的手法来来去去仍是那几招,便知弄出来的饭菜只是一般。若由我兄弟来弄他几味,保证吃得那些夫人小姐口水都流出来。”

正说得口沫横飞,一声冷哼,来自前方。他们正沿大宅旁的廊道往宅前的大广场走去,三名翟府的家将不知由什么地方钻出来,拦着去路。带头的叫张厉,素素曾介绍过他们认识,当时已是对他们神态傲慢。

两人停下来,愕然道:“什么事?”

张厉双手环抱胸前,斜眼兜着他们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内府的奴仆不准到前府来,这么快就不守规矩。”

寇仲陪笑道:“我们并不是要到前府,而是要到街上去。”

另一家将道:“谁遣你们到外面去?”

寇仲指了指鼻子,说道:“是我自己!”

张厉没好气道:“快回去!小姐曾吩咐,没有她的命令,你们两人不准离开府门半步。”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天大笑话,我们又不是囚犯,最多是不干罢了!我们偏要离开。”

张厉三人同时现出怒容,其中一人喝道:“好胆!是否不想活了。”

寇仲嘻嘻笑道:“我这位兄弟脾气不好,三位大叔大人有大量,原谅便了。”搂着徐子陵回头走,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惹出整个翟府的家将,我们两个新扎高手立即完蛋大吉。”接着又道:“刚才我曾学你般功聚双耳,立时听到大堂里传来轻细如无的均匀呼吸,此人比张厉那些九流角色厉害多了,显是府内真正的高手。”

徐子陵点头道:“老翟怕爱女给人再次掳走,当然加派高手保护,现在我们难道回房睡觉吗?”

寇仲得意道:“前门不通走后门,还要立即走。像张厉那种小人,不去向女霸王搬弄是非才怪。所以买到东西后,须把家当藏在府内,以免给恶婆娘缴了去自己练习母猴爬树。”

两人举步踏上贯通前后院的碎石路,一群五、六个俏婢迎面而来,见到他们,眼睛亮了起来,大胆地对他们眉挑眼逗,嘴角含春。她们虽只略具姿色,已足使两人对自己的吸引力信心大增,生出飘飘然的感觉。

寇仲叹道:“可惜我们今晚要溜,否则说不定不用去青楼,即可除掉窝囊的青头身份。”

徐子陵警告道:“人家是正经女儿家,若沾上了,可不能饱食远颺,那时就烦死了。”

寇仲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这点,想落还是去青楼干脆利落,唉!不过以后有素素姐在旁看着,很多事都要避忌。”

走到宅后的大花园,小桥流水,景色雅致,两名俏婢,正在修剪花草,见他们来了,交头接耳地细语,又拿美目偷瞥他们,春意盎然。两人目不斜视,直行直过。后门在望,一个灰衣中年大汉,安坐左方小亭的石凳处,悠闲地吸着烟管,吞云吐雾,似对他们并不留神。

他们亦不以为意,正要推门而出,灰衣汉叫道:“两位小兄弟,请到这里来说两句话。”

寇仲和徐子陵对望一眼,均知不妙,偏又毫无办法,惟有硬着头皮走过去。灰衣汉面貌平凡,但骨节粗大,脸色带着奇异的紫红色,双目似有神若无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两人记得曾在府内远远见过他几次,其他人对他态度恭敬,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

他以烟管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两个石墩,说道:“坐!”

两人只好面对他坐下来。

灰衣汉微微一笑道:“本人屠叔方,乃龙头府内总管,专责府内安全,不知两位小兄弟要到哪里去呢?”

寇仲耸肩道:“只想溜到街外逛逛,来到荥阳,仍未有机会随处看看,太可惜了。”

屠叔方点头道:“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小姐吩咐,若两位小兄弟不是有什么必须办的事,最好不要离开龙头府,一切待大龙头回来再说。”

徐子陵无名火起道:“岂非当我们是囚犯吗?”

屠叔方叹道:“我们亦是逼不得已,请问两位和沈落雁究竟有何嫌隙!”

两人心中一震,暗责自己糊涂。从没想过沈落雁正对他们虎视眈眈,而龙头府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寇仲不答反问道:“小姐有否告诉总管我们为何会到这里来?”

屠叔方双目神光一闪,显示出精湛深厚的内功,定神注视寇仲片刻,沉声道:“小姐曾让屠某莫要询问两位的事,只说须全力保护你们,屠某当然要依命行事。”

徐子陵低声问道:“总管跟大龙头有多少年呢?”

屠叔方亦低声应道:“两位请放心直说,即使大龙头有什么心事,亦不会瞒我。”

寇仲仍不放心,问道:“最近发生在小姐身上的事,总管清楚吗?”

屠叔方脸上现出懔然之色,好一会道:“当然清楚,不知两位指的是哪件事。”

徐子陵道:“当然是有关她外游之事,小姐说过不准我们告诉任何人,总管有胆听吗?”

屠叔方仰天长笑,意态豪雄,淡然道:“你们有胆说出来,我就有胆子听。”

两人见他非是奴才气概,大生好感,怎会把翟娇的警告放在心上。遂先把与素素的关系大致交待,然后把荒村事件详细复述。说毕,屠叔方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好一会屠叔方恢复常态,讶道:“这么说两位小兄弟当是身怀神功,否则怎能躲上屋梁,又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不过表面看来,两位虽体格轩昂,腰步沉稳,又气定神闲,但双目不现内芒,难道竟已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吗?”

寇仲知他说得虽客气,骨子里却是怀疑他们这故事的真实性,坦然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内功别走蹊径,与一般武功大有分别,不信大可立即试试我们。”

屠叔方伸出手来,微笑道:“那我们就握握手好了!”

寇仲吃了一惊,虽肯伸手和他握着,却道:“千万莫下重手!”

屠叔方莞尔道:“这个当然!”同时发劲。

寇仲先感到对方的手像忽然变成个铁箍,还不住收紧,指骨欲裂之际,体内真气自然贯到手腕间,虽仍感疼痛,已可忍受。

屠叔方剧震道:“小兄弟的内劲果然非常怪异,似有如无,又是深不可测。”

两人初次得高手品评,大为高兴。

屠叔方连续三次催动真气,全给寇仲化去,松手道:“屠某信了。”旋即又皱眉道:“凭你们的身手,怎肯在膳房内受如此委屈?”

徐子陵苦笑道:“有什么法子,小姐的吩咐嘛。”

屠叔方沉吟片晌,摇头道:“大龙头确是没有半点受了内伤的神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道:“小姐是否真给人掳走,后来又给祖君彦假惺惺作态地救回来。”

屠叔方道:“确有此事,府内除屠某外,再没有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目下我亦只能当作不知,一切要待大龙头回来定夺。”

徐子陵见他这么明白事理,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可以出去逛逛吗?”

屠叔方摇头道:“更不能出去,现在沈落雁在府外布下人手,密切监视。这事我不敢报告小姐,怕她去闹事,所以只希望大龙头早日归来。”

两人想起沈落雁的狠辣无情,哪还敢大摇大摆往外购买逃生工具?

寇仲顺口问道:“大龙头到哪里去了?”

屠叔方见两人对他推心置腹,更见他们未失天真,坦诚得可爱,心中涌起某种难言的感觉,说道:“大龙头和密公正全力攻打兴洛仓,此战若胜,昏君将时日无多。”

寇仲搔头道:“兴洛仓究竟是什么仓,为何这么重要?”

屠叔方不厌其详地解释道:“兴洛仓位于洛阳之东,荥阳之西的洛口,乃通济渠和黄河交汇处。仓城周围二十余里,设有三千个大窖,每窖储粮八千石,若得到这么一个仓城,我们瓦岗军数年内都不用忧心粮草不足。”

徐子陵不解道:“隋室这么布置不是很笨吗?岂非让人有明确的攻击目标?”

屠叔方失笑道:“设仓时,哪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年设仓,主要是用作积储租税米粮,以供朝廷使用。要知文帝建都长安,关中地区产粮常不足京城需求,从东方运去的漕运又有三门峡的险阻,费时费力,有了这些大粮仓后,京城就可保持粮食的稳定。”

寇仲苦恼道:“这么说,谁都不知大龙头会在何时回来,我们岂非仍要每天砍柴挑水洗碗洗碟的挨下去。”

屠叔方笑道:“这个容易,我会和小姐商量。”

两人无奈下,只好答应。而且深作考虑,既有素素相陪,又可乘机潜修,大龙头府倒不失为一个舒适的避难所,想到这里心中更是释然。

寇仲打蛇随棍上道:“我们除了内功像点样子外,拳脚功夫却是一般,总管可否指点一下我们。”

屠叔方欣然道:“由于你们诚实谦虚,这回算是找对人。只念在你们远道仗义前来报讯,又曾救过素素,我就不会留私,让我传你们我最自感得意的十二手擒拿截脉法,看看是否管用。”

两人大喜拜谢。这时就算有人要硬赶,他们都不肯走了。 dTBapGg3d8WoGfR8FluKPP3hNwY5hVKoP3oqcFcF9UrPpVP+Z07fn0GBd0M81f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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