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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井边悟道

寇仲一边帮徐子陵搓揉胸口,担心地说道:“真的没事吗?那雌儿真辣手,只不过没兴趣和她兜搭吧!竟认作是什么仇仇怨怨的。”

徐子陵低声道:“细声点好吗?给她偷听到就麻烦透顶。告诉你一件奇事,当时我体内真气发动,竟一下子好了很多,假若能再早点运气,说不定可轻易挡她那一掌。”

寇仲道:“这一掌算物有所值,只要死不了就行啦!”旋即笑嘻嘻道:“莫要看她凶兮兮的,事实上她却是不自觉地爱上你,只是因自己身有所属,你又当她不是东西,急怒攻心下,于是因爱成恨出手伤你。”

徐子陵没好气道:“去爱上我,这种爱不要也罢。”

寇仲愈想愈真实,分析道:“虽然你曾骂她勾三搭四,没有羞耻心,开罪她来得比我严重,但我对她亦好不了多少,而她偏只是找上了你来泄愤,这种女儿家心事最为微妙。你去见她时,那小子尚明坐立不安,神情不知多么精采。”

徐子陵乘机岔开话题道:“这么说尚明该是恶婆娘公主的未过门夫婿了,唉!就算整个东溟派的人跪在身前我也不会入派,男人变成娘儿有什么瘾头。”

寇仲笑嘻嘻道:“最大的瘾头是由女人来养我们。”接着正容道:“今晚到微山湖后,东溟夫人和恶婆娘公主会去见李世民的老爹,那就是我们下手偷东西的良辰吉时,从这里攀窗下去,只是举手之劳吧!”

窗外景色一变,再不是山崖峭壁,而是粼粼江水,冉冉白云,远岸田野连结,一望无际,原来已抵达微山湖。

房门被推开来,丑婢闷声不响地走进来,打量徐子陵两眼,粗声粗气道:“还痛吗?”

徐子陵受宠若惊,正要答没有大碍,给寇仲捏了一把,忙道:“休息两天该没事的,多谢姐姐关心。”

丑婢冷冷道:“谁关心你,只是夫人今晚想和你们吃饭,让我来看你们的情况吧!既没什么事就成。”话毕掉头走了。

两人愕然以对,敲门声响,美婢如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可以进来吗?”

寇仲跳了起来,把门拉开,施礼道:“好姐姐请进!”

如茵“噗嗤”一声娇笑,横寇仲一眼,婀娜而入,见到徐子陵坐在窗旁椅内,神色如常,奇道:“夫人说得不错,表面看来你虽伤得厉害,其实并不严重。”

徐子陵不忍骗她,点头道:“只是尚有点疼痛吧!”

如茵来到他旁,伸手温柔地探探他额头的热度,收回玉手道:“你的内功真怪,虚虚荡荡的,让人难知深浅。”

寇仲来到她旁,乘机靠近她,鼻子先凑到她发间大力嗅了一下香气,再在她耳旁道:“这叫莫测高深。”

如茵没好气道:“你正经点好吗?说真的,我对你们的印象并不比公主好多少。竟与巴陵帮那些丧尽天良的人鬼混,想学他们般贩卖人口吗?”

寇仲尴尬道:“我们不知香玉山是巴陵帮的人嘛!”

如茵愈说愈气,叉起小蛮腰嗔道:“为何要到他们开的赌场去?不要说你们不知那是赌场吧!”

寇仲见她杏眼圆瞪,慌失失道:“我们确不知那是间赌馆,还以为是所妓院。”

如茵失声道:“什么?”

寇仲此时来不及改口,心知要糟,叹道:“唉!姐姐你怎知我们当时的处境,走投无路下,只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如茵俏脸涨红怒道:“只是借口,你们想到那种低三下四的地方鬼混才真。看你两人好眉好貌,底下里却坏成这样子,看我以后睬不睬你们。”跺足便去。

寇仲探手往她抓去。

如茵一闪避开,眼睛红起来,尖叫道:“你的臭手敢碰我?公主说得对,男人没多少个是好人来的。”

两人哪想得到本是温柔体贴的她,变得这么激动,噤若寒蝉地呆瞪着她。

如茵的酥胸急速起伏几下,平复下来,见到两人有如大难临头的样子,神情软化了些,幽幽道:“我很少这样动气的,都是你们不好。这样吧!若肯答应我以后不到那种地方去,我就原谅你们!”

徐子陵正要答应,岂知寇仲已抢着道:“我们岂非要改行修炼童子功?”

如茵呆了一呆,接着俏脸飞红,狠狠瞪寇仲一眼,忿然去了。

看着“砰”地一声大力关上的房门,寇仲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没给你抢先答应,否则以后做人还有啥乐趣。”

徐子陵苦笑道:“又开罪多一个人,现在船上我们除东溟夫人外,可说举目无亲。”

寇仲哂道:“这条船载的全是怪人,幸好我们快要走了,否则迟早成了他们一伙。琉球还是不去为妙,肯定半个耍乐的地方都没有。”

徐子陵叹道:“耍什么乐?每回要到青楼去都是处处碰壁,看来我们两条命都欠了青楼运。”

寇仲笑道:“我才不信邪,来!我们先练我们的绝世神功,只要能耳听八方,便可进行大计。”言罢在房内来回走动起来。

暮色苍茫中,东溟号在烟波浩淼的微山湖内满帆行驶,朝某一目的地全速进发。在巨舶的大舱厅内,设了一席素菜,东溟夫人仍是轻纱遮脸,一副神秘莫测的意态。寇仲和徐子陵分别坐在她左右。三位护法仙子均有出席。那天出手对付杜伏威的单燕和单玉蝶脸无表情,反是单青神态温和一点,不过显然亦对东溟夫人这么隆而重之的款待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大不以为然。其他列席的还有尚明和一位看来老态龙钟的老者。此老东溟夫人称他为尚公,身材高大佝偻,但皱褶重重下的眸子常闪映着奇异的紫芒,似有神若无神,非常慑人。东溟派诸人对他非常恭敬。除介绍时他无不可地看了两人几眼,其他时间他都是默默拿着桌上唯一的酒壶自斟自饮,对精美的素菜没有看一眼的兴趣。很快两人忘记他的存在。

单琬晶看来仍在闹脾气,没有出席。不知是否单琬晶的关系,尚明对他们充满敌意,比早先更不友善。如茵该是东溟夫人的贴身侍婢,亲自侍候各人,一副气鼓鼓的样儿,当然是对寇徐余怒未消。总之这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东溟夫人在开始时除为女儿向他们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便与尚明他们闲谈起来,把两人冷落在一旁。两人早习惯这类待遇,哪管得他娘这么多,全力扫荡桌上的素菜,他们吃惯了肉,这些素菜无论送多少入肚,都似难令他们有满足感。看到他们的吃相,除了东溟夫人和尚公外,其他人无不露出鄙夷神色。

尚明这时说起义军的变化,说道:“最令人忧虑是突厥人的动向,现在鹰扬派的梁师都和刘武周投向了他,分别被封为大度毗伽可汗和定扬可汗,两个叛贼还奉突厥可汗之命进逼太原,若李渊守不住太原,突厥人必会乘机进侵,那时中原危矣。”众人露出注意神色。

单燕道:“李阀现在是腹背受敌,独孤阀和宇文阀恨不得他们全军覆没。此事谁都帮不上忙,只好看李阀的造化。”

单玉蝶道:“幸好李渊有几个好儿子,而太原位于汾水上游,在太行山和黄河之间,控山带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兵精粮足。加上李渊父子广施恩德,结纳豪杰,势力正不住扩展,非是没有一战之力。”

尚明不以为然道:“可惜李渊是优柔寡断之辈,终日念着自己是昏君的姨表兄弟,终有一天会给昏君累死。若我是李渊,趁现在昏君把关中军队调往江都一带镇压杜伏威,而瓦岗军更牵制了隋军在洛阳的主力,索性攻入京师,起兵造反。”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中发热,暗忖原来形势如此,难怪李世民这么想老爹作造反。

单青道:“可惜我们受祖规所限,不能插手中原的事,否则见到世民,可向他痛陈利害。”

东溟夫人淡淡地说道:“我们看得到的事,难道别人想不到吗?这事再不必谈论。”

众人哪还敢讨论下去。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尚公忽地瞅着寇徐两人,看得两人心中发毛,食难下咽,尚公以沙哑得难以听清楚的声音道:“你们的功夫是谁教的?”

寇仲硬着头皮道:“是娘教的!”

东溟夫人讶道:“谁是你的娘?”

徐子陵解释道:“他的娘就是我的娘,别人唤她作罗刹女。”

东溟夫人道:“罗刹女傅君婥有名心狠手辣,想不到不但收你们作义子,更为你们牺牲性命,也算异数。”

两人均现出悲痛之色。

尚公摇头道:“不对!你们的功夫练了多久?”

寇仲数数指头,老实答道:“超过一年。”

单青等无不露出讶色,他们的武功虽算不了什么,但只是年许时间,竟有硬挨单琬晶一掌的成就,确是骇人听闻。

尚公沉吟片晌,叹道:“假若你们能避过走火入魔之厄,将来该可有一番作为。”

东溟夫人道:“美仙曾察看过他们的行气法门,却是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入手,方打消收他们入派传功之念。尚公若有办法,何不指点他们两手?”

尚公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舱房,两人都有脱困的轻松感觉。

寇仲低声道:“世上太多恩将仇报的人,你看尚明,狗仗主人威,对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神态。幸好本少心胸广阔,不会和他计较。”

徐子陵哂道:“若真不计较,提也不该提。”

寇仲一拍额头道:“说得对!由这刻开始,我们再不说这家伙。”

徐子陵苦恼道:“如何可以掌握夫人她们几时离船去见李小子呢?”

寇仲笑道:“还不简单吗?船停的时候,将是她们离船的时候。”

徐子陵道:“假若夫人约了李小子到船上来见面,我们岂非好梦成空?”

寇仲呆了半晌,低声道:“不理得这么多,只要她们集中到上面的大厅去,我们立即动手偷东西,李小子和他老爹的命运,全操于我们的手上。”

徐子陵探头窗外,看了好一会缩回来道:“不是说过宇文阀的人想偷袭东溟号吗?为何全不见踪影呢?”

寇仲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船行声音忽生变化,舟行减缓。两人紧张起来,耐心静候。这晚天朗气清,半阙明月斜挂天空,景色迷人。在星月的映照下,东溟号缓缓靠往湖中一座小孤岛,那里早泊着另一艘大船。两人探首外望,认得是李世民那艘战船,心儿更是忐忑狂跳。到东溟号完全静止,两人伏在舱板处,以耳贴板,运功细听。下舱静悄无声,若如无人的鬼域。就在此时,一声叹息,在两人耳鼓内响起。两人骇然坐起来,都发觉对方惊得脸无人色。

寇仲骇然道:“是尚公的声音,化了灰都可认出来。”

徐子陵道:“老家伙的叹息声为何会这么大声呢?像在我们耳旁叹气的样子。”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不理得这么多,我们在半炷香后,攀窗下去偷东西,然后再借水遁。”

两人坐回椅子里,心惊胆跳地等待着。廊外忽传足音,两人心中叫苦,幸好来人过门不入,转瞬去远。

寇仲跳起来道:“是时候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刻,敲门声响。

两人心中正叫苦连天,丑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快出来!公主要见你们。”

两人苦着脸随丑婢来到下层东溟公主单琬晶的办公书房的门外,丑婢脸无表情地把门推开,冷冷道:“进去吧!”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硬着头皮步入房内。东溟公主单琬晶恢复男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正坐在大桌旁的椅子里,神色平静地面对两人。在她逼人的目光下,两人都有矮了半截、自惭形秽的失落感觉。偷眼看去,那本账簿早不见影踪。两人心情之劣,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于万一。

单琬晶淡淡地说道:“那天我心情不大好,一时错手伤了徐公子,现在算我道歉好了。”

她表面虽客客气气的,而且又是当面道歉,但两人都清楚感到她并不将他们放在心上,连让他们坐下说话的客气也欠缺,像他们只配如下属般恭立听她发号施令。

单琬晶冷冷地打量两人几眼,续道:“你们为何不说话。”

寇仲一肚气道:“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你要说尽管说个够吧!”

单琬晶香唇旁溢出一丝笑意,美目深深瞧了徐子陵一眼,柔声道:“我对你们确不算好,但这是由你们一手造成的,幸好一切立即结束,我已为你们安排好去处。”

徐子陵和寇仲同时失声道:“什么?”

单琬晶淡淡地说道:“莫要大惊小怪,现在江湖上有能力保护你们的人数不出多少个来,李阀是其中之一,凭我们和李阀的关系,只要我们肯开口,他们自然会照顾你们。”

两人暗中叫娘,若这么随她到李小子的大船去,他们还有面目见李小子吗?

寇仲忙道:“有劳公主费心,我们这种人自在惯了,最怕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做人,公主若看我们不顺眼,我们立即跳湖溜之,如此皆大欢喜,两家高兴。”

单琬晶美目寒芒亮起,怒道:“你在说什么?”

徐子陵亦心中有气,讶道:“仲少说得这么口齿伶利,公主竟会听不清楚吗?我们绝不会去求人收留可怜,更不用受你这种所谓的恩惠,现在我们回房收拾东西,自行离去,请了!”

其实两人哪有东西可收拾,只是希望拖延时间,待东溟夫人和眼前的恶婆娘离开,再摸回来寻取账簿离去。

单琬晶怒喝道:“给我站着!”

两人吓了一跳,立定狠狠瞪着她。

单琬晶酥胸急速起伏,事实上她自己并不明白为何这么容易因徐子陵而动气,大不似她一向的沉狠冷静。片晌令人难堪的沉默后,单琬晶平复过来,声音转柔道:“这样好吗?我们只请李阀的人送你们一程,到了安全的地方,任你们离去。你们或者仍不知道,昏君已下严令,怎样都要由你们身上把《长生诀》追回来。”破天荒第一趟地,她语气里泄露出少许对他们的关怀。

不过由于已有成见,两人自然没有任何感觉,而且纵有亦不能接受。寇仲哈哈笑道:“若是如此,我们更不可登上李阀的大船,说到底李阀是皇帝小儿其中一条走狗,怎知会不会见利忘义,出卖我两兄弟。”

对寇仲,美丽的公主显然容忍力高多了,微笑道:“不要把人看扁,当你见到李世民,会明白什么是真正使人心悦诚服的英雄人物。勿要过虑,我可以东溟派之名,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当她说到李世民,不断拿那对水灵灵的美目去瞧徐子陵,言下之意,似在说若比起李世民,你徐子陵差得远了。

徐子陵却没有丝毫感觉,潇洒地耸肩道:“理得他是真英雄还是假英雄,我们自由自在惯了,故没有兴趣去攀附公主心中看得起的英雄人物。”

寇仲想起东溟夫人曾说过他们该到江湖多历练,心中一动道:“公主这提议,恐怕并未得到夫人的同意吧!”

单琬晶玉容转寒,拂袖道:“给我滚,待会回来,不要再给我见到你们,你们要去送死,去死好了。”

两人如获皇恩大赦,欢天喜地退出房外。

两人驾轻就熟的攀壁而下,无惊无险来到书房窗外。书斋灯火全灭,静悄无声。他们哪敢犹豫,先探头肯定内里无人,穿窗而入,来到斋内。两人依着陈老谋教的手法,有条不紊地分头对书房展开无有遗漏的搜索。忙足有半个时辰,搜遍每一寸的地方,却仍找不到那本账簿。两人颓然坐到地上,失望得差点要大哭一场。若得到账簿,不但可帮李小子一个大忙,说不定还可害得宇文化骨满门抄斩。现在一切完了。账簿根本不在书房里。

寇仲痛苦地说道:“那婆娘定是把那本东西带去和李小子算账,这次完了,最苦是我们须立即离去,否则会被恶婆娘废物般丢往水里去。”

徐子陵颓然道:“要走趁早走吧!”

尚公那像独家老号招牌般易认的声音,又在两人耳鼓内响起。两人知大祸临头,跳了起来,正要穿窗投入湖水里,尚公灵巧得像头野猫般穿窗钻了进来,再没有丝毫龙钟老态。寇仲和徐子陵给他堵着唯一逃路,进退不得,狼狈之极。

尚公左手一扬,低声笑道:“你们要找这本账簿吗?有本事来拿吧!”

两人立时看呆了眼,瞪着他左手拿着的宝贝账簿,当然不敢动手去抢。

尚公淡淡地说道:“夫人将保安之责,交给老头我,老夫自然不会令她失望,这些天来老夫一直留意你们,听你们的话,更曾作出警告,可是你们仍是贼性难改,令老夫非常失望。”

寇仲苦笑道:“我们是受朋友所托……”

尚公冷然打断他道:“老夫哪理得你们是为了什么理由,只知账簿关系到我们东溟派的信誉。不过若非给你两人一闹,我们也不知道这么一本账簿,竟是祸乱的根源。夫人回来时,老夫会请夫人把它毁掉,免得再被人利用来作为斗争的工具。”

两人关心的再非账簿,而是自己的命运。说话至此,尚公仍是压低声音,似怕给其他人听见,又使他们生出希望。

尚公把账簿随手抛在桌上,露出入来后第一个笑容道:“你们的本质还不算坏,未失天真,有时我听你们说话,自己竟忍不住笑起来呢。”

寇仲打蛇随棍上,低声道:“尚公可否放我兄弟两人一马呢?”

尚公摇头道:“公归公,私归私,我东溟派最重法规,我尚平一生从没有半步行差踏错,怎能为你两个小子晚节不保。夫人回来后,我可为你们说两句好话。现在给老夫跪下。”

两人同时想起东溟公主,暗忖士可杀不可辱,手都握到刀柄去。

尚公摇头叹道:“若这是换了十年之后,老夫真不敢包保自己这副老骨头能否挨得起你两人联手一击,但现在你们的斤两差太远了,来吧!”

两人交换个眼色,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同时拔刀攻去。尚公露出讶色,不慌不忙,双袖扬起,发出两股劲气,迎上闪电劈来的两把长刀。两人刀势之凌厉疾劲,大出他意料之外,逼得他竟全力出手。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须胜得干净利落,若惊动其他人方能制得伏他们,他便要颜面受损。

“砰砰!”两声震响,寇仲和徐子陵虎口爆裂,长刀脱手甩脱,整个人被震得往后跌退,胸臆痛楚欲裂。两人心知要糟,尚公忽地惨哼一声,跄踉横跌。他们大惑不解之际,一个黑衣人越窗而入,凌空追击尚公,左右手各持一把长只尺许的短剑,招招不离尚公的要害,狠辣凌厉至极点。刹那间,被暗袭受伤的尚公已和对方交换十多招,他两人才惊魂稍定跌坐地上。

宽敞的书斋中,黑衣人像鬼魅般教在尚公头顶和四周一溜烟地移形换影,对落在下风的尚公展开长江大河似的惊人攻势,不让对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两人的眼力已比以前好多了,感到此人身手比之杜伏威仍相差不远。他们正不知是否要高呼召人来援,尚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硬生生退出敌人的剑网,“砰!”地一声撞破舱壁,到了邻房去。那人显然志不在尚公,闪电掠到桌旁,一手拿起账簿,眼尾不看两人,穿窗去了。

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而近,两人一声发喊,跳了起来,全力扑出窗外,往下方的湖水投去。“扑通”一声后两人深深潜进冰寒的湖水里,正要拼命游离东溟号,忽感不妥,背心已给人抓着,同时真气透背而入,接连封闭十多处大穴。那人显然以为已封死他们的穴道,改为抓着他们的手臂,在水底以惊人的高速前进。潜过十多丈的距离,在水面冒起头来。东溟号处不时传来呼喝之声,情势混乱至极点。那人冷笑一声抓着两人衣领,改以双足拨水,像鱼儿般迅快游动。

两人体内的奇异真气,已先后自发地冲开被制的大穴,他们正不知是否该动手,那人怒骂道:“不知死活的家伙。”

两人偷偷睁开少许眼帘,十多艘快艇,正像炮弹般往他们追来。那人又扯着两人到了水里去,不住下潜。两人知道机会来临,寇仲轻碰了徐子陵一记,同时集起全身劲力,运肘分别撞在那人胁下和肚腹处。那人痛得整个人弯起来,松开了抓着两人的手,同时喷出大口鲜血。寇仲早已探知他以防水油布把账簿包扎好绑在腰间,乘机施展扒术,手到擒来。徐子陵再挥拳击往他面门,那人果是功力高绝,竟仍能忍痛移开去,避过他的拳头。两人哪敢追赶,拼命往下潜去,到湖底时,再展开全力,朝孤岛游去。

这正是他们聪明的地方,要躲开刚才那高手的追截,绝非容易的事。但无论那高手如何强横,总不敢回到有李阀和东溟派的人在的地方去。最妙是东溟派的人只会搜寻附近的水域,而绝不会怀疑他们会返回头来。两人活像水里的鱼儿,不片刻来到李世民那艘大船的底部。浮上水面,东溟号灯火通明,而李世民那条船却是乌灯黑火,静悄无声。

寇仲低声说道:“希望李小子的人不要当我们是贼就好了。”

徐子陵道:“上去吧!刚才我差点给那老家伙震散我的嫩骨头哩!”

千辛万苦下,终完成任务,心安理得的赚了李小子的银两,心情的兴奋,确是难以形容。兼且他们是由那神秘高手身上将账簿勇夺回来,少了当小偷的内疚,更使他们的良心舒服得多。他们驾轻就熟地往上爬去,经过李世民妹子所住舱房,寇仲想起那个温柔好听的声音,忍不住探头望进去。在全无防备下,一把匕首闪电探出,抵着他咽喉。寇仲吓得差点掉下去,不敢动半个指头,就那么凝止了所有动作,挂在窗沿处。一张宜喜宜嗔,俏秀无伦的脸孔移到寇仲鼻端前尺许处,冷冷打量他。徐子陵刚爬到他旁,还推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停在那里,茫然不知寇仲随时小命不保。

这美色绝对可比得上东溟公主的妙龄女郎低声说道:“你是谁?”

寇仲呼吸困难地说道:“我叫寇仲,是李……”

美女收起匕首,低呼道:“还不快进来,给人看到就糟。”

寇仲大喜,把徐子陵召过来,两人湿漉漉的爬进人家女子的闺房里。寇仲第一件事是掏出那包东西,打开油布。账簿赫然入目,两人齐声欢呼。

美人儿显然清楚他们和李世民的交易,拿起账簿,翻了一遍,欣然道:“果然没错,你两人在这里待上一会,让我去看二哥回来了没有。”又甜甜一笑,出门去了。

两人挨着舱壁,坐了下来,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寇仲叹道:“这妞儿真美,早知不要银两而要人就爽了。”

徐子陵笑道:“这次这个让给你,下次再遇上同等级数的甜妞儿,该轮到我。”

寇仲苦笑道:“你的我的,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东西,人家是千金小姐,生于高门大族,何时轮得到我们?”

徐子陵失声道:“仲少何时变得这么谦虚,你不是常说自己将来是武林高手吗?又说可封侯拜将,为什么忽然这么泄气?”

寇仲叹道:“说说可以,我们的功夫比起刚才那失运的高手便差远了。他毫无防备下任我们打,亦只是吐那么一口血了事。还有那姓尚的老家伙也说没个十年八年,我们的功夫都拿不得出来见人。是了!待会记得问李小子再要两把刀,没了刀怎打架?”

徐子陵道:“千万不可,否则这一世我们也休想学懂拳脚功夫,没有刀便用手,一样可使出李大哥教的血战十式。”

苦待整炷香的时间,李世民的美人儿妹子回来了,两人这才看清楚她一身色彩淡丽的华服,身材窈窕动人,风神高雅,让人无法挑剔。

美女见两人小乞儿般坐在地板上,大嗔道:“为什么坐在地上?还不起来?”

两人傻兮兮站起来,房门敞开,李世民冲进来,不理他们湿透的身子,一把将两人抱个结实,激动地说道:“成功了!适才东溟夫人还亲笔写了一封信,要我立即赶往太原交给爹。我李家将来如得天下,必不会薄待两位。”

徐子陵一觉醒来,天刚微亮,见到寇仲破天荒第一次比他更早起床,呆站在舱窗旁,茫然望往外方。这是李小子安排给他们的宿处,邻房就是李阀的美女李秀宁,李小子的动人妹子。

徐子陵移到寇仲身旁,寇仲道:“小陵!我有心上人了!”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寇仲低声道:“你不觉得李小子的妹子长得很标致吗?既大方又温柔,那对眼秀而媚,胸脯玲珑浮凸,两条腿嘛,唉!更可把所有男人引死。脸蛋儿红扑扑的,肯定是人世上最可爱的脸蛋。皮肤则嫩滑如缎锦,白里透红。天啊!若能每晚都搂着她光脱脱的身子睡觉,我将不会再作他想,世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吗?她说话的声音和神情才让人倾醉,间中来个甜甜的微笑,横那么一眼,小陵啊!我快要爱死哩。”

徐子陵抓着他肩头,笑得喘了起来道:“这就叫做爱吗?你这混蛋只是见色起心。”又奇道:“你不是常说娘儿愈多愈好吗?为何这回只她一人于愿已足。”

寇仲苦恼道:“不要翻我的旧账好吗?我说那种话的时候,只因我半个对象都没有,故以此豪语来安慰自己。现在有了她,自然须专心一志。明白吗?”

徐子陵改为拥着他宽厚的肩头,愕然道:“看来你是认真的。”

寇仲愤然道:“当然是认真的。现在李小子赶赴太原,逼他老子造反。凭李阀的声威,又有太原作基地,兵精粮足,大有机会做皇帝。我们横竖投靠义军,不如投靠李小子好了。李小子怎都该念着我们为他立下大功,封给我们的官职应该不会太低吧!”

徐子陵呆了半晌,低声道:“你对什么义军仍不心灰吗?不如我们专心去走私盐发点乱世财,有了钱再帮助人,岂不胜过替人打生打死?”

寇仲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看看李小子那正义的模样,怎都像样过杜伏威、李密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吧!”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说这些话,说到底你只是想亲近李秀宁。不要怪我在你兴头上泼冰水,这位贵家女表面虽似对我们客客气气的,但我总觉她有种拒我们于千里之外的味儿。像她这类高门大族出生的女儿家,绝不会看得上我们两个市井小流氓的。”

这次轮到寇仲反手搂着他的肩头,笑嘻嘻道:“人家第一次见到我们,仍是陌生,难道便纳你于方尺之内吗?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对娘儿自要用点心机和水磨功夫。待会李小子会邀我们这两个有用的小子加入他的阵营,记着一切由我来说。”

徐子陵皱眉道:“谁去救素素姐呢?”

寇仲显然没想及此点,愕然语塞。

徐子陵叹道:“你尽管去追求你梦寐以求的秀宁小姐吧!素素姐交由我负责。但我却绝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的阵营,不过那本账簿却须取回来给我,好让我去给娘报仇。”

寇仲呆若木鸡,敲门声响。

两人随着婢女来到上层的舱厅,李世民摆开酒席款待他们,列坐陪同的尚有一英挺青年和一位四十来岁,高瘦潇洒的儒生。

李世民起立欢迎道:“寇兄、徐兄请坐,大家是自己人。”

另两人亦客气地起立施礼,让两人颇有点受宠若惊。

李世民先介绍中年儒生道:“这位是裴寂先生,一手‘忘形扇’会尽天下英豪,乃晋阳宫副监,家父的棋友。”

裴寂淡淡看他们两眼,谦虚道:“世民侄过誉。我那手跛脚鸭的功夫,怎拿得出来见人,更不要说会尽天下豪杰。”

接着向英挺青年笑道:“论功夫可要留给柴绍世侄去显威风。”

柴绍连忙谦让。寇徐见柴绍华剑丽服,气派高雅,比之李世民只逊了气魄风度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大将之风,但已心生好感,忙与他客气寒暄。可是柴绍对他们的神态总带点傲气,不如李小子的亲热。裴寂更是只把他们当作两个碰巧立了大功的后生小辈,坐下后,只顾和李柴两人说话,不再理会他们。两人受惯白眼,亦不在意,专心对付桌上的珍馐美食。

在李世民心中,裴寂和柴绍显然比寇徐两人更重要。不过他仍不忘殷勤待客之道,亲自夹了两个油饼给两人,笑道:“这是蒸胡饼,中间有羊肉葱白造的馅,以豉汁、芝麻和盐熬熟,非常美味。”

两人还是首次吃到北方流行的胡饼,津津有味。

柴绍道:“这次世叔是不得不起兵,若起兵则必先取关中,就怕屈突通在蒲关和宋老生守霍邑的两支精兵,世叔看来不无顾忌。”

裴寂道:“屈突通和宋老生固是可虑,但我担心的却是突厥人,其势日大。东自契丹、室韦,西到吐谷浑、高昌等国均臣附之。且凡于北方起兵者,如刘武周、郭子和、梁师都等辈,无不依靠突厥而自立。我们进军关中,最怕是遭受突厥和刘武周等的从后偷袭。”

李世民胸有成竹道:“这个无妨,力不足可以用诈,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是爹他仍是犹豫不决,致坐失良机。”

裴寂拍胸保证道:“这事包在我裴寂身上。只要我和文静多下说辞,且眼前又确是形势危急,你爹哪还有选择余地呢?”

李世民欣然点头,转向寇徐两人道:“这回全赖两位,若不是账簿失窃,恐仍难营造出这种形势。最妙是昏君刚好到江都应付杜伏威,此实千载一时之机。”

两人对望一眼,暗忖原来皇帝小子到了自己的老家江都扬州去。环佩声响,两人别头望去,刚好捕捉到李秀宁美丽的倩影,一时都看呆了眼。只见她头戴胡帽,形圆如钵,四周垂以丝网,帽上缀以珠翠,式样别致,既华丽又充满若隐若现的神秘美。她穿的衣服更与中原和南方的宽襟大袖完全两样,是大翻领窄袖的衣装,与他们在彭城见的胡女衣着相若,但质料更佳。这种衣服不但突显了女性玲珑的曲线,行动上亦远较方便。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柴绍,这小子双目放光,热情似火般欣然道:“宁妹终于来了,愚兄等得心都快要烧成火炭呢。”

李秀宁像看不到其他人般,对柴绍嫣然一笑,把娇躯移到柴绍旁,让他轻扶香肩,侍候入座,然后向乃兄及裴寂打招呼,最后轮到寇仲和徐子陵。

寇仲如遭雷击,愕然看着神态亲昵的柴绍和李秀宁,脸如死灰。徐子陵虽替他难过,却是毫无办法。

李世民见寇仲神色不对,凑过来低声道:“寇兄是否身子不舒服呢!”

李秀宁浅笑道:“定是昨晚因浸了湖水而着凉。”又向柴绍解释道:“昨晚秀宁见到他们,还以为有两只小水鬼由湖里爬出来害人呢。”

看她与柴绍眉目传情、口角春风的神态,再瞧着丝网内她对柴绍含情脉脉的玉容,徐子陵替寇仲难过的心直沉下去。恍然李秀宁只当他们是给她二兄办事的小跑腿,而裴柴两人显然亦持同样的看法。

寇仲垂下头,沙哑着声音道:“没什么?只因我除了是水鬼外,也是饿鬼,吃得太饱。”

李秀宁冰雪聪明,听出他的语气不悦,歉然道:“我只是打个譬喻,寇兄莫要见怪。”

这么说,反令人觉得寇仲心胸狭窄,裴寂和柴绍露出不屑之色。

李世民心中却是非常感激寇徐两人,亦惟他才深切感受到他两人高绝的才智,致能妙想天开弄出这么一条妙计来。为了冲淡气氛,微笑道:“寇兄是在说笑吧!昨晚那个到东溟号夺账簿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柴绍要在玉人面前逞强,冷哼道:“看来不该是什么厉害人物,否则寇兄和徐兄哪能有机可乘。”

此语一出,寇仲和徐子陵都不自然起来,因为那等于说他两人不算什么人物。

李秀宁的思虑显是比柴绍周详,黛眉轻蹙道:“那人够胆子单枪匹马到高手如云的东溟号上偷东西,怎也该有点斤两。”

柴绍微笑道:“他是趁东溟夫人和公主离船来会我们时才敢下手呢?”

李秀宁偷瞥了李世民一眼,暧昧地说道:“琬晶姐若不是心切要见二哥,仍留在船上,就不会容那贼子偷袭得手,还伤了尚公哩!”

李世民眼内掠过怅歉神色,责道:“秀宁莫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但话也可反过来说,若非那人伤了尚公,我们休想得到夫人至关紧要的一封书信。”

裴寂沉声道:“绍贤侄切莫小觑此人,只看他打得尚公全无招架之力,可见后来虽给两位小兄弟夺去账簿,想来只是失诸轻敌吧!”

李世民点头道:“此人应是宇文阀的人,论水性,宇文阀内自以宇文成都排首位,不过该不会是他亲来,否则寇兄和徐兄就难以解开穴道。”

寇仲和徐子陵见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不大看得起他们的身手,大感不是滋味。寇仲朝徐子陵打了个眼色。

徐子陵和他心意相通,自知其意,略微点头,正容道:“我们兄弟希望能取回账簿好去办一件大事。”

李世民等大感愕然。

裴寂倚老卖老道:“账簿关系到各方面与东溟派的兵器买卖,留在我们手上较为适合点。”

李秀宁显然对两人颇有好感,劝道:“若让人知道账簿在你们手上,只是东溟派已绝不肯放过你们。”

柴绍则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徐子陵心中坦然,理直气壮道:“这可是我们兄弟俩的事,李兄意下如何?”

李世民皱眉道:“我和两位一见投缘,若两位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大可与我李世民同心合力闯他一闯,将来我李家有成,两位可享尽富贵。”

寇仲硬绷绷地说道:“李兄的好意心领了。由于我们另有要事去办,只望李兄把账簿还给我们,再随便把我们送上附近的岸边就成。”

柴绍不悦道:“这怎……”

李世民举手阻止他说下去,细看两人好一会,叹道:“假若我说不行,就是不够朋友和义气。一切依两位所说的办吧。但别忘了将来你们改变心意,随时可再来找我李世民。”

巨野泽在两人眼前无限地延展开去,湖上烟雾迷蒙,随风变化。寇仲瞧着没入雾中的李阀巨舟,双目茫茫,出奇地沉默。

徐子陵陪他立在大湖西岸,一时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好一会试探道:“仲少!你没有什么吧?”

寇仲淡淡地说道:“我可以有什么吗?”

徐子陵听他语气,知尚未释然,只好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仲少你此回是非战之失,只是给柴小子捷足先登。”

寇仲一对虎目闪过复杂的神色,好一会沉声道:“我情愿她恨我!”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寇仲旋风般转过身来,握拳叫道:“像东溟公主恨你般那样恨我,那起码我还可在她心中占个位置。但现在看她对我的离开毫不在意,根本上我们只是为她李阀奔走出力的两个小喽啰,连令她不欢喜的资格也没有。”

徐子陵见他说得两眼通红,咬牙切齿,不由想起东溟公主单琬晶,颓然道:“我能比你好多少,你听不到刁蛮公主只会看上李小子那种身份地位的人吗?”

寇仲呆然半晌,转回身去,看着逐渐消散的秋雾,忽然笑起来。

徐子陵不解道:“很好笑吗?”

寇仲捧腹蹲了下去,喘着气道:“我想通了,所以觉得很好笑。”

徐子陵学他般蹲下,欣然道:“快说出来听听。”

寇仲昂头凝视他片刻,说道:“若论才貌,我才不信我们会比李小子或柴小子差得多少。为何他们都不当我们是东西呢?因为我们欠缺了成就。无论在江湖上又或社会间,没有成就的人都不会被重视。”

徐子陵皱眉道:“但若只是为了别人而去争取名利地位,那不是等于让人牵着鼻子走吗?”

寇仲哂道:“说到底仍是为了自己,被人敬重只是随之而来的后果。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业,让宝贵的生命白白溜走,岂不可惜。”

徐子陵苦笑道:“这回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呢?不是又要当盐商吧?”

寇仲摇头道:“我要当皇帝!”

徐子陵大吃一惊道:“什么?”

寇仲霍地起立,振臂高呼道:“我寇仲要争霸天下,建立起万世不朽的功业。”

徐子陵跳起来,伸手摸上他额头。

寇仲生气地挥开他的手,反抓着他双肩,两眼神光闪闪道:“立志必须远大,做不成时,打个折扣还是有些儿斤两。今时再不同往日,论才智,我们不比任何人差,论武功,我们欠的只是经验火候。现在我们先去荥阳找素素姐,假若一并找到李大哥就更好。一世人两兄弟,你究竟帮不帮我。”

徐子陵头皮发麻,但在这种情况下怎说得出拒绝的言词,只好点头答应。

寇仲一声欢呼,翻身打了个大筋斗,落到丈许外一方大石上,大笑道:“来!让我们先比较脚力,再练习一下拳脚功夫,横竖我们连割肉刀都没半把,只好将就点。”

徐子陵雄心奋起,和他一追一逐去了。

在离寇仲和徐子陵登岸处约十多里的东平郡闹市中一座酒楼二楼处,他们叫来酒菜,大吃大喝。临别时,李世民赠了他们一笔可观的钱财,寇仲当然不会客气,所以立时变得意气风发,出手阔绰。

徐子陵按着酒壶,劝道:“不要喝了,看你快要醉倒了。”

寇仲推开他的手,自斟自饮道:“就让我醉这一趟吧!保证以后再不喝酒。”

徐子陵气道:“不是说自己看通了吗?现在又要借酒浇愁,算什么英雄好汉?”

寇仲眯着醉眼斜兜着他,推了他一把怪笑道:“这叫借酒庆祝,庆祝我仲少头一遭学人恋爱便爱出了个大头佛来。就为醉那么一次,将来我定要她因嫁不着我而后悔。柴小子算什么东西,竟敢看不起我。来!干杯!”

徐子陵拿他没法,见酒楼内仅有的几台客人都拿眼来瞧,只好举杯相碰,闭口不言。

寇仲此时不胜酒力,伏到台上咕哝道:“够了!现在让我们到隔邻那所青楼去,拣个比她美上百倍、千倍的女人,看看是否没有她就不成。”

徐子陵乘机付账,硬把他扯起来,扶他下楼,口中顺着他道:“去!我们逛窑子去。”

寇仲登时醒了小半,说道:“可不要骗我,你定要带我到青楼去,还要给我挑选个最可爱的俏娘儿。”

两人来到街上,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本应热闹的大道却是静似鬼域,秋风飒飒下只间中有一两个匆匆而过的路人,一片萧条景象。

徐子陵苦笑道:“看来你仍然清醒!”

寇仲色变道:“原来你并不打算带我到青楼去,这样还算兄弟?”

徐子陵硬撑道:“我有说过吗?”

寇仲忽地挣脱徐子陵的扶持,跄踉走到道旁,蹲身俯首,“哗啦啦”得对着沟渠呕吐大作。徐子陵扑了过去,蹲低抓着他肩膊,另一手为他搓揉背心,心中难过得想哭。他从未见过寇仲这么不快乐。

寇仲呕得黄胆水都出了来后,低头喘着气道:“小陵!我很痛苦!”

徐子陵叹道:“你的爱情大业尚未开始,竟苦成这样子,假若李秀宁曾和你有海誓山盟之约而又移情别恋,你岂非要自尽才行。”

寇仲摇头道:“你不明白的了,昨晚你和李小子研究账簿,我逗她说话都不知多么投契,她还表现得很关心我的。”旋则凄然道:“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她只是代李小子盘问我们的来历,由始至终她半点没有放我寇仲在心上。”

徐子陵颓然道:“早该知道高门大族是不会看得起我们这种籍籍无名的小角色的!这回你是否自寻烦恼呢?”

寇仲显已清醒过来,虎目异光烁动,沉声道:“好兄弟放心,经过这回后,我寇仲再不会那么轻易对女人动情。”

徐子陵试探道:“还要去逛窑子吗?”

寇仲凄然摇首,让徐子陵扶着他站起来,说道:“找家客栈住宿一宵,明早立即启程到荥阳,待找到素素姐后,我们便……”

徐子陵扶着他沿街缓行,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寇仲搭着他肩头,愈想愈好笑道:“事实上老天爷待我们算是不薄,至少我们已能进窥上乘武功门径,练成娘说的第一重境界。囊里既有充足银两,又起码知道‘杨公宝库’在京都跃马桥附近某处,更得到了可害得宇文化骨真的化骨的账簿,我却仍要为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确不长进。”

徐子陵欣然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但你还想当皇帝吗?”

寇仲默然片晌,停下步来,认真地说道:“我们自懂事开始,一直看别人脸色做人,这样有啥生趣?是否想当皇帝我不敢说,但总之我不想再屈居人下,我们有什么比别人不上呢?”

徐子陵同意道:“我们确不输任何人。”

寇仲呵呵笑道:“让我们闯出一番事业来吧,娘在天之灵会感欣慰,以后再没有人敢当我们不是东西。”

徐子陵听得豪情大发,高唱当时流行的曲子道:“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寇仲接下唱道:“感时思报国,拔剑起篙莱。”

两人迈开步伐,朝前奋进,齐声唱下去道:“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歌声在昏黑无人的街道上激荡回响。寇仲和徐子陵终暂别了东躲西逃的生涯,可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两人来到一口水井处,坐到井栏旁。

寇仲探头瞧进水井去,见到井底的水正反映着高挂晴空的明月,笑道:“这该叫井内乾坤,比老爹的袖里乾坤更深不可测。”

徐子陵学他般伏在井口处,苦笑道:“东平郡不知发生什么事,所有客栈全告客满,偏是街上冷冷清清的。”

寇仲奇道:“你在看井中之月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放光道:“我好像把握到点什么似的,却很难说出来。”

寇仲呆了半晌,再低头细看井内倒影,恰好有云横过正空,月儿乍现倏隐,心底确泛起某种难以形容的味儿。

徐子陵梦呓般道:“娘不是说过她师傅常谓每个人都自给自足吗?这口井便是自给自足。井内的水等于人体内的宝库,可拥有和变成任何东西,像这一刻,明月给它升到井底去,你说不真实吗?事实却是真假难分,只要觉得是那样子,就该是那样子。”

寇仲一对大眼闪闪生辉,一拍井栏道:“说得好!再看!”

随手执了块石子,掷进井内去。“扑通!”一声,明月化成荡漾的波纹光影,好一会才恢复原状。

徐子陵喜叫道:“我明白了,这实是一种厉害的心法,以往我对着敌人,开始时仍能平心静气,像井内可反映任何环境的清水。可是打得兴起,一旦咬牙切齿,什么都忘了。”

寇仲叹道:“你仍未说得够透彻,像我们见着老爹,像老鼠见到猫般,上回对着尚公亦是那样。假若我们能去尽惊惧的心,像平常练功那样守一于中的境界,将会变成这井中清水,可反映出一切环境,与以前自有天渊之别。”

徐子陵侧头把脸颊贴在冰凉的井缘上,叹道:“我高兴得要死了,若能臻至这种无胜无败,无求无欲,永不动心的井中明月的境界,短命十年都甘愿。”

寇仲尚要说话,足音把两人惊醒过来。

两人循声望去,见到两名配着长剑的大汉正朝水井走来,其中穿灰衣的喝道:“小子不要阻着井口,老子要喝水呢。”

寇仲笑道:“让小子来侍候大爷吧!”

两人七手八脚放下吊桶,打清水上来。两名大汉毫不客气地接过喝了。

另一人道:“小子都算精乖,这么夜,还磨在这里干嘛?”

徐子陵道:“闲着无事聊天吧!请问两位大叔要到哪里去?”

灰衣大汉冷冷瞪他一眼,冷笑道:“告诉你又怎样,够资格去吗?”话毕和同伴走了。

两人对望一眼,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寇仲道:“横竖无事,不如吊尾跟去,看他们神气什么?顺便找个地方将就点度夜如何?”

徐子陵欣然同意。

两人童心大起,展开轻功,飞檐越壁,如履平地,真个得心应手。忽然间他们进入以前只能于梦想得之的天地间,那种与一般人的世界虽只一线之隔,但又迥然有异;只属于高手方可臻致的轻功境界,使他们充满神秘不平凡的感觉。他们的心化成井中之水,无思无碍,只是客观地反映着宇宙神秘的一面。当他们的头由一处屋檐探出来,两名大汉刚由横巷走到一条大街上。坐落城南的一座巨宅门外,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门内门外灯火辉煌,人影往来,喧笑之声,处处可闻。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原来所有人都到了这里来,定是寿宴婚宴一类的喜事,我们也去凑个兴如何?”

徐子陵道:“难怪两个混蛋笑我们没资格去,只看派头,便知办喜事的人非同小可,没有请帖,怎样混得入去。”

寇仲似从李秀宁的打击完全恢复过来,充满生趣地说道:“前门进不了,走后门,现在我们衣着簇新,只要混得进去,谁都不会怀疑我们是白撞的!”

寇仲不待他答应,径自跃下横巷,举步走出大街。徐子陵只好追在他身后。两人肩并肩朝街角的大宅走去,发觉刚才那角度看不到的府门对街处,挤满看热闹又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群,少说也有数百之众。一群三十多名身穿青衣的武装大汉,正在维持秩序,不让闲人阻塞街道,妨碍宾客的车马驶进大宅去。

寇仲大感奇怪道:“我的娘!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即使是摆酒宴客,也不会吸引到这么多人来看吧?”

徐子陵见到前面的一群闲人给数名大汉拦着,赶了回头,忙截住其中一人问道:“有什么大事呢?”

那人两眼一瞪,把气发泄在他俩身上,怒道:“石青璇来了都不知道,快滚回窝去凑你们老娘的奶子!”言罢悻悻然走了。

两人听得好奇心大起,心忖石青璇当是像尚秀芳一类名闻全国的名妓。寇仲一肘打在徐子陵胁下,怪笑道:“今晚不愁寂寞,既有戏看又有便宜酒喝。”

徐子陵心中一热,笑道:“若你喝酒,恕小弟不奉陪。”

寇仲忙道:“不喝酒哩,来吧!”

他见前路被封,领徐子陵绕个大圈,来到占地近百亩的豪宅后墙处。他们轻易越过高墙,到了宅后无人的后院,往前宅走去,主宅后的大花园内花灯处处,光如白昼,挤满婢仆和宾客。两人拨掉衣衫尘埃,大摇大摆地混进人群里,心中大感有趣。寇仲金睛火眼地打量那些刻意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不时指指点点,评头品足,似真的把李秀宁完全置诸脑后。挤入华宅的主堂内,气氛更是炽烈,人人兴奋地讨论石青璇,像都是研究她的专家那副样子,两人留心聆听,方知石青璇得乃母真传,精于箫艺。厅内靠墙一列十多张台子,摆满佳肴美点,任人享用。

寇仲搂着徐子陵在人群中左穿右插,叹道:“早知有此好去处,刚才的那顿晚饭该留到这里吃呢!”

徐子陵忽地低呼一声,扯着寇仲闪到一条石柱后,似要躲避某些人。

寇仲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事?”

徐子陵伸手一指道:“看!”

寇仲探头望去,见到六七个贵介公子,在男女纷沓的宾客群中,正团团围着两个美丽的少女在说话,相当惹人注目。精神一振道:“两个妞儿的确长得很美。”

徐子陵气道:“我不是说他们,再看远一点好吗?还说不那么容易对女人动心。”

寇仲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改投往堂侧的一组酸枝椅中,坐了三个人,其他人只能立在一旁,更凸显三人的身份地位。中间一人须发皓白,气度威猛,却是衣衫褴褛,虽是坐着,仍使人感到他雄伟如山的身形气概。另一人身穿长衫,星霜两鬓,使人知道他年纪定已不少,但相貌只是中年模样,一派儒雅风流,意态飘逸,予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寇仲这些日子来阅历大增,仍感到两人超然出众之处。陪这两人坐着说话的是个大官模样的中年人,非常有气派,亦给人精明厉害的印象。寇仲心中奇怪,三个人虽看来像个人物,徐子陵仍不该大惊小怪。

徐子陵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那不是我们遇过的沈乃堂吗?”

寇仲吓了一跳,迅速在围着三人说话的十多人间找到沈乃堂。当日两人被杜伏威押着去取《长生诀》,途中遇上沈乃堂和梁师都的儿子梁舜明等人,发生冲突,致两人乘乱溜走。这些日子来早忘掉,现在见到沈乃堂,登时记起他的美人儿姨甥女沈无双。

徐子陵低声道:“还不快溜!”

寇仲硬撑道:“为什么要溜?不听过石青璇的箫声,怎都不会溜,何况沈老头见不到我们。”又道:“那官儿看来是主人,不知另两个是什么人物呢?”

徐子陵暂时抛开沈乃堂,应道:“看其他人对他们的恭敬模样,肯定是非同凡响之辈。绝顶高手应该是这种气派哩!”

就在此时,那威猛老者和长衫儒生,像察觉到两人在注视他们般,眼神不约而同地向两人射来。两人大吃一惊,忙缩回柱后去。

寇仲低呼道:“我的娘!高手真是高手,不是玩的。”

心慌胆跳中,徐子陵感到后侧有人欺近,还以为是其他宾客走过,却清楚感到对方的手正向自己肩头拍过来。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他一点看不到对方的动作,偏是清楚知道。在这刹那,他的心神进入能反映天上明月的不波井水境界里,把握到对方并非是要下手伤害自己。手掌拍上肩头,温润柔软。寇仲也感有异,与他同时转身朝来人望去。一瞧下,两人立即魂飞魄散。竟是扮作俏书生的东溟公主单琬晶,一个他们目下最不想遇上的人。

忽然间,两人陷进重围中。东溟派的年轻少帅尚明和两名大将尚邦、尚奎义同时由人群中钻出来,与一面煞气的单琬晶把两人逼在木柱前,封死所有逃路。

寇仲勉强笑道:“诸位好!来看表演吗?”

尚明冷哼一声,不屑地沉声道:“卑鄙小人!”

单琬晶更是玉脸生寒,狠狠盯着徐子陵,冷冷道:“还以为你们给人掳走,现在看到你们生龙活虎,才知你们与宇文成都同流合污来打我们主意,此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徐子陵摇手道:“公主切勿误会,我们不但不认识宇文成都,他宇文阀还是我们的大仇人呢。”

尚邦怒道:“难得夫人那么看得起你们,可你们却偏要伤她的心;无论你两个是否认识宇文成都,和他是什么关系,但你们偷东西却是不移的事实。”

尚奎义目露杀机道:“究竟是谁指使你们?”

寇仲陪笑道:“有话好说,怎会有人指使我们呢?”

因双方都在低声说话,在其他宾客看来,只像朋友遇上闲聊几句,谁都不知道箇中剑拔弩张的凶险形势、动辄弄出人命的局面。

单琬晶一副吃定他们的恼恨样儿,淡淡地说道:“若不是有人指点,你怎知会有这么一本账簿呢?”

尚明接着道:“与这种小角色说话只是浪费时间,押他们出去。”

寇仲和徐子陵燃起一线希望。知道他们碍于主人的面子,不敢贸然动手,致破坏这里的和谐气氛。

寇仲嬉皮笑脸道:“假若你们动手,本高手立即大叫救命,所以动手前最好三思。”

话犹未已,单琬晶和尚明同时出手。单琬晶的玉手由袖内滑出来,迅疾无伦地朝徐子陵腰眼点去,发出“嗤”地一声劲气破风声。尚明则五指箕张,往寇仲臂膀抓去。他们是同一心意,趁两人叫救命前,制住两人。单尚两个虽是动作凌厉,因双肩文风不动,配上尚邦和尚奎义阻挡别人视线,厅内虽不乏武林好手,仍没有人察觉到这处的异动。寇仲和徐子陵知道是生死关头,若给东溟派的人发觉账簿在他们身上,跳下黄河都洗不清嫌疑。刹那间,两人进入了不波井水的精神境界中。一切动作变化变得缓慢起来。徐子陵一点不漏地把握到单琬晶手指戳来的速度、角度和力道。更清楚若和她比拼手法速度,必败无疑。而自己唯一抵挡之法,是乘对方的轻敌之心。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里闪过脑际,他已拟好对策。指尖尚未触体,单琬晶的真气已破体而入,攻进他的右腰穴去。真气循脉延伸,袭往他的脊椎大穴。此时单琬晶的纤指才戳上他的腰眼。徐子陵心中澄明一片,以意御气,迎上攻入脉穴的真气。跟着腰肢一摆,不让对方戳个正着。单琬晶正庆得手,忽觉指尖触处不但软绵绵地毫不着力,对方还生出一股卸劲,使她手指滑了开去。大吃一惊时,徐子陵竟探手往自己脸蛋摸过来。

寇仲此时则与尚明实牙实齿的硬拼一记,横掌切在尚明为应他攻势由爪化拳的右手处。“砰!”地一声暗响,尚明躯体一震,移后半步,寇仲则给他震得撞在后方石柱上,痛得闷哼一声。

单琬晶和尚明哪想得到两人有此顽抗之力,前者低声娇呼,避过徐子陵的轻薄,还未有时间再展攻势,徐子陵扯着寇仲转往柱子的另一边去。若真的动手,以单琬晶足可架着杜伏威的身手,恐怕两人加起来都不是她全力进击的十招之敌。可是一来她并非痛下杀手,只是要把徐子陵制住;二来因不想惊动他人,所以只用上三、四成功力。又因错估徐子陵的本领,才如此眼睁睁地让两人溜走。

寇徐转到柱子另一边时,恰好与那威猛老者和洒逸儒生面面相对。两人目光再射到他们身上,同时闪过奇异的光芒。最糟是沈乃堂终看到他们,大感愕然。寇仲和徐子陵这刻哪还有暇理会其他人,抢前几步钻入分作数十堆喧声震天的男女宾客内,朝大门奔去。

尚差数步可踏出大门,人影一闪,两男一女拦着去路,女的叉腰低喝道:“小狗想逃吗?”

两人连忙止步,朝前一看,原来是杏目圆瞪的沈无双,左右则是刁蛮女的两个师兄孟昌和孟然,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样子。刚好单琬晶四人赶到两人身后,因弄不清楚他们和沈无双三人的关系,停下步来,静观其变。

沈无双显是不认识单琬晶,脸色微变道:“原来另有同党,怪不得这么威风。”

寇仲最懂玩手段,呵呵一笑道:“无双妹误会了,他们只是要求我们到门外去,好研究一下拳脚功夫吧!”

沈无双尖叫道:“谁是你的无双妹?”

徐子陵插口道:“自己人不要那么吵?我们只是来作客,不是来和人吵架动手的。”

后面的单琬晶已不耐烦道:“快让路!”

沈无双正给寇徐气得七窍生烟,闻言把火头烧向单琬晶,怒道:“你给我滚才对,让我整治了两只小狗,再和你们算账。”

尚明见她辱及公主,冷笑道:“臭丫头凭什么资格来和我们算账?”

这回是孟昌、孟然要为师妹出头,齐声怒喝道:“好胆!”

双方人马愈骂愈失去节制,惹得附近宾客人人侧目。

沈乃堂见状走过来,责道:“你们干什么?知否这是什么地方?”他倚老卖老,出口便把三方面的人全部责怪在内。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一看,宾客们潮水般退往两旁,好让坐着的那三个人可以视线无阻地看到这边近门处的情况。从宾客自发性的举动,可知三人身份非凡,人人尊敬。一时间他们成了众矢之的。

寇仲打个哈哈,抱拳作揖道:“不关我们兄弟的事,是他们闹起来的!”

沈无双气得铁青了俏脸,正要反唇相稽,沈乃堂立时喝止。众人目光自然落在单琬晶四人身上。

单琬晶此回是慕石青璇之名而来,用的是李世民给她的请柬,并不想张扬身份,更不愿开罪此豪宅主人。故虽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杀死两个小子,仍只好微微一笑,朝那儒生道:“惊动通老。没事哩!”

领头往一边的宾客丛中挤进去。一场风波,似就此平息。寇仲和徐子陵却是心中叫苦,留下不是,离开更不是。

那状似大官的人忽然开腔道:“两位小兄弟,可否过来一聚。”

堂内数百宾客,正要继续询问事情真相,闻言均露出讶色,不明白他为何会对两个小子生出兴趣。原来大官并非如寇徐猜想是此宅的主人,只是宾客之一,且是隋皇朝举足轻重的人物,更乃朝廷中有数的高手。此人名王世充,奉炀帝之命领兵对付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军,是忙里偷闲到这里来一睹石青璇的风采。他对宇文化及追捕寇徐两人的事亦有耳闻,故动了疑心。至于那衣衫褴褛的威猛老者和貌似中年的老儒生,亦是非同小可。前者是人称“黄山逸民”的欧阳希夷,乃成名至少有四十年的顶尖高手,与玄门第一人“散真人”宁道奇乃同辈分的武林人物,早退隐多年,此回因来探望宅主人,偶尔逢上这场盛事。至于老儒生则是此宅的主人王通,乃当代大儒。以学养论,天下无有出其右者;以武功论,亦隐然跻身于翟让、窦建德、杜伏威、欧阳希夷,以及四阀之主那一级数的高手行列中。王通生性奇特,三十岁成名后从不与人动手。弃武从文,不授人武技,只聚徒讲学,且著作甚丰。最为人乐道者莫如他仿《春秋》着《元经》,仿《论语》成《中说》,自言其志曰:“吾于天下无去也,无从也,惟道之从”。亦只有他请得动孤芳自赏,从不卖人情面的石青璇。

故以单琬晶的自负,亦不敢因两个小子而开罪这个谁都惹不起的超然人物。此趟能来此赴会的人,都是附近各郡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一派之主,便是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最骄横的人都不敢在这种场合撒野。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叫不妙,进退维谷时,入门处惊叫连起。接着有两个人凌空仰跌进来,“砰砰”两声跌个四脚朝天。宾客潮水般裂开来,空出近门处大片空间。看着一时只懂呻吟而爬不起来的两个把门大汉,人人面面相觑,想不通有谁敢如此胆大包天,闯到这里来生事?人人惊讶顾视,寇仲和徐子陵乘机退入人丛里。厅内本已挤迫,此时又腾空出大片空间,变成各人紧靠在一起,纵使视他们为猎物的东溟公主等一时也难以挤近过来。

破风声起,一名蓝衣大汉掠了出来,探手抓起两人,怒喝道:“谁敢来撒野!”当下自有人上来把被打倒的两人扶走。

一声冷哼,来自大门外。一男一女悠然现身入门处。男的高挺英伟,虽稍嫌脸孔狭长,却是轮廓分明,完美得像个大理石雕像,皮肤更是比女孩子更白皙嫩滑,却丝毫没有娘娘腔的感觉。反而因其凌厉的眼神,使他深具男性霸道强横的魅力。他额头处扎了一条红布,素青色的外袍内是紧身的黄色武士服,外加一件皮背心,使他看来更是肩宽腰窄,左右腰际各挂一刀一剑,年纪在二十四五间,形态威武之极。

在场大多是见惯世面的人,见此人负手而来,气定神闲,知此人大不简单,且因他高鼻深目,若非是胡人,亦该带有胡人血统,无不心中奇怪。

那女的样貌亦不类中土人士,却明显不是与男的同一种族,但无论面貌身材,眉目皮肤,都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只是神情冷若冰霜,而那韵味风姿,却半分不输于单琬晶、李秀宁那种级数的绝色美人。她也是奇怪,跨过门槛后故意落后半丈,似要与那男子保持某一距离。

一声长笑,起自欧阳希夷之口,接着是这成名数十年的武林前辈高手大喝道:“好!英雄出少年,来人与突厥的毕玄究竟是何关系?”

本来议论纷纷的人立时静下来,连准备出手的蓝衣大汉也立时动容,不敢轻举妄动,可见毕玄在中外武林中声威之盛。年轻高手脸露讶色,双目精芒一闪,仔细打量欧阳希夷,淡淡地说道:“原来是‘黄山逸民’欧阳希夷,难怪眼力如此高明,不过在下非但与毕玄毫无关系,还是他欲得之而甘心的人。”

众人一听下,大半人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他能认出欧阳希夷来并不稀奇,因为像欧阳希夷那样雄伟威猛的老人实是江湖罕见,加上一身烂衣衫,等于他的独特招牌。他们惊奇的是此子明知对方是欧阳希夷,仍敢直呼其名,又竟连被誉为天下最顶尖三大高手之一的毕玄都似乎不怎么放在眼内,才是让人为他动容的地方。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那美人儿有点像娘。”

徐子陵点头同意,知他非是指这不速而来的白衣女样貌长得似傅君婥,而是衣着和神态都非常神似,只是比傅君婥要年轻上七、八年。

寇仲又道:“这小子看来厉害得很,否则眼神不会那么亮如电闪。”

徐子陵尚未来得及回应,欧阳希夷倏地起立,登时生出一种万夫莫挡的气势,压得在场各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一个阴柔的声音适时响起道:“小子凭什么资格令毕玄要着紧你的小命呢?”

那青年眼尾不看那在人丛里说话的人,微微一笑道:“这种事看来没有解释的必要吧!”

王通凝坐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人,淡淡地说道:“阁下闯门伤人,王某虽不好舞刀弄棍,仍不得不出手,给我报上名来!”

谁都知道王通动了真怒。

王世充亦在打量英伟青年,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有王老和欧阳老做主,陈当家请回吧。”

此语一出,厅内数百人更是静得鸦雀无声。这番话虽说得客气,但不啻指被王世充称为陈当家的惹不起这人。王世充乃江湖公认的高手,眼力自是高明之极,若他亦这样说,英伟青年的武功当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要知这陈当家是东平郡第一大派青霜派的大当家陈元致,一手青霜剑法远近驰名,足可跻身高手之林。陈元致脸色微变,犹豫片晌,往一旁退开。

英伟青年嘴角飘出一丝冷笑,好整以暇道:“在下跋锋寒,此次与这位小姐结伴而来,是……”

白衣美女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谁是你的伴儿?哼!害怕了吗?”

众人大感愕然,跋锋寒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竟是非常潇洒好看,在场男女都不由被他吸引,连单琬晶那么心高气傲的都怦然心动。

寇仲又凑到徐子陵耳旁道:“小子卖相倒不俗,喂!溜吧!”

徐子陵苦笑道:“怎么溜?”

寇仲环目一扫,颓然打消念头,此时由于原在花园里的人都拥进来看热闹,更是挤得堂中难作寸移。兼之对面人丛里的单琬晶等正狠狠盯着他们,离开与送死实没有多大分别。

欧阳希夷的手缓缓落在剑把处,霎时间,大堂内近七百人都感到堂内似是气温骤降,森寒的杀气,弥漫全场。众人知这数十年来没有动剑的前辈高手出手在即,不由尽量往外退开,让出空间。

跋锋寒虎目神光电闪,外衣无风自动,飘拂作响,威势竟一点不逊于对手,宛若自信能无敌于天下,不可一世。王通和王世充两人神色凝重。明眼人都知道自欧阳希夷长身而起开始,老少两人便在气势上比拼高低。而使人吃惊的是这来自外邦的跋锋寒竟能在气势上与擅长硬功的欧阳希夷分庭抗礼,只这事传到江湖去,足可使本是籍籍无名的跋锋寒名动天下。白衣女凝立不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似对即将而来的大战毫不关心。众人却是屏息静气,等待两人正面交锋的一刻。

《大唐双龙传》第一册 终 eXzqRLg7A9cFgN5Q8sUlhNIVB++AMi0JfS5i0QmF2Gma2rB+xqRkGzxo0Izoa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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