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他的是来俊臣,神色古怪,着手下门外等候,一个人进来坐在床边,问道:“鹰哥儿因何事开罪公主,在宫里她算是好脾气,讲点人情。”
头枕双手仰卧床上的龙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本想色诱我,但当我想……”
来俊臣色变截断道:“求求你!千万别说下去,给人知道我听过,肯定小官不是遭车裂就是被腰斩,甚至炮烙、烹煮,又或割鼻、截舌。宫刑更不得了,以后拿什么去青楼?”
龙鹰没好气道:“又是你要问的。”见他犹有余悸急喘得差点断气的样子,笑道:“你对酷刑的确非常在行,随口便可说出大堆名堂。”
来俊臣苦笑道:“我很少欣赏人,但真的欣赏鹰哥儿你,换作我处于你的情况,怎可能像你般仍不断开玩笑,游戏人间。对我来说,最难对付的正是你这种人,因为摸不透你的弱点。”
龙鹰好奇心起,道:“你是刑术的高手,告诉我!最难捱的是那种酷刑?”
来俊臣想都没想冲口答道:“最惨无人道莫过于凌迟,关键处在一‘迟’字,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地割掉身上的肉,最坚强不屈的人也要哀嚎求死。”
龙鹰打个寒噤,坐将起来,骇然道:“这个我肯定受不住。”接着道:“究竟你因何事来找小弟呢?”
来俊臣苦笑道:“刚才公主和胖公公召小官去,公主垂询小官有哪种刑法可使你大吃苦头,又不太伤你身体。”
龙鹰失声道:“什么?”
想不到美艳的公主如此记恨,说错话可招来严重后果。
来俊臣道:“小官向公主提出个‘水劫’的小把戏,却不被接纳。”
龙鹰奇道:“水劫是什么?”
来俊臣不厌其烦,详细解释道:“就是把人脱光衣服,掉进个近乎密封的小石牢,注入及膝污水。不要小看这个似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刑法,对于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最收奇效,在我记忆中捱得最长时间的那个不过是五天许光景。”
龙鹰可以想象其中的不堪,幸好公主不采纳,总算有点良心。心中一动问道:“来大人是否出身寒门?”
来俊臣点头道:“不但出身寒门,还是寒门中的寒门,幸好先父把我送到著名的锺离书院,不用付钱。”接着兴奋起来,道:“现在时势不同了,以前机会尽属高门世族,但自圣神施行德政,锐意提拔我们寒门子弟,几乎凡锺离书院推荐的,圣神无不酌材任用,甚至亲自审核。今日还是寒门布衣,明天已是高官厚爵,不知多么风光。唉!可惜我却不获推荐。岔太远了,我还要向鹰哥儿施个小刑。真对不起,小官只是执行命令。”
龙鹰再失声道:“什么?”
来俊臣尴尬道:“是胖公公提议的,就是对两只脚趾头施行‘夹裂’之刑,公主本不同意,胖公公指出落刑可轻手一点,脱甲但不断骨,事后再由他以上等伤药治疗,保证到洛阳时可以用两条腿走路。”
龙鹰本听到毛骨悚然,心念一转,胖公公理该晓得他可凭魔种迅速痊愈,要求这么向他用刑,自该与逃生大计有关。暗叹一口气,断然道:“快手些,老子还要睡觉。”
今次轮到来俊臣失声道:“睡觉?”
龙鹰尚未有机会答他,危险的感觉疾涌心头,不旋踵三声惨呼接连在屋外远处传来。来俊臣大吃一惊,弹将起来。
闷哼惨嘶之声爆竹般响起,最后一声已移至门外近处,还听到来俊臣守在门外的手下们吆喝拔刀抽剑的声音。可见来袭者骇人的速度和没有人是一合之将的惊人身手。
来俊臣拔剑扑往屋门,龙鹰则离床着地,魔种的奇异能量贯注全身,感官的灵锐攀上巅峰状态,只恨运劲无门,有力难施。毕竟魔种仍是在结魔的初步阶段。
此时钟鸣声震天响起,但已迟了数步。
“轰!”
大门爆成漫室碎片,一个黑影像穿进一片薄纸般的破门而入,灯火倏灭,来俊臣狂喝一声,剑化数十寒芒,朝这个可怕至极的刺客洒去,功力十足,可见他在武技上下过的工夫绝不少于刑术方面。
换作一般好手,看到的只会是迅如鬼魅的身影,落在龙鹰的魔目里,清楚掌握到刺客的形相体态,黑暗影响不了他分毫。
刺客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纯以空手克敌,一身夜行劲服,体型优美曼妙,进攻闪跃,动作总是那么完美无瑕。没有以布罩一类东西掩去花容,却在面上涂了十多道寸许阔的深黑靛彩,看似随便,但不单掩盖了面目,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化作用,强调了瓜子面型动人心魄的线条美。此时她一双秀眸满盈杀机,转动流盼,胜比深黑夜空最亮丽的星辰。
来俊臣朝她疾刺的十多剑,在她奇异的晃动下全告落空,她像变成幻影,下一刻游至来不及回剑的来俊臣旁,香肩轻碰来俊臣肩头,看似该没什么作用,来俊臣竟被撞得踉跄横跌,“砰”的一声碰往右边墙壁处,喷出一口鲜血,溃不成军。以他的武功,只能稍延迟她的进侵。
女刺客一个转身,撮指成刀,旋风般接近来俊臣,往来俊臣颈项疾劈,如给劈中,这酷吏头子肯定立赴地府。
龙鹰想也不想来俊臣这个满手血腥、孽债缠身的酷吏该不该救,魔种发动,箭矢般朝刺客飙移,双拳轰击,可惜速度是魔种级的,力度则属普通人,逃生是绰有余裕,攻敌则为送死,完全未能配合。
那刺客双目掠过大惑不解的讶异神色,放过再没有反击之力的来俊臣,一来她是以龙鹰为目标,二来她该看出如让龙鹰以这样的速度闪躲,她要杀他怕未必可在短时间内办到,见他不自量力送上门来,岂肯错过。
密集的破风声自远而近,显示公主一方大批高手赶至。
不见她如何动作,下一刻她投怀送抱的从龙鹰两手间的窄小空档欺入龙鹰怀里,龙鹰立觉清香盈鼻,晓得做了鬼都忘不掉她醉人的体香时,女刺客一肘硬撞他心窝,骨折声起,龙鹰心脉断裂,被重创至大罗金仙都要回天乏力,断线风筝般抛掷往后方墙壁,再反弹前仆。
于失去生命和意识前,隐约见到胖公公冲门直入,往女刺客狂攻,后面跟来太平公主和丘将军。
“砰!”
龙鹰直仆着地,再没有任何活人的知觉。
“醒来啦!醒来啦!”
另一年轻女子声音兴奋嚷道:“我立即去禀告殿下。”
龙鹰恢复意识,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未死”,第二个念头是“我终遇上另一个可与太平公主相比的绝色。”接着感到大船在水上航行微仅可察的随浪起伏,下一刻是整个环境在脑袋里变得无比清晰,乃至于船外艳阳的热力,这是从未有之的感受,至此刻他仍欠张开眼睛的力量。
脚步声自远而来,龙鹰清楚掌握到胖公公和太平公主的足音,守门的兵卫推开房门,房内该是婢女的年轻女子,下跪施礼。
两人来到床前,龙鹰听到他们心跳的声音,几乎可从其中辨别他们的心情和状态。婢女退往门外。
他终于睁目。
映入眼帘是一脸关切神色,秀目含愁,太平公主艳丽的玉容。
立在她旁的胖公公向他眨眨眼睛,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态,可知他为自己担忧了好一阵子。际此一刻,他清楚和胖公公间建立起别人一辈子没法达致互信互爱的关系,仿似胖公公是他世上唯一至亲,关系微妙奇异。
太平公主故作冷淡道:“小子你真命大!”
龙鹰直觉她正克制着芳心深处某种与现下表现出来截然不同的情绪。
胖公公频打眼色,龙鹰毫无困难的明其心会其意,知他想支开公主,好和他说话。时间这般紧迫吗?叹道:“这是什么地方?”
胖公公知机答道:“你正在公主的坐驾舟上,沿大运河北上,两个时辰内可抵达神都。”
龙鹰骇然道:“我昏迷了多久?”
太平公主苦涩地道:“到今天足有四十九天。你不知自己那晚多么吓人,眼、耳、口、鼻全是血,胸口瘀黑肿胀。我们为你在那里逗留十多天,到你好点始北上扬州。”
稍顿续道:“你该多谢公公,全赖他悉心治理,且是一手包办,还禁止随军的大夫碰你。”
龙鹰当然明白胖公公是怕别人察觉他情况有异。随口问道:“抓到那女刺客吗?”
太平公主大讶道:“竟是个女的。”
胖公公的表情更古怪,两眼上翻,给他气死的样子,可知他早清楚刺客是女的,只是没说出来。
由此可见除胖公公外,其他人竟然弄不清楚刺客是男是女,当然已给她安然遁脱。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功,可在千军万马中夺敌将首级似探囊取物。
龙鹰道:“我想和公主私下说几句话。”这叫欲擒故纵,要气走她还不容易。忆起遇刺当晚这天之骄女还要找来俊臣整治自己,顿感如何对待她都是顺理成章。
胖公公望望太平公主,见她没表示反对,退出房外,轻轻关门。
太平公主秀眉轻蹙,眼神戒备森严,因知他性情,晓得没什么好话。
龙鹰忍不住地道:“有人代你行刑,我又没死掉,可让你向圣神交差,公主该高兴才对。”
太平公主出奇地没有勃然大怒,反轻叹一口气后苦笑道:“你爱怎么想悉随尊便。以下犯上是死罪难饶,更何况是那类说话,本殿对你已属从轻发落。警告你!入宫见圣神时,若你向她重提那番话,我拼死也要千刀万剐的宰掉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是何物的臭小子。”
龙鹰坐将起来,挨往床头处,事实上他早康复过来,但必须装出千辛万苦的吃力姿态,弄得尊贵的公主扶又不是,不扶又不是,最后终不肯碰他。
两人眼神相触。
太平公主贵躯轻颤,现出惊异神色。
龙鹰知自己眼神又生变化,暗庆对方非是武曌,否则将糟糕透顶。忙设法乱她心神,摇头道:“公主太小看我龙鹰,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我怎屑为之。说到男欢女爱,一定要你情我愿,郎情妾意如此方……”
太平公主大嗔:“闭嘴!”
龙鹰啧啧称奇,这两句调戏她的话与那晚惹祸的话不相伯仲,今次她反而只嗔不怒。女人的心真难测呵!
见到龙鹰脸露得色,太平公主没好气地道:“本殿只是不想和个没多少天可活的人计较。你这死小子最好在圣神面前不要表现得那么精明厉害,没你什么好处的。糊糊涂涂的人反长命。”
龙鹰欣然道:“小弟第一次感到公主对小弟的关心。”
太平公主破天荒首次在龙鹰眼前霞生玉颊,娇嗔道:“不要想歪了,谁关心你。”又神色一黯,柔声道:“你不是有话要和我单独说吗?难道只是一大堆这般的废话?”
龙鹰瞅着她微笑道:“假如圣神没有命人将我立即斩首,公主可否纡尊降贵赐小民一个相见的机会。”
太平公主意兴阑珊、无可无不可地答道:“看看吧!”
龙鹰见她没有断然拒绝,又怎么努力都气不走她,心中一热道:“公主在为我担心吗?为何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太平公主先是呆一呆,再细察他充满渴望和期待的神色,醒悟过来,唇角逸出一丝带点狡猾的笑意,然后笑得花枝乱颤,完全恢复了在荒谷小屋内那副谈笑用兵、放荡迷人的本色。
她一边娇喘一边盯着满脸疑惑的龙鹰道:“说出来好让你这臭小子绝了痴心妄想。本公主确是满怀心事,与你这臭小子亦有点关系,但全不是你自作多情的那回事。”
龙鹰哑口无言。
太平公主缓缓道:“女刺客来得突然,时间地点拿捏精确,肯定有内奸提供消息情报。只有深悉情况的人,才会知道你是关键人物。”
龙鹰点头道:“理该如此。”
太平公主道:“我们今次行军做足保密工夫,随行高手不到百人,到扬州才与丘将军的三千精骑会合,沿途不入郡县,昼伏夜行。洛阳知道此事者没多少个,现在竟有消息泄露出去,必掀起风波。以圣神的一贯作风,今趟会有很多人遭殃或被牵连。我的确心如铅坠,却不是为了你这死小子臭小子。”
龙鹰听得大感没趣,又见她骂臭小子死小子时似欲咬碎银牙的表情,登时心灰意冷,闭目道:“我很累了,公主不用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这死小子臭小子身上。”
太平公主“噗哧”笑道:“有种!敢发本殿的脾气。好吧!我闲着无聊时说不定会见你一次。”
龙鹰被她的忽冷忽热摧残至体无完肤,睁眼看去,她离去的背影映入眼帘,始惊觉她一身贵女打扮,宽裙大袖,腰缠革带,勒出纤纤蛮腰,与龙鹰见惯她的劲服比较,别有一番动人风韵。
乌黑闪亮的秀发反绾于顶,簪凤钗,现出修长优美的玉颈,更使龙鹰心迷神醉。
忽然间,他怨气全消。
忍不住嚷道:“终有一天,我会教公主为小弟洒下情泪。”
太平公主头也不回娇笑道:“好!我们走着瞧吧!”
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