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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蒙受屈辱

假如我的床搬进去的那个房间是个有知觉的东西,可以提供证据,那我今天就可以恳求它—我真想知道,如今是谁睡在那里!—为我做证,证明那天我是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情走进房间的。我爬上楼梯,一路上都听得到院子里的狗冲我狂吠不已。我看着那个房间,感到既茫然又陌生,那房间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我坐下去,将两只小手交握于身前,陷入了沉思。

我想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想到了房间的形状、天花板上的裂缝、墙上糊的纸;想到了窗玻璃上的瑕疵,它们让窗外的景物呈现出波纹和凹痕;还想到了那个只剩三条腿的脸盆架,它摇摇晃晃的,似乎很不开心。这令我联想到格米奇太太怀念她老头子的情形。我一直哭个不停,我敢说我当时没想过为什么要哭,只是感到又冷又沮丧。最后,在悲怆绝望之中,我忽然想到,我深爱着小埃米莉,他们却把我从她身边拽走,弄到这个谁也不要我、谁也不管我的地方。我在这里得到的关爱连她给我的一半都不如。想到这里,我难过至极,在被子的一角蜷缩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在这儿呢!”有人大声说,然后把被子从我热乎乎的脑袋上揭开。我随之惊醒。原来是母亲和佩戈蒂来找我了,说话和揭被子的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大卫,”母亲说,“你怎么啦?”

她居然这样问我,我深感诧异,于是答道:“没什么。”我记得我当时别过了脸,以免她看到我那暴露真实感受的颤抖双唇。

“大卫,”母亲说,“大卫,我的孩子!”

我敢说,那时她所能说的话里,没有哪句比她叫我她的孩子更令我感动。我用被子蒙住脸,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她来抱起我的时候,我伸手推开了她。

“这都是你干的,佩戈蒂,你这个狠心的东西!”母亲说,“我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你居然教唆我的亲生儿子跟我作对,跟我心爱的人作对。真不知道你这样做良心上怎么过得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佩戈蒂?”

可怜的佩戈蒂高举双手,抬头望天,模仿我饭后常说的那句祷词作为回答:“上帝饶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永远不会为你刚才说的话真心后悔!”

“简直要把我气疯了。”母亲大声说,“我还在蜜月期呢。照理说,在这种时候,就算跟我有深仇大恨的人也会大发慈悲,让我过几天平静幸福的日子。大卫,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佩戈蒂,你这个狠心的东西!噢,天哪!”母亲一会儿对着我,一会儿对着佩戈蒂,任着性子大发脾气,“这世界真让人难过,我本来百分百有权生活得舒服惬意的!”

我感觉有一只手触到了我。我知道那只手既不是我母亲的,也不是佩戈蒂的,然后我就一骨碌爬起来,站在床边。原来那是默德斯通先生的手,他抓着我的胳膊说:“怎么回事?克拉拉,亲爱的,难道你忘了吗?要坚定啊,亲爱的!”

“非常抱歉,爱德华,”母亲说,“我本来是要坚定的,但我实在太难受了。”

“真是的!”他说,“这么快就听你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太糟了,克拉拉。”

“唉,现在让我做到坚定,实在太难了。”母亲噘着嘴说,“实在—太难了—不是吗?”

他把我母亲拉到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又吻了吻她。看到我母亲的头靠在他肩上,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我当时就知道,默德斯通先生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性格柔顺的母亲。现在看来,他也的确做到了。

“你先下楼去吧,亲爱的,”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和大卫待会儿一起下去。”他目送我母亲离去,最后点头一笑,把她打发走了,接着他面色阴沉地转向佩戈蒂,“我的朋友,你知道你女主人姓什么吗?”

“我伺候女主人很久了,先生,”佩戈蒂答道,“我当然知道她姓什么。”

“这话没错。”他说,“可我刚才上楼的时候,好像听见你没有用她的姓称呼她。你知道,她现在跟我姓了。你可以记住这一点吗?”

佩戈蒂没有答话,只是不安地瞅了我几眼,就行了个屈膝礼,退了出去。我猜,她一定是看出默德斯通先生希望她离开,她也找不到借口继续留下。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之后,默德斯通先生先关上门,坐到椅子上,抓我站到他面前,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朝他望去,同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如今回想起当时我们四目相对的情景,我似乎又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

“大卫,”他抿着嘴说,嘴唇变得薄薄的,“如果我养了一匹马,或者一条狗,它脾气很倔,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它?”

“不知道。”

“我会揍它。”

我刚才喃喃作答的时候有点儿喘不上气,但现在不说话反而觉得呼吸更急促了。

“我让它痛,让它疼。我对自己说‘我要征服这个家伙’。就算要流光它的血,我也在所不惜。你脸上是什么?”

“脏东西。”我说。

他同我一样清楚那是泪痕。不过,即使他把这问题问上二十遍,每问一遍都打我二十下,我相信我宁肯让幼小的心脏因此爆裂,也决不会说实话。

“你真是人小鬼大啊!”他说,露出特有的严肃微笑,“看来你非常了解我的脾气。去洗把脸吧,少爷,然后同我一起下楼。”

他指了指脸盆架(也就是我先前觉得像格米奇太太的那个脸盆架),把头一扬,示意我马上执行他的指令。我当时毫不怀疑,现在更不怀疑,只要我稍有迟疑,他就会毫无愧疚地把我打翻在地。

我照他的吩咐洗完脸,他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进客厅,然后对我母亲说:“克拉拉,亲爱的,我希望你不会再觉得难受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这孩子的脾气改过来。”

天哪,当时哪怕有人只说一句好话,我这辈子或许都会变得更好,我或许都会完全变成另一种人。只要有一句鼓励和解释的话,一句同情我年幼无知的话,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一句让我相信这里还是我家的话,或许都会使我对他真心孝顺,而不是佯装服从;使我尊敬他,而不是仇恨他。我觉得,母亲见我那样畏怯地站在屋里,跟她那样疏远,她心里也很难过。不一会儿,我偷偷地溜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更加忧伤的目光追随着我—或许她是怀念我先前走路时那孩子特有的无拘无束的步伐吧—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开口的时机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饭,没有旁人。默德斯通先生好像很喜欢我母亲—恐怕我并没有因此对他更有好感—我母亲也很喜欢他。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有个姐姐要来和我们同住,预计当天晚上就到。我不确定自己是当时知道的,还是后来才了解的,反正默德斯通先生并没有亲自做什么营生,但他在伦敦一家酒厂有股份,或者说每年可以从酒厂分红;从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他的家族就同那家酒厂有关系;他姐姐在那家酒厂也有类似的受益权。无论如何,这一情况,我都要在这里提一下。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壁炉旁,我盘算着怎么逃到佩戈蒂那里去,但又不敢鲁莽地偷偷溜走,以免惹怒这一家的主人。就在这时,一辆驿车停到我家花园门口,默德斯通先生出去迎客,母亲跟在他身后,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到客厅门口,母亲在昏暗的暮色中转过身,像往日那样抱住我,小声叮嘱我,要爱这个新父亲,听他的话。她这样做的时候,匆匆忙忙,偷偷摸摸,好像在干什么坏事,但又显得那样温柔。她把手伸到背后,握着我的手。快到花园里默德斯通先生站立的地方时,她才松开我的手,去挽他的胳膊。

来人正是默德斯通小姐。这位女士面色阴沉,像她弟弟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相貌和嗓音都和她弟弟极其相似。两道浓眉几乎在大鼻子上方连成一条线,仿佛她错投女胎,长不出络腮胡,只好用浓眉来代替似的。她带来两只非常坚硬的黑行李箱,箱盖上用坚硬的铜钉钉出她的姓名缩写。给车夫付钱的时候,她从一个坚硬的钢质钱包里拿出钱,又将钱包放进用粗链子挂在胳膊上的手提包监狱里,然后啪地关上手提包,如同怪兽猛然合上了大口。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像默德斯通小姐这样彻头彻尾的钢铁夫人。

在一大堆殷勤的欢迎声中,她被请进客厅,在那里正式认下我母亲作为她的新近亲。然后,她看着我说:“这就是你儿子,弟妹?”

我母亲说是。

“一般来说,”默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小子。你好哇,小子!”

这样的场合给我壮了胆,我回答说我很好,希望她也一样。听了我这句冷淡的客套话,默德斯通小姐用三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没礼貌!”

她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请求带她去自己的房间。打那以后,那个房间在我眼中就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那两只黑行李箱就放在里面,从没人见它们打开过,或者不上锁。那里还有(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往里瞧过一两次)数不清的小钢铐和铆钉 ,那是默德斯通小姐打扮自己用的饰物,常常并排挂在镜子上,叫人看了脊背发凉。

据我推断,她这一来,就会永远住下去,不打算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开始“帮助”我母亲,一整天都在储藏室里进进出出,把所有东西放到正确的地方,把原先的布置弄得乱七八糟。我在默德斯通小姐身上观察到的第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她总是疑神疑鬼,认为仆人们在这座房子的什么地方藏了个男人。在这种幻觉的影响下,她常常在最不合适的时间钻进煤窖,或者打开黑漆漆的橱柜门,然后又砰的一声关上,自以为抓到了那个男人。

虽然默德斯通小姐这个人同轻盈灵活毫不沾边,但在早起这一点上,她简直就跟云雀一样。全家其他人都还在熟睡,她就已经起床(我至今仍然相信,她这样做是为了寻找那个男人)。按照佩戈蒂的说法,默德斯通小姐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我听她说了以后,自己也试过,结果发现睁着一只眼根本没法睡觉。

就在默德斯通小姐到我家后的头一个早晨,鸡刚打鸣儿,她就起床摇铃了。母亲下楼吃早饭,正要沏茶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那就是她最接近亲吻的表示了—然后说:“我说,克拉拉,亲爱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要尽量为你减少麻烦的。你太漂亮,也太没脑子了。”听到这话,我母亲唰地脸红了,但还是笑了笑,似乎并不讨厌别人这样评价她,“凡是我能做的事,就不该再勉强你做。你要是不见外,把钥匙交给我,亲爱的,那今后这些事就全由我来料理。”

从那以后,默德斯通小姐白天把钥匙放在她那个小小的手提包监狱里,晚上就放在枕头下,母亲就和我一样与钥匙无缘了。

对于自己大权旁落这件事,母亲并非默默接受、没有半点儿抗议。一天晚上,默德斯通小姐向她弟弟提出一项家务计划,她弟弟表示认可。这时,母亲突然哭起来,说她本以为他们会跟她商量呢。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厉声道,“克拉拉!你真是让我震惊!”

“噢,你大可以说你多么震惊,爱德华!”母亲喊道,“你大可以说什么要坚定。但换作是你,你也不会喜欢别人这样对你。”

可以说,坚定乃是默德斯通姐弟立身处世的最高品质。不过,如果当时有人叫我发表看法,我或许会表达我的理解。但无论我如何表达,都以自己的方式清楚地认识到,所谓坚定就是暴虐的别名,就是他们俩身上都有的那种阴郁、傲慢、邪恶的脾性。现在我可以说,所谓坚定,其信条如下:默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世界里,谁都不许像默德斯通先生一样坚定;在他的世界里,其他任何人都不许坚定,因为他们必须屈从于他的坚定。默德斯通小姐是个例外。她可以坚定,但只是作为默德斯通先生的亲人才有此权利,而且她的坚定是次等的、附属的。我母亲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但只能坚定地忍受他们的坚定,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坚定。

“太让人难受了,”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家里?”默德斯通先生重复道,“克拉拉!”

“我意思是说,在我们自己家里。”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显然是吓坏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爱德华—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对家务事却连一个字都不能说,这真是太让人难受了。我敢说,咱们结婚前,我把家里管得好好的。我可以证明。”母亲哽咽着说,“你去问问佩戈蒂,没有别人干涉的时候,我是不是把家里管得好好的?”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简·默德斯通,”她弟弟说,“住嘴!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好像在暗示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似的。”

“我敢说,我绝没有叫别人走的意思。”我那可怜的母亲落入极其不利的境地,泪流满面地继续说道,“我不想让任何人走。要是有人走,我就会很痛苦,很伤心。我要求不高,也不是不讲道理。我只是希望你们有时候也跟我商量一下。无论谁,只要帮了我的忙,我都感激不尽。我只是希望你们有时候跟我商量一下,哪怕只是走走形式。我还以为你之前喜欢我的不懂事和孩子气呢,爱德华—我确信你这样说过—但你现在这么严厉,好像又因为我那样而讨厌我了。”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简·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咆哮道,“你给我住嘴行不行?你怎么敢这样?”

默德斯通小姐就像从监狱里提犯人一样,从手提包里掏出小手帕抹眼泪。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盯着我母亲,继续说,“你让我吃惊,让我震惊!不错,娶一个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女人,改造她的性格,给她灌输一些她缺少的坚定果断,我曾认为这是一种乐趣。可是,现在简·默德斯通好心来帮我达成这一目标,为我承担起类似管家的职责,却受到你恶毒的指责—”

“噢,求求你,求求你,爱德华,”母亲哭喊起来,“不要指责我忘恩负义。我敢说我没有忘恩负义。以前从没人这样说过我。我有不少毛病,可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噢,别这样说我,亲爱的!”

“我得说,当简·默德斯通好心帮忙,”等我母亲不作声了,默德斯通先生又接着说,“却受到恶毒指责的时候,我对你的感情就冷了、变了。”

“不要说这种话,亲爱的!”母亲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噢,不要说这种话,爱德华!听你说这种话,我受不了。不论怎样,我都是感情丰富的人。我知道我是感情丰富的人。对此我很有把握,不然也不会这样说。不信你去问佩戈蒂,她一定会告诉你,说我是感情丰富的人。”

“不管你怎样一味表现软弱,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回应道,“对我来说都毫无影响。你这是白费力气。”

“求你啦,咱们和好吧,”母亲说,“我没法在冷漠和残忍中过日子。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好多毛病。多亏有你,爱德华,肯用你的意志力来改正我的毛病。简,我什么都不反对了。要是你动了要走的念头,我的心非碎了不可—”母亲悲痛不已,说不下去了。

“简·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对他姐姐说道,“我希望我们之间平常都不要说刚才那种刺耳的话了。今晚发生了这样非同寻常的事,不是我的错。我是遭到了某人的背叛,才举止失当的。也不是你的错,你也是遭到了某人的背叛,才胡言乱语的。咱们就把今晚的事忘了吧。而且,”他说完这套宽宏大量的话,又补充道,“这种场面不适合小孩子—大卫,睡觉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差点儿连门都找不到。我为母亲遭受的痛苦而难过,但我摸索着出了客厅门,又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甚至没有心情给佩戈蒂道晚安,或者找她要一支蜡烛。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佩戈蒂上楼来找我,把我惊醒了。她说我母亲很不舒服,上床睡觉去了,只有默德斯通姐弟两人还坐在客厅里。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比平时早一点儿。听见母亲的声音,我就在客厅门口站住了。她正在诚恳而谦卑地请求默德斯通小姐原谅,那位小姐也给予了原谅,于是两人圆满和解。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对任何事发表意见,除非她事先请示了默德斯通小姐,或者通过可靠途径弄清了默德斯通小姐的意思。每次默德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在保持冷静方面倒是不够坚定),把手伸进手提包,好像要掏出钥匙还给我母亲,我就看见母亲惊恐万状。

默德斯通家族血液里的阴郁污点,给原本信奉苛刻与暴怒的默德斯通宗教增添了暗黑的色彩。那以后,我曾以为,他们的宗教信仰之所以具备那种性质,是默德斯通先生坚定的必然结果。只要找得到借口,他的坚定就决不允许他让任何人逃脱最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我们去教堂做礼拜时的可怕面容,似乎连教堂里的气氛都为之一变。我觉得可怕的礼拜天似乎又到了,我跟随鱼贯而行的人群,第一个进入我家专属的老座位,仿佛被押着去服苦役的囚犯。默德斯通小姐又身穿如同用棺罩做的黑色天鹅绒长裙,紧跟在我后面。然后是我母亲,再后面是她丈夫。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佩戈蒂现在不来了。我又听见默德斯通小姐嘟囔着应答牧师的祈祷文,用残酷的语气念出所有可怕的字词。当她说到“可怜的罪人”的时候,我又看见她转动黑眼珠,扫视教堂,好像在咒骂全体会众。我又偷看了几眼母亲,她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提心吊胆地嚅动着嘴唇,而他们两人在她左右两耳边闷雷似的咕哝着。我又一次突然害怕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善良的老牧师错了,而默德斯通姐弟对了,不知道天堂里的天使是不是全是毁灭天使。我又一次觉得,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头,或者松一松脸上的肌肉,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拿祈祷书戳我,弄得我肋骨生疼。

不错,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又发现,有邻居在一边打量我们母子,一边窃窃私语。他们三人手挽着手往前走,我独自在后面游荡时,我又顺着一些邻居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怀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从前见到的那样轻快了,她的美貌与快乐是不是真的消磨殆尽了。我又怀疑,是否有邻居也和我一样,回想起从前我们母子一起回家的情景。就这样,我在傻乎乎的瞎想中度过了沉闷惨淡的一天。

有时候,他们谈起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这是默德斯通姐弟提出来的,母亲当然表示同意。不过,这个问题尚无定论。我当时还在家里学习功课。

我怎么可能忘掉那些功课呀?名义上负责教学的是母亲,但实际上是默德斯通姐弟。他们两人总是在场,把教我学习当作给母亲上所谓“坚定课”的大好机会,正是这种坚定成了我们母子的祸根。我相信,他们把我留在家里,就是这个目的。我和母亲单独过日子那会儿,我学起来也很快,也很愿意学。我依稀记得在母亲膝头学习字母的情景。直到今天,每当我看见识字课本上那些粗大的黑色字母的时候,那些令人费解的奇特形状,还有看起来随和善良的O、Q和S,就会像从前一样浮现在我面前。但它们并没有唤起我厌恶或勉强的感觉。恰恰相反,我好像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上,在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态度的鼓励下,走向那本鳄鱼故事书。但在我的记忆中,接下来严厉的功课给了我的平静生活致命一击,成为我每天都要承受的苦工和灾难。功课很长,很多,很难—其中一些我根本不懂—我常常被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母亲也同样稀里糊涂。

让我回想一下当年是如何上课的,重新呈现出某天早上的情形吧。

早饭过后,我就带着课本、练习本和小黑板,进入次好的那间客厅。母亲已经坐在书桌边等我了。但比母亲更加迫不及待的是默德斯通姐弟—默德斯通先生坐在窗前的安乐椅里(但他假装在看书),默德斯通小姐坐在离我母亲很近的地方串钢珠 。一见他们两个,我就觉得,千辛万苦塞进脑子里的单词全都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顺便一提,我真的很好奇,它们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我把头一本书递给母亲,也许是语法,也许是历史,或者地理。我把书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就像快要淹死的人一样,绝望地朝书页瞅了最后一眼,然后就趁着刚看过,记得住,飞速地背诵起来。我卡在了一个字上,默德斯通先生抬起头来。我又卡住了,默德斯通小姐抬起头来。我涨红了脸,有六七个字都背得磕磕绊绊的,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想如果母亲有胆量,肯定会把书给我看的,但她没有这个胆。她只是柔声说:“噢,大卫,大卫!”

“我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道,“对这个孩子要坚定。不要光说‘噢,大卫,大卫’,那太幼稚了。他会背就是会背,不会背就是不会背。”

“他不会背。”默德斯通小姐恶狠狠地插话道。

“恐怕他真的不会背。”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知道,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接着说,“你就该把书还给他,让他背下来。”

“是的,当然应该这样。”母亲说,“我正想把书还给他呢,亲爱的简。好了,大卫,再试一次,可别再这么笨了。”

我遵照这个指令的前半段又试了一次,但指令的后半段我却执行得不太成功,因为我实在太笨了。我连上次卡住的地方都没背到,先前背得顺畅的部分也忘了,只好停下来回想。可我想的却不是功课。我想的是默德斯通小姐帽子上的网纱有多少码 、默德斯通先生的晨衣值多少钱,还有诸如此类与我无关、我也压根儿不想与其相关的荒谬问题。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默德斯通小姐也同样动了一下。母亲恭恭敬敬地朝他们瞥了一眼,把书合上,放到一旁,打算让我做完别的功课再来补这笔欠账。

不一会儿,留待我背的书已经垒了一摞,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雪球越大,我就越笨。情况令人绝望,我觉得自己陷进了荒谬的泥淖之中,索性放弃了脱身的念头,听天由命。我接二连三地犯错,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那绝望的神情实在令人伤心。但是,这种令人苦恼的功课最令人苦恼之处在于,母亲想偷偷用口型提示我(她以为没人注意她),可她嘴刚一动弹,一直默默等待这一刻的默德斯通小姐就立马用低沉的声音警告说:

“克拉拉!”

母亲一惊,脸霎时红了,无力地笑了一下。默德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抓起书朝我扔来,或者用书打我耳光,然后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出房间。

即便完成了这些背诵,还有最头痛的事等着我哩,那就是可怕的算术。这种算术题是专为我设计的,由默德斯通先生口述,内容如下:“假如我到干酪店买了五千块一级格洛斯特干酪 ,每块干酪四个半便士,我应该付多少钱?”此题一出,我就看见默德斯通小姐在暗自高兴。我仔细计算这些干酪的价钱,可一直折腾到吃晚饭都没结果,也没有半点儿头绪。这时候,小黑板上的灰钻进我的皮肤毛孔里,把我弄得犹如一个黑白混血儿。最后,他们给了我一片面包,我终于从干酪难题中摆脱出来,但一整晚都是在耻辱中度过的。

时隔这么多年回想起来,我觉得我那倒霉的功课大致就是这样进行的。如果没有默德斯通姐弟在场,我本可以学得很好。但默德斯通姐弟就像两条蛇,把我这只小鸟吓得六神无主,无处可逃。就算我一上午的成绩还算不错,除了能吃到一顿饭,别的什么也得不到,因为默德斯通小姐一见我无事可做,就忍无可忍。只要我一不留神,表现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她就会如此提醒她弟妹注意我:“克拉拉,亲爱的,没什么比得上工作、学习的了—给你孩子一点儿作业吧。”此话一出,一堆新功课便当即压到了我头上。至于跟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玩耍,那少之又少,因为默德斯通家的阴郁神学把所有孩子都看作一群小毒蛇(虽然也曾有一个孩子被置于耶稣的门徒中间 ),而且认为孩子会相互传染毒素。

我估计这种待遇持续了半年,或者更久,其必然的结果就是使我变得阴郁、迟钝、固执。我觉得,母亲同我日渐隔阂、生疏,也是我性格转变的原因。我相信,若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我很可能就要变成白痴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少量藏书。我可以自由出入那个房间(因为它就在我卧室隔壁),而家里没有别人会来这里。从那间天赐的小房间里,走出了一大群显赫人物与我做伴,包括罗德里克·兰登、佩里格林·皮克尔、汉弗莱·克林克、汤姆·琼斯、维克菲尔德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和鲁滨孙·克鲁索 ,都会出来给我做伴。他们保留了我的幻想,让我能对超越当时当地的东西心怀憧憬—这些书,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精灵的故事》 —对我毫无害处。就算这些书里有什么毒素,我也没有受到影响。我看不出它们哪里有害。在苦苦钻研艰深课程、接二连三犯错的间隙,我居然还能挤出时间读这些书,现在想来,我都倍感惊讶。面对小小的苦恼(当时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苦恼),我把自己想象成书里喜欢的人物—我确实这么做了—而把默德斯通姐弟想象作书里的坏蛋—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由此获得慰藉,我都好奇自己当时是如何做到的。我当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汤姆·琼斯(孩提时代的汤姆·琼斯,一个无害的人物)。我还连续一个月扮演了我心目中的罗德里克·兰登,我确信自己就是他。我贪婪地阅读书架上那几本海上和陆上旅行的游记—现在我记不清书名了。我记得一连好几天,我拿着旧鞋楦中间的金属杆做武器,在屋子里属于我的地盘上转来转去—俨然英国皇家海军的一位舰长,虽然被野蛮人团团包围,危在旦夕,却决心以死相拼,重创敌人。舰长从来没有因为有人拿拉丁语法书打过他耳光而尊严扫地。我曾因此丧失尊严,但舰长终归是舰长,是英雄,世上所有语言的所有语法都对他毫无影响,不管那是已经死掉的语言,还是仍在使用的语言。

长期以来,沉溺在书本给予我的幻想中是我唯一的慰藉。想到这里,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某个夏日的傍晚,别的孩子都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坐在床上看书,仿佛这就是我的生活。在我的脑中,附近的每一座谷仓、教堂里的每一块石头、墓地里的每一英尺土地,都同这些书存在着独特的关联,都代表着书中某个有名的地点。我看见汤姆·派克斯爬上教堂尖顶;我看见斯特拉普背着背包,靠在边门上歇息;我还知道,舰队司令特伦尼恩在我们村上小啤酒馆的会客室里同皮克尔先生见过面

现在,读者已经和我一样清楚,我回忆中的那段童年时光是怎样的了。

一天早晨,我带着书走进客厅,发现母亲满脸焦躁,默德斯通小姐神情坚定,默德斯通先生正在往一根藤条的一头绑什么东西—那是一根柔软易弯的藤条。我一进来,他就不绑了,把藤条举起来,在空中抽了几下。

“我告诉你,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说,“我自己过去常挨鞭子。”

“一点儿没错,当然挨过。”默德斯通小姐说。

“你说得对,亲爱的简,”母亲驯服地支吾道,“不过—不过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好处吗?”

“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坏处吗,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板着脸问。

“说到点子上了。”他姐姐说。

母亲只得回了一句“当然,亲爱的简”,就不再出声了。

我惴惴不安,担心这番对话和我本人有关,于是朝默德斯通先生望去,不料同他投来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听着,大卫,”他说—他说话的时候,我又看见他斜视了我一眼—“今天不同往日,你必须倍加小心。”说着又扬起藤条抽了一下。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把藤条放在身边,拿起了书,那样子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一开始就这样,让我本来镇定的内心顿时慌乱起来。我觉得之前脑中课文里的字全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地溜,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而是整页整页地溜走了。我试图抓住它们,可是—如果我可以这样打比方的话—它们都好像穿上了冰鞋,顺溜无比地滑走了,一点儿都拦不住。

我们一开始就不顺,越往后就越糟。我进来的时候还胸有成竹,觉得自己准备充分,能好好表现一番,但结果证明我大错特错了。背不出来的书越垒越高,默德斯通小姐始终坚定地注视着我们。最后该做那道五千块干酪的算术题的时候(我记得默德斯通先生那天把干酪改成了藤条),母亲不禁哭出声来。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语气喝道。

“我觉得不太舒服,亲爱的简。”母亲说。

我看见默德斯通先生板着脸给他姐姐使了个眼色,拿起藤条,站起来说:“哎呀,简,今天大卫给他母亲带来了这么多忧虑和痛苦,我们很难指望克拉拉能以完全坚定的态度加以忍受。那需要坚忍不拔、以苦为乐的精神。克拉拉比过去坚强多了,进步很大,但咱们不能对她期望太高呀。大卫,你跟我到楼上去,孩子。”

他把我带出门的时候,母亲朝我们跑过来。默德斯通小姐拦住她,说:“克拉拉,难道你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虫吗?”我看见母亲捂住耳朵,还听见她号啕大哭。

默德斯通先生阴沉着脸,将我慢慢带到楼上我的房间—我敢说,对这种行刑前的正式游行,他感觉乐趣无穷—进屋之后,他突然将我的脑袋往下一拧,夹在腋下。

“默德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别这样!求你别打我!我努力学过了,先生,但只要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在边上,我就学不进去。真的学不进去呀!”

“你真的学不进去,是吗,大卫?”他说,“咱们来试试看。”

他像老虎钳一样夹住我的脑袋,但我设法绕着他转圈,让他一时半会儿没法动手,同时乞求他不要打我。但我只是阻挡了他一小会儿,紧跟着他就狠狠抽起我来,而就在同一刻,我咬住了他勒住我的那只手,猛地咬了下去。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牙痒痒呢。

然后他就打我,好像不把我打死决不罢休。在我们的喧闹中,我听见有人哭喊着跑上楼—我听见母亲在大哭—佩戈蒂也在大哭。后来,默德斯通先生走了,从外面锁上了房门。我浑身滚烫,伤痕累累,疼痛不已,虽然怒不可遏,却只能虚弱无力地躺在地上。

我清楚地记得,我平静下来之后,整座房子是多么反常地安静啊!我清楚地记得,痛苦和怒火开始消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罪恶啊!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但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我从地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那么肿,那么红,那么丑,简直把我吓了一跳。藤条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酸胀发僵,我一动就疼得我哭起来。但同负罪感比起来,这点儿伤痛就算不得什么了。我敢说,负罪感重重地压在我心头,即便我真是个罪大恶极之徒,也不会感到如此羞愧。

天色渐暗,我关上窗户(我大部分时间都头枕窗台躺着,哭一会儿,眯一会儿,无精打采地往外张望一会儿)。这时钥匙转动,默德斯通小姐拿着一点儿面包、肉和牛奶走进来。她一言不发地把这些东西放到桌子上,以堪称模范的坚定态度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随手锁上了门。

天黑了好久,我还坐在那里,盘算着别人会不会来。断定那晚不可能再有人来之后,我脱去衣服,上了床。我躺在床上,提心吊胆地琢磨着他们要怎样处置我。我是不是犯了罪?会不会被抓起来,送进监狱?有没有被绞死的危险?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情景—起初感觉快活又新鲜,接着就回忆起昨晚那些苦闷、压抑的事,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我还没下床,默德斯通小姐就又来了,唠唠叨叨地告诉我,我可以去花园散步,但不准超过半小时。说完就走了,这次没关门,好让我可以享用这一恩典。

我遵命散步去了。五天的监禁期中,我每天都去散步。如果可以单独见到母亲,我一定会双膝跪地,求她宽恕。但在这段时间,除了默德斯通小姐,我一个人都没见到。不过晚祷时例外。那时候,等别人都各就各位了,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押着我来到客厅,将我这个小犯人单独安置在靠门的地方。然后,在别人做完祷告起身之前,我的狱卒就又阴沉着脸将我押回牢房。我只看到母亲待在尽可能远离我的地方,别开脸,不让我看见。我还看到默德斯通先生的手上缠着一大块亚麻布。

我无法向任何人描述那五天有多么漫长。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仿佛延续了好几年。我侧耳倾听房里所有可以听见的声音:铃的叮当声、门开合的嘎吱声、说话的喃喃声、上下楼的噔噔声,还有房外的笑声、哨声和歌声。在孤寂和耻辱中,这一切听上去格外凄惨。时光的流逝速度让人难以捉摸,尤其是晚上。我常常醒来时觉得是早晨,却发现家人尚未就寝,漫漫长夜还没开始。我做的也尽是令人沮丧的梦,甚至是噩梦。早晨、中午、下午和黄昏周而复始。别家的孩子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只能从房间里远远观望。但我羞于靠近窗口,生怕他们看出我是个囚犯。老听不见自己说话,那感觉怪怪的。吃喝时的短暂喜悦,在吃喝结束后便骤然消失。一天傍晚下起了雨,带来清新的空气。雨越下越急,将我和教堂隔开。这倾盆大雨,还有愈发浓重的夜色,似乎要将我淹没在阴惨、恐惧和悔恨之中。这一切的一切,好像不是轮回了几天,而是轮回了几年,在我记忆中烙下了无比鲜明强烈的印象。

在监禁期的最后一晚,我被低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向黑暗中伸出胳膊,说:“是你吗,佩戈蒂?”

没人立刻应声,但不一会儿,我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声音非常神秘可怕,若不是我忽然想到,它一定是从钥匙孔里透进来的,我想自己准会吓昏过去。

我摸索到门边,嘴唇凑到钥匙孔前,低声说:“是你吗,佩戈蒂,亲爱的?”

“是我,我的宝贝大卫。”她答道,“轻点儿声,要像老鼠一样,不然会被猫儿听见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默德斯通小姐,也意识到目前事态急迫,因为她的房间就在旁边。

“妈妈好吗,亲爱的佩戈蒂?她很生我的气吧?”

我可以听到佩戈蒂在钥匙孔那边啜泣,而我也在这边呜咽,然后她答道:“不,她没有很生气。”

“他们要怎么处置我呢,亲爱的佩戈蒂?你知道吗?”

“他们要送你进学校,离伦敦不远。”佩戈蒂答道。她头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我忘记了把嘴从钥匙孔挪开,把耳朵贴上去,所以她的话都直接灌进了我的喉咙,搔得我直痒痒,却没怎么听清,不得不请她重说一遍。

“什么时候,佩戈蒂?”

“明天。”

“默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从抽屉里拿出来,就是因为这个?”她做过这件事,但我忘了提。

“不错,”佩戈蒂说,“装进行李箱了。”

“我能见妈妈一面吗?”

“能,”佩戈蒂说,“明天早晨。”

然后,佩戈蒂把嘴紧贴钥匙孔,对我说了一段话。我敢断言,自从钥匙孔被当作沟通媒介以来,还没有传达过如此感情充沛、真挚恳切的语言。断断续续的凌乱字句,都是挣扎着从钥匙孔里射出来的。

“大卫,宝贝。如果说,这几天我对你不像从前那样亲热,那可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还是跟从前一样爱你,比从前更爱你,我的宝贝。我那样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你好,对另一个人也好。大卫,我的宝贝,你在听吗?你能听到吗?”

“听……听……听到了,佩戈蒂!”我呜咽道。

“我的宝贝!”佩戈蒂无比同情地说,“我要说的是—你千万别忘了我—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会好好照顾你妈妈,大卫,就像从前照料你那样,我不会离开她的。总有一天,她会再次把她那可怜的脑袋高高兴兴地放在愚蠢暴躁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我会给你写信,亲爱的,尽管我没什么学问。我还要—我还要—”说到这里,佩戈蒂因为吻不着我,就吻起钥匙孔来。

“谢谢你,佩戈蒂!”我说,“噢,谢谢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佩戈蒂?你能不能写信告诉佩戈蒂先生和小埃米莉,还有格米奇太太和哈姆,说我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坏,说我衷心问候他们—特别是小埃米莉?你愿意这样做吗,佩戈蒂?”

那位好心人答应了我。我们俩都饱含深情地吻了吻钥匙孔—我记得自己用手拍了钥匙孔,仿佛那就是佩戈蒂忠诚的面庞—然后就此分别。从那天晚上起,我心中就对佩戈蒂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她并没有取代我母亲—这是谁都办不到的—但她填补了我内心的空缺,被我的内心包裹了起来。我对她有一种对其他任何人都从未有过的感情。这还是一种带有喜剧色彩的感情。不过,倘若她早早过世,我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办,也无法想象我该怎么演出那场注定降临在我头上的悲剧。

第二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像往常一样露面,然后告诉我,我要去学校上学了。她以为我会觉得意外,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新闻。她还告诉我,穿好衣服后,要到楼下客厅去吃早饭。我在那里见到了母亲,她面色苍白,双眼通红。我跑过去扑进她怀里,请求她原谅,好减轻我内心的痛苦。

“噢,大卫!”她说,“没想到你竟然会伤害我爱的人!努力做个更好的孩子,但愿你能做得更好!我原谅你,但我很难过,大卫,因为你的心肠竟然那样坏。”

他们已经说服了她,让她相信我是个坏孩子。这比我的离开更令她伤心。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努力去吃这顿离别前的早餐,泪水却滴到了黄油面包上,落进了茶杯里。我看见母亲偶尔瞅我一下,又连忙瞥一眼密切注视我们的默德斯通小姐,然后低下头,或者望向别处。

“科波菲尔少爷的行李箱在这儿呢!”大门口响起车轮声时,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搜寻佩戈蒂的身影,但她不在;她和默德斯通先生都没露面。出现在门口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车夫。他把行李箱搬出去,放到车上。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语气说。

“马上就好,亲爱的简。”母亲答道,“再见了,大卫。你出去上学是为你好。再见了,我的孩子。放假就可以回家了。一定要做个好孩子啊!”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这就结束了,亲爱的简。”母亲抱着我回应道,“我原谅你,亲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默德斯通小姐发了善心,竟将我带出门,送到马车边,一路上还说她希望我能悔改,否则肯定没有好下场。待我上了车,那匹懒马就拉车上路了。 Ovm0n7ljgJZkHKQNiqnlVbxY/9XkU5PCz9xL0oTCgDwb8b4khtVqx1KjgqGYud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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