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风起,寒意袭人。
卧房里烧起了火盆,许夫人独坐灯下,静如泥塑。
晏听潮站在廊下稍停片刻,轻咳了一声,方才上前叩门。
许夫人开门见到是他,不由一怔,“晏公子?我还以为晏公子已经动身离开了梅州。”
晏听潮抬手施了一礼,“许夫人,我有一事不明,趁着夜深无人,特来请教。”
许夫人面露犹豫,推辞道:“天色已晚,恐不大方便。还请晏公子明日里再来吧。”
晏听潮慢慢道:“此事,事关许小姐安危,还请夫人解惑。”
许夫人听见“许小姐”三个字顿时面色微变,将晏听潮请进房间,顺手将房门关上。
“晏公子请坐,不知道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坐在桌边,扫了一眼火盆里的灰烬,“夫人这是在处理身后事吗?”
许夫人佯作不解,“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晏听潮看着她的脸,“丈夫女儿都已离世,夫人自觉了无生趣,索性服毒,求个解脱。”
许夫人震惊片刻,居然一口承认,“公子说的不错,妾身正是如此打算的。”
晏听潮:“既然许夫人坦诚相见,那我也就开诚布公地直说吧。”
“天目阁的确最善于寻人,也的确接了不少这样的生意。但自从我大哥去世之后,天目阁已经逐渐解散,招揽的江湖人士也都走得七七八八。至于我,压根也不想做这种生意,更别提亲自出马。”
“我之所以肯亲自来梅州替许夫人寻人,并非是因为许夫人给的酬金丰厚,而是因为许员外在我面前吐了一摊血,我是为了那摊血而来。”
许夫人怔然不解,“一摊血?”
晏听潮点头,“我知夫人时间不多,无奈只好深夜打扰,想请夫人告知实情。”
许夫人目光低垂,“妾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江湖人打打杀杀,见血如同喝水一般寻常,但是许员外那天吐的血,血色发蓝且凝结成块。我想知道,许员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晏听潮顿了顿,语气渐重,“或者说,他是中了什么毒?”
许夫人避开晏听潮的眼神,“夫君本就身体羸弱,又常年操劳药铺的生意,春音失踪导致他急火攻心,这才吐血。”
“据我所知,许员外当年位列武试三甲,内力深厚,异于常人,何来身体羸弱一说?”
许夫人惨然一笑:“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近两年他身体极差。”
晏听潮冷冷道:“许夫人就没有怀疑过他是中毒?”
许夫人断然否定,“没有。”
“会不会是许家二房?”
许夫人立刻道:“不会。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许夫人为何这么肯定?你宁愿招赘上门女婿,也不肯过继二房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和许家二房势同水火,可是我看你和二房的关系却十分亲睦,这就很奇怪了。”
许夫人道:“没什么奇怪的,一来自己女儿更亲,二来春音自小娇惯,我不想她嫁出去在婆家受欺负,留在身边,有了外孙一样可以继承家业。”
“既然如此,那应该是给许小姐找一个品行优秀的夫婿才对。许夫人娘家侄儿有四个,偏偏挑中了最不老实的霍秀庭,好吃懒做,嗜赌成瘾。若是外头的人,许夫人或许被媒人蒙蔽,识人不明,可是娘家侄子什么德行,许夫人不会不知道。况且许小姐嫁人两年,不许他近身。这就很说不通。”
“因为他非礼过春音,我怕传出去有损春音的名声,迫不得已才让他入赘。”
晏听潮冷笑:“这就更不可能了,许小姐自小习武,剑术高明,怎么会被霍秀庭非礼呢?”
许夫人面色一惊,“公子怕是误会了,我家春音不会武功。屋里的剑原本是她爹的佩剑,她喜欢就拿了去,放在房间里当个摆设而已。”
晏听潮淡淡一笑,“夫人以为我那么好骗吗?”
许夫人目光低垂,“公子帮我找到女儿,我谢还来不及,何苦骗你。”
“许员外以惧内为由,不肯过继侄儿,其实是为了保护二房,而不是担心二房夺家产。许家的药铺恐怕不是金窝,而是火坑。对吗许夫人?”
许夫人神色慌乱起来,“晏公子不要胡乱猜测。”
“还有,许员外既然和林一笔私交甚好,为何请他做一幅画,要花足足五千两银子。据我所知,林一笔可没这么贵。”
许夫人:“林一笔和春音多年未见,仅凭记忆作画,自然难度很高。林一笔爱惜羽毛,怕画得不像坏了自己名声,不肯答应,夫君苦苦哀求,花费巨资才请动他作画。”
晏听潮微微挑眉,“我猜,这笔画资其实是为了留给许小姐吧?”
许夫人脸色巨变。
晏听潮接着说道:“因为霍秀庭和甘草已经认罪,夫人又一口咬定尸体就是许小姐,所以仵作也没有认真验尸,就同意人先下葬,入土为安。可是我派人去查了,那具尸体是一位生过孩子的妇人。”
许夫人面色发白,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晏听潮冷冷道:“许小姐还好端端地活着。夫人自绝生路,就是想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许夫人面色惊慌,“公子胡说!”
晏听潮沉默片刻,“夫人若是不肯告知实情,我只怕不能替夫人保守秘密。”
许夫人又惊又急,气道:“你,你堂堂天目阁的阁主居然言而无信!”
晏听潮微微一笑:“你说的那是上一任阁主。本阁主是个由着性子来的人。从来不在乎名声。”
许夫人气得捂住胸口,“你,你,”
晏听潮淡淡道:“只要夫人说出实情,我就替夫人保守秘密。”
许夫人闭着眼睛,平息了一下情绪,“你猜得没错,那具尸体不是春音。”
“许员外和许夫人大费周章地找到天目阁,让我来演这一出戏,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夫君只不过是个傀儡,并非是杏林药铺真正的主人,药铺的每一笔收入都有人监管,夫君的一举一动也都有人监视。他身中剧毒,大限已至,那人要春音接手药铺,继续替他做事。我不想我唯一的孩子也像夫君一样一辈子被人操纵,活不过三十八岁。所以我们想出这么个主意,让李美娘出面,怂恿霍秀庭谋害春音,给他假死毒药。然后李美娘把春音救走,在原处埋了一具女尸。”
晏听潮:“夫人是想利用天目阁的名声,让天目阁的阁主来亲自判定许小姐已经是个死人,这样也就没人怀疑她还活着。”
许夫人点点头,“我夫君去京城找林一笔画像是个幌子,其实是向他托孤。画资也是幌子,请他日后转交给春音。夫君从京城去扬州找到天目阁,向你求助寻人,这么一来一回地拖了月余时间,好让尸体面目腐败,认不出来。”
“杏林药铺真正的主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许员外究竟中的是什么毒,为何活不过三十八岁?”
“我不知道。”许夫人急忙又道:“林一笔也什么都不知道,春音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晏听潮遗憾地叹了口气,“夫人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不觉得可惜吗?难道夫人不想有人给许员外报仇?”
许夫人目光含泪,缓缓道:“我不想让我女儿报仇,她只要好好地活着就行了。”
晏听潮沉声道:“那如果我愿意替许员外报仇呢?”
许夫人一怔,“你为什么要替我夫君报仇?”
“因为习武之人,行侠仗义。”
“多谢晏公子好意,只要能替春音保守秘密,我们夫妻就感激不尽了。”许夫人凄然一笑,口鼻开始流出乌血。
“公子太过聪明,我原本以为春音的事能瞒过你。既然公子猜到了,那就请公子守信,替我保守秘密,否则……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许夫人拼却全力,断断续续说完,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倒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死寂,窗外飘过细细风声。
晏听潮弹指灭了烛火,转身看着门外,冷冷道:“偷听了这么久,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院中孤月一轮,树影幢幢。
晏听潮纵身飞出,一掌击向廊下的花柱。
一道黑影从柱子后弹出,快如闪电。
晏听潮接住被黑影激飞的一片落叶,顺手弹出,径直射向黑影的后膝。
黑影踉跄一下,单膝跪地,不等跃起逃走,晏听潮的手掌已经压到了她的肩上。
小山暗叫不妙,正要反击脱身,一声带着冷意和杀气的调侃在耳边响起,“周姑娘行这么大礼?”
被认出来,再跑就不合适了。周小山赶紧狗腿兮兮地喊了声阁主,忙不迭地卖好,“属下不放心阁主的安危,所以才暗中跟来想要保护阁主。”
晏听潮笑了笑,“把偷听偷窥说成是暗中保护。你这嘴巴还挺厉害的。”
小山讨好地说:“和阁主比差远了。许夫人死了,咱们赶紧走吧,万一被人看见,误会是阁主毒死了许夫人那就惨了。”
晏听潮很不要脸地说:“没事,被人看见,我就说是你毒死了许夫人。”
周小山气得眼睛都大了一圈,“阁主,你怎么能这样!”
晏听潮慢慢一笑,“主人对下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压低了声线的男音在夜风中又温柔又勾魂。
周小山露出一个惊呆的表情。
太无耻了吧。
肩上力道卸了,周小山麻溜地站了起来,还不等她站稳,晏听潮捏住了她的小下巴颏,恶狠狠道:“巧舌如簧,不说实话。我看不如拔掉喂猪算了。”
周小山佯作害怕地求饶:“舌头要吃饭的啦,阁主饶命,我说实话。”
晏听潮松了她下巴颏,“说吧。”
“我就是好奇嘛。我想要知道,李美娘究竟有没有怂恿霍秀庭杀人,我不信她会做这种事。她虽然经常罚我,可是她人也不坏的。”
“其次,她为什么要替许员外做事?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许家一家药铺,大不了去别的药铺进货啊。”
“最后,许春音既然没死,你说李美娘是不是被她杀了灭口?”
晏听潮哦了一声,“你的问题还挺多的。”
周小山举起一根手指头,不怕死道:“还有一个。”
“说。”
“阁主为什么要替许员外报仇?”
晏听潮看了看她,“这不是你说的?为人要正直诚实,习武要行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