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旅程的开始，都蕴含着无尽的可能与期待。对于莘莘学子而言，开学季不仅是新生活的起点，也是新体验的累积；新学期既是新知识的探索，也是新挑战的开启。
本期锐话题，发生在开学季的故事，是否让你体会到那份属于青春的坚韧与温柔，又带给你哪些启发和感触？

甜烧白

@ 曾颖

新学期开始的一毛钱，不仅让我们看到童年的纯真与冒险，更让我们学到了责任与选择。

故事发生于 20世纪 70年代初，昌平十岁左右，读小学四年级。

那是个新学期开始的日子，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毛钱，说是书本费多交了，退还的，让大家一定要拿回家交到爸妈手上。

揣着这一张令人快乐的纸走在大街上，昌平和他的小伙伴们，是既快乐，又焦灼的。

综合食堂的门口摆着高高的蒸笼，顶天立地，凑到了房檐口上，突突突地往外冒着热气。当他们从旁边经过时，胖厨师似乎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口水吞咽的声音，竟然恶作剧般地揭开蒸笼，拿出一个红陶碗，往面前的盘子上一扣，然后双手食指拇指，一个扣盘底，一个扣碗底，手腕一转，碗和盘瞬间调了个儿，揭开碗，一排油亮整齐的夹着洗沙的肉片，泛着仙气，袅袅娜娜地摆在眼前，一勺白糖迎空而下，每一粒白糖，都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嘲弄，仿佛是在说：看什么看？你吃得起吗？

换平常，也就忍了。但今天，老子包里有钱！但看看粉板上的价格表，昌平心中的志气顿时又萎了下去——甜烧白五毛一份，外加二两肉票和一两粮票。

这些显然不是他那一毛钱能支应的。这时，他发现，在蒸菜另外几个角度，还有几个脑袋，上面都有一双既向往又无奈的眼。

那是和他一样，包里同样揣着一毛钱的小伙伴。

八个人，正好找一张方桌坐定，每个人把口袋里的一毛钱摸出来，整齐地摆在面前。

昌平把钱收起来，每收一张，还郑重地重新问一句：“想好了？自愿的哈！回去不准说！”

对方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钱收好，到售票台，点甜烧白，不给粮票肉票，正好八毛钱。

那场景实在很好笑，八个毛头小子狼一般围坐在八仙桌四方，中间那碗甜烧白显得如刚出壳的鸡崽一般，既弱小又可怜。

甜烧白按规矩是八片，这没有争议。但面上的白糖与肉下面的红糖糯米饭，却是不均匀的。因而，谁先捻谁后捻，就成了一个赤裸裸的难题。几经争论，最后抓阄决定谁第一，谁最后。

服务员大婶早已有些不耐烦，收了他们的碗和筷子，说一份甜烧白配八副碗筷太浪费，大家于是只有用手捧着吃。

昌平捻的第四，好在他们抓阄耗了些时间，甜烧白不太烫，油闪闪的肉，外加属于他的一坨糯米饭放到手心上时，暖暖的，像牛的舌头舔得人心痒痒的。

他第一口咬上去，保肋肉肥瘦相间的丝滑感，洗沙来自秋天深处的豆香，以及散落着不肯融化的白糖坚硬的甜，在牙与舌之间掀起了一团甜腻的记忆波澜，让许多与甜蜜和快乐相关的美好记忆，瞬间爆闪于眼前——除夕的团年饭、舅舅的婚宴、小侄女的满月酒，还有外婆九十岁的寿宴……整个世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之前读过的那本童话书里的情节，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风雪里点亮的一根火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现在他明白了！一根火柴只能带来片刻的光亮，一片甜烧白也只能带来一瞬间的幸福。很快，肉就吃完了，甚至手板心也舔得干干净净，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回家。出门时，对着脸含笑意的胖师傅和那上天的一叠高高蒸笼，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总有一天，要把你们吃个底朝天！”

大家五分得意五分遗憾地出了食堂，又再次赌咒发誓确认不许当叛徒之后，才摇摇晃晃回家，那个甜丝丝的秘密，在肚子里晃晃荡荡，甚是舒服。

回家，搬出凳子拿出书包作业还没写上三排字，前院就传来廖闷墩杀猪般的哭叫声，接下来是中院的李勇儿，侧院的朱祥娃，这几个都是刚刚一起吃甜烧白的兄弟。

事情败露了！在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哭叫声中，廖闷墩的妈妈拎着他的耳朵，一路杀将过来。这个猪头，抓阄时抽的八号，得了最后一片肉和糯米饭，他小子吃完之后，意犹未尽，拿起碗来舔，鼻子上粘了一粒饭，一回家就被发现，他妈还没拿出鸡毛掸子，他就全招了。

那天晚上，院里此起彼伏，轮番响起大人们的训斥和叫骂，以及孩子们的哭叫求饶之声。

昌平是主犯，本以为会有一顿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教育。但他爸爸却说：“你本来已偷嘴吃了甜烧白，再给你一顿‘斑竹笋炒肉’，实在便宜了你！好生学习，长大找个好工作，就不必为了吃一片烧白，费如此大的心思，担这么大个心！”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有一星点泪光。昌平说，这比打一顿，更让他难受。

如今，昌平已六十多岁，因为心脏安支架，已绝了与甜烧白的缘分，综合食堂也消失很多年了，但千真万确不是他们吃垮的。

李金锋摘自《四川日报》
发稿编辑：胡捷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