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英雄

@穆熙妍

我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

我上面有个大我一岁的姐姐，她出生后才几个月，妈妈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很想拿掉，专心带老大。“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造孽，”爷爷皱着眉头说，“照顾不来就送出去带好了。”

妈妈不敢违背公公的话，几个月之后，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孩。后来，我真的如同爷爷对妈妈说的，被送到保姆家去养，周末才带回家。有一次，爷爷偷偷去探望我，结果，他从窗户栏杆中窥探，发现我坐在地上，手中只有一碗白饭。旁边的保姆把大鱼大肉都喂给自己的孙子，那个小孩身上还穿着家里给我的衣服。

爷爷气得拐杖一顿，伸脚就把门踹开了。他一把抄起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听过这个故事无数回，每次都脑补电视上一手捋起胡须，一脚踢起长袍，虎虎生风进场的关羽或是包青天。可以肯定的是，爷爷又救了我一次。

回家住之后没多久，我就开始上幼儿园。当时，家里有条大白狗，每天陪我们上下学。上学期间，爷爷会出现在校门口，表示有急事要带我们走。老师问他是什么急事，不擅长说谎的爷爷总是结结巴巴，最后拐杖一顿，憋出一句：“她们生病了！”姐姐和我立刻捂着嘴咳嗽，一副病入膏肓、随时昏厥的样子。

这招很有用，我们祖孙三人屡次得逞，爷爷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战战兢兢地走出校门，直到上车了才呼出一口气。爷爷会开车带我们到处去玩，然后在放学前把我们送回学校。

这个小计谋一直很妥当，直到有天爷爷没把电影散场的时间算好，家里的大白狗放学了接不到人，最后奔回家狂叫，惊动了爸爸。

我还记得那天姐姐和我一进门，就看见爸爸脸色铁青着坐在客厅。我们姐妹俩很不中用，一被审问就全招了。我爸到处找藤条却遍寻不着，于是大吼一声：“家法呢？！”只见爷爷挺起胸，丝毫不退让，用力将拐杖往下一顿：“不见了！”

我的爸爸盯着他的爸爸，两个人对峙了几分钟。终于，儿子叹了一口气，投降坐下。

我九岁那年，爷爷开始寻觅墓地。那天，爷爷回来，愉快地宣布他找到了，这个地方叫作某某安乐园。我以为那是某种主题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于是黏着要他带我去。

爷爷被吵得不耐烦，一把推开我说：“胡闹！那里岂是小孩子去得的！”我很委屈，都说是乐园了，怎么小孩子就去不得？大约是看我可怜，爷爷让我坐在他腿上：“爷爷不是不带你去，那地方不是玩的……”说着说着，他哽咽了，“爷爷希望你平安长大，以后都没有机会去。”

我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二晚上，工厂办年会，爷爷的许多朋友与同行都来吃饭。当晚，爷爷就心脏病发作，被连夜送进了医院。

入院两天后，爷爷因心肌梗死在加护病房过世。我们全部跪在病床旁，黑压压的一片人。我看见盖在爷爷身上的布有点歪了，露出我前两天才握过的手，赶忙握住。那只手很冷，我吓了一跳，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想，爷爷现在终于能去那个乐园了，我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爷爷走后的某一个下午，我走进他的房间。我拿起墙角沉重的拐杖，学着他往地上一顿，这是我记忆中英雄出场的声音。在这“咚”的一声之后，爷爷说的话没人敢违背。我一下一下地顿着地板，“咚咚”声越来越空洞。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再怎么敲，曾经拯救过我无数次的爷爷真的是走了。我扔下拐杖，痛哭失声。

摘自《我想和你在一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