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坚强的温柔

@刘继荣

七毛钱的勇气

他是个胆小的孩子，像一株敏感的植物。升级、换教室、换老师，这些大人眼里的寻常小事，桩桩都令他不安。我啧啧称奇：“这孩子完全复制了幼时的我，连怕喝牛奶这样的细节，也一式一样！”牛奶有什么好怕的，它能让你长高长大，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可孩子惶然摇头：“我不要长高长大，我要一直上小学，离家近！”

没几天，儿子忽然嚷嚷着要喝牛奶，说楼下就有卖的，只要七毛钱一份。于是，我看见了那个中年妇人，守着膝前的木桶，坐在冬天的风里，像一片单薄的叶子。早餐桌上，看儿子端起牛奶梁山好汉般豪饮，我忍不住问：“几时变得这么勇敢的？”他不回答，直到闭着气将牛奶灌下去，才轻轻吐出一句话：“阿姨冷！”

那妇人并未添衣，舀牛奶的手已经变得青紫。儿子的班主任竟也来了，他幽默地指着儿子：“你说这儿的牛奶能让人长高，我老头子也来试试！”那妇人满面惊喜，恭敬起身，原来老师也教过她的女儿，老师说那女孩在国外读书，非常优秀，做母亲的又欢喜又腼腆，几乎弄洒了牛奶。

回到家我才发现，牛奶多给了一份。儿子郑重其事地找出七毛钱，说明天还给阿姨。可世上事偏偏这样不巧，日日风雨无阻的人，竟再也没出现过。儿子天天揣着钱，念念叨叨：“什么时候才能还给阿姨呢？”这笔小小的债务，成了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直到暮春，我们仍没有等到那熟悉的身影，却等到了老师的电话：阿姨不会再来了，她女儿在英国找到工作，已经把妈妈接走了。开心之后，儿子忽然关掉动画片，到书桌前咿咿呀呀地背起了英语单词。我惊诧地追问缘由，这男孩捂着耳朵说：“妈妈不要吵，我要考上英国的大学，才能去还阿姨这七毛钱啊！”

我仿佛看到一只蝴蝶，在茫茫沧海之上，欣欣然展开了小小的双翅。就算换老师时会哭红眼睛，就算做客时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有这七毛钱的勇气，我相信有一天，他定会长出一副有担当的肩膀。

一毫米的勇气

五楼的茅爷爷又去做化疗，站台前，儿子雀跃挥手：“爷爷记得早点回来，再给我讲大树的故事呀！”那一瞬，我忽然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人生简直无法把握。

到家后，儿子依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指着窗外的那棵杨柳，无限羡慕：“我也想长那么高，一直长到五楼茅爷爷家的阳台上！”我不禁苦笑，敷衍道：“你怎样长那么高呢？”他倒颇为老实：“一毫米一毫米地长呗！”我强捺焦躁，催他去睡，他却苦苦相逼：“妈妈为什么不长那么高？”我以手抚额，他得意扬扬地替我回答：“因为女生有高跟鞋！”至此，我的坏情绪彻底投降，开始跟他一起谈这棵垂杨柳。

夜半，风雨大作，早晨看到的情形令人触目惊心。那棵杨柳已从中间裂开，柔枝碧叶铺了满地。工人爬上梯子，锯掉那些受伤的枝干。儿子仰头自语：“原来大树真的会断掉啊！”他怕疼似的吸着气，“那剩下的半棵树，像茅爷爷说的那样，真会活下来吗？”

思索片刻，儿子奔回家中，找出一堆钙片、鱼肝油、维生素，然后拿了家里炒菜的锅铲去树下，挖坑、倒水、埋药。他仰起脸，笑：“你看它运气好不好？”此后，他常常去给这半棵树“喂药”，只是在茅爷爷的指导下，改用了花肥和营养液。我忍不住提醒这个傻傻的小孩：“很快就会有工人来锯掉这棵树了！”他捧着花洒平静地说：“我知道，可它也许明天就发芽了！”

面对一棵树的生死，我多了一毫米的世故，他却多了一毫米的勇气。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树还是被锯掉了。这孩子似乎并不难过，有时，还会去给那剩下的树桩浇水，有时去找茅爷爷，要他讲大树的故事。

又是春日，那树桩的残枝上，竟也冒出了点点浅绿，听见我惊呼，孩子表情神秘，拉我去看那几棵最高的树。原来，那些粗大的树干上，每一棵都有受伤后愈合的痕迹，每一处伤痕都刻着无穷无尽的勇气！生命，是这个世间最坚强的温柔。

我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儿子的头顶已与我的第三颗纽扣平齐。他愿意一毫米一毫米地长高，我也愿意在每一寸光阴里成长。

五分钟的勇气

儿子通知我，下午两节课后，他们年级要举行诗歌朗诵会，地点在教学楼西侧，欢迎家长前去观摩。一激动去早了，孩子们还没下课，我就站在楼下等。校园里树木极多，秋叶灿然，无风自落。忽然，有鸟儿凄厉地叫，奔过去一看，一只粉团团的雏鸟，不知怎么从老榆树上掉了下来，在落叶中挣扎。鸟妈妈上下盘旋，悲鸣不已。

我抬起头，搜索到鸟窝的位置，还好，不算太高。将相机和手袋胡乱放下，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黄嘴小肉团，借着旁边的栅栏上了树。五分钟后，我狼狈地吊在树中央，上不去也下不来。此时才知道，爬树是个技术活。更要命的是，下课铃响了，孩子们欢笑着，潮水般涌来。

多亏体育老师赶到，救下汗流浃背的我，又将这娇嫩的小家伙安放在巢中。围观的孩子高声喝彩，儿子大叫妈妈，我拼命低头，恨不得双手掩面。

孩子却把我推到同学们面前，自豪地宣布：“这是我妈妈！她害怕一切没长毛的小动物，可刚才居然敢去救小鸟！”

我忽然反应过来，举起双手，触电般尖叫。孩子们大笑，鼓掌，落叶纷纷飘下。

我知道，刚才那五分钟的勇气不是神给的，是我与那个亲爱的小孩一起成长时产生的能量。

张秋伟摘自《和你一起，我不怕老去》
北京日报出版社 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