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们听过无数故事，你是否意识到，有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早已变了又变。故事千变，反映人性百变。每一个被改变的故事，都是人性善恶、社会变迁下的衍生物。

《周处除三害》为什么不完整

@王鼎钧

周处的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可说故事的人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为什么没人讲？当你看完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或许就会有答案。

半截被藏起来的故事

三国时代有个周处，今江苏宜兴人，孔武有力，是块材料。只因父亲死得早，没人管教，变成“州里患之”的大流氓。

有一老者叹息地方上有三害，周处慨然答应为父老除害。老者告诉他第一害是西山有只猛虎，经常下山吃人，周处上山把那只虎杀了。老者又告诉他第二害是附近水中有蛟，常把往来的船只弄翻，他又入水把蛟斩了。他问第三害是什么，老者本来不敢讲出来，见他杀虎斩蛟，不像无可救药的恶人，这才壮了胆子说：“第三害就是你啊！”周处经此当头棒喝，幡然悔悟。

周处的父亲本是有名的读书人，虽然死得早，也给周处留下一定的印象，所以周处知道怎么做。他去拜名学者陆云为师，用功读书，后来入了仕途，做过武官也做过文官。

周处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是大家所喻所晓到此为止，说故事的人只说了个上半截。

原来周处在晋朝做到御史中丞。他为官忠直，把除三害的精神拿到朝廷上来，得罪了权贵。

有一年，少数民族反叛，朝廷派梁王司马彤平乱，司马彤点名要周处参战。有人知道司马彤居心不良，劝周处别去，可是周处认为他不能逃避责任。

到了战场上，司马彤下手报复。他把周处调派到一个绝地，不予援助，结果周处力战而死，全军覆没。周处不避权贵，有助司马氏保有天下，可是司马家的人不这样想。为了害死一个忠良，情愿打一次败仗，动摇士气民心，不惜工本。

这后半截故事，大家同心协力把它埋了起来。

一个完整的故事

老李退役后无计谋生，在闹市街角摆了个书报摊，那地方是都市的心脏地区，按规定不许摆摊，可是民以食为天，老李顾不了许多。警察只说了一句：“你没有执照，我装作不知道，有一天上头说你不合法，你得马上搬。”

书报摊生意很好，有个清寒的学生常常站在摊前看报，两个人结了忘年之交。后来那学生没钱，老李就替他交学费。那青年大学毕业，弄到了留美的奖学金，老李慧眼识才，心中一喜，就拿出所有的积蓄来为他买机票。

留美期间，老李怕那年轻人奖学金不够，汇过两次钱。钱是一粥一饭节省下来的。那时外汇管制，汇钱出去不容易，老李到处找关系托人。五年以后，那年轻人拿到博士学位，英姿勃发，老李则风吹雨打，树犹如此，倒也很有成就感。

这是上半段。

那年轻人在国外搭上了政治关系，学成回国，立刻做官，冠盖京华，斯人得志，只是想起自己的恩人是一个摆书报摊的糟老头子，心中大不自在。他绝对不愿意从老李摆摊的街口经过，总是绕着弯儿走，有时与别人同行，很难自圆其说。渐渐地，他觉得在交通要道上有那样一个书报摊，实在可恶。

这位学成回国的新贵有个聪明伶俐的部下，姓沈，他看出来老板心中有这么一个结，他认为他有了机会。

有一天，他陪老板闲谈，把话题引到市政交通上。他说：“现在书报摊太多，把人行道都堵塞了，实在不像话，应该取缔！尤其是没有执照的书报摊，应该首先取缔！”说得他的上司一怔。

过了几天，姓沈的陪上司出去开会，两人上了汽车，老沈又对上司说：“我和×局长谈过，警察已经把没有执照的书报摊赶走了，路上清爽多了。行人上了人行道，不再跟汽车抢道了。”说完，吩咐司机向那条路开行，他的上司又是一怔。

这条路比当年更繁华，更拥挤，人行道上的书报摊更多，只少了一处：转角的地方，老李的书报摊无影无踪了。新贵如释重负，用欣赏的眼光瞥一下老沈，老沈目无旁瞬，一言不发，从此不再谈论书报摊。

老李为他的书报摊抗争了一阵子，终归失败，但也弄清了底蕴，事情跟他资助过的那个留学生有干系。他大惊大怒大痛，原原本本告诉了一个老朋友。你猜那人说什么？“老哥！你以前那样帮他，现在他能这样害你？这太不合情理了！我没法相信！”

老李怀着挫伤，向另一位朋友诉苦，那人反问：“这怎么可能？你们中间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

一夕之间，所有的朋友都话不投机了！老李犯了大错，他本该把这后半段故事隐瞒起来。

善善恶恶的账

大战时期，纳粹德国残害美军俘虏，手段酷烈异常，消息传到美国，美国人断定这是为了宣传反德而过甚其词，理由呢，太不合理，德国人不可能那样做。

美军的宣传机构把这些意见搜集起来，觉得不能淡然置之，就改写宣传资料，替德国掩饰一部分罪行，只传播一般人能理解的。这才消除了宣传上的反效果。

摆书报摊的老李如果告诉人家：那个穷学生现在做官了，做了官就不理我了。这话人家会相信。现在他说，那个穷学生做了官以后，第一件事是先断了我的生路，这叫人家怎么听得懂？

人间另一件常见的怪事，就是把责任推给弱者。

人间事往往如此，你现在知道下半部了。

摘自《随缘破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