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插入大脑后

@徐昊

锯还是不锯

今天本来是休息日，午觉起来翻看手机时，我在全省医师的群里看到一张图片：一根大约30 厘米长的钢筋插进了患者的后脑。

“我们处理不了，给你们转上来了。”A市的神经外科医生说。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下午，38岁的男子像往常一样在工地干活，负责在脚手架上搭建钢梁。他戴了安全帽，但是因为低头，钢筋从后上方坠落后刚好直直地插入了他的后脑。

虽然剧痛，但是他居然还清醒着。钢筋约有 3 米长，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和患者纠缠着。十几分钟后，当地消防队赶去，把钢筋切割成大约 30 厘米之后，才让他勉强上了救护车去医院。

冬日里的急诊室就像战场，各种心脑血管疾病高发。但是当这个患者进入急诊室的时候，他头上粗粗的钢筋，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热心的工友一路跟来了七八个，其中一个是他的哥哥。小伙子是内蒙古人，和哥哥一起在A市打工。哥哥虽然一脸焦急，却比一般人要沉稳一些。

钢筋还是太长了，无法进入CT机器检查；钢筋非常容易晃动，就像一根长铁锹扎到土里，稍微一晃动，就会在脑子里搅动一番，很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

“还要再锯短吗？这不好弄啊！”消防支队的童队长拍拍我，“主要是另一头太短了，扶不住，剪断的时候震动很大，只能用角磨机慢慢地磨断，但是会有点慢。”

大约 10 分钟，我固定钢筋的手已经被震得麻木，在四溅的火星下，钢筋终于被切得只剩 10 厘米。这已经是极限，再短就没办法保持稳定了。

拔还是不拔

下一步就是去做CT。“不能直接拔出来吗？”实习医生一边推床一边问。“先不解释，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CT结果一出来，喜忧参半。喜的是钢筋进入颅内并不算长，大约 5 厘米；忧的是钢筋刚好插入了人脑中最大的静脉——矢状窦。不幸中的万幸，钢筋堵住了破损的血管，所以暂时没有剧烈出血。

“看过武侠剧没有，为什么中箭后一拔出来人就死了？”实习医生看着我，似懂非懂。“因为一拔出来，这个血管喷血，按都按不住！”

我曾经抢救过一个颅脑大动脉损伤的患者，拔出破碎骨片后，鲜血直接喷到了手术室的屋顶上。

我的计划是：先打开颅骨，再拔出钢筋。主任同意了。

谈话签字进行得很顺利，患者的哥哥签字之后只说了一句话：“需要输血吗？我们的血型是一样的。”

开颅我已经做了千百次，但是带着钢筋的开颅还是头一次。颅骨和堵在血管上的钢筋一起被拔出来，大量鲜血喷涌而出。静脉血液的压力比动脉稍微低一些，但仍像湖水一样不停地冒泡，湖水下完全看不见。

好在我们已经打开了颅骨，有足够的操作空间，这时候就可以先压迫住这个和大拇指一样粗的血管。打扫好周围的战场，再去迎战大约 2 厘米长的血管破口。

“应该好点了吧？”我小声嘀咕。稍稍松开一点手指的时候，鲜血再次喷涌。我赶紧用力压住伤口，在紧张情绪的加成下，手已经有一点酸麻了。

接下来，需要夹住血管，修补缝合。但是，我们还不知道破口到底有多大，整个血管是否被完全贯通。当时的情况，就像战场上的士兵刚从战壕中露出头，就被敌人凶猛的炮火给打回来一样。想要修复破损的血管，似乎难上加难。

试还是不试

这时候，在神经外科医生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第一条路，缝合血管。但是，如果缝合不好，破口被撕扯得更大，或者下方的血管有严重损伤，那么即使把上方的破口缝合好了，也是徒劳。患者甚至有可能坚持不到手术完成，就会因出血过多而死。而且时间耽误得越久，感染的概率越高。

第二条路，直接封堵住这个血管。但是，未来患者有很大概率会出现大面积的脑梗，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直接堵住，保住一条命也就足够了吧。”我心中的“蓝色小人”悄悄地说。

“但是，他的未来怎么办？”另外一个“红色小人”马上反驳。

“蓝色小人”又发声了：“那他要是死在手术台上了呢？”

“主任，要不再试一次吧！”在我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图景，38岁的患者，正值当打之年，如果因为后遗症而需要被长期照顾，那对他的家庭将是毁灭性打击。

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试一次！”

这一次，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两把吸引器把出血洗干净，我谨慎地放开破口的边缘，一点一点地试探，终于把破口修补好了。下方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严重损伤，顺利地完成了手术。

距离手术结束不到 24 小时，当我再一次去查房的时候，患者已经完全苏醒，神志清楚，口齿伶俐。他对我连连道谢。

他也许不知道，他后半生的命运，在一天前，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一个月后，他哥哥发给我一张照片，是患者回到内蒙古后穿着睡衣散步时的抓拍。

“加油！”我回了两个字，短短两个字背后，是手术室里惊心动魄的回忆。

梁衍军摘自《一线生机：死与生的两难抉择》
电子工业出版社 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