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膀汤

@ 曾　颖

阿惟从小不吃肥肉，母亲说，女娃子家家的，不吃点胶原蛋白，瘦得像根竹竿竿，不好看。这句话，像母亲说过的很多话一样，被阿惟当成了耳旁风。任何肥肉，哪怕只有米星儿那么大一粒，也休想从她的唇舌之间蒙混过去。但这并不妨碍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从市场上买回一个膀，一根一根捻掉毛，放进砂锅里，炖得满院生香。

在长达十八年的成长过程中，这场关于炖膀的拉锯战，一直贯穿始终。这场母女之间的较劲，终于在阿惟十八岁那一年登峰造极——那一年，她恋爱了。

这种事哪瞒得过母亲？母亲坚定地表示了反对态度，理由有三：其一，对方是乡下的，你是城里的；其二，你考上了大学，而他没有；其三，对方的妈妈，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大家都不敢招惹……这三条理由，跟妈妈之前说过的炖膀的万般好处一样，让阿惟一个标点都没听进去。她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

乡下那个婆婆，每次见面就夸她是戏里的人儿，不嫌贫爱富，不向婆家要彩礼，不铺排婆家买房置家产，简直像七仙女一样。

但阿惟的妈妈，一直近乎顽固地坚决反对。当她向女儿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他还是要妈妈”时，女儿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她撬锁偷出户口本，义无反顾地办了结婚证。婚礼很快举行，那是一场没有娘家人参加的婚礼。

阿惟不知道，妈妈没来参加婚礼，并不是不想祝福她，而是病了。这桩以亲情为赌注的赌博，她彻底输了。她原本也打算含血吞下结果，不料在无意中听到女儿的婆婆向人炫耀，说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有本事，不花一分钱，钓到了一个城里吃公家饭的漂亮媳妇时，当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惟拜堂那阵，正是母亲在医院抢救得兵荒马乱的时候。娘家和婆家人都各怀心思，没有告诉她，这就让她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形象，成为铁定事实，墙一般横在她与娘家人之间。

一年后，阿惟怀孕了，经过十月怀胎，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对她隐忍了许久的婆婆，得知媳妇生下的是女儿，而且是两个时，当场撕下笑容和善意，露出狰狞的面目。她气势汹汹地从医院冲了出去，拖走了刚当了爸爸，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忧愁的儿子。

从麻药劲儿中清醒过来，阿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婆婆不加掩饰的尖刻和恶毒，丈夫妈宝一般的懦弱和没有主张，使阿惟陷入前所未有的悲伤之中。她发现，自己凭着青春期的想象编织的崇高而悲壮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竟像一个笑话。

有一天早晨，阿惟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像是自己的妈妈，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冒着仙雾一般的热气。那是一碗炖膀汤，她逃了二十几年的。她伸手去接，却是一个梦。但那香味，分明还在……被子上、空气里、屋檐下、大树上，恍恍惚惚，若有若无。

她就跟着那香味，游魂一般地飘了出去……路的尽头，是条小巷，那是妈妈的家，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地方。但她这时，却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巷子里没人，只是瓦檐下有一个小泥炉，炉子上面有一个瓦锅，锅里咕咕地往外冒着热气，满院生香。阿惟扑上前去，抓起勺子，舀起油色鲜亮的汤，不顾温度，大喝一口。滚烫的汤，从唇齿之间一路奔涌着，冲到空旷而冰凉的胃里，激起一阵悸动。

那天，她把砂锅里的汤和肉，全吃光了，抱着砂锅，坐在地上，哭得天地一片苍茫……

如今的阿惟，已独自养大两个女儿，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出落得像妈妈年轻时那般漂亮，而且都熬得一手好汤。

李金锋摘自《天津日报》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