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荷包蛋

@ 裘山山

十四岁生日那天，我没吃到糖水荷包蛋。每次过生日，母亲都会做两个糖水荷包蛋，姐姐生日我陪吃，我生日姐姐陪吃。这样，一年就有两次口福了。

转眼就到我十四岁生日了。

那天是星期六。之所以记那么清楚，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上醒来我就想，今天是我生日呢。可是，早餐没有糖水荷包蛋，就是稀饭馒头。中午回家，母亲仍然没想起来，而且看她的神色，有些心神不宁，吃了几口，就匆匆忙忙跑去医务室打电话。打电话回来，又匆匆忙忙去上班，脸上的愁容更明显了。

没想到下午放学回家，进门就见到了父亲。我高兴得不得了，父亲回家，母亲心情会好很多。

全家人围着饭桌坐下。父亲说，好，现在全家到齐了，你们都坐好了，我要给你们讲讲今天发生的事。

母亲说，快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去工地没有？我就知道你星期六要去工地，中午一听到翻车吓死了，连忙去医务室打电话，团部的人跟我说你今天没去，我还是心神不宁的。

父亲说，我当然去工地了，就在那辆车上，但有惊无险。

原来，父亲今天出了车祸！

父亲说，今天一大早，他坐敞篷卡车去工地，工地离机关很远。虽然他是总工程师，但每周还是要到一线工地去两次。

车开到一条河边时，突然侧翻了，卡车一头栽进河里，“四脚朝天”。卡车上罩了一个大帆布篷，所有车里的人全部被扣在水下，有十来个人。

父亲说，车一翻滚我就大喊，大家不要紧张，抓住车板！但所有人都乱成一团。车子倒扣进水里后，我憋着气，想从车尾钻出去，但我是坐在前面的，靠驾驶室那里，离车尾远，关键是车上的人乱扑腾，我根本过不去，我要是被他们拽住就完蛋了。于是我打算从侧面出去，就去解侧面帆布篷的绳子。但绳子浸湿后很难解开。我一边解一边想，我可不能死，家里还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

父亲说着笑了起来，母亲不满地说，好了好了，快讲。

父亲说，我终于解开那绳子了，刚好可以钻出去一个人，钻出去之前，我还在水里摸到了挎包，挎包可不能丢，茶杯、眼镜、笔记本、钢笔都在里面。我钻出去，马上浮出了水面，长出一口气，然后游到岸边。这时候，我看到工地上的人都飞跑过来救人了，我就放心了。

母亲继续追问，后来呢？

父亲说，后来，我看大家都没事，自己也没受伤，只是湿透了，就步行到工地去了，翻车的那个地方距离工地已经很近了。

还好今天大太阳，我走到工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晒干了，就是挎包还是湿的。他们问我，徐总，你从来不迟到的，今天怎么晚了半小时？我说，路上出了点事。

我心里暗暗想，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父亲差一点儿没命。难怪妈妈心神不定，难怪大家都忘了我的生日。还好还好，父亲没事。

睡觉前，父亲走过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告诉父亲，学校要让我入团，我已经交了申请书。

父亲很诧异地说，你才多大啊，怎么让你入团？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学校团委老师让我写申请的。其实我很希望父亲说，不是十四岁才能入团吗？你还没满十四岁嘛。哦，你马上就要满十四岁了。哦，今天就是你的生日！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看来父亲完全忘了我的生日。

第二天一早，我不得不离开家去参加组织活动：去河对岸一家煤矿参观。

我们戴着安全帽，帽子上有个灯，坐着索道缆车从井口一直下去，下到很深的井底，看工人叔叔挖煤。估计为了安全，没敢让我们到最深的地方去。但就这样，我已经被吓得心惊胆战了。

当坐着缆车重新回到地面时，我真的是长出一口气，重新活过来一般。显然，这活动对我很有教育意义，起码知道要珍惜地面上有阳光的日子。

晚上九点多我才回到家。

我进门，刚说了句“我回来了”，就见母亲从厨房端了个碗出来，笑盈盈地说，饿了吧？有好吃的东西哦。接着又说，昨天忘记了，今天补过。

我一看，是糖水荷包蛋，而且是两个！

这一惊一喜，反差太大了，我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原来，早上我刚走，父亲就想起来了，他说哎呀忘了，昨天是小木头生日。父亲从来不会忘记我生日，母亲也不会忘记，但是昨天发生的车祸让他们出现了难得的混乱。母亲一拍脑门：还真给吓忘了。父亲说，今天一定得给她补个荷包蛋。母亲说，家里没有鸡蛋了，本来剩一个，昨天给你煎了。父亲说，嗨，我不该吃。母亲说，你出那么大事，怎么也该补一补。父亲说，那我去买。

父亲马上跑到江边菜市场，可是转了一大圈儿，竟然一个卖鸡蛋的小贩也没有。他很无奈，四点就要返回单位了，他不得不往回走。走到半路见一个男人从对面走来，提了个网兜，里面正是鸡蛋，至少有十个。

父亲眼睛一亮，连忙上前问他，同志你这个鸡蛋是在哪里买的？男人指指身后说，就是那个路上，有个人背着背篓，最后十个了，我就全买了。父亲无比羡慕地说，啊，我怎么没碰到呢。那人继续往前走，父亲再次追上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同志，可以和你商量一下吗？今天是我女儿生日，家里一个鸡蛋也没有，我马上要回工地去了，很想走之前给她煮个荷包蛋，你可不可以让两个给我？那个人看了父亲一会儿，说，给你五个吧。父亲感激不尽，买下了那五个鸡蛋。

开头我说，十四岁生日那天，我没吃到糖水荷包蛋。其实话没说完，因为第二天我吃到了两个。很甜，一直甜到今天。

层林染摘自《山西文学》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