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突然说,她要嫁人。真是奇了怪啦!爷去世四十多年,当时奶二十岁不到,爸才满十个月,我看过奶当年的照片,就凭那双夺魂的眼睛和一对酒窝,说媒婆挤破门一点也不夸张,可奶任是见谁眼皮都不抬。眼下早过了六十大寿,奶怎么又要嫁人?而且偏偏要嫁村子里的斜眼索爷!
老头子漂泊在外半辈子,回来买处旧屋翻盖成两间平房住在里面,好像没攒下啥钱,奶图他啥嘛!
在村里,没有哪个碰到爸不笑脸相迎的。爸是方圆百里的首富,村里最漂亮的四层小楼是我家,就这条件,让他的妈晚年嫁个斜眼老光棍,再豁达的人,面子上怎么能过得去呀?
爸非常孝顺,从来都是奶说啥是啥,可因为索爷的事,母子俩就爆发了战争。
爸吼:“不就一只鱼烙花嘛,我补偿他十万够不够?我再给他雇个四十岁的保姆,中不中?”
奶说:“不是那事儿。你不懂。”
爸脖子上的筋抻得老粗:“要是三四十岁那时候嫁,我啥话没有。可奔七十的人了,你让儿子这脸面……”
奶说:“脸面?我当时饿昏在池塘边,想借你脸面活命,你在哪儿?”
爸没吃饭,只是喝酒。
次日,屋里拥进来七八个男人,都是爸的结拜弟兄,一进客厅,齐刷刷跪在奶脚下,异口同声叫妈。领头的曾胖子比爸大十多岁,撒娇似的跟奶央求:“您老人家要什么,咳嗽一声就好使。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今儿这个主,您大儿子我就做了。”
奶认真打量了一番这堆儿子,笑笑:“我就这要求,去陪伴老索头,过完这一两年再说。”爸的结拜兄弟跪在地上老半天。
我也觉得奶过分了。老小孩,真的是老小孩吗?我才是个初三的小屁孩儿,三岁时妈去世,爸只顾弄他的虾,是奶把我喂大的!我感觉奶总是没错,可这事……
家乡七月初七旧俗,这天家家户户吃烙花。发好了麦面,揉罢,按在木刻的模子里,就变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饼,有鱼、小兔、蝙蝠、牛啊虎啊什么的,入锅中烙熟就叫“烙花”,以白线串成串儿,套在孩子们的脖子上,超大项圈一般,戴着满街跑。到了备战备荒年代,雪上加霜又赶上受灾,家家断了吃食,就极少见到烙花了。奶的弟和妹都饿出浮肿病,六岁的奶也饿昏在池塘边。多亏邻小队的男孩索建军看到,把奶扶起来,把身上仅有的一只鱼形烙花喂给奶,这才救活她一条命。
索建军父亲有历史污点,批斗会上挨过奶父亲的踢打,就暗记下仇。他见儿子把唯一的烙花喂给仇家丫头,待儿子进院,抬手一耳光,索建军成了斜眼。
奶发誓,长大了谁也不嫁,就嫁索建军。但这话只能暗藏在心里,小姑娘嘛。要让父亲知道她为一只烙花就决定以身相许阶级敌人子弟,没准她也能被打成斜眼。
奶十五岁时,有回遇见过索建军,她鼓足勇气对索说,这辈子不敢忘那只鱼烙花,等长大了,就嫁他,算是报恩。索建军只是淡淡地笑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又是一年后,索家亲戚来找,很快给办到了东北农村,奶费尽心思也找不到索建军的消息,后来,只能嫁给了我爷。
据说索建军听到奶嫁人的消息,喝得昏天黑地,病了好几天。他那只眼睛越发斜得厉害,好女子看不中他,差的他看不上,就一直独身。待得知奶守寡,已是近年的事,他辗转回到当年的伤心地,没想到,已是癌症晚期。
奶极认真地跟我说:“想想他当年那种冷笑,就是认定我不过那么一说。我就是要让他临死前,坚信我当年说的话。我想了好多办法,也找不到他。我爹娘又去世,家里就剩我自己,不嫁你爷我咋办?而他一直在绝望中等我,等成了独身,那眼睛是因为我斜的……”
奶不管别人怎么看,每天去陪伴索爷,理直气壮的。有时我也过去。我感觉索爷的斜眼时间久了,还不难看,听俩老人说些往事,一起在屋子里大笑……
再有月余又到七夕。奶逼索爷去医院,医生说:“老人家的日子不多了。”我没看出奶有多么悲痛,只是忙忙活活地准备烙花。
七夕当天,奶把揉好的发面按进她特意买回的木模具内,然后烙出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烙花。奶一如当年,用白线串起好几串,先给我和她自己挂在项上,又特意串了一只鱼形的烙花,给索爷戴上,恰似我儿时戴的长命锁。
奶开始唠叨:“小时候都这样。那个穷年又摊上灾荒,你索爷家日子好些,也只分得一个鱼烙花,却给了我,为我搭上一只眼。”奶告诉我,都说造化弄人,如今她要弄一回造化。
我云里雾里:奶怎么怪怪的?
奶坐在炕上,一只手揽着索爷烙花外的肩膀处,俩老人同节奏地慢慢摇晃,嘴里哼着歌:“木梳梳月,花搭搭雨,天上的牛郎会织女……”
我入了迷,这歌儿头一回听到。
渐渐地,歌声弱下来。我感觉出有些不对,轻轻呼唤没反应,奶和索爷一起走了!
这时我发现,索爷双目紧闭,那只斜眼,泪流得格外多。
(推荐者:悠 悠)
(发稿编辑:朱 虹)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