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耳朵只有一只耳朵。小时候他和弟弟顽皮,一起掉进了枯井。三九天,冬暖夏凉的井底也成了冰窖。两天后,他们被父母救出来,弟弟平安无事,他却失去了一只耳朵。母亲说那是冻掉的,那时他的耳朵像一块透明的薄冰,撞击着井壁,“叮当”有声。
刘大耳朵剩下的那只耳朵,像是疯了似的长。村里人说,那就像是人把吃下去的营养全都供给了这只耳朵。耳朵又厚又长,厚比烧饼,长可比肩。刘大耳朵在村里闲逛,肥墩墩的耳朵摇摇颤颤,就像西行的唐僧。
刘大耳朵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不仅因为他长了一只丑陋的耳朵,还因为他不务正业。
很少有人看过刘大耳朵下地。他每天在村子里晃,或者去村边的小河里抓鱼摸虾。他躲藏在草丛中,等洗衣的婆娘们靠近了,猛地蹿出来,丢过去一块石头。石头击起的水花打湿了婆娘们的衣服,她们就扯开嗓子骂:“刘大耳朵你这个贱手!”刘大耳朵却不恼,“嘿嘿”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一会儿,从水里钻出个只长了一只耳朵的脑袋,手里掐着一条半斤重的鲤鱼。
刘大耳朵游手好闲,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他的弟弟却完全不同。弟弟肯干,肯钻研。他买了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在山上栽了十亩果树,他还盖了村里唯一的小砖楼。
有时,弟弟劝哥哥说:“你也包十亩果园吧!”刘大耳朵说:“有用?”弟弟说:“当然有用,我还不是从栽果树开始的?”刘大耳朵想了想,说:“不干。”再想想,他又说:“就我这模样,赚多少钱,都不会有女人看上我。”弟弟就不高兴了,说:“你又没赚过钱,怎么知道女人看不上你?”刘大耳朵撇撇嘴,说:“就算看上了,也是看上钱。不干!”
之后每一天,刘大耳朵仍然在村子里游荡。后来他逛烦了,就隔三岔五地往镇上跑,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村里人都纳闷,刘大耳朵不干活,哪来喝酒的钱?没多久,他们就搞明白了,他们发现了刘大耳朵偷鸡摸狗的勾当。
一开始,刘大耳朵并不偷什么值钱的东西。村里人放在院子里的锄镰锨䦆,挂在院子里的晾晒衣物,都是他下手的目标。那时,偷这些东西很容易,院门没插,他大摇大摆走进去,拿了就走。后来村里人加强了防范,他的成功率就降低了很多。那时他的胃口也大了,竟然打起粮食、自行车甚至钱包的主意。他偷过几次,都被村里人当场抓获。他被暴打过几次,有一次,几个村里人把他扭送到镇派出所,可是走到派出所门口,却又放了他。乡里乡亲的,都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从此,刘大耳朵果然不偷了。没事时,他往弟弟家里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就是一天。弟弟仍然劝他,劝他养鸡,劝他养牛,劝他栽果树。弟弟说:“只要你干,我借你本钱。”他就是不干。这样弟弟就没有了办法,总不能拿刀子逼他。
“哥这一辈子算完啦!”弟弟是在娘面前说下这句话的。那时,刘大耳朵正捧着饭碗在院子里吃饭。刘大耳朵一直和娘住在一起。
其实这之前,尽管兄弟俩的性格截然不同,尽管弟弟常常数落自己的哥哥,可是两个人总还没有太大的矛盾。让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刘大耳朵突然偷了弟弟家的彩电。
那天,弟弟和婆娘下地去了,刘大耳朵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电视。中午他们回来,哥哥和电视机都不见了。婆娘说:“是不是哥把电视机抱去换酒喝了?”弟弟说:“不会吧?”直等到晚上,刘大耳朵才从镇上摇摇晃晃地回来。弟弟问:“电视机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刘大耳朵说:“是被我借走了。”弟弟问:“哪去了?”刘大耳朵拍拍肚子,打了一个酒嗝,说:“在这里呢!”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他说这是剩下的钱,还够喝上半个月。
那天,弟弟动手打了刘大耳朵,他不是心痛自己的电视机,他是心痛自己的哥哥。他想哥怎么能这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怎么能偷到自己弟弟家呢?
弟弟从此不让哥哥再踏进自己家的门,刘大耳朵只好再一次对村里人下手,村子几乎被他偷了个遍。派出所他也进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弟弟花钱,把他保出来。尽管弟弟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这世上,刘大耳朵只剩下弟弟和七十多岁的老娘。
弟弟以刘大耳朵为耻,不愿意见到他、谈起他。有时,弟弟甚至对自己的亲哥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就这样,刘大耳朵继续偷鸡摸狗,一连好几年。
那天,刘大耳朵偷了两只鸡,被发现了,被追着打。追他的是三兄弟,是村里的霸王。
刘大耳朵仓皇逃窜,跑到了河边。“追兵”越来越近,刘大耳朵慌乱之下,跳下了河。那时是冬天,河水虽未结冰,却是冰凉刺骨。刘大耳朵在河里扑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三兄弟拿了扒钩捞,直捞到天亮,才把刘大耳朵从水里捞出,尸体早已僵硬。
弟弟听了哥哥的死讯,很伤心,可是很快他就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不仅他,除了娘,村里的所有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
后来,娘死前,把刘大耳朵的弟弟叫到面前,她说:“你不要恨你哥。”
弟弟说:“我不恨。”
娘说:“你知道你哥的耳朵是怎么没的吗?”
弟弟说,冻掉的。
娘说:“不是。你们在井里饿了两天,马上就要饿死了。我去救你们的时候,你哥抱着你,一只耳朵已经没有了。你在他怀里,满嘴是血,你们都昏了过去。”
弟弟愣住了。他说:“难道是我啃掉了哥的耳朵?”
娘说:“不知道。反正我见到你俩的时候,你满嘴是血,你哥少了一只耳朵。”
弟弟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说:“这事没人知道。你,你哥,村里人,都不知道。也许不是你啃掉你哥的耳朵,也许就算你不啃他的耳朵,也饿不死。”
娘的话前后矛盾,让弟弟听不明白,可是他还是呕吐起来。他吐了很久,还一边吐一边哭,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收拾娘的遗物时,弟弟发现了一个本子。本子是哥哥的,是他读初中时写下的日记。娘不识字,她对所有写有字的纸片,都视若神明。弟弟翻到其中一篇,有这样一句话——
弟弟啃掉了我的耳朵,我的生命中,不再有幸福……
(推荐者:晓晓竹)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