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总,公司前些年效益不错,最近却遇到一些问题,常让他有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侄女儿考上大学了。
这本是个好消息,但老余的妻子却有点焦虑,因为这个好消息意味着老余又将承担供养一个大学生的压力——大哥侍弄的那三亩多地,就算每亩出一千斤谷子,也养不起一个大学生,最终,这就成了老余的事。而最可气的是,老余觉得自己天经地义有这个义务。之前,老余把弟弟和妹妹从乡村里拉扯出来,供他们读书并帮他们找工作,直到现在还在为他们出面协调和解决各种麻烦,已牵扯和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妻子虽然从没反对过,但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原本指望弟弟妹妹们脱手了,可以松口气,谁知侄女儿又来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余察觉出妻子的不愉快,提议回老家走走,就当是散散心。
老家新通了高速公路,之前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缩短到三个小时。老余一路给妻子和女儿讲着自己以往出来读书时,爬拖拉机、追汽车、翻煤车,被车上的煤染成黑人的事,女儿听得哈哈大笑,而妻子的脸色更加深沉。
老家在半山坡上,母亲几年前因为在省城待不惯,吵着要回去,老余重新修整了一下小院子。本来是请了设计师画了图纸的,却因为母亲这个不准动、那个不准扔的各种禁忌,而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新衫搭旧裤的样子。但至少旱厕改成了抽水马桶,这让妻子和女儿没有了要去镇上住宾馆的冲动。
母亲见到他们很意外,责怪老余也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让她措手不及。要知道,以往知道他们要回来,她至少三天前就要做准备,有些东西,半个月之前就备下了。
老余说:“不用麻烦,就做跳饭吧。”
母亲说:“现在哪个还吃那东西啊!”
“很久没吃,想了。”老余执拗地坚持。
母亲见他很果决的样子,于是满脸疑惑地准备去了。
老余拍拍玩手机的妻子和女儿,说:“走,我们帮忙去,做跳饭。”
两人不太情愿地起了身。女儿问:“跳饭?是会跳的饭吗?”
老余笑笑,没有回答。这反而引起了她们的兴趣。
跳饭的主要原料是红苕,还有少量的米。妻子不解地问:“不就是红苕稀饭,苕多一点而已嘛,怎么叫跳饭?”老余笑而不语。
把红苕洗净削皮,放入锅中,米也淘洗干净,倒入锅里。米很快就像一群放生的小虾,瞬间消失在红苕缝隙里。母亲拿起一个红色的老土碗,在锅的中央给它挤出一个位置放了进去,添柴点火,让老余看着,自己又忙前忙后,到屋子各处的箱柜橱屉碗盆和坛子罐子里翻找鸡蛋、腊肉、豆豉和泡菜。谁也想象不出,这间看似杂乱的厨房里,还有序地躲藏着那么多东西。这也是当初改建房子时,母亲打死也不许动的原因。她舍不得的,还有那座破旧无比却干净得照得出人影的老柴灶,还有被岁月磨得失去了花纹和釉彩的老土碗。
几十分钟之后,整个厨房里就充满了一股柴烟和红苕纠结在一起的特殊焦香味。
跳饭好了!
老余让妻子和女儿过来,像魔术师,更像给一个大项目揭幕,他郑重地掀开锅盖:蒸汽涌动喷薄,柴烟之中,一锅金黄的红苕之中,赫然托出一碗洁白晶莹、骄傲无比的米饭。
女儿高兴地拍手,说:“好神奇啊!刚才的空碗,居然变出了一碗白米饭!”
老余对女儿说:“这不是变出来的,是刚才放进锅里的米在沸腾的时候跳进碗里沉淀下来的。那时候家里米少,只能煮这样的饭,给生病或做最重活的人。”
“为什么不多煮一点?”
“因为我们的地只能种红苕,五斤红苕才能换一斤米,还得挑十几里地到镇上换。”
女儿像听神话一样,把小嘴张成了“O”形。
老余用帕子包着,把碗从锅中端了出来,用看似很不经意的语调对妻子说:“从小到大,家里吃跳饭次数最多的人,是我。妈妈说,读书是最费脑壳的事情……”
他的语调很轻,妻子却觉得很重。前几天,她看了一本书,上面写着,在很多偏远乡村,不少人把家庭有限的所有资源,都集中给了被认为最可能有出息的那个子女,让他或她飞出去,然后来接济和照看其他的家庭成员。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自救方式。
她看书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一种渺茫的赌博。而此刻,当她面对一碗热气腾腾的跳饭时,所有的疑惑和不以为然,都化为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老余从一个深坑里向上爬,满头大汗,脑门和脖子上的血管,就像一条条即将爆炸的蛇。他努力地往外爬,下面还拖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们,他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缓慢地往上挣扎着……
她惊醒过来,轻轻拍了拍身旁的老余,小声说:“明天早晨,我们去大哥家里看看吧。”
老余没有回答,似乎睡得很沉。
她悻悻然把头望向窗外:窗外的月亮,像一碗白森森的跳饭。
(推荐者:鱼刺儿)
(发稿编辑:田 芳)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