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嘴子镇上有好多人早些年办过“农转非”,拿的是城镇户口,却依然在土里刨食吃。这样一来,有个叫贺学仁的就“抖”起来了。四年前,他当上了黑嘴子镇红心社区的低保专干,手里攥着一百多个城镇低保户的命脉呢,在红心社区的管辖范围内,他走路都是扬着脸的。
临近年根,社区里的李老歪家杀猪,贺学仁闻着味就来了。帮忙的乡亲们虽然心里腻歪,却不得不赔着笑脸百般迎合。
杀猪菜吃得贺学仁满嘴流油,几杯酒下肚,他说出来的话更加令人讨厌:“你们这些人能和我坐一起喝酒,那是天大的面子!”大伙儿听了都气得火冒三丈,却是敢怒不敢言。
贺学仁吃饱喝足,拎着一扇排骨,摇摇晃晃地上了李老歪叫来的“三蹦子”,正眼没给大伙儿一个就走了,典型的吃孙喝孙不谢孙。
旁边恼了一个人,正是以杀狗为生的“狗司令”。他这人脾气躁,对着远去的三轮车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怎么不喝死你!”
狗司令无儿无女,之前和老婆一起收狗卖狗,日子过得倒也滋润,但这几年吃狗肉的人少了,生意日益艰难,偏偏狗司令被狗传染上了布鲁氏菌病,花光积蓄治好后,身体又留下了后遗症,干不得重活,生活陷入了困境。无奈之下,他向社区提交了低保申请,按说条件都够,却被贺专干各种刁难,难怪狗司令对他恨之入骨。
李老歪赶紧制止狗司令:“可不敢乱骂,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你的低保彻底没戏了,我也跟着受牵连!”
狗司令却接着放狠话:“敢不给我办,收拾不死他!”
“张嘴死闭嘴死的,我听着害怕,你嘴巴毒,还是少说话吧。”李老歪抱着胳膊躲一边去了。
第二天一早,狗司令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刚接通,就听李老歪带着哭腔在电话里喊道:“都是你这张破嘴‘丧’的,贺学仁脑出血,正在医院抢救呢。他老婆咬定昨天咱们灌他酒了,放话说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一个都跑不了!”
“谁也没灌他,是他自己贪杯啊……”狗司令慌了,态度来了个大转弯,“我这就过去,贺专干可千万别有事儿呀!”
狗司令骑着破摩托一路黑烟来到医院,刚想进去,旁边忽然有人小声喊他。狗司令扭头一看,只见树丛中蹲着十多个人,都是红心社区的低保户。等他走到近前,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小声说道:“你是去看贺专干的吧?你打探打探,他有没有醒过来的希望,要是醒过来了,赶紧发微信告诉我们。”
“你们咋不自己进去?”
低保户们吭吭哧哧道:“现在进去最少得掏二百块钱,万一他没抢救过来,这钱不是打水漂了嘛……”
狗司令怒斥道:“二百块钱算个屁。贺专干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顾不上纠缠,狗司令急急忙忙冲进医院,来到抢救室门前,只见李老歪正站在那儿,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贺专干平安,贺专干平安……”
狗司令一瞥,发现了贺学仁的老婆,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对狗牙来,双手颤抖着递过去:“弟妹呀,这是黑狗的牙,能辟邪,等贺专干出来你挂他脖子上,肯定能逢凶化吉。”
抢救室门口还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个穿行政夹克的男人问贺妻:“他俩是你家亲戚?”
贺妻摇摇头,动情地说道:“不是,都是红星社区的贫困户,我们家老贺平日里对他们热心帮助不求回报,这是用真心换来的感情呀!”
“哦……”行政夹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对对,”李老歪听了贺妻的话如释重负,“昨天我家杀猪,贺专干正好赶上了,他人实在呀,自己干了七八两酒,拦都拦不住。临走时我还给他拎了一扇排骨,谁能想到……弟妹,这事儿不赖我是不?”
贺妻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瞪着狗司令道:“闭嘴吧,我听说有人背后咒老贺‘怎么不喝死’呢,还敢说和你没关系?”
狗司令吃不住劲了,“扑通”跪在急诊室前,用力抽自己嘴巴:“都怪我这破嘴没把门的,贺专干,只要你能醒过来,我给你磕头都行!”见他跪下了,一旁的李老歪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行政夹克看不下去了,急忙过来拦住两人,对狗司令说:“老哥儿,别打自己了,是你昨天咒贺专干喝死的?”
狗司令流着泪说:“我喝多了痛快嘴儿,王八犊子才盼专干死呢。”
行政夹克被弄得一头雾水,李老歪请客出事怕担责任,跪在地上情有可原,狗司令背后骂一句根本算不上啥事,至于这么夸张吗?
正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说道:“病人送来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期,可能留下点轻微的后遗症,做做康复训练,问题应该不大。”
李老歪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贺专干没那么容易死!”
狗司令也松了口气,爬起来向医生连连道谢。医生摆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发病才一个多小时,很快就抢救过来了。”
李老歪一听,惊讶地看向贺妻:“这么说贺专干是今天早上才脑出血的呀?那这和我没关系了!狗司令,和你也没关系呀!”
贺妻怒斥道:“该干啥干啥去,老贺刚刚做完手术,别吵到他。”
话音刚落,走廊里拥过来十几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纷纷往贺妻手里塞:“听说贺专干得病了,我们都表示点心意。”狗司令撇撇嘴,心道:我刚发完微信你们就来了,速度够快的。
贺妻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勉强笑着道:“乡亲们关心老贺,我谢谢你们,心意领了,钱不能收,我不能坏了老贺的名声呀。”
“就是就是,”狗司令劝大家,“这么多人大庭广众随礼,还懂不懂规矩?以后有的是机会。”
众人尴尬地走了,唯独狗司令还留在抢救室前探头探脑,任贺妻翻尽白眼也不动地方。行政夹克纳闷地问道:“你咋还不走呢?”
狗司令叹口气,压低了嗓子,却还是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办上低保了,不用太担心。可我前天才给贺专干五千块钱,这可是我东拼西凑借的呀,专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哭都找不到地方!”
贺妻猛然发出狼嚎般的声音,扑上来劈头盖脸地往狗司令脸上挠:“我让你胡说八道!”
半个月后,狗司令手里拿着低保存折,扬眉吐气地从红心社区走出来。几个低保户迅速围上来,低声问道:“那五千块钱退给你了吗?”
狗司令高傲地笑笑:“必须的!不退好使吗?我给他钱的时候录音了。”
李老歪惊讶地问:“那你的低保……”
狗司令挥挥手:“区民政局局长亲口承诺,走最快的流程,立马给我办!”
李老歪羡慕得嘴更歪了:“你玩得高呀,一分钱没花,事儿办了。”
狗司令忽然严肃起来:“我拒绝了。我虽然身体出了点问题,但从头到尾,都压根没想过办低保。之所以整这么一出,就是想让姓贺的受到惩罚,给他钱、录音都是为了保留证据。谁知道姓贺的不顶用,接到纪委电话就被吓出了脑出血!”
李老歪惊讶道:“那……那你在医院也都是演的?”
狗司令咧开嘴笑了:“嗨,可不是吗?我一看就知道那行政夹克是纪委的,就是来办他的!”说完,他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去了,但腰板挺得倍儿直,留下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陶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