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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见君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房贷，老婆还不上班。他原本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但最近被辞退了。
失业后，方见君投了很多简历，却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最后，他不得不选择做了“鬼”。是的，他在一家游乐场的鬼屋里装鬼吓人，用行业术语来说，就是扮演NPC，即“非玩家控制角色”。
这份工作工资不高，要求却很高。要想满足玩家们追求的刺激感，不仅扮相要专业，声音要恐怖，动作要诡异，还要一个扎实的身体，鬼都不知道那些受到惊吓的玩家们会下意识给NPC来上怎样的突然一击。上个月，方见君被一个尖叫的女孩用尖利的美甲挠破了脸庞；这个月，他又被一个惊慌的男子用结实的肘部撞青了胸口。
不过，方见君还得咬牙坚持。为了补贴家用，他下班后还要再去跑几个小时的代驾。
这天晚上，方见君好不容易抢到一笔代驾订单，正骑着电动车赶往目的地时，谁料在三岔路口突然冒出来一个老头。方见君死死地捏住刹车，电动车失去平衡，横着甩了出去，还是把老头撞倒在地上。方见君慌忙去扶老头，老头表情痛苦地喊道：“别动，起不来了。”
方见君心里一凉，他明明看见老头缓缓地躺倒在地，应该没大碍的，该不是想讹人吧？
老头眉头紧锁，两眼翻白，嘴角抽搐，颤抖着说：“给、给我儿子打电话。”
方见君嘀咕一句：“大爷，你要是去演鬼，可比我厉害多了。”
无奈，方见君陆续打了几个电话。不久，老头的儿子来了，救护车也来了。老头被送到了医院，经过初步的检查，没什么大碍，可老头叫得很凶，说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老头的儿子叫得更凶，那架势恨不得要把方见君活吃了。
方见君只能让老头待在医院里继续静养，做进一步的检查。
方见君离开医院回到家，老婆正在辅导孩子写作业。他草草地扒了两口冷饭，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就听老婆在外面大声说道：“方见君，你儿子又要钱了，说要参加什么实践活动。你听见了没有？”
方见君站在淋浴花洒下，任由洗澡水冲刷着自己。他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腿上擦破的地方沾了水，更是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方见君刚去上班，经理又给了他当头一棒，说他被投诉了，要扣除两百块的绩效工资。
方见君蒙了，赶紧说：“凭啥啊？我做这个‘吊死鬼’，可是兢兢业业的。”
经理摆摆手：“人家在平台上留了差评，指名道姓地说，那个‘吊死鬼’不专业，一点都不吓人。”
方见君觉得一股火气在胸口蹿来蹿去，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走进更衣室换衣服去了。
其实，方见君这个“吊死鬼”的工作还挺有技术难度的，他要从吊顶上面吊着安全绳突然坠下来，还要追着玩家们到处跑。方见君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每天几十次的上上下下，骨头都快被折腾散架了。即便如此，依然被人投诉。真是的，到哪儿说理去啊？
下班的时候，方见君从更衣柜里掏出手机，发现有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是那个老头的儿子打来的。方见君刚回拨过去，那边就袭来了一阵暴风骤雨：“你怎么不接电话？我爸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竟然玩起了失踪？我爸要是有个好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方见君只能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又跑了一趟医院。老头看起来红光满面，却长吁短叹地叫唤着这里疼那里痒的。
方见君翻看了老头的各种检查报告，把老头的儿子拉到一边，说：“你看老爷子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家里情况挺困难的，能不能让老爷子尽快出院？”
“出什么院？我爸还下不来床呢！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老头的儿子又补了一句，“对了，你赶紧把住院费缴了。告诉你，你住在哪里，在哪儿上班，我可都打听清楚了，别再跟我玩失踪。”
方见君把微信、支付宝、银行卡里的钱都清空了，才勉强凑够了住院的费用。可是，接下来的房贷该怎么还呢？
晚上，儿子方轩轩对方见君说：“爸，过两天我们班有个实践活动必须要参加，得交两百块钱。”
方见君扒拉了两口饭，一边用力地咀嚼，一边含糊地说：“知道了，明天给你，快去学习吧！”
方轩轩走开之后，方见君叹了口气，这个儿子太让人伤脑筋了，他能记住六十多个奥特曼的名字，却背不会一句“故园东望路漫漫”。
方见君把前两天代驾的收益提现了，准备明天交给方轩轩。
养孩子就像是个无底洞，可是，那个躺在医院里的老头，才是真正的“黑洞”呢！
此后两天，方见君跑了好几趟医院，想跟老头的儿子协商出院的事。这父子俩姓石，老石不老实，小石也不诚实，他们算了一堆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要方见君支付八万块钱。
方见君终于火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是敲诈，我一分钱都不会再掏了！”
方见君还是低估了这父子俩死缠烂打的劲头。
这天，方见君去上班，刚到游乐场，就看见小石用轮椅推着老石在门口堵他呢！方见君的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他偷偷绕到后门，溜进了游乐场。
化好了鬼脸妆，换好了工作服，系好了安全绳，方见君又开始了“装神弄鬼”的一天。他声嘶力竭，穷追不舍，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出来，融入了表演，那些玩家被吓得大呼小叫的。
“看你们还投诉我不吓人？”方见君恨恨地说了一句。
又一拨玩家进场了。
方见君窝在吊顶上面的格子里，等待着信号。看着昏暗的房间，方见君忽然瞪大了眼睛。他没等到信号，就怪叫着冲了下来。这群玩家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刚开始被吓得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反而围住方见君，一阵推搡，拳打脚踢。方见君火了，解掉安全绳，扯着嗓门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这下终于把几个孩子吓退了，方见君跟着他们一路追了上去，甚至冲出了自己的“责任区”。这时，方见君还是不依不饶，对一个戴着小黄帽的孩子穷追不舍。
就这样，他们一路尖叫，一路狂奔，冲到了鬼屋的入口处。
两个同事——“牛头”和“马面”，一起拉住了方见君，“牛头”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发人来疯，不对，发鬼来疯了？”方见君还没答话，经理就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干了什么好事？人家都扯着大旗来骂你了！”
这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方见君伸头一看，只见小石用轮椅推着老石来到了鬼屋的门口，轮椅上插着一面横幅，上面写着：“无良男人方见君，撞瘫老人不管不问。”老石坐在轮椅上僵直着身体，声泪俱下地声讨着方见君的“罪行”。方见君的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要炸开了。
经理继续骂道：“你给我们游乐场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你这工作还想不想干了？”
方见君猛地跳了出去，披着蓬乱的假发，吐着猩红的假舌头，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我们同归于尽吧！”
方见君这一下，如同平地惊雷，把围观的人群吓得如鸟兽四散，而吓得最厉害的人，就是坐在轮椅上的老石。
老石本来还“瘫”在轮椅上，见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猛然朝自己扑来，刹那间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跳了起来，拔腿就跑。跑了好远，他才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停下了脚步，又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小石有些尴尬，他手中的轮椅像是个烫手山芋，推也不是，丢也不是。
方见君懒得理会他们，他扯掉假发和假舌头，一把拽住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孩子。这孩子戴着小黄帽，就是刚才方见君一直追赶的。方见君的吼声比刚才更暴烈：“方轩轩，小兔崽子，这就是你说的社会实践？”
没错，这个孩子就是方见君的儿子，他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困惑，哆哆嗦嗦地说：“爸爸，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在环球大厦上班吗？”
为了不影响孩子学习，方见君一直没把失业的事情告诉儿子，可这小子，竟然敢和同伴一起逃学到游乐场来玩。方见君怒火中烧，拿着手里的假发对着儿子抽打起来。
方轩轩一边哭喊着，一边兜着圈子逃跑。他的同伴们都吓傻了，远远地看着，根本不敢上前来。
方见君大闹游乐场之后，方轩轩乖了不少。他一直以为老爸还是那个光鲜亮丽、西装革履的经理，原来老爸不仅要在游乐场装“鬼”，在深更半夜里代驾，还会被人追着讨债。
老石被吓得“不药而愈”、拔腿狂奔以后，他们父子俩有些底气不足了。经过几次讨价还价，最后以方见君赔偿八千块钱了结。
方见君东拼西凑，终于凑够了八千块，又把这个月的房贷糊弄过去了。为此，他向同事借了个遍，甚至连那个不待见他的经理也主动掏了两千块钱。
后面的日子一直很平静，方见君继续努力地装“鬼”，努力地代驾，老婆也在附近找了一份内勤的工作，日子不那么紧巴了。儿子方轩轩似乎开窍了，成绩提升了不少。
几个月后的一天，方见君还清了外债，请那群“妖魔鬼怪”同事喝了奶茶。下班路过一个小公园的时候，一群孩子正在嬉戏打闹。方见君坐在长椅上，出神地看着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这时，一个孩子跑过来，说：“叔叔，我们在玩‘鬼’抓人的游戏，没有人愿意当‘鬼’，你能当‘鬼’吗？”方见君愣了愣，笑道：“好，我来当‘鬼’！”
就这样，方见君龇牙咧嘴地当起了“鬼”，他放肆地追着一群孩子，跑得很欢实，笑得很大声。
方见君心里默默地想：做“鬼”，其实也挺好的。
（发稿编辑：曹晴雯）
（题图、插图：陶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