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树原本和老伴住在老家,直到去年,老伴突发疾病去世,儿子儿媳孝顺,硬是将他接到城里来照顾。可两口子工作很忙,最近只得把他送进了养老院。
养老院环境优美,闹中取静,有花有草有院子,只是管理严格,很不自由。这对于走南闯北一辈子的李老树来说,可谓度日如年,他十分想念老家。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李老树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好像每天吃饱就为了等死。
这天早上,李老树独自来到院子里闲逛。院子与大街之间隔着铁栅栏,但地势要比街面低不少,这地方绿树成荫,很是安静。逛着逛着,李老树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他有些茫然,朝四下里张望。
“嘿,这儿呢,我说老树,你不是傻了?”
李老树锁定声音的来源,就在铁栅栏外,一颗花白的脑袋正朝着他咧嘴笑呢。因为外面高,里面低,李老树得踮脚抬头才能看到对方,他愣怔了几秒,失声叫了起来:“程大胆,怎么是你?”
程大胆是同村人,两人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他俩曾给同一个老板开同一辆大货车,那会儿路上不太平,两人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
后来,货车老板要把车卖了,程大胆听说后,也没跟李老树说,就借钱买了下来。李老树继续开了几个月后,才发现自己在给程大胆打工,当时就恼了,说咱兄弟间啥事不能明说呢!程大胆辩解说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呢,说那么多干啥?就这样,两人闹掰了,后来就老死不相往来了。谁也没想到,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他们居然又见着了。
因为院墙设计的问题,程大胆得努力踮起脚尖,才勉强够把脑袋凑在铁栅栏上。看着昔日发小,他“嘿嘿”直乐:“我儿子在这儿定居,我很多年前就过来了。怎么着,混得这么惨,居然被人圈起来了?”
李老树一听,这话明显带着揶揄,他气恼地说:“你也配笑话我,就你儿子儿媳的为人,会管你?老实说吧,你是住储藏室还是地下室?”
程大胆的气焰顿时低了几分,他低声解释说:“他们房子小嘛……再怎么样也比你儿子强,听说过鸡圈牛圈的,啥时候听说过人圈?”
李老树气呼呼地跳了起来,说:“你懂个啥!这叫老人康复中心,是本地最贵的一家,一个月要上万块,你儿子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舍得花在你身上?”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互相嘲讽了半天,最后都泄了气:一个儿子孝顺,可被圈养着;一个儿子不孝顺,但人自由。都是难兄难弟,谁也别笑话谁。沉默了好久,李老树主动开口和解:“喂,以后能不能常来跟我说说话?我快闷死了。”
程大胆“哼”了一声:“要不要给你带点酒,再带点花生米?”
李老树没好气地说:“没牙了,嚼不动花生米,猪头肉最好。”
第二天,李老树照旧散步到这儿,用力咳了一声,程大胆花白的脑袋立刻应声探了出来。昨天他还显得很费力,今天就很轻松了,程大胆解释说今天带了个小马扎过来,踩在上面就省力了。程大胆摸出一瓶酒,用绳子系住,慢慢地放到李老树面前。
李老树激动地说:“老井烧?”这是老家的酒,厂子早倒闭了,很显然是程大胆的存货。
程大胆得意地说:“废话,我能不知道你喜欢啥?你喝老井烧,我喝别的。”很快,又一个物件被他用绳子放下来,那是一袋子猪头肉。他叮嘱道:“这个你少吃点,腻得慌,吃不完给我带走。”
李老树拧开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他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可是他当年的最爱,可到儿子家后,一天只能喝一口,进了养老院,干脆连啤酒也不让碰了。他手脚有些哆嗦,小心翼翼地灌了一口,顿时觉得天高地阔,再来口猪头肉,美极了,日子就该是这么过的啊!
程大胆在那边哈哈笑道:“老东西,隔着墙都能听到你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来,咱们走一个!”
“走一个!”两个老头隔着一堵墙喝酒。从养老院主楼这边看去,只能看到花草林木深处有个孤独的老头倚在院墙上发呆;从街上看,也只能看到一个老头站在人行道边,面前的马扎上放着一瓶酒和一点猪头肉。谁也不知道,墙那边另有风景。
“你一会儿回去要先漱口,最好换身衣服,别让人发现了。”
“啰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带你第一次偷喝酒的。”
两人从小时候聊起,一直聊到年轻时同时爱上但最终还是嫁给别人的姑娘。他们又聊到了当年的矛盾,怪得很,当年那么激烈的矛盾,现在不过一笑而已。
聊了一会儿,李老树看到了不远处管理员的身影,小声说:“要午睡了,你加我微信,有空就过来看看我。”说着,他把手机号给了程大胆,然后把剩下的猪头肉挂在绳子上让他拉上去,又在地上刨了个坑,将那瓶剩酒埋在里面。刚做完这些,就传来了午睡哨声。
喝了点小酒,又倾诉了半天,李老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觉得心情好多了,看谁都顺眼了,也在心里更加期盼着明天的见面。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程大胆突然发来微信,说有点事来不了了。李老树很生气,都黄土埋脖子了,还有什么事能大过跟老朋友喝酒?当然,他也就这么想想,他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程大胆因为子女不孝,这经就更难念了。
一直过了六七天,程大胆这才来见他。一见面,只见程大胆的额头上包着一大块纱布,李老树惊讶地问:“这是咋了?被儿子儿媳打了?”
“他们敢?”程大胆叹了口气,解释说,前几天自己去捡破烂卖,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额头。儿子儿媳也不管他,就任他在地下室里躺着。
李老树恼了,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去捡破烂?死在路上也没人理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程大胆早年是挣了些钱,后来儿子在省城定居,他掏空了家底。那年修公路,把程大胆的宅子圈里面了,他起先不同意,可儿子儿媳说拆吧,以后可以跟他们住进城里,他就同意了。结果他们把赔偿款全拿走了,虽然也接他进城了,却让他住在地下室里自生自灭。他不去捡破烂,哪有钱用?
李老树把那瓶老井烧从地里挖出来,喝了一口,然后拿起手机,给他转了五千块钱。
程大胆听到手机响,一看,顿时跳着脚骂他:“你钱多了不起啊,笑话谁呢?”李老树一再解释,说这是委托他买酒买肉的钱。但程大胆还是不收,说再穷,这点酒还是买得起的。
打这以后,程大胆隔三岔五就来看李老树。没有老井烧了,就是散装酒,但最让李老树惊喜的是,程大胆还带来了老家特产——臭冬瓜,那可是李老树的最爱!平日里,养老院的饮食讲究少盐少油,让向来重口味的李老树苦恼不已,这下真是想打瞌睡有人递枕头。李老树大快朵颐地嚼着臭冬瓜,心里对老家的思念愈发浓烈。
这天,小李来养老院看望父亲。小李虽然挣得不少,但也很辛苦,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李老树对儿子说:“我想老家了,我想回去住。”儿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太远了,我不想为了看你一眼,要跑那么远的路。”
李老树也叹了口气,他知道儿子也不容易,就不再开口了。
几天后,程大胆来看他。几口酒下肚,程大胆突然哽咽了,说:“咱们年轻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可为啥现在看到儿子儿媳一瞪眼,就会怕得直哆嗦……”
李老树一问,原来,有人看中了他住的地下室,儿子儿媳为了那点租金,明里暗里都在责怪他怎么还不死。
李老树在心里长叹,儿女都认为父母的家就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家,可儿女长大后,又认为自己的家不该是父母的家。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说:“我们回老家去吧?你没房了,我有,咱哥俩一起过。”话音刚落,程大胆花白的脑袋猛地出现在铁栅栏外,说:“就这么办!”
这天,小李突然接到养老院的电话,说他父亲逃跑了。
在院长的带领下,小李看到靠街这一面的铁栅栏被锯断了两根,一根粗的栅栏上安装了一个滑轮组,地里还挖出了一瓶喝了一半的酒。
综合现场分析,李老树逃离养老院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了:有人在外面配合,锯断了铁栅栏,再利用滑轮组将李老树拉了出去……
小李一开始很愤怒,可看到那个滑轮组时,突然苦笑起来。他对这种滑轮组太熟悉了,当年没有微型起重机时,父亲和他的同事经常用这种方式将重货提进车里。
小李想到了什么,立即开车回了老家。远远地,他看到自家的老宅里,父亲和程大胆正在打扫卫生。看了半晌,小李发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于是掉转车头回去了。两个老家伙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事,只是有说有笑地打扫着……
(发稿编辑:朱 虹)
(题图、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