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棺

■ 豆青

解放战争时，国民党军队攻下都党城，少将旅长周顺在战斗中阵亡。

南京政府为笼络人心，下令要用金丝楠木棺材厚葬周顺。特使左枫林得令，想办法尽快备好楠木棺。

左枫林打听到，都党城内最有名气的寿材铺是陈记寿材铺，老板陈天命是铺子的第四代传人。于是，他带着副官直奔陈记寿材铺，指指门口的广告牌子，向白须拖胸的陈天命说：“我是冲着你这广告牌子来的，上面写着有金丝楠木。我就要一副金丝楠木寿棺。”

陈天命摇头：“我这是老字号，那牌子是清朝的先人挂上去的。如今铺子里的好木材只有香杉、蚬木、桦、柏，实在没有您要的金丝楠木。”

左枫林望望门脸儿后面的工场，信步走过去。工场里到处是木材，左枫林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中意的木材，就向跟在身后的陈天命说：“贡献金丝楠木的，有奖赏；如果刻意隐瞒，按通共论罪。”

左枫林走后，陈天命沉着脸，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语气决绝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有冒险了，今晚解板！”

那夜，库房里大锯解木板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

第二天，阴沉沉地下起了小雨。陈记寿材铺后面工场的雨棚下，陈天命在磨铁刨。一阵皮鞋踩踏的声音传过来，陈天命不抬头就知道谁来了。左枫林冷冷地说：“陈老板，我可听人说你这儿是有好寿材的。”

陈天命放下手中的铁刨，面无表情地说：“您昨天不是看过那些木材了吗？”

左枫林说：“昨天我只是看了你明面上摆放的那些，库房里没准就有我想要的好东西，陈老板何不打开库房让我进去看看？”

陈天命慢慢走近库房，从腰间摸索出一把单齿铜钥匙，打开库房门上那把长方形的铜锁。

库房里净是些解开的上等木板，为防走形，被一层层地压着。左枫林仔细地看着那些木板。当他走到四块压着的木板前时，忽然抽了抽鼻子，停下，又仔细嗅了嗅，问身边的陈天命：“这散发出阵阵幽香气味、像樟木又非樟木、似柏木又非柏木的，是什么料？”

陈天命迟疑一下，说：“库房里的柏板和杉板都有香味，您嗅到的也许是它们的混合香。”

左枫林干脆指着面前那四块浅橙黄略青灰、纹理淡雅、新茬新口的木板，说：“幽香发自它们，绝非什么混合香，这是什么料？”

陈天命沉声说：“不敢隐瞒将军，这是我自留的货板。”

左枫林“哼”一声：“你没有回答我这是什么料。”

陈天命反攻为守：“您说它是什么料？”

左枫林抚摸着质地温润柔和的板面，说：“我父亲是木材商，幼年的我是在木材堆中长大的。你这副寿板是如假包换的金丝楠木，而且是去年新砍的，所以颜色带些青灰。老料的金丝楠木才是橙黄色的。新锯开的金丝楠木板，遇雨会发出阵阵幽香，任你怎么掩饰，它里头的金丝都遮掩不住。”

陈天命长叹一声：“您果然是行里出身，说得一点不错。它是我两个儿子去年跟雇用的伐木工人在穷崖绝谷、人迹罕至之地，九死一生砍伐回来的。国民政府需要，我就捐献了它吧。”

左枫林笑了：“陈老板大事不糊涂，国民政府不会亏待你的。那边立等急用，请你尽快做出寿棺。”

陈家的工场里叮叮咣咣地忙碌着，陈天命坐在旁边，盯着两个儿子干活，指点着这儿要仔细了，那儿该用线刨。陈老大终于忍不下父亲的挑剔，闷声说：“被人强要了去，你还这样挑剔我们的活儿？”陈天命一沉脸子：“你们谁敢糟蹋了这天地精华，今后就别喊我爹！”

在陈天命的监督苛责下，陈老大陈老二使出浑身解数打造寿棺，两个精壮汉子一连赶造了五天，才合好棺材。奇象出现了，寿棺两侧墙的纹理竟是海水红日纹，如此奇丽富贵的纹理，惊呆了陈天命父子三人。木榫结合，鱼鳔胶粘连，整副寿材不用一根铁钉。在阳光下，寿棺通体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尤其是那金丝，更有一种天生的华贵气。陈天命老泪纵横，绕着棺材摩挲着，喃喃道：“好东西啊！”

天一亮，陈天命喝了一杯水，叫起两个儿子，交代他们急需去做的事。两个儿子听得脸色惨白，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遵嘱去办。

上午，左枫林带兵来抬寿棺，一进陈记寿材铺后面的工场，就见陈天命袍履簇新地端坐在金丝楠木棺材的正前方，看左枫林进来也不起迎。左枫林有点发怔，问道：“这是——”

陈天命惨然微笑道：“一棺不容二主，否则亡人会在阴间争执不休的。”

左枫林狐疑道：“你想反悔？”

陈天命的脸青灰灰的，嘴角突然溢出血来：“我今年七十三了，正应了那句‘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老话。我开了一辈子寿材铺，终了被一口棺材要了命。”说完，他两手按膝，费力地站起来，脚步趔趄地走到棺材边，颤着声音说：“开棺！”

一旁的陈老大陈老二眼睛血红，吃力地抬下厚重的棺盖。陈天命再也支持不住，上身一下搭伏在棺沿上，艰难地回头，跟惊愕得不知所措的左枫林说：“对不起了，我实在不能割爱！”

陈老大陈老二哭着喊爹，陈天命最后吩咐道：“把我抬进棺内，快快合上棺盖。”说完，他双眼紧闭，头搭垂进棺内，气绝息断。

陈老大陈老二哭号着把陈天命抬进棺内安置好，各拿一把大木槌把棺盖和棺身合拢、砸实。在一下接一下“咣咣咣”的捶击声中，事先安排好的陈家男女老少一下子全冒出来了，个个披麻戴孝，跪趴在棺材前，哭得惊天动地。

左枫林回过神后，脸气青了，只能灰溜溜地带人离开……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孙小片） hgxGguF+1x9K0zqhxwrBd1Liht6DnfWKtncmN5hN8FJ7MjxX0NPthDDYQ8lAFv+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