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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碗

■ 王琼华

筵席八大碗,头碗算一绝。裕后街摆啥席面,少不了这一道大烩菜。散席时,头碗中稍见剩余,主人都会觉得自己脸上无光。

头碗第一勺,就看刘一勺。街坊办喜事,皆把刘一勺的头碗上桌当成面子。

刘一勺怎么能把头碗做得这般勾魂?放了祖传秘料,或者念了啥口诀吧?私塾先生也曾摇头晃脑地念道:“但从刍豢选肥美,昔人烹饪有绝技。”

其实,谁问头碗的做法,刘一勺皆是竹筒倒豆子般说得明明白白:“花上十个时辰文火熬成高汤,将高汤撇去渣沫,煮开,加猪肉、蛋卷、鱼肉丸子、油炸猪皮、去壳熟蛋,煮开;续加玉兰片、香菇、木耳、黄花菜、姜片、蒜子,又煮开;再加猪心、猪肚、猪腰、猪肝片,敞锅煮开十分钟,然后加盐,撒葱花,接着便是起锅。”

“还有什么诀窍?”街坊眨眨眼。

刘一勺反问:“还有什么诀窍?”他笑了。

刘一勺掌勺,从不遮掩。常有街坊站在刘一勺身旁,把他做头碗的过程看上一遍,之后便嘀咕:“手法与别的厨子毫无差异啊!”

莫非跟刘一勺熬高汤时爱哼小曲有关系?

起锅时,刘一勺偶尔也会大喊一声:“成啦!”

真有厨子学唱小曲,起锅时也要大喊一声。不过,他们做成的头碗仍没刘一勺的好吃。

街坊即猜,刘一勺,灶神童子投胎。

那年夏日,谭延闿在城里旧衙署宣誓就任湘军总司令。当晚,他包下福星楼,设宴庆贺。福星楼的菜肴做得非常精致,但谭延闿素以“刁食”著称,福星楼老板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跑进裕后街,邀请刘一勺亲手做头碗这道菜。到了头碗上桌时,众人邀请谭延闿开菜。谭延闿刚尝一口,两眼放光道:“绝味!”

第二日,福星楼老板把一幅字送到刘一勺手上,上面写着“一味即绝”。

刘一勺好奇地问:“谁写的?”

“谭司令。”

“不、不会吧?”

“这字貌丰骨劲,味厚神藏。即便没落款,也一看就晓得是司令的墨宝,是他的副官捎过来的。”

刘一勺大喜,装裱后,他把四个字挂在了厨房墙上。

刘一勺扯扯衣服,跟弟子们说道:“一勺落碗,再无美味。这般褒扬,受之有愧。从今往后,我们做头碗,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哪怕放蒜子,该是几颗便是几颗,多一瓣、少一瓣都不行。放葱花,拿量筒量一量,不得随手抓。谁敢打我刘某这张脸,我就拿勺子砸碎他的狗头!”

三更时,刘一勺起床上茅房,顺道拐进厨房瞧瞧,发现守夜熬汤的弟子窝在灶门口睡着了。他勃然大怒:“一夜任由食材泡在锅里,不举火,明日大早,再用大火急炖,这汤味儿哪还地道?”

于是,刘一勺把这弟子逐出了师门。

那天,刘一勺掌勺婚宴。往锅里撒葱花时,他看了看刚抓上的一把葱花,犹豫了一下,往碗里抖落一些,才将手中的葱花扔进锅里。紧跟着,他觉得刚才葱花放得稍少,又补了一小撮。

散席后,主人跟刘一勺说:“头碗头碗,碗碗剩不少!”

“眼花了吧?”

刘一勺跑进宴厅一看,果真是如此。他拿起一个小勺子,从碗中舀起些许汤汁,用舌头舔舔——味不正!

这次,刘一勺少收了人家一半的钱。

没隔几日,刘一勺再遭街坊质问:“你是在琢磨娶小姨太吧?”

“哪怕有这闪念,雷也会劈了我!”

“那就是你抠门。”

原来,刚上桌的头碗味道太淡了。

回到厨房,刘一勺劈头盖脸地问:“哪个兔崽子,背着我往锅里多添了半瓢水吧?”

弟子们挤眉弄眼,没人搭话。

刘一勺磨磨牙。头碗怎么做得越来越走味了?他寻思不出原因,眼睁睁地瞧着生意渐渐冷清。

“该是拿错了勺子吧?”刘一勺看看墙上的那幅字,又看看手上的长勺。

其实,大铁锅、长柄菜勺已经被他换过几次,但他还常常苦着脸。

秋日,福星楼老板又来见刘一勺。他说:“你把墙上这幅字给撕了。”

刘一勺说:“面对这四字,我已羞愧万分。幸亏司令没再让我做头碗,要不,我得找个茅坑钻进去。”

“它并非司令的墨宝。”

刘一勺一听,眼鼓鼓的。

“我也才弄清楚。那晚,司令的副官喝了几杯酒,便写下这幅字。这人平时喜欢临摹司令书法,神似几分。第二天,他将这幅字送来时,又没留句话,我也就把它当成司令的墨宝了。”

“这回事儿……”

“他刚被司令给毙了,私吞军饷。”

刘一勺“啊”了一声,当即将墙上那幅字扯下来,塞进了灶膛。接着,他抓一把盐,扔进锅里,又抓一把葱花,也扔进锅中,破口骂道:“一味即绝?放狗屁!狗屁!”

福星楼老板动了动鼻子,说:“让我品上一碗吧。”

“这是做给弟子跟我吃的,吃完便关门散伙了。”刘一勺舀上一碗,递给福星楼老板。

福星楼老板喝了一口汤,叫道:“这头碗是你做得最纯正的一锅。”

“还说上一句这么好听的悼词?”

“你舔舔——”

刘一勺撇撇嘴,拿勺尝了一口,即刻惊诧道:“这地道之味,怎么又回锅里来了?”他弯腰看看灶膛,那幅字早已烧成了灰烬,不由得喃喃道:“早先莫非是这幅字在作怪?”

“有啥怪不怪的?”

“只要瞧见纸上那四字,头碗我就做得不踏实,生怕配不上这金字招牌。”刘一勺愣了愣,接着跟福星楼老板说道,“你往后别再跟我说什么最入味、什么最地道了。”

“说、说不得……”

“哪怕灶神老子下厨,做出来的还不是一道菜?”

没多久,刘一勺头碗的名声又响了。做菜时,他没那股神气了,哼着小曲,随意撒一把盐,再撒一撮葱花。街坊见了,就晓得这锅头碗菜又做成绝味了。

(推荐者:裴金超)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孙小片) 3gY4zcj1EyNRf1wErpY1VRvH6qsaPSprIhi3LSY6/QSE4N/hAFZUZsShTJycbM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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