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仨

■ 谢天海

异形螺丝钉

老王、老张和老赵退休前都在一家大型食品企业干维修工作。老王是生产线保全工，外号“钉子王”，最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钉子。老张是八级钳工，打眼安装方面是高手。老赵是车工，他非常喜欢钻研技术，二十年前，厂子里引进了一条意大利生产线，老赵还为此自学了意大利语。

三个人关系很好，退休后常在一起喝酒聊天。那天，老赵去郊区的女儿家帮忙带孩子了，老王就把老张叫出来喝酒。

“老哥哥，你说咱这一辈子，职业生涯就这么画句号了？”老王比老张小几个月，所以叫老张哥哥。

“你还想干什么？人得服老，就像那些机器一样，咱们在厂时那四条生产线，现在已经淘汰三条了，就剩下‘老摩德纳’了。”

“老摩德纳”就是那条意大利进口的生产线，生产的饼干是厂里的拳头产品，二十多年来深受顾客喜爱。老王叹了口气，说：“我还就不服这个劲儿，我总觉得咱们这把老骨头哪天还能有点用。”

就在这时，老王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小刘，他是老王的徒弟。小刘告诉老王，“老摩德纳”的主传动轴坏了，把传送带扯变形了，他们想把主轴拆下来看看怎么修，结果拆不下来。他们以为是生锈了，就上无齿锯把螺丝给锯了，锯下来才发现，那十六个螺丝是异形螺丝，这下傻眼了。

挂了电话，老王对老张说：“咱俩去看看吧，这个娄子小不了。”

两人赶到车间，只见“老摩德纳”旁边围着一圈年轻人，一个个哭丧着脸。小刘一看老王来了，赶紧过来递上一支烟。

“你们这帮孩子啊，拆这个要用专用工具的。不确定的话，问问我也行啊，打个电话这么难吗？”

小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头催得急，一着急给忘了。”

旁边一个年轻女工小声说：“有什么了不起，再买不就完了吗？”

“别瞎说！”小刘狠狠瞪了她一眼，赔笑道，“师傅，我们已经向义乌好几家工厂都问过了，根本没有这种异型螺丝。厂子和意大利厂家也联系了，机器太老了，这种备件根本就没有了……”

老王点点头，用手敲了敲机器，说：“你别看这个老家伙过时了，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就说这螺丝吧，整个机器上一共有七种螺丝，每一种都不一样。你们锯的这种叫蝴蝶，因为样子像蝴蝶。我记得还有一些备用的。”

老王到维修室里转了一圈，拿着一个盒子，脸色铁青地走了回来：“这里的螺丝怎么没了？”

大家都茫然地摇摇头，小刘看了看，说：“可能是因为像蝴蝶，让谁拿回家哄孩子玩去了……师傅，您可是‘钉子王’啊，您看还有什么办法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变不出钉子来。”

老王在机床旁边来回走着，突然眼睛一亮：“小刘啊，你赶紧去我家一趟，找师母要我那个黄皮的小本子，把它拿回来。”

没过一会儿，小刘回来了。老王翻开黄皮本子，上面写着一大堆电话号码，他开始一个一个拨打起来，打完一个，就摇摇头，用铅笔在上面做个记号，再打下一个。

过了半小时，老王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个八度：“什么？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您是我的救星啊！”老王挂了电话，脸上全是笑。

“师傅，怎么样？”

老王笑道：“算你们运气好！当年咱们国家从意大利一共引进了九条类似的生产线，我们这些搞维修的之间有点儿联系。我问他们手里有没有备件，问了七个人都说没有。刚才，我打电话给老宋，他们那条线生产的饼干销路不好，已经报废了。他跟我一样，也喜欢收集钉子，在拆除老生产线的时候，他把那些螺丝收集起来了。他听说我要用，愿意把那些螺丝都转让给我，这下我们的机器就有备件了。”

三锉定乾坤

过了两天，螺丝备件寄来了。小刘他们把主轴拆开，发现是因为长时间运转发生了磨损。更换备件之后，就开始修理变形的传送带。老王和老张没有事，也在现场看着。

技术员小武是名牌大学毕业，动手动脑能力都不错。他通过计算，算出由于传送带左右变形不一致，要斜着截掉一块才能保证机器正常运转。他写了一个公式，老张看了一眼，不住地点头：“小伙子算得不错，不过这个数据有点不对。”

“哪儿不对？”小武看着眼前的老头，心里有点不服气。

老张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这里应该再短五厘米。”小武摇摇头：“不能再短了，太短就接不上了。”

小刘在中间打着圆场：“张师傅，要不咱们先按小武的数据试试，不行再裁，您说行吗？”

“行啊，如果你们不怕浪费时间，就按他说的裁。”

维修组用了一个多小时，把传送带截下了宽宽的一块，然后重新安了上去。一开机，果然出了问题，传送带两边运转不同步，动起来像波浪一样，吓得小刘赶紧把机器关上了。小武急得直跺脚：“怎么会呢？我算得完全没错啊！”

“小伙子，除了考虑静态形变，还得考虑动态形变。从这里截——”老张在传送带上用马克笔画了一道。

“截这么多？”小武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按照老张的要求截好了传送带，但把传送带往机器上装的时候，螺栓拧不进去。小武这下逮着理了：“张师傅，这可都是按照您给的数据裁的啊，这下好了，一条传送带要几十万，谁负责啊？”

老张微微一笑：“看我给你变个戏法。”说着，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锉刀来，朝着传送带旁边的每个螺栓孔锉了三下，然后指挥工人们：“大家再来试试。”

说来也怪，这一次传送带不偏不倚地落在正确的位置上。打开电源一试，传送带稳定地运转起来。

“神了！”小武伸出大拇指，“您能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张师傅笑道：“这就叫‘车工怕车杆儿，钳工怕打眼儿’。由于传送带产生了一些形变，相应的，我们在打螺栓孔的时候也要打一点点斜。手艺是一方面，关键是要知道里面的规律。”

小武擦了擦头上的汗，服气地点了点头。

密码含深情

机器正常运转后，大家赶紧试烤了一批新的饼干。不料饼干出炉后，口味明显偏甜，香料味也太重。原来，这条生产线是按照欧洲人的口味设计的。机器上有调节甜度的界面，当年意大利技师按照中国人的口味调节好了，但由于断电修理时间太长，再开机时，所有的参数指标又回到了最初的设定状态。要想恢复原来的口味，必须重新输入参数调节。技术员们打开操作面板，发现机器要求输入六位密码。

大家翻遍了厚厚的使用手册，却没发现密码。手册上有一个格子，用意大利文写着“记录密码处”，上面却没有字，只有一块污渍，看上去像贴过便利贴的样子。

“一定是意大利技师把密码写在便利贴上粘在了这里，然后不知什么原因脱落了。”

小刘赶紧给意大利厂方打电话，却得知生产线没有统一密码，都是由技师自行设定的。当时到中国来的那位技师叫卡尔罗，但他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

小刘绝望了：“这下可麻烦了。”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也许我能试试。”回头一看，竟是老赵。原来老赵听说厂里生产线出了事儿，特地从郊区女儿家赶来了。

老赵说：“这个卡尔罗我认识。当时安装生产线时，我整天和他在一起，混得可熟了。他结婚晚，那会儿他爱人刚生了一个女儿，叫安吉，我还送给他一个中国泥娃娃呢。他回国前，说欢迎我到他家去玩儿，把家里电话都留给我了，可那时国际长途很贵，我一直没舍得打。”

“那您能不能联系一下他家里，看看有什么线索？”

“行，我试试吧，这么多年没说意大利语了，都快忘干净了。”

老赵拨打了卡尔罗家的号码，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正是卡尔罗的妻子弗兰切斯卡。老赵用意大利语做了自我介绍，弗兰切斯卡一下兴奋起来，说：“卡尔罗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在中国的兄弟。你送给安吉的泥娃娃，现在还在我家客厅橱柜里摆着呢！”然后，她热心地和老赵讨论起卡尔罗可能使用的密码，可试过了卡尔罗的生日、她自己的生日、安吉的生日、她和卡尔罗的结婚纪念日……都显示不对。

这下，老赵也没了主意，他用手使劲拍着额头，用意大利语说道：“我见过那张便利贴，前四位好像是 0302，后面实在记不住了……”

听到这里，弗兰切斯卡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030217，你试试这个号码。”

车间那边输入了这个号码，接着，人们就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成了，进入主界面了！”

老赵激动地说：“谢谢您，卡尔罗太太，密码是对的。您能告诉我这个密码的意义吗？”

电话那头，弗兰切斯卡的声音饱含深情：“那是我分娩时在医院的病床号啊！03 病区 02 病房，17号床。卡尔罗当时回不了意大利，整天往医院打电话。当时，医院只有一台电话，需要护士来叫我，所以这个 030217 就成了我的代号。卡尔罗回国后亲手刻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 030217，挂在孩子的婴儿床上……赵，谢谢你，让我想起了这段美好的回忆！”

放下电话，老赵、老王和老张一起来到车间。此时，生产线已经运转起来，发出了“隆隆”的声音。半小时后，刚出炉的饼干从高高的传送带上落下，被整齐地装进包装盒，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

三位师傅相视一笑，三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发稿编辑：吕 佳）
（题图、插图：陆小弟） dCMa15Ae2z89PHy84qn5Iu6/kIM7bjrEH93GTYbZuPvvJlinu04T5Pm9imkmVvc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