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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为了能让珍贵的古籍善本躲过一劫，爱书之人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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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听风庐”打烊前一刻，一个男人风尘仆仆而来，挑帘而入，对学徒问道：“只有你一人在？喊掌柜的出来，我有古籍要修复。”
学徒抬眼，眸子黑亮，被男人的外乡口音逗乐了：“我师父深居简出，不见外人，把书留下便可。”
男人愣了一下，眼含挑剔，扫视学徒面前的工作台。桌案简陋，工具却排列似兵阵：浆笔、棕刷、镊子、铁锥、砑石、竹起子……几册已修好的线装书，安卧如归巢之鸟。男人暗自惊叹：整旧如旧，不留痕迹，属上乘技法。
男人将包裹缓放于柜面，学徒欲上手相助，被他以眼神挡回。
包裹解开，一层又一层。一本古籍，躺在二人之间。
学徒不禁轻呼：“好书！”这是罕见的明内府珍本，凤纹封面，黄绫签条。漫长岁月里，它避过了虫蛀鼠啮，水浸风化，品相近乎完美。
男人戴上手套，小心翻动书页。开本宏阔，墨色饱满浓郁，卷首卷尾均钤朱印，学徒再三赞叹。及至翻到某页，学徒才猛然呆住：那页纸枯皱残破，像被踩烂的落叶，与书体仅余一绺相连。可推测出，这一页曾遭外力野蛮撕扯。
学徒以目光摩挲那处伤口，不住叹息。
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音亦锐利如刀：“你说，该如何惩罚那毁书之徒？”
学徒切齿道：“鞭笞火烤，也不为过！”
男人神色稍缓，说：“如此绝世孤本，修复所用纸张宜选用颜色、质地、厚薄相近的同时期旧纸。工艺要求也颇苛刻，先精心调出浆水，涂于纸上，待纤维疏松膨胀，再将修复纸与原纸黏合。过程看似简单，但须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见不到你师父，我怎能放心？”
学徒嗫嚅道：“其实……我也可以。”
“你？黄口小儿！若你晓得这古书的坎坷经历，便不会出此狂言。也罢，就给你讲一讲——”
学徒方知，这部书原存于本地一座藏书楼。八年前，保定城沦陷，日本人觊觎库中古籍。男人整理珍本，连夜装车运走，历经盘查、追击、抢劫。随着战火蔓延，多次转移，翻山过河，辗转数省，至南国。又沿漓江，入深山，于巨岩之腹，觅得一石洞可藏书。为免受潮，男人斫巨木，搭支架，其上置书。每遇晴天，便把书搬出晾晒；日夜巡检，以防虫兽。一晃已逾八载，男人也由白面书生，变成手足粗糙的山野之人。那一石洞的书，安然酣眠于战火之外。
某次，男人出山采买，从兽口救下一个女子。不久，二人成婚。日本投降后，他联系舟车，将书运回。临别时，幼子还未满月……
说到此，二人眼中不觉潮湿。
“那——这本书因何被毁？”学徒问。
男人接着讲述。原来，这批书籍当年离开保定前，曾被他的师弟拦下，说同城有另一家藏书楼，日本人去“借”书，主人不允，当天，其妻便无故横死于街市。藏书楼楼主大恸，但仍不松口。不知日本人又使出何种伎俩，第二日，那楼主竟自缢于檐下，几个门生亦蹊跷失踪，生死未卜。师弟坚称，若为护书而付出人命代价，太不值得。
时间紧迫。二人争执，互不相让。情急间，男人抄起这部珍本，怒指师弟：“你忍心将这无价宝物，拱手让给鬼子糟蹋？”说罢，他手臂一挥，书竟脱手，像断翅的鸟，惊恐地坠向地面。
师弟忙冲上前，一把将书抓去，一页纸瞬间被攥为一团，几乎与书体脱离。
男人感到锥心般疼痛，师弟却咬牙说：“我亲眼看到那死者的幼子，抱住父亲悬空的腿哭泣！若能少亡一命，这一楼书又算什么？”
学徒听罢男人的故事，脸色苍白，垂泪道：“我就是那藏书楼楼主之子。后来，我被师父收养，他传我全部技艺，我俩相依为命……”
霎时，男人呆立，沉默良久。
三天后，男人再次来到听风庐，问：“书能否修复？可有进展？”
学徒声音沉郁：“您上次提到的‘师弟’，我知道是谁了。”
男人叹口气：“那本书，你师父可曾看过了？”
“看过……不，没看过。”
“此话怎讲？”
“师父净手后，轻抚封面，还未触摸内页，就抽泣起来。他让我为他整理行装，出了趟门。”
“出门做甚？不会是躲我这个师兄吧？”
“师父说，他去寻纸。听风庐的各类存纸，皆无法与此书匹配。”
“寻到了吗？”
“寻到了。只是这铺子，也不再是师父的了。合适的纸，只那一处有。人家欺他心急，用一片巴掌大的纸，换走了这间听风庐……”
男人吃了一惊：“我要当面告诉师弟，这几天，我终于想通了，也不再记恨他……难道他就那么不想见我？”
“他无法‘见’您了，他现在……是个盲人。”
“什么？！”
“日本人设宴，逼他交出藏书。为避免再有无辜者被害，师父连干三杯后，两手各持一箸，自戳双目，从此日日听风……”
男人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学徒说：“师父只想问您，那批书，幸存几何？”
男人说：“那批书，已完璧返回。不只是我守护的书，还有桂图的珍本善本、浙图的《四库全书》以及北平、安徽等多地藏书。它们均历尽艰辛，迁徙到日寇难至之处，抗战胜利后，陆续重归故土。”
门外石阶忽有响声，一根光滑的竹杖，探进帘来……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