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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虎

■ 冯骥才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梨桃,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和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曾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就开了一个粪厂,二虎则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儿,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儿。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了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绝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了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个头比二虎矮,肩膀却和二虎一边宽,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儿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扬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二虎见身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跟着他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来惹他,码头这边倒也太平了一阵子。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大约四十多岁,不胖不瘦,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纺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梢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在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你是谁?”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情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往下怎么说。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人抬不动,又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过来。小尊王五说:“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床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躺下来。他要的却不是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给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俩小混混说:“你俩也别下来了!”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候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被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给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蹿起来,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我睡着了,梦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灌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觉得自己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二虎去见了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市,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相约他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上见面。

二虎按时候去了。楼上清闲,有三两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二虎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没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二虎惊愕间,那老者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他说的。二虎慌忙搬了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然后他正色道:“你要学功夫?”二虎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

二虎摇着双手说:“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你这样谁敢欺侮你?”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是因为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的。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老者起身便走。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给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一辈子。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孙小片) KWOUbPUwg+sFMn4orFtMoCjmktqamKSga0r5jzVYu87o4yilLotvU6sJNvEEe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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