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简小执最后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
自行车响着铃驶过,两旁的树投下厚厚的阴影,光影交叠间,树枝上垂下褐色鸟笼。屋檐飞角,挂着上了年头的灯笼,灯笼下拿木板写了四个字:
茉莉胡同
顺着胡同往前走,经过裱画铺、冰棍铺……然后就是她的家。
茉莉胡同17号院。
刷着红漆的门窗,玻璃年久已经成了绿松石色,石榴树底下原本挂着两个鸟笼,对着太阳的地方牵起三根绳子,天儿好的时候上面会晾满棉絮被和墨绿白格子床单。
姥爷的审美一直成谜。
满胡同院晾床单都是一片红花鸳鸯,玫红桃粉热闹得不行,偏偏到了她家,就是生硬死板的格子床单——换了绿格子,还有蓝格子,数不胜数的格子。
简小执因为床单的事情跟姥爷吵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老有人说她犟,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没见过她姥爷——固执到让人根本喜欢不起来的犟老头。
他老是坐在一把竹编藤椅上,天儿好的时候坐在院中央眯眼晒太阳,教鹩哥背诗;天儿不好的时候就坐在屋檐下,看着面前滴滴答答落下的雨。
现在藤椅应该已经被收起来了。
其实一点也不想念。
那时候参加完姥爷的葬礼,简小执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从小在身上压着的石头终于给挪开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简小执还是不由自主迈着步子进了姥爷生前住的房间。
里面从来没乱过。
银色钟表挂在墙上,钟底下是红木柜子,柜子正对着的是床,床上的被子叠成豆腐块形状,枕头上铺着枕巾。
床边是双开门的老式衣柜,正中间镶嵌着一扇方镜子,年岁久了,镜子边缘有小黑点,照人也模糊。
简小执伸手敲了敲红木柜子。她从前玩捉迷藏喜欢藏在这里面,有时候跟姥爷吵架赌气了,也喜欢钻进这里面躲着生闷气,心想迟早有一天她要搬出去,再也不跟这老头儿来往。
简小执打开柜门,里面不出意料地放着刻刀和木头。
嗯?
那个红色笔记本好眼熟……
那不是她的日记本吗?
怎么放这里来了?
简小执拿起日记本,翻开。
第一页就写着这么一句话:
你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
简小执心里“咯噔”一下,耳朵立马红了。
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她手忙脚乱迅速翻过这一页。
她深呼吸一口气,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狗爬字体。
5月7日
天气:太阳照得我整个人像在冒火花!
啊啊啊啊!!
李逍遥也太帅了吧!!!
5月8日
天气:云呢?好歹遮遮太阳啊!
我要被姥爷给气死。
说了不乐意吃砂板糖,非得买回来,非得让我吃。
烦不烦啊!
我连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定吗?
……
日记写得扎实,基本每天都有记录,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还是迅速让简小执陷入了旧时光。
她挺想念那段日子的。
像是拢着金黄色的边儿,有着特简单的快乐、特直接的愤怒,经常自以为是地难过,思考很多和自己无关的大问题,没经历社会的毒打,时不时纠结当了百万富翁之后是先捐孤儿院还是先建流浪动物之家。
结果别说当百万富翁了,连生计都成问题。
简小执好笑又惆怅地摇摇头。
姥爷把这个院子给了她,现在她赋予这个院子的结局,是卖掉它。
很快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简小执手摩挲日记本内页,曾经认真写下的字在指尖和指缝里轮换角度偏旁。
突然间,这些字好像变得模糊了。
简小执闭上眼,晃了晃脑袋。
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吱——”
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简小执回头,看见本该已经彻底入土为安的姥爷,正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手叉着腰,对她大吼:
“几点了!还不去上学!”
简小执瞪大双眼,嘴张大到可以塞进两颗鹅卵石。
“鬼、鬼——鬼啊!”她一边号叫,一边后退,拿着日记本挡在胸前,哆嗦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一会儿就给您买纸烧了去……”
魏国义看简小执那没出息样,也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眉头拧起——这家伙肯定又在找借口不去上学了。
“装神弄鬼没用啊,简小执,我正经告诉你,赶紧去上学!没有理由!这回迟到了老师罚你抄课文可别来找我!”
说完,他把书包塞简小执怀里,推着人出门。
“麻团、油饼给你揣侧兜了,豆浆一会儿路过你张婶那儿自己拿——”
尽管简小执还处在震惊蒙圈状态,但听了这话,她下意识就开始顶嘴:“跟您说多少回了,麻团、油饼揣书包里会漏油!”
“那你有能耐自己起早床买去啊!”魏国义不甘示弱地把话抵回去。
简小执翻了个白眼。
路过张婶早点铺子,她正忙着,简小执打过招呼,拎起一早放桌边的豆浆,插上管儿,心不在焉地往学校走。
刚才混乱中,她看到墙上日历,2005年。
这是梦吗?
简小执想了想,狠狠往路边栏杆踹了一脚,疼得她当场看到了星星,一闪一闪的。
搞什么?
简小执左右张望,街边树底下明显年轻不少的裱画铺老板李国富端着碗炒肝儿吸溜,见着她,吆喝了一声:“简小执,你的豆浆要洒了!”
她恍恍惚惚地端平豆浆,恍恍惚惚地往学校走。
简小执走好一会儿了,魏国义看着院子竹竿上晾的校服,猛地一拍脑袋。
今儿周一全校升国旗,必须得穿校服!
魏国义取下校服,袋子也来不及套,急匆匆出了院子,追上去。
外面哪儿还有人。
得,看来今天又得挨批。
魏国义叹口气,摇摇头,背着手往家里走,却看见自家院子旁边多了辆大卡车。
魏国义探出脑袋看,是新搬来一对母子。
妈妈约莫四十岁,齐耳短发,黑发箍利索地把头发别好,脑门儿敞亮干净。
她左手叉着腰,右手在空中悬置指挥人搬东西,声儿响亮干脆:“那桌子小心点儿,边角刻着花呢,磕坏了就不好看了。
“戚亮,你搭把手去!”
被唤作“戚亮”的人,进入魏国义视线范围,魏国义当即眼前一亮。
这小伙子不错啊,黑色短袖T恤,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结实,条理分明,皮肤小麦色,一看就很健康,关键有力气,单手扛起四把椅子。
不错不错。
“邻居啊?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挡道儿了。”
“嗐,多大点事。新搬来啊?”
“可不嘛,看了好几处,还是这个院子合心意。离孩子上学也近。”
“在哪儿上学啊?”
“今年被特招进十四中了。这么一看以前住的地方忒远,他早起要训练,加起来比一般孩子起早仨小时。”
魏国义听到这儿,更满意了。
不仅能起早床,听这意思还是体育特长生——更好了,这都不止身体健康了,这是身体强壮了。
十四中,跟简小执一个学校。
欸?
“我孙女儿也十四中,他什么时候上学去啊?”
“就现在吧,老师让他赶着升旗仪式结束过去。”
“正好!”魏国义叫住搬完椅子走出来的戚亮,“来,小伙子,帮我把这校服给我孙女送去。”
戚亮莫名其妙,这大爷也太自来熟了。
但他还是点点头:“好嘞。”
魏国义更满意了,他摆摆手,对戚亮妈妈说:“得,你慢慢弄吧,我去下会儿棋,不急着回院儿。”
高一(九)班。
简小执。
戚亮顺着班牌一路找到三楼。
现在正上课,过道空荡荡,只有一个人靠墙站着,手里举着书本,一脸生无可恋。
“你好,请问高一(九)班在哪儿?”戚亮问。
“我身后就是。”简小执上下看了戚亮一眼。
这人怎么这么臭?
简小执皱起鼻子:“你跑着来学校的啊?赶紧离我远点儿,一身汗味儿。”
戚亮觉得这人跟刚才在胡同遇见的老头儿有得一拼,都挺自来熟;不对,面前这女生比那老头儿还自来熟,这说话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早知根知底儿了。
“你认识简小执吗?”
“我就是简小执。你找我干吗啊?”
“你爷爷让我给你送校服。”戚亮把手里提溜的校服递给简小执。
“现在送来有啥用,升旗仪式都过了,我已经给罚这儿了……”简小执挺无奈地接过校服。
想起来老师说让他赶着升旗结束去报到,戚亮后背一紧,撂下一句:“我就当你已经道过谢了。”然后转身急匆匆走开。
简小执看着戚亮的背影,摇摇头,这人怎么这么毛毛糙糙。
手里的校服湿润润的……
嗯?
湿润润的?
简小执低头一看,校服上一片阴影,不用说,肯定是戚亮的汗。
啧。
她嫌弃地把校服围在腰间,继续生无可恋地等待下课。
“刚才就听外面嘀嘀咕咕好一阵儿,罚站都不安生?”班主任姚春霞走出来,看简小执有校服不穿,系在腰间跟个二流子似的,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又噌地蹿起来,“简小执!现在怎么又有校服了?刚才升国旗时不穿!有校服也不知道好好穿着!系那儿干吗,下厨啊?”
本来只需要罚站一节课的简小执,现在得站完一上午。
戚亮可真是她祖宗。
但凡他不出汗到她校服上,她能不穿吗?
简小执翻个白眼,气得不行。
戚亮去办公室找了老师,老师把他安排在高一(七)班,跟简小执班级在同一层楼。
他拿着书本儿往教室走,看见简小执趴阳台那儿看着教学楼底下的活动空地。
戚亮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子挺高的白净男生——好像是叫裴树生吧,刚才在光荣榜那儿见到他照片了。
戚亮一下子就明白了。
再看简小执,一双眼睛跟塞满了爱心似的,整个一花痴样。
啧啧啧。
戚亮觉得好笑,也没放在心上,就觉得这人眼睛冒爱心的样子有些搞笑,转头就忘了这回事。
这第一天上学,比戚亮想象的要漫长多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翘着椅子看外边的天儿。
饿了。
早上急着来报到,中午饭票还没办下来,戚亮就去学校门口喝了碗炒肝儿,那家店的包子太油,放往常戚亮能吃五个大包子,今儿中午居然吃两个就腻了。
食欲不振,也不知道是不是思念在作祟——这次转学突然,他走的时候之前学校的好哥们儿都挺不舍。
虽然他面上一切如常,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张全欠他的钱还没还呢。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戚亮立马拎着空书包走人了。
等他班主任拿着校服来找戚亮的时候,座位上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人。
“老师,我跟戚亮住一个胡同,给我吧,我顺道捎回去。”简小执主动说。
“行!”
回家路上,好一群鸽子飞过天边,鸽哨声儿悠远滑过。
肯定是张爷爷家的。他就好摆弄鸽子,还自己雕鸽哨,以前自己没事就凑他身边,看他拿着刻刀在木头上比画几下,一个鸽哨就做成了。
啊,怀念。
一进茉莉胡同,就闻见一股饭菜香味。
简小执耸耸鼻子,跟着味道一路摸到了戚亮家。
“哇,好香!”
简小执从门口探出个脑袋。
戚亮正在院里给自行车打气,见着简小执,拘谨地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简小执一看戚亮这面对不熟的人一本正经的样儿就想乐。
她走进院里,把校服递给戚亮。
“你们家今儿晚上吃什么啊?”简小执头往厨房的方向看。
魏芊芊刚好端着菜出来。
简小执连忙露出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婶儿!我叫简小执,住您隔壁院。”
“好嘞,叫我魏婶吧,吃了吗?”
简小执就等着这句话。
没等魏芊芊话音落地,简小执立马接上:“没呢!就闻见您家这饭菜香了,我饿得肚子都凹进去了。”
“来吧,留下来一起吃。戚亮,去添双筷子!”
戚亮站起身来,看向简小执的目光很是不可思议——这都不是自来熟了,这得是脸皮厚吧。
简小执对着戚亮做了个鬼脸,转头继续跟魏芊芊拉家常:“魏婶,您东西收拾完了吗?我跟您讲,您以后买菜得去东边那菜市场,西边的老缺斤少两,不实诚……”
屋里头热,于是他们在院里搭了小桌子,三个人围着吃。
简小执吃得啊,那叫一个饱。
“我这辈子从来没吃这么撑过。我现在只在寻思一个问题:怎么打嗝不会吐出来。”
魏芊芊乐半天。
“你家还有一爷爷吧?给,刚开始盛好的菜。”魏芊芊拿出饭盒,让简小执带回去。
“那是我姥爷,不是爷爷。”简小执纠正道。她爷爷可温柔了,对她百依百顺,哪像她姥爷。
简小执撇撇嘴。
回了自家院子,姥爷正站在树底下,逗他养的鹩哥。
“怎么回来这么晚?”
“去隔壁魏婶家蹭饭了。”简小执抬了抬手里的饭盒,“这是魏婶给您的。”
魏国义高兴地点点头。
“这不正好嘛,我正愁晚上吃什么呢。”
简小执伸了个懒腰,往屋里走,敷衍答道:“是是,魏婶人可好了,惦记着您呢。”
当躺在熟悉的床上,看着床对面熟悉的风扇,墙上贴着的熟悉的周杰伦海报时,简小执深呼吸一口气。
真好!
她伸直手脚,在床上翻滚几圈,把头埋在枕头里。
真的回来了!
那么——
就“躁”起来吧!
简小执眼睛滴溜儿转,根本睡不着。
简小执思考一整天了,首先,第一步就是买房!而且还得加紧买!
事不宜迟,简小执穿上拖鞋就去拍魏国义的门。
“姥爷,您就乐吧。”
“啊?”
“我不是一般人,我有预感,咱家快发了。”
魏国义就听了个开头,已经受不了了,把简小执轰回屋子去:“做什么梦呢,写作业去!”
嘁。
还不信她!
简小执锲而不舍:“您信我!咱们趁现在买下隔壁魏婶那院子,咱盘下来!以后会赚翻的!”
“还赚翻呢,今儿我问了,那院子全套弄下来十万都不到,盘什么盘。”
“十万?”简小执傻眼。
“不到十万。”魏国义很肯定地说。
什么鬼?
睡前思索太费神,第二天被精神抖擞的魏国义叫醒时,简小执迷迷糊糊困得不行。
她一路眯着眼睛摸到了厕所,没承想刚睡醒,方向感还没苏醒,直接进错地方了。
戚亮正在提裤子,就看见门口的简小执。
“你好?”
简小执瞪大眼睛,瞬间清醒,疯狂尖叫着跑回家,蹦上床,整个人埋在夏被里。
不对啊!她记得没这回事啊!她跟戚亮的相逢根本没这么刺激啊!
简小执从枕头底下摸出日记本,颤悠悠地打开,找到现在的日期,一看。
确实没这回事——倒也不奇怪,现在很多事情都变了。
与此同时,简小执还翻到了这么一条:爸爸想再找个老婆。
我举双手同意——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觉得挺好的啊,重组家庭了,我爸还是我爸。
结果姥爷不同意。
不知道姥爷咋寻思的,又不是他结婚再找老婆。
简小执叹口气。
难怪最近老爸总不见人影,原来是和沈阿姨约会去了。
她看了一眼日期,一周半之后,沈阿姨就该来家里了。
到时候可是个大场面啊。
简小执哀愁地叹口气,不出意外的话,那之后老爸就去深圳了。
这才回来团聚多久啊。
简小执又哀愁地叹口气。
“简小执,你还没起来吗?刚才不是见你出去了吗,怎么还在床上?”买完早点回来的魏国义,从门口一看,好家伙——简小执还躺在床上。
“我在思考问题!”
“边上学边思考去!”魏国义大力拍了拍桌子,催她,“赶紧的!上学要迟到了!”
简小执崩溃地坐起来。
生活好比一团乱麻,有谁知道她到底承受了什么!
“校牌别忘了啊!”魏国义把早点装进简小执书包里后,就拎着鸟笼出去遛鸟,临走前提醒简小执。
“知道!”
简小执走出门,就看见戚亮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
“你怎么了?”
戚亮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戚亮反问她,特意在“你”字儿上加强语气,“你在胡同住这么久厕所能走反?害我以为我进错地儿了,慌慌张张出来摔一跤,你还问我。”
简小执挺不好意思,确实是她的错。
“抱歉抱歉,来吧,我给你包一下。”
她拉着戚亮进了自己院儿,从电视柜里拿出医药箱,蹲在戚亮面前。
一打开医药箱,戚亮就惊了:“这也太整齐了吧?”
“我姥爷弄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军人似的,家里啥都整齐得不行。我天天跟他过跟军训似的。”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床上不能躺人,脸盆架上不能有脸盆,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毛巾架上不能有毛巾,晾衣架上不能有衣服。”
简小执这么一顺溜吐槽完,戚亮乐了。
戚亮看简小执,惊奇地发现这人动作居然挺专业利落。
“你可以啊,是想做医生吗?”
“女人连包扎都不行的话,会嫁不出去的哦。”简小执抬起头,对戚亮眨眨眼。
“嗯?这话好耳熟……”
“废话!这是看过的《银魂》啊!”简小执给戚亮拿酒精消毒一下伤口,又问,“你明早是不是得早起去跑步?”
“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体育生吗,不都得早起训练吗?”
戚亮狐疑地看着简小执,这人对自己未免太熟悉!
“行了行了,别想了,赶紧的,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简小执推着戚亮往外边走。
上完一天课,经受了一天的知识洗礼,晚上回家,戚亮茅塞顿开,想明白了——
简小执应该是自己的粉丝。
难怪对他的喜好跟日程掌握得这么清楚。
今天见他受伤了还主动给他处理伤口。
啧啧啧,这才刚搬家就遇上热情粉丝了。
得,以后照顾着点儿吧。
戚亮翻个身,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简小执一推开门,就看见戚亮坐在自行车上等她,车把上还挂着两袋豆浆。
“你喜欢干吃油条还是泡豆浆里头?”戚亮问。
“都喜欢,都喜欢。”简小执屁颠屁颠儿凑上去,“明天咱俩起早一点,去吃王婶儿家的卤汁儿豆腐脑,再配上现炸的油饼,那才叫一绝呢。”说完想起来戚亮还不认识胡同里的人,于是一时英雄气概起来了,手揽住戚亮的肩,“放心,以后我罩着你,这茉莉胡同我说一,没人敢说二。”
“是吗?”身后传来魏国义的声儿,“我让你读书去,结果你就天天这么在胡同片子里称王的?”
简小执连忙溜了。
戚亮好笑地看着简小执,回头见魏国义手上的糖花卷儿,意识到那是买给简小执的,连忙道歉。
魏国义摆了摆手:“我就担心那丫头不吃早饭,你带着一份挺好。”
戚亮把魏国义买的糖花卷儿也给简小执带去了。
魏国义欣慰地点头,觉得戚亮身体好就算了,还体贴善良,是个好小伙。
戚亮也觉得魏国义没简小执说的那么不近人情。
到了学校。
段多多正在奋笔疾书。
简小执凑过去,一看。
“物理卷子啊?快快,拿过来,咱俩一起抄。”
“记得别抄得一模一样啊。”段多多叮嘱。
“我有那么傻吗?”
简小执改了几个选择题,后边的大题也结合自身实力,空了两道出来。
正巧课代表来收卷子了。
简小执一边把卷子递给课代表,一边转头跟段多多说:“下午放学你要没事的话,赶紧去乒乓球校队里占好位置。”
段多多现在作业都搞定了,无事一身轻。
她拿出课桌底下的麻团,咬了一口,问:“为什么?今天没比赛啊?”
“今天没比赛,但是今天有新成员加入啊。”
十四中是综合中学,但有一点不同,就是特别重视乒乓球。
因为乒乓球队特别争气,回回拿奖杯回来。
而作为给学校添光彩的乒乓球队,他们本身纪律规则也很简单:全靠实力说话。
队内是有排名的,谁第一谁就是老大。戚亮今天刚进队,照例要跟老队员PK,看自己能在哪个位置待着。
大多数人都是很谨慎地从中后段选人,只有戚亮,上来就要跟排名第一的队长比。
“所以呢?反正最后还是陈刚最厉害。”段多多手里的麻团快吃完了,打了个饱嗝,揉揉肚子。
陈刚就是现在的乒乓球队队长,也是排名第一的人。
简小执懒得跟段多多解释了。
“反正你放学也不急着回家写作业,就看看呗。”
段多多一听简小执这话,倒也有道理。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段多多就屁颠屁颠儿拎着书包准备去了,临走前问简小执:
“你要一起去吗?”
简小执本来想直接回家,可是讲真的,她也确实很想看戚亮打乒乓球。
“走着!”
简小执和段多多刚在观战席坐下,就看见戚亮手拿乒乓球拍,指着墙上排名榜第一位。
“我要挑战他。”
队员惊呼。
有个好心的提醒他:“陈刚是我们队长,他是最厉害的。”
戚亮耸耸肩:“我的实力也不差啊。来呗,试试。”
段多多拿胳膊肘推了推简小执:“他就是新来的?长得还挺帅的。”
简小执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段多多:“你眼睛进板凳了吧?这黑咕隆咚能看清楚五官?”
段多多从书包里翻出两包“唐僧肉”,把其中一包丢给简小执。
“你可吃点东西闭上你的嘴吧。”
看着这熟悉的红色包装袋,简小执无声哇了一下——这味道,她可想念惦记得不行啊!
简小执她们坐在第一排,看得清清楚楚。
“老规矩,还是11分制比赛啊。”教练喊了一句,“开始!”
首先是队长陈刚发球。他跟要给对面的人下马威似的,第一球就打出了抽球,戚亮都没反应过来,球就已经落地了。
“不愧是陈刚!”段多多眼睛里冒星星,“他最擅长用这种旋转球攻击对手!”
“而且击球力度也挺强的吧?”简小执坐直身子,认真不少。刚才那一球落地时,简小执都能感觉到乒乓球热了。
“1∶0!”
陈刚对戚亮笑了笑,十分挑衅。
戚亮也笑。
到了戚亮发球的时候,形势立马逆转。
戚亮没怎么动弹,只见陈刚左右换位置接球,看起来完全是戚亮在牵制陈刚。
这个陈刚虽然很有攻击力,人高马大的,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会更重,脚步就会弱化。当戚亮左右分散发球时,陈刚就只能尽力接球,就没办法打出他擅长的抽球。
厉害,就这么一会儿,戚亮就看穿了陈刚的弱点。
简小执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围观群众都聚集起来了。
再一看身旁的段多多。
她连零食也忘了吃,脑袋就跟着乒乓球来回动,生怕漏看一个细节。
赢定了。
戚亮已经知道结果了。
他嘴角笑意加深,余光看见简小执正在场外看。
不仅如此,她位置还在第一排。
看来很早就来了嘛。
戚亮点点头,确定了:隔壁住着的简小执就是自己的粉丝。
看着自己的名字在排名表第一位,戚亮满意地拿食指点了点排名表。
“戚亮!我会赢回来的!”
陈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我等着。”
戚亮捡起地上的书包,单肩背好,手拿着拍子,一边颠球,一边往外走。
到了学校门口,他看见简小执坐在花坛边儿,手里拿着两瓶北冰洋。
她递了一瓶给戚亮。
“今儿狂大发了。”简小执打趣。
“还行吧,不算太狂。”戚亮眯着眼笑,几口把北冰洋喝完,接着把乒乓球拍收进书包里,再把书包丢自行车前车筐内,长腿一跨,上了车,回过头对简小执扬扬下巴,“走吧,邻居。”
简小执蹦上车。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名字?”
“知道啊。”
“知道你不叫名字?”
两人声音飘远。
一整片天空都是金黄色。大片的云闪着金光,中间则是厚沉沉的粉色,鸽子群飞过天空,路边座椅上也反射着光亮,这是灿烂的黄昏。
晚上回家,魏芊芊做了糖醋鱼,招呼正在院里洗自行车的戚亮给简小执家送去。
“我洗车呢!”
“你那破自行车一天洗八百遍,干脆别骑供起来得了!”魏芊芊一点情面不留,“赶紧的啊!一会儿鱼凉了该不好吃了。”
“啧。”
戚亮不情愿地站起身子,趿拉着鞋,慢吞吞地挨到厨房,端着鱼,又踢踏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外走。
“脚不能好好走路,我就给你剁喽!”
啧。
戚亮无奈地叹口气,步子倒确实轻快起来。
路上遇见正好出院儿门的简小执——她手里端着一盘西瓜。
他问:“上哪儿去啊?”
“去你家,送西瓜。”
“那刚好,咱俩互换一下得了。别跑了。”
简小执求之不得。
两人都不乐意跑腿。
魏国义见简小执端了一盘鱼回来,高兴得不行,说戚亮妈妈这一家子不错,是个好相处的。
“哎呀,这鱼是真不错。”
魏国义咂咂嘴,看简小执在那儿吃得狼吞虎咽。
“你慢点儿,小心鱼刺。”
“哎呀,知道!”简小执动作不停。
她吃鱼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一口塞进去,咂摸咂摸味儿,然后囫囵吐出刺来,但刺上还沾着不少鱼肉。
相比之下,魏国义的鱼刺剔得干净多了,上边一点剩下的鱼肉都没有。
他不禁教育起来:“你吃仔细点儿,怎么浪费粮食呢。”
“我吃个鱼,您怎么也管啊!”简小执不耐烦。
“我是你姥爷,我不管你谁管你?”
“我自己管自己成吗?”简小执把筷子放下,有些生气。
眼看两人大战一触即发,戚亮从围墙上冒出个头。
“姥爷,这是您家西瓜盘儿,还给您。”
简小执站起来,接过果盘。
再回去,这架自然也吵不起来了。
魏国义咳了咳,对戚亮道谢:“谢谢啊,这糖醋汁儿调得刚好。”
“您爱吃就好。”戚亮笑着说。
简小执看看戚亮,又看看魏国义,再一看魏国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戚亮的欣赏。
她觉得事情不简单。
戚亮也没多个鼻子多只眼啊,还黑咕隆咚的,怎么姥爷这么稀罕?
肯定是另有所图。
尤其之后几天,每次简小执回家,都看见戚亮妈妈在自家院里,和魏国义聊得那叫一个高兴。
简小执震惊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面前摆着数学卷子,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来来回回。
一道题没算出来,但是生活的困惑却慢慢有了答案。
——不是吧,黄昏恋?
——和魏婶?
——啧啧啧,老不正经。
晚上在院里乘凉。
魏国义照例躺在藤椅上,脚边点着一盘蚊香,茶几上摆着收音机,正在放《牡丹亭》。
简小执拿着蒲扇在墙角扑萤火虫,玩累了,蹭到魏国义身边。
“姥爷……”
魏国义一听简小执这乖巧得不得了的语气就头疼,肯定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怎么?”
简小执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暗戳戳套话。
魏国义脑瓜子越来越疼,打断简小执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
“你这水平,套不出别人的话,不如直接问,好歹显得你气势足。”
“行。姥爷,您是喜欢魏婶吗?我先表明我态度啊:我支持您,老年人也能追求爱情。”
那天晚上,隔着墙,戚亮都听见了魏国义的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