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形象生动的成语所代表的范畴往往和它字面上的意思相去甚远,有时候甚至和字面上的意思没有关系。谁能解释为什么“对牛弹琴”里一定要提到“弹琴”这个动作呢?为什么要用音乐来象征某个高深难懂的题目?为什么又一定是“牛”这种动物,而不是任何别的动物,为什么不用“猪”“羊”“马”来表示不懂音乐、不懂欣赏的听众呢?为什么不能说“对猪吟诗”“对羊起舞”“对马比剑”呢?或者如果我们问得极端一点,为什么就不能用“鸡同鸭讲”呢?当然了,从词源上讲,这个成语有其特定的历史渊源,但这和人们在心理学上、认知上的理解并没有联系。
但每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人都丝毫不觉得这个成语有什么奇特之处。我们都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是:当一个精通非常高雅、美妙的艺术或者懂得非常高深、美妙学科的专家,把自己的上乘绝学表演或者解释给一个丝毫不懂艺术、不了解这门学科的门外汉,那么这就是对牛弹琴。一旦我们把这个成语所代表的范畴详尽地描述出来,你就会感觉到这个范畴是多么复杂,它所表达的意义是多么的微妙。但是仅仅从这个成语字面上的几个汉字来看,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这个成语背后所隐藏的这些信息。
有趣的是,成语“鸡同鸭讲”常常被当作“对牛弹琴”的近义词。这两个词都适用于交流非常不顺利的场景,但是却不能说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二者背后所表示的两个范畴虽然相似,甚至有很大一部分重叠之处,但归根结底还是略有不同。假如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面对台下不太了解西方音乐的听众,大谈18世纪、19世纪维也纳不同音乐流派之间的细微差异,这应该可以说是在“对牛弹琴”。但假设康有为操着一口粤语,与光绪皇帝慷慨陈词,讲述变法的重要性,无奈光绪皇帝听不懂粤语,这时君臣二人的对话就得用“鸡同鸭讲”,而非“对牛弹琴”了。虽然都和动物有关,但一个表达的是听话者水平不够,无法欣赏说话者或者弹琴者的美妙演说与演奏;另一个则是说交流双方语言不通导致了交流不畅。要非常准确地分辨出二者的差异并非易事。身为中文母语者,我们有时候也需要查阅字典,有时候也会有不同看法。但是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脑海中总是只闪现出其中的一个成语,另一个则不会被激活。究其原因,是因为我们遇到的情景更适合二者所代表的范畴中的一个。我们的大脑能够随时将身边的情景归类到二者之一。而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肯定不是母语者的显性知识所能描述的,而是在不同语境下遇到这个成语之后慢慢习得的。这两个成语本身并不会告诉我们它们的区别是什么。
想要理解许多成语和惯用语的构成都“有些任性”、难以找到规律,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别的语言。在英文里,和“对牛弹琴”最接近的惯用语恐怕就是“投珍珠于猪前”(to cast pearls before swine)了。英文里似乎很难找到和“鸡同鸭讲”接近的惯用语,相对接近但又十分不同的要算“苹果和橙子”(apples and oranges)了,意思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是没法拿来比较的。英文中把美好的事物比作珍珠,似乎还很有道理,但是为什么要投于猪前,而不是投于牛前呢,投于马前呢?可能是因为英文的马和中文里的马不太一样,因为“像马一样吃”(to eat like a horse)在英文里的意思是吃得非常多,而中文也许更倾向于用“猪”来表示大胃口。而“扰我羊心”(that really gets my goat)的意思实际上是:扰得我火冒三丈。假如所有的翻译都按字面意思解释,那么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把读者弄得晕头转向。
理解这些成语和惯用语对其他文化中的人来说非常困难,因为往往仅从字面是无法推测其含义的,而对于我们来说却易如反掌。那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成语已经成了“已死的隐喻”,我们已经听不到它们的字面意思了,而其他文化的人则首先去理解其中的字面意思。对他们来说,这些成语还是“活隐喻”,他们要通过不屈不挠的努力来理解其中的每一个字,寄希望于最后一刹那明白它的隐喻意义。
事实上,根据成语中的每个字来推断其含义恐怕是每个学习中文的人都会做的,但很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得出正确的词义;但是,母语是中文的人就会跳过这个方法,直接从他们的记忆中提取出这个成语所代表的抽象范畴,而不需要理解字面的含义。如果在理解每个成语的时候,我们都要先弄清楚每个字的意思,然后再慢慢“拼装”出整个成语的意思,那么我们理解语言的速度就不会像平常这样快,而且毫不费力。理解成语将变成一个复杂的解谜过程,并且还不一定能正确地猜出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