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实验已经证明,心理范畴并没有精确定义的、独立于环境的边界,而是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一样有层次地展开。城市刚刚建立的时候,只有城中心的那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分最终会变成“老城”,并且一般在建立后不久,会在周围筑起城墙以划定其范围。“老城”从历史上来讲是最原初的中心,但是这个中心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也可能修建现代的高楼大厦和柏油马路。毕竟,无论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还是前文所述的范畴,都在不断演变;这是它们自然发展过程中的一部分。二者目前的结构都是不断向外延伸的结果。对于一个范畴来讲,每一次延伸都源于一次类比。在一个已经成型的大城市和一个“成熟”的范畴中,都有一个中心区域。该区域包含或覆盖着原先的“老城”,这个中心区域就是这座城市或者这个范畴的本质。倘若由中心往外看,我们首先会看到一层在历史上并没有那么重要的城市居住圈,再往外面就是城市的郊区了。城市的郊区远离市中心,人口密度逐渐减小,而且最外围没有严格的边界。不过,当看到一片片农田以及一群群牛羊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我们已经走过了城市的边缘地带。
在这个城市与词语范畴的类比中,郊区的发展与词语最新、最近、最有创意的用法相对应。这些新用法在我们看来仍然暗含隐喻。但是如果母语者认为这些用法形象生动,广泛应用这些隐喻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变得平淡无奇,没有人会再把它们当作隐喻。这同样也能解释城市的不断扩张,昨日的郊区变成了今日的市区。这些刚刚发展起来的市区在城市中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完全不能想象这些地方曾经是人迹罕至的郊区。
其实我们说话时很少思考字面意思。比如下面这些张口就来的语句:
桌子 腿 、书 脊 、一 头 牛、让他 吃 了一惊、卫星的发射 窗口 、 边缘化 的想法、工资 下降 、 高 质量的产品、体内上 火 、一阵热 浪 、爱的 纽带 、 分手 的夫妻、正在 走下坡路 的友情、累 垮 了的运动员、被打得 晕头转向 的球队、怒 吼 的狂风、熊熊 燃烧 的怒火、一 圈 朋友、意大利佳肴的 捍卫者 、出没于 上流 社会的人、机 尾 、一大 堆 好点子、一个相声的 包袱 、即将 轰塌 的个人形象、一个想法 冒 了出来、一段旋律的 高点 、事业的 顶峰 、 苍蝇 馆子、 腐败 了的政府、 含苞待放 的爱情、红酒的 芬芳 、肚脐 眼儿 、身上的 瑕疵 、 洗 钱、难以 把握 的观点、微妙的笔 触 、火山 喷发式 的怨言、河 床 、光阴如 梭 、余音 绕梁 三日不绝……
我们当然还可以永无止境地列下去。但无论如何,一个词的光晕总是可以不断扩张,也就是说,一个概念里郊区的荒地可以慢慢变成居民楼、公园以及百货商场。
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 和哲学家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认为,日常语言中的不少隐喻都具有系统性的倾向。他们和其他一些学者的研究告诉我们,隐喻并不是诗人和演说家才使用的高级修辞手法,而是日常交流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如说,我们常常用讨论空间的词汇来谈论时间,比如在 遥远 的未来、 下 个星期、 上 周末、 前 年、 后 天、往 前 追溯到17世纪的传统。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们也常常用讨论时间的词汇来谈论空间,比如过桥 以后 这条路就改名字了、距离我们12 光年 的行星。类似的例子还有,我们常用关于旅程的词汇来形容人生,比如她的成功 之路 、 坎坷不平 的人生、他走进了 死胡同 ;并且把人生经历的事看作自己走过的地方,比如我已经 过 了这个 坎儿 了、他们又 回 到了 原点 ;还用与高低相关的词来表示幸福与不幸,比如心情 低落 、士气 高昂 。一些抽象的概念往往通过与我们所熟知的人类活动的类比来表达,比如一个新的学科就此 诞生 、这些事实 不言自明 、命运总是和我 开玩笑 、生活对她 太残酷了 、他被疲惫给 拖垮 了;还常常把复杂的情况比喻成与假想敌人的假想战争,比如我们要 战胜 这次大地震、经济由于衰退而 不堪一击了 、 腐败 是政府的敌人、这次投资被 扼杀 在摇篮中、我们都是股灾的 受害者 、向经济危机 宣战 、在抗洪抢险中取得初步的 胜利 。他们认为这样系统性的隐喻在人类语言中大量存在,并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日常语言中丰富的隐喻。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许许多多的隐喻用法并不属于任何一种系统性的隐喻家族。下面这些就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他就是个 纸老虎 、今天股市又 坐过山车 了、失去 脊梁骨 的汉奸、这件事有待 深挖 、小 黄 书、敌人 上钩 了、这局他被对手 碾压 了、这人脑子进 水 了、这位记者的提问 亮 了、这局棋他被 吊打 了、 吃 了一张罚单、他今天 吃 了火药桶、她恐怕得 吃 不了兜着走、不 撞南墙 不回头、心潮 澎湃 、心中的大石头终于 落地 了、心里又添了 伤疤 、在心里把这事儿 掂量掂量 、一群欢呼 雀跃 的学生、我们不打 落水狗 、这座城市被群山环 抱 、狂风 吞噬 了小镇、一 波 未平一 波 又起、这个差事没什么 油水 ……
再比如,说一个人“绣花枕头一包草”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大的、具有概括性的隐喻家族,但是却很容易理解。因为绣花枕头看上去是很漂亮的,但是外表再漂亮,也掩饰不了它归根结底是一包毫无用处的草这一事实。因此,一个中看不中用,或者说外表好看却没有实际才能的人就常被称作“绣花枕头一包草”。总的来说,对于复杂的情况,我们常常会根据与之有类比关系的某个既熟悉又具体的场景来为其命名。这样这个具体场景的名字就被用来指示我们所面对的那些复杂情况了。这种以类比场景命名的策略使我们能够用某个熟悉的词汇来讨论新遇到的情况。
上面所讲的这种“隐喻化”的过程,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扩展范畴边界的一个重要方式,无论是那些把人生比作旅程的系统性隐喻家族,还是像“绣花枕头一包草”这样各自独立的隐喻,都是如此。人脑总是在不断寻求新鲜事物,它绝不会因数量有限的隐喻而得到满足。你甚至可以说人的本性促使人有一种强烈而不懈的动力去超越那些已经固定下来的隐喻。这些固定下来的隐喻常常被称为“已死的隐喻”。因为当一个隐喻被用得太多之后,就没有人能够感受到它背后的那个比喻了,它也就因此变得平淡无奇。范畴正是通过隐喻的新奇感从有到无这个过程来逐渐扩展的。就好比一个面团,一开始放在那儿发酵,慢慢地就变硬定型了,这时候就需要寻找新的隐喻来扩展这个范畴。每当一个隐喻变得平淡无奇,失去新鲜感的时候,我们就需要新的隐喻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直接、更强烈地感受我们身边的世界,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为了给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增加一些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