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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唇语

〔马来西亚〕黎紫书

一般是讲唐诗,老师偏爱杜甫的“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同学们都噤声,有的假装低头抄写。老师锐利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脸,终于停在你的脸上。你也不害怕,“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是《兵车行》里的。再长一点的你也能背。白居易的《长恨歌》,老师念到“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抬头瞥你一眼,就听到你接下去念“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说“听到”似乎不对。其实你只有嘴唇在微微翕动,根本没有发声,但老师似乎懂得唇语,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要求也不高,就这样看见老师赞赏的眼神,便满足了,可以高兴一整天。同学们觉得奇怪,你这样也算回答了吗?可是他们并不追问,你的脸又冷又长,你总是独自躲在角落里看书,看什么《红楼梦》《金瓶梅》。那些书透着股霉味,把你裹在里面。他们笑说那是尸臭,而你像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你不知所措,抿着嘴继续看书。看书可以掩饰你的不安,像辅导老师说的,“有些人伤心时会躲进房里,而你躲进书里”。你傻笑,伤心吗?辅导老师未免夸张了,你只是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因为看书太早又看得太多了,语言表达能力还未完全建立起来,便已经开始退化。

当时你可没这么回答,你只是一贯地沉静着,腼腆地垂着头,玩弄自己的指甲。连老师们也把你当怪物看,“那个文二班的李天明啊,阴森森的样子叫人不寒而栗”。你当时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门外,有点失魂,不知还该不该进去。

这些记忆让人感伤,你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但也没有因此憎厌别人,你只是变得更沉静了,把头深深埋进书里。老师们还是那样说:“那个文二班的李天明啊……”直到——什么时候换了一个中文老师,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竟然不按着课本教书,却总爱叫大家翻开《唐诗三百首》。

你仍然坐在靠角落的座位上,头埋得低低的。只有在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其实老师也没问,只是让念着的诗文戛然而止,眼睛往同学的身上扫——你才微微抬头。他第一天就发现了你,因为你的嘴唇微动,把他未念完的诗念了下去:“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真怀念这段时光,可惜两年后你就毕业了。中文和中国文学两门课你都考了特优,发榜日回学校拿成绩单,远远看见老师经过,朝你一笑。那笑容里有称赞的意思,你反而耳根发热,有一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抬起头来,老师已经走远了,你目送他进入别人的教室,那里传来长长的“起立,行礼”的声音。

你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你跟老师缘分已尽。回家时猛踢着路上的汽水罐,因为没有对老师说出那一句“谢谢”,你闷着发了几天脾气。

年少的记忆其实很单薄,但你对这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你仍旧爱阅读,在书堆里渐渐长大。不知怎么的,孤独症慢慢得到了缓解,可能因为常常要跟学生对话,你逼着自己开腔,后来竟然变得话多起来,常常与学生谈笑风生。现在的学生中文水平都不好,你有意无意地在班上搜寻那一张面孔:那个懂得把每一首唐诗接下去念的人,可是多年来一直没遇上。

如果再见到老师,你一定要把这个遗憾告诉他,当然也不可以再漏了多年前没说出口的那句“谢谢”。你推开房门,一个老妇人迎上来。“你是早上拨电话来的李天明吧,真有心,现在很少有这么好的学生了。”

你羞赧地笑,称呼她师母。抬头看见病床上的老人家,头发快要掉光了,打着点滴,眼神中似乎满含忧伤。妇人摇摇头,说他上个月中风后一直这样,连话也说不出来。说着要喂他喝水,但老人家“咿咿呵呵”,吐出来连成一团的声音,像一口浓痰。

妇人眉头微蹙,不知还该不该把吸管塞进他的嘴巴。你忍不住走上前,对师母说:“老师嫌这白开水淡,想喝菊花茶。”妇人愕然,却看见病床上的男人慢慢扯动他脸上僵硬的肌肉,绽出一些微笑。

(凤 凰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女王回到城堡》一书) Ys02fZWT9GCymf6XSPAPZjFGQGbBKOeFttfQmn1pXW1+TChNZLY7WpqUS+64Gl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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