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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祖父问我堂弟:“你将来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我要做阿林。”堂弟声音响亮地说。
第二天,二叔听到这件由家人转述的事后,脸拉下来一尺,半晌说不出话。二叔是堂弟的爹。
“阿林,一个顶失败的人。”这是我们村所有大人认定的一个评价。
据说阿林出身并不差,是地主的孙子,祖上三代皆为能人。我们这个小山村,人们世代务农,倚靠着山林和农田,挣下一份清贫的生活。阿林的曾祖父却是经商的,走遍大江南北,最终落叶归根,回到村里建了一栋带院落的三层楼。从20世纪早期到20世纪80年代初,这栋三层楼一直是我们这儿最气派的建筑。甚至在数十年岁月里,“三层楼”专指阿林的住所。
只是到了阿林手中,三层楼变得衰败不堪:院中杂草丛生,石墙倾颓;屋内,梁柱被虫蚁蛀蚀,窗被风雨剥落。它的颓败当然有时间的压力,不过谁都知道,主要还是“拜阿林所赐”。
他是那样懒惰和无用的人。
他既不种地,又没有学会一门手艺,不是在村里游荡,就是在山里游荡,或者干脆走到大山以外,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游荡。
他住的这个村子里曾经最光鲜的院落,现在差不多成了“破烂王”的居所。他的屋中,是一片破败的景象,破柜子破箱,破衣服破棉絮,甚至端在手里的碗,也都豁了口。
不过,大人们都很困惑:阿林竟然是全村最受孩子欢迎的人。
阿林常常进山。别人进山时,总在腰上别一把柴刀,去砍一捆柴来,只有阿林不这么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进山,去白相(游玩)白相。”“白相”这个词,之前未曾在小山村里出现过。据有见识的人说,阿林学的是上海人的话语。
“白相个鸟啊。”他们只是觉得阿林好笑。阿林晃到落梅坡,躺在那片青草地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一躺一下午,回到村里,逢人就说:“今天看到了一朵贼好看的云呢。”这句话也顶好笑,村里的老人很不屑:“老虎麒麟、凤凰孔雀没见过,什么样的云没见过呢?”言下之意是,拿这种东西来炫耀,无知。
阿林坐在前门山的一块大石头上,从午后一直坐到晚霞满天,才满脸通红地走回家,看那神情,大有酒过三巡的憨态。没人明白,阿林吹了一下午暖融融的风,身体里已荡漾着满满当当的春意。只有阿林知道,坐在哪块石头上能吹到最软的风,也只有阿林知道,最软的风是怎样吹酥了骨头。
“最软的风啊,”阿林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现在没法子和你讲明白。”不过,他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觉得赚了几十块钱就赚到了,在我看来,几十块钱能买到一下午的春风?开玩笑嘛。”
起先是听到阿林的三层楼里有女人在唱歌,村里耳朵不太灵光的老人小声嘀咕:“三层楼里藏着一个女人?”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摸进了阿林的三层楼。
于幽暗的阁楼里,我们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原来是一台古怪的机器,举着一只古铜色的大喇叭,喇叭下方的管壁中横伸出一条手臂,顶端有一枚针,正向外张着,像在做半抱的动作。
阿林一脸神秘地告诉我们:“留声机,我老婆。”后面三个字把我们都逗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留声机”这个词。
阿林将喇叭下伸出来的手臂向内一拨,动作潇洒流畅得像一个魔术师。针尖恰好落在黑色唱片上,唱片轻轻转动,那枚针跟着跳跃起来,像一只蜻蜓一次次落向水面的舞姿,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响。随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小山村里没有的声音,它是陌生的、软糯的,好比风里的一枝荷跃出了水面,摇曳生姿地向我们走来。
那会儿,“音乐”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心里,村里识字的孩子偶尔会念到这两个字,但他们念的是“yīnlè”。
阿林不一样,阿林在上海待过,他知道音乐,知道音乐是用来欣赏的。阿林说,“欣赏”就是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意,用眼睛、耳朵、鼻子、指尖去捕捉这些被忽略的美意。
那个上午,我紧闭着双眼,但分明感觉来到了一个明亮的草坡上,金色的阳光在草叶上跳荡,小鹿迈着轻捷的步子涉过明镜般的溪流……这是第一次,因为声音,我们走入了一个美丽的世界。“邓丽君是我老婆,每晚,我都要听着她的声音入睡,就像嘴巴里含着一颗糖。”我们知道阿林在讲鬼话,但他喜欢邓丽君是真的,摆着留声机的那个台子有一只大抽屉,里面有很多邓丽君的唱片。我们在唱片封套上第一次见到了阿林的“老婆”,她看起来是那样温婉,明眸皓齿,圆圆的脸庞恍如天上的明月。
阿林没结婚,在我们这个地方,结婚当然是天大的事。
村里的老人们讲到这件事都嗤之以鼻:“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没有谁比阿林更可怜了。”
阿林从不为此难过,他站在院子东北角的一棵大梨树下,摩挲着梨树龟裂的树干,目光望向高大的树冠,对着梨树驳斥村里的老人们:“世上的人和物,生下来,都不是专门为了被谁占有,就像人们生下孩子,既不是为了给家族传宗接代,也不是为了让当爹娘的光宗耀祖。”我当然不明白这种话,他也不想解释太多,再次转过身去,对着梨树仰起头来。我也随之仰起头来,这是二月,满树梨花已经开了。“这棵梨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种的,但也不为他所有,梨树是为它自己所有的,它开花,长叶,结出满树梨来,都是为了自己,它是在完成自己的一生。”
阿林时常会搬一张小圆桌、一把竹椅子,坐到梨树下。他嘴里叼着烟斗,面前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傍晚正在到来,晚霞绚烂。他喝一小口酒,就抬起头和梨树说几句话。
他常常跟梨树说话,也跟自己的一头老黄牛说话。
晴好的日子,阿林会带着牛出去溜达溜达。他走在前面,牛走在后面,一人一牛相跟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村中的青石路,晨曦落在路上,也落在人和牛的身上。傍晚,他和牛又相跟着回来,照例走得不紧不慢。
在我们村,别人家养的黄牛都是干活的,只有阿林养的黄牛是用来聊天的。
旧时村庄里,山和水都是孩子们游戏的天堂。东面下来的那条溪,流经的路径曲折绵延,中间一段流域格外深些,有一处,聚成一个大潭子,叫井龙潭。村里的老人说:“那个潭子里以前住过一条龙,切不可去那里游泳,如果将潭水弄脏,是要遭报应的,弄不好会被龙潭吞噬。”
偏偏危险的事物对男孩有着极大诱惑。一个仲夏的傍晚,夕阳落山,山风摇动树枝。四个自恃水性好的男孩在井龙潭里戏耍,他们中没有人被淹死,但他们真的被吓了个半死。
四个男孩中有两个浮在水里,另两个正“扑通扑通”接连往水里跳。就在他们都跳到水中时,自潭水深处,突然冒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穿着黑色长袍的水鬼。那水鬼是从潭底突然蹿上来的,带出一波又一波白亮的水花。待到四个男孩定睛看去,才留意到水鬼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嘴里还支棱着两颗獠牙,一条红色的舌头也向外吐着。
四个男孩号哭着扑向潭边,随后,撒腿就跑。这件事被风一吹,很快就吹到村里所有孩子的耳朵里。
并不是谁都信这件事,起先有人说:“他们一定出现了幻觉。”但又有人反问:“四个人同时出现了幻觉?”
人们去问阿林:“你觉得井龙潭里出现的水鬼是真的吗?”
这一回,阿林十分肯定地说:“真的,我也见到过,有一回上山,经过井龙潭,水鬼‘嗖’一声从水底蹿了出来。”
“它没咬你?”
“我这么瘦,肉又老又柴不好吃,水鬼只吃孩子的肉,孩子的肉嫩。”
这下,我们都对水鬼的存在坚信不疑。从此,村里再也没有孩子愿意去井龙潭游泳了。隔了一年,我才知道水鬼出没的原因:我在阿林的三层楼的一个角落的木衣柜里翻到了一件黑色的长袍,长袍里面,悬挂着一只青面獠牙且吐着红舌头的面具……
如果没有阿林,我们在山村里的故事就会是黑白的,单调统一,从早上讲到傍晚,从生讲到死。阿林带来了彩色的戏法,他变出糖果、唱片,变出火车、轮船,变出上海,变出小人书,变出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
有一天,阿林将自己变没了。好像经过我们山村的那个魔术师,给我们变了一场又一场戏法后,到了傍晚,他独自背起行囊悄悄地离开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小伙伴照例去阿林的三层楼。院门是敞着的,我们未进门就大喊:“林大伯,我们来啦,我们来啦。”
没有回应。
推门进去,房间里并无二致。只是原先摆放的东西的顺序变了,好像经过打扫,挨挨挤挤的前厅变大了,变空了。我们很快在木板墙上看到几行写得很大的字,读三年级的小胖和读四年级的瘦狗认得,那上面写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名字后面还有一句话:“孩子们,我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不回来了。你们也要走出这个小山村,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你们每个人到三楼领一份礼物回家。”下面署着“徐思林”。
我们这才知道阿林的全名。
跑到三楼,我们看到很多礼物。每份礼物上面,都贴着一个名字。
有的名字贴在邓丽君的唱片上,有的名字贴在一只古老的糖罐上,有的名字贴在一沓小人书上,有的名字贴在一个好看的铁皮饼干盒上。
我也认领了自己的礼物。我的名字出现在一个硬皮的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一张“上海外滩”的照片。
打开笔记本,扉页上还写着一行字:“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到香港去。”
往后许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林,心里却一直想着他去了上海,去了北京,去了香港。
那天离开阿林的三层楼,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心仪的礼物,但每个人都怅然若失。走到院中,回看院子东北角的那棵梨树,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梨子,在秋风里轻轻晃动着。我们随即望见梨树下一个新扎的稻草人,它头上戴着阿林外出时经常戴的那顶草帽,大张着胳膊,鼻子上扣着一颗红色圆球,正冲着我们微笑。我想,阿林是要借稻草人和我们告别,也要借稻草人告诉我们:生活中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过或许我们可以保持微笑。
(王东东摘自《芒种》2024年第10期,本刊节选,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