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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为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李舫

2022年夏季最热的一天,窗外烈日当空,烤炙万物,一切都变得透明。依稀有几朵云飘浮着,似乎要融化在蓝天之中。

国家烈士遗骸DNA鉴定实验室专家郑施(化名)俯身在案台上,双眼对准目镜。显微镜载玻片上,是很小的骨骸残片和牙齿碎片,它们以奇怪的形状匍匐着,但在郑施的眼中,它们有着不一般的生命力量。

国家烈士遗骸DNA鉴定实验室成立于2022年,旨在破解志愿军烈士遗骸的身份之谜。

当年,千千万万的志愿军将士为了守护家园、捍卫和平,远离故土亲人,跨过鸭绿江,奔赴战火弥天的前线,有些人一去不复返,牺牲在异国他乡。而今,我们要为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2015年1月,中国政府启动“忠骨计划”。让无名烈士有名,彰显国家责任,抚慰英烈家属,是这个计划的初衷。DNA鉴定团队接受了这项任务,着手建立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DNA数据库,为烈士寻亲做准备。

DNA鉴定结果被认为是身份确认的“金标准”。在可用的所有样本中,骨骼样本的DNA提取难度最大,战争环境下陈旧遗骸的DNA提取则是难上加难。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大多经历过长时间的土埋日晒和微生物侵袭,生物降解程度比较严重,生物信息含量比较少,这给DNA提取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想要高效提取DNA,必须想出新办法,实现技术突破。郑施带领团队,发现了一种快速、高效的DNA提取新方法,大大提高了DNA检测成功率。

一开始,郑施和生物学家们把烈士遗骸的DNA数据录入数据库。然后,再将认亲的亲属信息录入亲属库。

“忠骨计划”面临的另一个难题是复杂亲缘关系的鉴定。大多数志愿军烈士牺牲的时候都比较年轻,没有子女,如今健在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很少,主要是依远亲DNA来进行比对。而远亲DNA基因比对,是国际公认的难题。“忠骨计划”项目团队综合采用传统遗传标记检测和新一代测序技术,建立了多类型、多位点的遗传标记比对方法,为烈士身份鉴定奠定了充分的数据基础。

十几名鉴定人员散坐在实验室,各自忙着手里的工作。有的用手术刀认真地刮着器皿里的骨骸残片,有的用紫外线灯照射着刮削干净的骨骸残片。

郑施打开液氮研磨仪,将骨骸残片和牙齿碎片放进去,在低温下研磨,等待它们慢慢变成骨粉和牙粉。她小心翼翼地将骨粉和牙粉放在电子秤上面的器皿中,称取适量粉末,用磁珠将DNA提取出来,再将DNA洗下来,等待稍后对其进行浓缩。

骨骸残片和牙齿碎片的定量检测是为了对其所属遗骸进行基因分析。然而最难的是,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经过70多年风霜雪雨的侵蚀,大部分遗骸上的基因信息已经不再完整。郑施和生物学家们知道,DNA检测对样本要求很高,DNA含量必须达到1纳克或100匹克,可是,志愿军烈士遗骸中含量标本数量常常只有几十匹克,有些只有10匹克左右。

实验常常以失败告终,原因就是样本无效。

提取出来的DNA一丝一丝地缠绕着。曾经有不少人好奇地问她,DNA到底是什么样子,郑施犹豫很久仍无法回答。那是我们用现实事物无法比量的,如果说像,应该像纤维,像蚕丝,抑或更像我们对烈士们的思念,细密绵长,不绝如缕。

多年以前,第一次来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时,烈士英名墙上繁星般的名字给DNA鉴定团队带来了巨大的震撼。绕过烈士英名墙,就是地宫的入口。2014年至2022年,我国迎回的913位志愿军烈士的遗骸,都保存在这里。

地宫内部在下沉式广场的基础上建成,呈大大的圆形。有5层格子间供棺椁存放,每个格子间可存放5具棺椁,地宫整体可存放1万具棺椁。

DNA鉴定团队的生物学家们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具棺椁,放在临时搭建的工作台上。打开棺椁,里面是按照遗骸种类分别摆放的包裹,头骨、四肢……入殓的包裹大小不一,每一个包裹上都贴着标签。

生物学家们轻轻地捧起一个包裹,再轻轻地打开。里面是一块股骨、一块胫骨、一块不完整的髋骨、三块不完整的肋骨,以及一些看不出部位的残骨。打开第二个包裹,里面是一个完整的头骨。打开第三个包裹,里面的骨骼都已残破,应该是肋骨与手臂的肱骨、桡骨与尺骨,看来逝者生前遭遇了极其残酷的战斗。打开第四个包裹,里面又是一个头骨。可是,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头骨,眉弓和颧骨的位置有两个清晰的凹痕,这是一次致命的伤害,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两处致命的伤痕?是子弹,还是炸弹碎片,抑或是更尖锐的物体?时隔几十年,这些已经不得而知。

郑施轻轻地取出包裹里相对完整的骨头,在操作台上一块一块摆放好。每摆放一块,她就敬一个军礼。

为保证遗骸的保存环境良好,地宫的温度调得很低,走进来的人一时都会不习惯这里刺骨的寒凉。而对DNA鉴定团队来说,这森森寒意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在生物学家们心里,没有畏惧,只有敬意。

他们拿出特殊材质的手术锯,小心翼翼地在每一块骨头上切割出实验样本,并将其同遗骸编号一道封存好,带回实验室用作DNA提取。之后,再将遗骸按原样包好,轻轻放回棺椁,最后将一具具棺椁放回原处。

这些我们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英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就了我们和平安稳的美好生活。而今,他们就躺在这些棺椁里,等待着我们去为他们确定身份。

不被风霜雪雨沙尘污染的遗骸,是完整测量基因遗传序列的根本保证。可是,要找到完整的遗骸样本,难之又难。对郑施和她的DNA鉴定团队来说,在有限条件下的寻找,充满挑战。

这是一项特殊的任务。

按照任务要求,DNA鉴定团队制订了具体的实验流程:首先,进行样本DNA提取;其次,进行样本DNA分型分析;再次,进行样本DNA比对,并分别录入DNA数据库。

最后,根据性染色体Y-STR和Y-InDel基因座分型结果进行同一父系亲缘关系比对和家系排查;根据mtDNA两个高变区分型结果进行同一母系亲缘关系比对和家系排查;通过STR和SNP计算似然率判断遗传证据强度。

经过这个实验流程,最后给出DNA认亲比对结果。

2014年3月,第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到祖国。

2015年1月,中国政府启动“忠骨计划”。

2019年7月,DNA鉴定团队受中华人民共和国退役军人事务部的委托,承担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DNA认亲比对工作。

2019年8月24日,退役军人事务部组织地方退役军人事务部门,委托当地医疗机构进行烈士印章姓名对应的疑似亲属全血样本采集,历时7天,从9个省共采集了17位烈士的72位疑似亲属的全血样本。

这是中国首次规模化使用DNA检测技术对海外军人烈士遗骸进行身份识别,也是中国首次规模化开展烈士DNA数据库建设,意义非同寻常。

打开铁皮柜,取出厚厚的卷宗,展开最上面的那份。

烈士姓名:陈曾吉

亲属姓名:陈虎山 陈美善

这份报告,正是DNA鉴定团队对棺椁中疑似陈曾吉的遗骸样本,与陈虎山、陈美善的DNA进行比对的报告。

报告的结论是,可以排除送检遗骸样本所属个体与陈虎山来自同一母系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分析结果证明,棺椁中的遗骸DNA同陈虎山、陈美善的血液DNA没有血缘关系。

后经DNA鉴定团队反复核查鉴定,022号棺椁内遗骸样本的DNA同陈虎山、陈美善的血液DNA具有血缘关系,最终为陈曾吉烈士找到了亲人。

就是这样一次次比对,也经历着一次次失败。2019年8月,中国首次正式公布烈士遗骸身份鉴定工作结果:

基于志愿军烈士遗骸和亲属DNA数据,首次成功确定了6位烈士的身份,他们分别是陈曾吉、方洪有、侯永信、冉绪碧、许玉忠、周少武。

(拾谷雨摘自辽宁人民出版社《回家》一书,本刊节选) Zi/eJBFijGVcp7Wmxm9oN36QGYZyGY76/2v1C3hnhyrVRns5KL8qq4xP1O5CjF7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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