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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穷人骨气

〔日〕太宰治

过去,江户品川藤茶屋附近一座简陋的草庵中,住着一个名叫原田内助的人。这原田内助虽是一副浓眉大眼、气势汹汹的模样,实则很没出息。他每次练剑都要紧闭双眼,发出奇怪的吼叫,朝大错特错的方向猛冲,最后一头撞上墙壁,可怜兮兮地败下阵来,得了个“破墙高手”的名声。他还极度讨厌毛虫,见到毛虫就要放声尖叫,十指怒张,向后仰倒。此人住在草庵里并非出于风雅之心,只是人生堕落至此,是不折不扣的懒惰贫穷汉。好在,他还有二三个富庶的亲戚,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得到一些救济。随着大年夜一天天逼近,原田内助的眼神都变了,他开始扮演疯子,无事也摆弄长刀,“嘿嘿”怪笑着吓唬别人。虽说每年都如此,但他老婆还是受不了这人间地狱般的煎熬,终于从后厨的小门跑了出去,来到从医为生的兄长半井清庵家中哭诉心中的无奈,并乞求他出手相助。清庵虽早已烦不胜烦,却也性子大方,笑着说:“有这么个蠢笨的亲戚,倒也是一种人间滋味。”随即拿出十枚小判金币,用纸包好,上书“贫病妙药,金用丸,万事大吉”,交给了可怜的妹妹。

原田内助接过了老婆带回来的“贫病妙药”,本应兴高采烈,没想到他竟板着个脸,沙哑地说:“这钱我不能用。”

“我若用了这钱,就是白享了不应得的福气,怕是要没命的。”原田内助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害死我吗?”他先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睥睨老婆,随后咧嘴一笑,“你应该不是那样的夜叉婆娘。啊,下雪了,好想跟爱好风流的朋友畅谈一番啊。不如你出去一趟,把附近的朋友叫来?山崎、熊井、宇津木、大竹、矶、月村,你把这六个人叫来。不,再叫上短庆和尚,一共七个人。快去吧,回来时到酒铺买点酒,小菜嘛,就用家里的凑合吧。其实没什么,就是心里高兴,感觉轻飘飘的,突然想喝酒了。”

他们接到原田内助饮酒赏雪的邀请,连忙抚平了纸衣的皱褶,把头伸进橱子里翻找纸伞和足袋。有人拖出了一堆乱糟糟的物什,最后在夏天的浴衣上披了阵羽织出门;有人叠穿五层单衣,脖子上缠一块旧棉布,号称有点感冒;有人将老婆的小袖和服里外一翻套在身上,袖着手掩饰衣袖的不同;有人上面穿半身里衣,下面套着骑马裤,披着一件缝纹的夏季羽织;有人将棉袄漏棉的下摆往里一卷,露着毛腿就来了。各自坐定之后,原田内助一边小心遮掩纸衣的破袖口,一边说:“今日不为年夜之事,单为品酒赏雪,久违地尽一番雅兴,特邀请诸位前来。”说完,便提供了不算太丰盛的下酒菜。

客人里有人拿起酒杯,竟忍不住瑟瑟发抖,问他怎么了,他抹着眼泪说:“在下因为贫困,已经许久未能品到美酒,说来惭愧,早已忘了饮酒的方法。”说完,那人便寂寥地笑了。

众人见彼此都有同样的想法,顿时感慨万千,客客气气地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都记起了醉酒的方法。就在那时,主人原田内助掏出了包着十枚小判的纸包。

“我有一样稀罕的物件,今日要给各位看看。我这个人,越是金钱受困,就越想喝酒,因此积攒了不少债务,向亲戚哭诉求助,今年得了这十枚小判,总算能像个正常人那般过个年。然而,若只我一人得了这样的幸运,恐怕要折损寿命,所以今日请来诸位,开怀畅饮。”

他高兴地说完,在座的客人纷纷发出了叹息。

“唉,若你一开始就这么说,我也不会客气了。害我一直担心过后会不会被要求出钱,都不能痛快喝酒。”

“有好亲戚的人就是幸福啊。在下的亲戚个个都盯着在下的钱包,无趣得很。”

原田内助甚是高兴,抹掉胡髭上的酒水,说道:“好久没有见过整整十枚小判,拿在手上掂量掂量,竟还挺坠手呢。如何,诸位也轮流掂掂看吧?若把它当成钱,就显得市侩了。但这不是钱,纸包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呢——贫病妙药,金用丸,万事大吉。”

说完,他就把那小判的纸包塞给了客人。客人们都为小判的重量感到吃惊,又赞叹封口文字之妙。就这样,酒宴的气氛更加欢快了许多,待到小判转完一圈回到主人手上时,众人各自收拾起身边的热酒小锅、食盒、盐瓶,拿到后厨交给夫人,又见那些小判散落在主人身旁,便劝他赶紧收拾起来。原田内助把钱币一拢,脸色突然变了,竟是少了一枚。然而这原田内助虽然嗜酒,却是个胆小的男人,虽说长相凶煞,实则害怕得罪别人。他虽然吃了一惊,却佯装不知,便要将那钱币收起。就在那时,最年长的山崎开口了。

“哎,”他抬起手来,不做多想地说,“小判少了一枚呀。”

“哦,哎呀,这可是……”原田内助宛如做坏事被人发现,一时间手足无措,“这……这是诸位到达之前,我去酒铺先花了一枚。”

然而山崎摇了摇头,秉着老而顽固的心性说:“不对不对,在下方才拿在手上的,的确是十枚小判。”他如此断言之后,另外六名客人也纷纷表示自己看到的就是十枚。于是众人全起身,掌着灯满屋子寻找,但就是找不到那枚丢失的小判。

“事已至此,在下愿褪去一身衣物,证明自己的清白。”山崎老而顽固,愤然脱下阵羽织,继而褪去了陈旧松垮的浴衣,全身只剩一条兜裆布,接着像渔夫抛网似的使劲甩了甩浴衣。

其他宾客见此情景,自然不甘落后,只见那大竹先脱下缝纹的夏羽织甩了几下,又脱下半身里衣甩了几下,继而脱掉骑马裤,暴露了没穿兜裆布的事实。然而他已顾不上这许多,依旧倒提着裤子甩了几下。屋里的气氛一时间严肃起来。接着,折起棉袄下摆、露着毛腿的短庆和尚也站起来,像突然闹了肚子一般紧皱着眉头,闷哼一声。

“诸位,在下怀中确有一枚小判,如今无须脱衣检查,我自承认便是。这乃是意想不到的劫难,若要辩解,又显得不够干脆了。”

“没有人怀疑阁下。不仅是你,我们这些人虽然日子过得贫穷,但怀中偶尔揣着一枚小判倒也不奇怪。”

众人一番好劝,却难解短庆悲叹命运弄人的不甘。他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诸位的话,在下感激不尽,愿将这份情意作为冥土的伴手礼。实话说,在下怀中这一枚小判,乃是将家中所藏的德乘小刀柄卖与坂下的洋货店老板十左卫门所得的一两二分银钱。如今若要辩解,倒成了耻辱。”

“哎?”就在那时,主人原田内助大喊一声,“在那里。”

众人一看,那行灯之下赫然是一枚小判。

“丢失之物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只需以平常心对待就好。”山崎说道。

“唉,这小判真叫人白忙活一场。这不,连酒都醒了。来,诸位继续喝吧。”主人原田内助说道。

主宾各自欢笑之时,却听得后厨传来了声音。

“哎呀!”夫人惊叫一声,不一会儿又传来了“啪嗒啪嗒”跑动的脚步声,“小判在这儿呢。”她拿出来一个食盒的盖子,上面正是一枚小判。原来她方才在食盒里摆了煮山芋端上来,丈夫胡乱将盖子码放在地上,她便拿起来垫在了食盒底下。想必是当时盖子背面的水汽粘住了地上的小判。而她一时粗心,没能发现,清洗盖子的时候,才发现了那枚小判。

“哎,这可真稀奇了,”最年长的山崎叹了口气,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十枚小判有时也能变成十一枚,这是件好事。总之啊,先收下吧。”

别的宾客虽觉得山崎说话颠三倒四,但也觉得原田内助此时不再计较最为妥当,便纷纷劝道:“这样甚好,也许您亲戚一开始就包了十一枚。”

可偏偏在这一刻,嗜酒、软弱、万事不行的原田内助突然展示出了也许这辈子只有一次的强硬。

“恕我直言,诸位都在忍受贫寒,独我一人得了这十枚小判的幸运,我对天、对诸位都心怀歉意、愧疚万分,以至于坐立难安,若不喝点酒便惶惶不可终日。今晚邀请诸位前来,就是为了分享我这本不应得的福分,没想到又有这奇怪的灾难降临。我连十枚都不敢尽受,你们却非要多塞一两给我,诸位实在是坏心眼。我原田内助虽然贫穷,但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屑追求。不止这一枚,我原本连那十枚也不想要,请你们将它们分了,各自带走吧。”他这脾气发得着实奇怪。

“定是有人不忍看短庆阁下的遭遇,为了挽回场面,才将自己带的一枚小判悄悄放了出来。何等无聊的小把戏啊!我虽是个嗜酒的蠢汉,但没有糊涂到听信你们的谎言,觉得金子真的能生金子。好了,拿出这一枚的人,请您赶快收回去吧。”

话被他说到这个份儿上,那隐秘的善人反倒更难开口了。七名宾客无不连连叹息,坐立难安,然而此事迟迟没有了结。好不容易得来的微醺已然清醒,众人都扫了兴,唯独原田内助一个人怒目圆睁,一个劲地叫那善人报上名来。不多时,外面已有公鸡打鸣,原田内助终于忍无可忍。

“这一枚小判,我将放在食盒盖上,置于玄关角落,请诸位逐个离开,并请小判的主人不动声色地将其领走。不知这样处置如何?”

七名宾客纷纷抬起头来,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致认为如此甚好。

原田内助略显得意,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枚小判放在食盒盖上,拿到了玄关。

“小判放在了踏脚台右侧最黑暗的地方,若不是小判的主人,那么请阁下就此离开,莫要去看小判的有无。若是小判的主人,请阁下摸索着拿走小判,不动声色地回去。”

七名宾客照他的安排,依次安静地离开了。后来夫人掌灯出去一看,小判已然不在。她感到莫名地害怕,对丈夫说:“究竟是哪一位呢?”

原田内助顶着困顿的脸回答:“不知道。还有酒吗?”

夫人还是有些紧张,忧心忡忡地到后厨热酒去了。

(嘉林秀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奇想与微笑:太宰治短篇杰作选》一书,本刊节选,宋德禄图) oyq25DSuXITSxwEljd4zRv5uNQ1Qy7mWPfeYS6n/acgouGmaAXWy8Nz2Sxnkxc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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