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潮汐,使海拥有自己的心跳,于是海不再是简单的地理概念,而是具有生物学特征的活体:蓝皮肤的海巨人有着古老而饱满的生命力,我们能从潮汐里感受到原始情欲般不息的律动。
最初只是缓梯形的波浪,渐渐地,海面现出猛虎的条纹,涨潮时的大海暗蓄风雷。近礁的垂钓者会因为一时贪心而酿成大错,仅仅是晚于收竿,潮位就已发生变化,海水迅速吞没折返的路。他回不去了,拳击般迎面而来的浪头将把他带到与归途相反的方向。
当波涛如战鼓,当默默积聚的浪像鲸鱼耸起的背,大海以令人震撼的席卷之力传达着它的愤怒。它似乎渴望着某种破坏和审判。这是一种任性的强大,或者强大至此,才能拥有任性所象征的自由。海之所以令人敬畏,还在于,它的暴力同样可以漠然地作用于自身。为了锻炼勇气,我曾经尝试体验风浪,但大海那自毁般的无畏令人落荒而逃。到处是破碎的、被强力撕扯的波浪,那时,连大海本身都像残骸。我想起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提到的一句话:“尊敬,这种纯金,如果不掺杂一定的恐惧成分,可能会太软。”
幸好,海还有它的消沉、倦怠,还有它的无能为力。否则,海只是不受道德束缚的巨兽,让人类这种陆地生命难以亲近。有时,累极了的海几乎无力掀动波浪,光线阴沉,我们看到的是水银般、波动得异常缓慢、晦暗而凝滞的大海。尤其在退潮时分,浪涌越来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者逐渐松开的拳头……这是弥留之际的大海。
日复一日,海重复这样的节奏,从雷霆万钧到筋疲力尽,它一次次复活,再度翻涌,隆起蝶泳者那有弧度的背肌。海在潮汐中不断复习,仿佛这是循环的历法,仿佛是在重复中巩固自制的律令。每当凝望大海那喘息的胸膛,我总能感觉到某种极端的激情:像追逐真理那样因无望而无限的激情。这种激情,甚至能表现出极为节制的力量。有时海水万般柔情,波浪就像动物被抚触的皮毛那样掠过一阵阵既迷醉又紧张的战栗。什么样的手,使大海这样的巨兽也为之颤抖,并在永不止息的强烈渴望中自我折磨?
谜一样的月亮,是想象力之外的魔法。当首次得知潮汐主要来自月亮的牵引,我惊异不已,如同听说蝴蝶用翅膀吊起了桶里的井水。月亮如此皎洁、宁静,它只是一小片虚幻的光。缥缈、微凉、静若处子,月亮却能搅动遥远的海洋。
这种奇怪的对称,也许反倒是通用的法则:唯轻盈之物才能制衡重器。比如,灯塔之光指引万吨巨轮;比如,理想仅凭它动听的发音,可以让几代人甘愿付出心血;比如,为了抵偿死的安静,我们动用了一生的喧嚣。在更大的意义上,对诸如轻重大小的理解似乎与日常用法迥然不同。所以,当月亮里的占卜者起舞,能够召唤汹涌的海水,召唤信天翁展翼迁徙,召唤鲨鱼露出利齿,召唤锚状海星渐渐变成寂静的标本……
月亮月亮,无比安宁,这金黄斑驳的鱼鳞是大海所敬拜的图腾。一涨一落,巨大的蓝心脏为它而跳动、激荡。
(秋水长天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巨鲸歌唱》一书,本刊节选,Xuhaha图)